十万汽车修理工的精神领袖
韩老先生为卢泰愚排解的难题,三年后,到金泳三竞选总统时却借上力了。
一九九二年十月三十日上午十点。
仍然是蚕室学生体育馆。仍然是清一色的金黄色坎肩。
三万名自动车轻整备协会代表,在这里隆重举行代议员大会。韩老先生为名誉大会长。意在为金泳三竞选总统争取选民。
十点整,当面带微笑的金泳三走进会场,踏着有节奏的掌声、及几万张嘴喊出的“金泳三!金泳三”的口号声,绕着特意安排的迷宫一般的之字形人墙,伸出柔软的双手,与一双双急不可待的长满老茧的大手相握时,这位未来的总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和自信,心底充满了必胜的底蕴……
一直陪在金泳三身边的韩老先生,笑望着眼前的一切,心里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他看到了一个中国人在大韩民国国土上的能量与威望……
他为自己的能量感到自豪,更为自己的威望感到骄傲!
在大会上,金泳三满怀信心地宣讲了自己的竞选主张……
大会结束后,走出会场,金泳三紧握着韩老先生的手,一再向他道谢:“谢谢您!非常感谢您……”
这时,一位精明的记者不失时机地按动了快门儿,抢下了这一珍贵的历史镜头,为双方摄下一张预示着成功的巨照——韩国总统与韩晟昊握手微笑。一位是未来的韩国总统,一位是享有盛誉的华侨巨子!两个人都笑得很灿烂,很辉煌,迎着他们的是中午耀眼的阳光,簇拥着二位的是鲜花和笑脸。
“您对我半点要求都没有吗?”
“我要求您什么?我不需要钱。我又不当官!我什么都不需要!”
“可您为我竞选花费不少……”
“嗨呀,那没什么,小意思。我还承担得起!”
“您真就半点要求都没有?”
“您要实在要问,那好,我只想借用一下您的名字,等中国人与韩国人结婚时,我把您的名字写在送给他们的礼物或者花环上,这也是对您竞选的最好宣传!”
“啊呀,你脑袋太聪明了!好,我的名字随便您用!”
“不,我只用五次!”
“哈哈哈,只用五次?”
这就是那次大会之后,两位同龄人一段有趣的对话。
韩老先生果不失言,只用了五次。接到写有“金泳三总裁”祝福花环的五位新人,美得不得了,觉得这是对他们新婚夫妇最大的恩赐!当然了,未来的国家元首给“送”的花环,那还能不高兴吗?
金泳三当选总统后的第三天,派秘书张学鲁,给韩老先生送来五块刻有“大统领金泳三”名字的镀金手表,以示谢意。
在韩国,当选后的总统常常是“负债”累累,背上一身永远还不清的人情债。他要组成一个庞大的答谢“班子”,专门答谢为其在竞选中出过力的人。有的是电话道谢,有的是礼物相赠,有的则请到青瓦台以一碗汤面来酬谢。人太多,总有谢不到的时候,因此总统常常会遭到亲朋的唾骂,什么“没良心了,白选你了!连碗面都没吃着了”云云。过去,总统当选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要用四碟八碗来酬谢出过力的人。后来改革了,改用一碗面来酬谢,因此就有了“连一碗面都没吃着”之说。
相比之下,倒是这位曾为卢泰愚和金泳三两届总统出过力的中国朋友,显得十分大度,毫无所求,什么要求都没向总统提过。正因如此,所以才使他在这个政坛多变、官场沉浮频繁的国度里,如同一叶永不沉没的小舟,永立不败之地。
无所求,也就无所失。
宁可雪中送炭,不去锦上添花
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五日。
大韩民国又到了一个历史性的交接时刻。
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从总统宝座上走下来,走向平民,走回阔别五年的西大门延禧洞;另一位正欲呼风唤雨的人物从民自党总部走出来,走向青瓦台的总统府,走上大韩民国第十四届总统的宝座……
上午十点,交接仪式在国会大厦正式开始。
两位在韩国历史上无论是功是过、都将成为重抹一笔的人物,同时出现在国会大厦的台上。台下,暴风雨般的掌声同时响起。但是,聪明的人们自然明白是冲谁去的,下来的只讲了十分钟,上去的却讲了两个小时……
上台是天上人间,下台是地上人间。
上来和下去,自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尽管这是人类的必然。人类就是在这种走来走去中前进,世界就是在这种上来下去中发展的。但是,人类渴望走向成功的喜悦,永远会超过退出赛场的失落。任何人都逃不脱这种人性弱点的框范。
此刻,在汉城西大门延禧洞一栋二层小楼前,一位望儿归来的老母,正张着昏花的老眼,手遮脑门儿,焦急地盼望着儿子的归来。对于这位年迈的母亲来说,只有她渴望的不是儿子当不当那份操心的总统,而是能守在自己身边,多陪陪自己走过人生为数不多的日子。
归来了,儿子终于归来了!
……只有几辆轿车开来,随行人员更是寥寥无几。昔日一些前呼后拥的官员一个没到。
走下车来的卢泰愚夫妇,其心境比脸色更加灰黯。大势已去,心凄落得如同秋风秋雨。世态炎凉,远比走下总统宝座那一刻更令人心寒……
可就在夫妇俩推开家门的刹那,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啊?!如同万物肃杀的隆冬,忽然发现一片残留在枝头的绿叶!如同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忽然有人送来一盆烧红的炭火……
一位瘦小的中国老人,正笑眯眯地笑望着卸任归来的总统夫妇……
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令卢泰愚夫妇感激涕零的了。它远远超过了他们交往二十年的任何一刻。
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没有话语,只有闪着泪花的六只眼睛……
有人惊疑地问他:“怎么?金大总统没有请您去参加加冕仪式吗?”
“不,请我去了。”
“那您怎么没去呀?”
“啊,我觉得这里更需要我!”
是的,金泳三不仅派人给韩老先生送去了请柬,而且座位是在第一排最显耀的位置,那是多少达官要人望眼欲穿而求之不得的。然而,这份非同寻常的请柬却压在韩老先生的抽屉里,做为一份永久的纪念而没有派上用场。他却开车早早地来到了延禧洞。
“老金是上台,老卢是下台,上台的人全国都在为他祝贺,缺我一个没什么。老卢下台了,不会有多少人来为他送行,他现在是最需要朋友的时候。”
是的,卢家夫妇没有比此时此刻更需要朋友的了。
锦上添花家家有,雪中送炭有几人?
后来,这件事传出去之后,不但没有使新上任的金泳三总统忌讳,相反越发敬佩韩老先生的人格,说他讲义气,够朋友。
一时,韩晟昊的人格又传为美谈,人们都称他是“大中国人”!
在国外,一个人的一言一行都常常“代表”着一个国家,好事坏事都是如此。
人们称韩老先生为“大中国人”,而不是像过去称中国人为“火烧铺”和“炸酱面”了。
为囚衣加身的卢泰愚当保健医
后来,卢泰愚成为阶下囚以后,卢夫人曾哭诉出这样一句话:
“韩博士,卢阁下交了一辈子朋友,最后只交下你一个啊!”
此话不无道理。
当卢泰愚的受贿案暴露以后,在谁都不敢为其说出真实病情的情况下,唯有这位中国朋友敢于仗义执言,真实地说出他的病情。而且在众多记者面前,他严厉谴责韩国的监督机制不够建全,不能有效地监督各级官员,因此才导致发生这种严重的受贿案!记者们听了大为震惊,一连数天围着他……
卢泰愚被收监以后,韩老先生仍然一如既往地为他担任着保健医,定期到监狱里去为他出诊。
当时,卢泰愚被关在汉城南五十公里外的京畿道安养市特别监狱里。这里四面环山、松林葱郁,环境很幽静。监狱最里面一幢镶有塑胶板院墙、独成一体的灰色二层小楼,就是这位卸任总统的去处。他独居一室,每天读书看报,捉菜园里的菜虫,反省人生……这就是他打发艰难岁月的课程。这位从底层穷家孩子跃为一国之尊,又从卸任总统跌为阶下囚的人物,可谓荣辱并举,饱尝了人生上天入地般的各种况味。令他体会最深的,大概就是人世间的世态炎凉了。
但,朋友不在多,而在精。
在身陷囹圄的漫长岁月里,卢泰愚最盼望的时刻就是这位中国老友的到来……
“啊呀呀,老朋友,您还好吗?”
每当卢泰愚听到这粗门大嗓的问候声,他会感到一阵难言的兴奋。这是他成为阶下囚以来,唯一能兴奋的时刻。
卢泰愚就像见了亲人似的,紧紧握住老友的手久久不放。
按规定,监狱医院院长向韩晟昊汇报完卢泰愚的病情,韩老先生给卢泰愚看完病,开好药方,就该走人了,出诊时间不得超过三十分钟。
可韩老头才不在乎这些规定呢。
他在众多警护人员的监督下,与卢泰愚旁若无人地海侃神聊,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他像以往一样谈笑风生,用幽默和调侃稀释着卢泰愚心中的痛苦。
他听卢泰愚说小腹疼胀,小便困难,半天都尿不出尿来,憋得肚子生疼,就毫不客气地质问监狱院长:“这不是明显的着凉吗?为什么不给他利尿剂?为什么不想办法帮他解决?”
院长回答,说:“给卢阁下开药要请示上级批准,报上去三天以后才能批下来。”
“那三天不撒尿受得了吗?”韩老先生厉声质问。
“可这是规定……”院长一脸难色。
“什么规定也得让他撒尿啊?三天不撒尿谁也受不了啊?你马上给他找个水袋,让他晚间放在肚子上!这不用批吧?”
“是,这不用批。”院长连忙点头称是。
韩老先生第一次来给卢泰愚看病,一帮警护人员对他看得很紧,又记录又录音的,一连几次催促他离去,说时间已经过了。
韩老先生却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们催我干什么?我是你们法务部请来为卢阁下看病的医生!我告诉你们,我的药是治病,我的话也是治病!对卢阁下来说,他现在的心病比身病更重。因此,我的话比药还重要!请你们不要催我!”
一席话说得警护人员哑口无言,从此再不催他,由他坐下去,直到自愿离去为止。
他的话确实比药都好使。
卢泰愚一脸愁苦地对他说:“我这一生就这样完了……”
他却说:“卢阁下,您的生命不是十七年就能结束的。您是韩国历史上留名的人物!您活也是卢泰愚,死也是卢泰愚!对于您这样的人物来说,十七年太短了,真正评价您需要百年之后!您的功过需要后人去评说了。现在,您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
对于这位身陷绝境的卸任总统——一个被判处十七年徒刑的重犯来说,听到这番宽慰,该是怎样一番心境啊?
卢泰愚患有喉头炎、大肠过敏、膀胱炎、尿道炎等症。然而正像韩老先生所说的,他真正的病症却是十七年徒刑,那才是他心灵不可治愈的重疾。
韩老先生每次离去,卢泰愚都站在院门口久久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轿车消失在茫茫暮霭之中……
一个中国人与一位韩国总统的友谊,竟是如此牢固。他不因其荣升而自我膨胀,也不因其遭贬而与其疏远。在他们漫长的人生旅途上,一直开满了真挚的友谊之花。这在人类的交往史上,大概也为数不多的吧?
但韩老先生知道,这次他可帮不上老朋友什么忙喽。路,毕竟是自己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