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变成负债百万的穷光蛋
这天,台湾大陆工作处第六组特派员戴白郎,来找韩晟昊谈话,让他交出总编职务。
“韩先生,你来当总经理。《韩华日报》的总编你就别干了!让台湾人来干,台湾出款。你看可以吧?”
“不!我不同意!既然我接了这份报纸,就不用别人来当我的婆婆!”韩晟昊当场拒绝了。
“韩先生,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是罗英德大使派你来的!罗大使为什么不亲自来找我?干嘛要派你来?”韩晟昊不客气地反问对方。
“不,这也不单单是罗大使的意思……”
“那是谁的?难道还是台湾派你来的吗?”
这位特派员没有说话,只用那双注满许多内容的眼睛盯着他……
这场谈话就这样不了了之。
其实,就在韩晟昊接过《韩华日报》总编的第三天,台湾大使馆就发了三条指令:“一、围堵韩晟昊!二、丑化韩晟昊!三、隔离韩晟昊!”
三条指令一个内容,就是要对这位昔日的国民党干将,采取孤立丑化的政策,让他寸步难行,不得安生!
台湾大使馆很早就领教过这位“反共第一高手”的能量和胆略。他们知道他反共厉害,起贪官污吏来,也同样是一把高手。“弹劾”外交官沙某,“罢免”国民党支部秘书潘某,就是最好的实例。让这样一个不服天朝管的人物担任《韩华日报》总编,岂不等于给老虎安上了一副铁翅膀吗?他们批评大使馆不该把总编职务交给他!所以就千方百计地力挽狂澜,采取一切补救措施,以求不要造成太大的损失。因此特意下了三条指令。
对于这一切,韩晟昊当然是一无所知的。
直到很久以后,他已经变成了这张铁网中的一只小虾米,奄奄一息地困在网中坐以待毙,当他负债累累地破产之后,才有人悄悄地告诉了他,但一切都为时过晚了。
这时候,丝毫不知内情的韩晟昊,几乎是玩命地干着。他双管齐下,同时担任着医生和总编的两个职务。这边的医院等着他去出诊看病,他要靠医院来养家糊口;那边的报纸等着他去天天出报,而且要拳打脚踢承担起从编到写到版面设计的全部任务……
从光州到汉城有四五个小时的火车路程,他日夜奔波在铁道线上。列车车厢成了他的办公室,写稿子,看校样,好多事情都是在列车上完成的。每天忙到凌晨一两点钟,脑袋刚挨到枕头打个盹,又要起床去看病了。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
在他接任总编的第二个月,也就是一九七一年的秋天,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乔冠华外长以他那令世界瞩目的潇洒风度,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走进联合国大厦,做为一个被冷落了几十年的主人身份,发表了震撼世界的讲话……
此刻,被驱逐出联合国的台湾当局,就像被废黜的后宫娘娘一样,如丧考妣,可又无可奈何花落去,只能发动世界各地的一些亲台分子进行声讨、游行,以泄愤慨……
然而,在这个历来是反共急先锋的国度里,驻韩使馆既没搞什么抗议示威,也没发表什么声明,却被小小韩晟昊搞得风声鹤唳,对他大动干戈。
台湾大使馆召集全韩四十八个地区的华侨协会会长,到汉城开紧急会议,会上做出了两项决议:一,全韩各地协会发动全体侨民,立即掀起退报行动;二,大使馆出钱办起《韩华公报》,以此来对抗韩晟昊主编的《韩华日报》……
可想而知,一个小人物同大使馆相抗衡,人们当然会毫无疑问地选择后者。
这天,韩晟昊正在报社编稿,忽然发现刚刚出手的报纸,都一包一包地退了回来。转眼间,几万份报纸像小山似的堆满了一屋子!他觉得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回事?问谁谁都吱吱唔唔地不肯回答。后来,有朋友悄悄地告诉了他内幕,他这才如梦方醒,原来是大使馆在幕后做祟!想以退报来向他施加压力,逼迫他停刊!
他奶奶的,好毒辣的手段!韩晟昊心里暗暗叫骂。
面对小山般的报纸,面对巨大的经济损失,韩晟昊不但没有退却,反倒把报社搬到了大使馆对面!决心砸锅卖铁也要干到底了。人活的就是一口志气!他生来就是这种宁折不弯的脾气。
这种个性决定他成功,也决定他失败。
他在大使馆对面租下两间五层楼的房子,把原本在另一个区的《韩华日报》社,搬到了大使馆对面,出出进进就在大使馆官员的眼皮底下,跟他们叫上劲了!他不仅每天照常出报,而且,揭露的笔锋更加辛辣,曝光的事实更加翔实。
在他看来,你们还能有什么把戏?总不能雇个杀手把我韩某人杀了吧?
可是,他再次错误地估计了形势。
其实,这份反映侨民心声的报纸很受欢迎,好多侨胞都想买报又怕被大使馆官员发现,就每天晚间跑到报社后门来偷偷地取报,其神秘兮兮的样子,好像搞“地下”接头似的。
结果是,《韩华日报》不但没有停刊,反倒成了受侨胞欢迎的“地下”报纸。这越发使大使馆官员们火冒三丈,大骂韩小个子的骨头是钢筋水泥铸的,怎么就干压不垮呢?
他们见此招不灵,又换成软招,让一些华侨到韩晟昊跟前去游说,让他放弃总编职务,言谈中还给他不少“许诺”。可是,韩晟昊这个人软硬不吃,就是不肯就范!
于是,一个更大的阴谋就在一夜之间形成了。
十一月末的这天早晨,韩晟昊早早地来到了编辑部。这天,有好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呢。他要发稿,要给职工发工资,要联系下个月的发行问题……
他夹着一份校样来到楼下,刚要推门进办公室,却被两个韩国人横眉立目地挡住了去路。他们厉声斥责他:“不许你进去了!《韩华日报》已经不属于你的了!”
“为什么不属于我的?我是《韩华日报》的总编!”他觉得这两个人在胡说八道,心里不无气愤。
“《韩华日报》已经被我们韩国人买下了!”
“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地反问一句。
“《韩华日报》被我们买下了!”
当他听清这句话以后,这位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生死磨难的汉子,脑海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就像茫茫一片雪海,没有了任何内容。好一会儿,他才从五雷轰顶般的懵懂中清醒过来,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将面临着怎样一个处境?
少许,他从懵懂中缓过神来,顿时就冲楼里气愤地大喊起来,“你们这帮东西蛮不讲理!我是总编,凭什么不经过我允许就卖掉《韩华日报》?有本事的出来,别在背后搞这套见不得人的鬼把戏!你们给我滚出来!”
可是,大楼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跟他对吵,更没有人听他讲道理,只有把门人不屑的目光冷冷地蔑视着他,显然一切都丝毫没用了。
此刻,在对面大使馆的办公室里,几个一手导演了这出好戏的人,正偷偷地乐呢。
原来,大使馆看到任何招法都治不了这个韩小个子,就动用了阴谋手段,利用曾是中国黄埔军校毕业、曾做过驻台大使、现任“韩中友好协会”会长的崔某,向《韩华日报》的韩方法人代表朱某施加压力,并重金收买了韩方代表理事郑某,未经总编同意,一夜之间就把《韩华日报》买了过去,致使韩晟昊连别人送给他的一套茶具都没拿出来,唯独“拿出来” 一亿万元韩币——相当于三十多万美金的债务!
后来,那位曾是韩晟昊同乡的郑某,拿着这笔不光彩的巨款跑到阿根廷,被人骗得溜溜光之后,变成了穷光蛋的他,这才良心发现,又回到韩国,拿着蜂蜜来向韩晟昊痛哭流涕地赔礼道歉,说他对不起韩晟昊……可是,再诚恳的歉词也是过时的黄历,丝毫弥补不了当时的损失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一夜之间,韩晟昊就从生活富裕的上层人士,一下子变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潮起潮落。一朵早晨还在枝头上炫耀美丽的鲜花,转眼间就变成了众人脚下的一块泥巴……
现在,他唯一剩下的“财富”就是一亿万元韩币、相当于三十多万美元的负债表……
此刻,从摆有古玩字画、颇有儒雅风度的台湾大使馆里,正传出开心的笑声,“哈哈哈,这回看他韩小个子……”
是的,这次韩小个子可够惨的了,可以说是惨透了。一亿万元的债务像毒蛇一样勒住了他的脖子,凭他有天大的本事,这回也挣不脱这条毒蛇的吞噬了。放在一般人身上,说不定要寻根麻绳上吊了。
然而,最令韩晟昊痛心的也许不是一亿万元的债务。钱没了可以再赚,破产了可以再生产。可是,那个曾令他无比信赖、并为之卖了十年命的台湾国民党,却像一座建在沙丘上的阁楼一样,在他心中彻底倒塌了,再也扶不起一丁点的形象了!
当年,他毅然地退出政坛时,尽管心里有一种受骗上当之感,但毕竟还存在着一份多年交往的情分。然而现在,他与那个政党彻底地一刀两断了,尽管他还是一名国民党员。
仅仅因为他写了几篇鞭挞他们腐败的文章,仅仅因为他揭露了他们身上的疮疤,他们就对他下了如此黑手,就差没雇人拿刀捅他了。
他感到痛心,更感到寒心。
他第一次深刻地领悟到政治这个鬼东西,简直就是婊子,根本不讲什么良心!
所以,直到二十年后的一九九三年,也就是风传韩晟昊充当“中共地下大使”时,台湾驻韩代表不知出于亏对了这位“反共第一高手”的缘由,还是想重新拉拢他这股政治势力,竟亲自把一枚“四十年荣誉党员”的奖状,送到了韩晟昊的家里,却被韩老先生当场拒之门外了。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们的奖状!你们还是送给那些对党国有功的人吧!”
当时,弄得那位代表好不尴尬。
是年,台湾代表又在一次侨社大聚会的餐桌上,殷切地问他:“韩博士,现在有两个差事,一个是侨务顾问,一个是国民党中央顾问,您选择哪一个?”
韩老先生却毫不客气地回绝对方,“我哪个都不要!我需要的时候你们不给我,现在我什么都不需要了,你们给我有什么用?”
那个阴霾四起的早晨,面对这场阴谋,面对这番毒辣的手段,韩晟昊真是欲告无门,欲哭无泪啊。他只好拖着几乎爆炸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离去了。
可他必须挺着,雇佣的伙计等着他发放退职金,一亿万元的债务限期他在一年之内还清……
当时的一亿万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它简直就是一条绳索,能把任何一个人逼上绝路的!
可是,他不能死。早在长白山走投无路时他都没有死,现在他更不能死了。死就不是他韩晟昊了。
他准备向一位曾有求过他的朋友借点款,他知道这个朋友有钱。可是还没等他走进家门,那位朋友的夫人就迎了出来,说:“对不起韩先生,我家先生没在家!”
可是,韩晟昊却见一个身影匆匆地进了里间……
没有比这一刻更令他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了。他曾多次帮助过这位朋友闯过难关。然而现在,当他遇到麻烦时,这人不但不肯帮一把,而且连句安慰话都不肯给他。
他奶奶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势利小人!他真想大骂他几句,可他没有那份心气了,仅冲朋友的夫人冷笑一声,说:“你告诉你家先生吧,不用怕!今后我韩晟昊就是要饭,也不会要到你们头上的了!”说罢拂袖而去。
这一天,韩晟昊走在汉城的大街上,瑟瑟冷风吹拂着他滚烫的脸颊,心里就像要炸裂开一般。此刻,他真希望自己的心能炸裂开来,连同这个丑恶的世界一齐炸掉!那样他就轻松多了,再不用犯愁眼前的许多事情了!
这天晚间,他回到了光州,围着花园般美丽的家园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时地抚摸一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墙,扶正一枝歪出花坛已经凋谢了的花梗,到水榭边久久地注视着水底的游鱼,然后来到清香四溢的植物园里,坐了下来,一坐就是半宿……
这天夜里,冷气袭人,但是星光大好,月朗星稀。静寂的植物园里洒满了姣好的月光,却不时传出沉郁的叹息声,“唉——”
他爱惜这血汗铸成的一切。然而这一切,马上就不再属于他的了。
他破产了,变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唯独剩下的就是一身债务及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他知道没有别的路可走,只好忍痛割爱,廉价卖掉这座美丽的家园。
这一夜,他在向自己的家园告别,他的心疼得流血啊。
天快亮时他回到屋里,毫无所知的家人都在沉睡。他把诊所、药房、卧室,所有的房间都转了一遍,转完了,走进书房,仰在躺椅上,久久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般。直到太阳出来了,鲜活的晨光透过窗纱,照在他疲惫的脸上,他这才睁开酸涩的眼睛……
可他必须挺着。一亿万元的债务等着他去偿还,家里的一家老小都能着他来喂养呢。
他妻子得知情况后,说他瞎折腾,把一个好端端的家给活活折腾垮了,把一个富裕的上层之家折腾成了穷光蛋!她不能理解他,对他百般嗔怨。
此刻,他陷入了内外交困之中,他们的婚姻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后来,在一个初冬的清晨,他安排好怨声载道的妻儿老小,只身背着一只小行李,最后留恋地看一眼已不再属于自己的家园,匆匆地上路了,再次走向艰难的人生之路……
从此他远离华侨界,陷入沉默,一沉默就是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