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骨肉团聚
一九八八年三月二日,也就是卢泰愚召见韩晟昊的第二天清晨,一夜未合眼的韩老先生,早早地走出卧室,来到阳台外的草坪上,坐到一只乳白色的铁茶几旁,点着一支烟,慢慢地吸着……
此刻,东方未晓,薄雾轻漫,空气中散发着早春的泥土芳香。
老先生抬头望一眼西北方向的天空,微微叹息一声“嗨……”
他知道,那个方向就是自己的祖国。
不知不觉地,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去年第一次回国的情景中……
去年,也是春天,比现在晚一个月。
对于韩晟昊来说,八年前那次去美国GOLDEN STATE UNIVERSITY大学,最大的收获不仅是获得了博士学位,而且听到了令他万分震惊的消息。
“中国改革开放了,好多历史冤案都平反了!”
他从两个中国留学生的嘴里,第一次听到了有关祖国的消息,第一次听到“改革开放”这个新名词,好不新奇!
几十年来,中、韩两国虽然近在咫尺,但因关系欠佳,一直老死不相往来,彼此都封锁着对方的消息,所以他很少得到中国方面的信息。
这消息使他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一股强烈的思乡情绪,顿时攫住了这颗浪迹海外四十年的游子之心……
他立即挥笔疾书,给家乡吉林长白县梨田村发去一封急信,信封上写着“韩早先家信”。信中写的第一句话是,“亲人们,我还活着!”落款写着美国一位朋友的地址。当时中韩之间不许通讯,一切信件都要经过有关部门的检查,所以只好绕道美国转递。
可是,这封寄托着四十年情思的家信,却如泥牛入海,一连四年杳无音讯。
后来,他又接连发了十几封信,封封都成了无影的风,来去无踪。
他感到莫大失望,心里发出痛心的悲叹:难道老韩家几十口人都死光了?都不在人世了吗?
就在他心灰意冷的一九八四年秋天,却突然收到美国转来的一封信,他急不可待地拆开一看,是大姐夫写来的,他激动不已,急切地看下去……
“你父母已经故去,妻儿下落不明……”
天啊,苦苦渴盼了四十年的家信,却送来一个令他心碎的消息。
他捧着渴盼了四十年的家信,肝肠欲断,长哭不已,像木雕般地钉在窗前……他泪眼朦胧地望着西北方向,发出悲痛欲绝的呼唤:妻儿啊,你们在哪里?我的儿女们,你们在哪里?你们可曾听到了父亲的呼唤?爸爸好想你们啊!
人越老越有一种叶落归根的思乡情结。
他清楚记得儿子小时候的模样,跟自己长的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脸,大眼睛,两只眼睛像火炭似的,亮晶晶的。他们爷俩儿长得像极了。想来,两个儿女都该是人到中年了。
他哪里知道,就在他接到这封家信的第二年……
也就是一九八六年的农历正月初三,虽然早春在即,但北国的黑龙江却依然是白雪皑皑,一片严冬的景象。
这天上午,在七台河北兴农场通往桦南曙光农场三百多公里的公路上,正风驰电掣般地跑着一辆摩托……摩托上坐着一个雪人似的中年人,他就是韩晟昊的儿子。
公路上全是冰雪,飞驰的摩托随时可能翻到沟里。但是,刚刚得知父亲消息的儿子,却顾不得这些,玩命似地向着三百多公里外的大姨家里奔去。
就在几分钟前,他从一个同学的嘴里得知,失踪多年的父亲来过信,正在寻找他们母子的下落,听说大姨夫知道这消息。于是就驾驶着摩托,一口气跑了三百多公里,来找大姨夫问个究竟。
原来,一直得不到妻儿下落的韩晟昊,曾给长白县政府写过信,请政府帮助他寻找自己的骨肉。长白县政府领导在大会上宣布:“韩早先走后扔下两个孩子,你们谁知道他们的下落,请立即通知我们!”
这消息后来传到了韩晟昊的大姨子家里。
此时,大病卧床的大姨夫,本打算把这消息尽快告诉韩晟昊的孩子,正在这时,一个满脸冻起大泡的“雪人”突然闯了进来,进门就喊:“大姨夫,我爸爸的信在哪儿?”
从大姨夫的嘴里,他终于证实了听来的消息……
“你父亲给你大姑来过好多封信,打听你们的下落……”
于是,韩晟昊的儿子立即登上去吉林长白县的列车……
他一下火车,一位老人一眼认出了他,惊喜地大喊:“哎呀呀不得了啦!老韩家又有人了!你一定是韩早先的儿子吧?”
是的,他就是韩早先的儿子。他们父子长的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人的再现。只可惜他们彼此相隔千山万水,父子四十年未谋一面……
可是,面对寻上门来的侄子,姑姑却一口否认韩晟昊来过信,更矢口否认寄来过美金。
其实,姑姑早在六年前就收到了韩晟昊的来信,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一直没有把这消息告诉侄子,回信还说“妻儿下落不明”。是缘于她们妯娌之间早的的不睦,还是什么其他原因?这就不得知而了。最后在侄子大发脾气的情况下,姑姑才不得不拿出一沓凝聚着父亲苦苦思念的信件……
捧着这沓厚厚的书信,韩晟昊的儿子百感交集地放声大哭……
他哭,哭自己的亲姑姑,为什么父亲早在六年前就来信寻找他们,却至今还不想告诉他?
他哭,因为父亲,他们母子三人遭受了多少磨难?要过饭,挨过批斗。为了躲避那个二流子男人的迫害,母亲带着他们兄妹二人不得不连夜出逃,逃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要不是遇到一位善良老成、二等残废的继父,待他们如同己出,每月靠五十六元的工资供养他们兄妹六人,他和妹妹真不知会走到哪一步?
他哭,初中毕业的他,以一米四十九的身高,七十九斤重的小身板,参军入伍了。大家都叫他“苞米粒”。可这小小“苞米粒”却因表现突出,被选送进长春空军卫生学校,后来又以优异成绩考进了空军医学院,就在部队正准备重用他时,却突然发现他父亲有逃往国外的重大历史问题,因而被遣送回原籍,从此走上了另一条人生道路。当过农场炊事员、职业猎手、校医,后来成了一名优秀教师……
他哭,能歌善舞的妹妹考上了总政歌舞团,穿上军装马上就要奔赴北京了,却因父亲的历史问题被拉了回来。她不甘心,又考上了新疆歌舞团,可是又被一纸“政治问题”追了回来……
他哭,辛苦一辈子的母亲遭受了多少磨难?
他曾感慨万端地写下这样一首小诗:
“七峰岗下,马鞍山上,泥鳅河畔,
哪里没洒下我的热汗?
何处没响起我清脆的猎枪声?
我这一双脚啊,
曾幸福地走过天安门广场,
南京路上也曾走过几趟。
今天又在这爬山越岭,明天又将去向何方?”
然而,过去的毕竟是过去了,得知父亲下落的喜悦,荡涤着以往的一切……
没过多久,一封凝聚着儿子对父亲深切思念的信件,绕道美国,终于落到了韩老先生手里。
“爸爸,我亲爱的爸爸,我是你的儿子啊!……”
苦苦渴盼了四十年,终于盼来了儿子的消息!
老先生老泪纵横,放声大哭。
这高兴的泪水,干流也流不完!
他手捧儿子的信,轻轻抚摸着信上的字迹,嘴里喃喃自语:“我的儿啊,我的儿……”
他仿佛在抚摸着儿子的小脸,在他的记忆里,儿子仍然是四十年前的儿子,一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小家伙。
他立刻给儿子挥书一封,这样写道:
“四十年骨肉分离,四十年天各一方!今天见到你的来信,方知你们还活在世上。你的字多像我的字,文笔也和我的一样。我的儿啊,你可知道爸爸想你们想断肠……”
紧接着,他又收到了女儿的来信……
儿子再来信时,告诉他一个令他万分震惊的消息:他被冤枉了四十年的“国民党特务”的案件,已被彻底平反了!
四十年沉冤,一日昭雪。
韩晟昊再也坐不住了,他要立即回国!
但当时的中韩关系仍然是两座冰山。两国人民之间不得有直接交往,只好来个曲线回国。他向韩国外交部递交了去美国讲学的申请,这边,让一位经营古董书店的朋友吕其本,跑到香港,找到香港中艺公司一位很有门路的朋友,向他介绍了韩晟昊在国外的成就,以及要回国探亲的打算。那位朋友欣然同意帮办一切入境手续。
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二日,年逾花甲的韩晟昊终于登上了开往香港的飞机。
当飞机穿越黄海、东海,飞行到临近中国的上空时,他那颗久违了祖国的心,兴奋得都快颤栗了。他俯在舷窗上,急切地俯视着机翼下的河流、山川……但因飞行太高,云层又厚,时常隔断他望眼欲穿的视线。
四月二十三日中午,韩晟昊在吕其本及那位香港朋友的陪同下,终于从香港跨进了阔别四十年的国门……
到了广州,他们问他,您是坐飞机去北京还是坐火车去?
他竟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是中国人。我要坐火车穿过中原。我要好好地看一看中国!”
“我要好好地看看一中国!”这是他渴盼了四十年的心愿啊。
第一次坐上中国的软卧火车,第一次穿过中原,在四十四个小时的行程中,他两眼几乎每时每刻都系在车窗外……
四十年了,他无时不在幻想着这一时刻,回来好好看一看祖国的山山水水。他甚至想过,让我回来看一眼祖国的山水,然后让我死去我都瞑目了!
他原以为自己这个被共产党追捕的“要犯”,再也不能踏进国门,再也回不到自己的祖国了。没想到今天,他却被热情地接了回来!
人世沧桑,世事多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车窗外是一片南国景色,不时有泥泞肮脏的小街一闪即逝……
但他觉得,无论怎样脏乱都备感亲切,毕竟是自己的祖国,再丑再脏的母亲也是母亲啊!
四月二十四日早七点,北京火车站。
“四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面对白发苍苍的结发妻子,面对人到中年的儿子,面对走时还在襁褓中、现已步入中年的女儿,面对众多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面孔,这位浪迹天涯四十年的游子,顿时老泪纵横,泪如雨下……
“爸爸——”
“早先——”
“孩子——”
“淑珍——”
一双泪眼对着众多双泣不成声的泪眼……
十几双手伸向一双颤颤巍巍的老手……
四十年了,天各一方,生死不明,今天忽然团聚……
站台上,众多来来往往的旅客都停足伫步,惊望着这一幕催人泪下的骨肉团聚图……
这次回国,给他最大宽慰的不仅是亲人的亲情,更有国家统战部、政协、侨联、北京市政府等许多部门的热情款待。他和一家人被公费安排在北京饭店的高级宾馆里,统战部给他配备了一台奔驰300的专车。有人专程陪他们全家游览了北京的名胜古迹。统战部、政协、侨联、北京市政府等领导,都分别宴请了他。
这次回国,整个接待规格之高,待他之热情,简直使他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惴惴不安了。
一个当年被共产党追捕的“要犯”,今天却成为共产党的座上宾,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时代的变迁,国家的开放,社会的前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