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朗讀完李峴博士的散文《屋簷下的紫丁香》,文章描述的是作家少女時代在文革中與父母、弟弟栖居在半地下室的斗室中,在如飢似渴“偷”閱古今中外文學作品的同時,享受着窗外倖存的一株丁香花樹的陪伴。我對作家兒時的酸澀中透出甜美記憶感同身受,為見證撫慰過作者的這株丁香花樹的消亡感到惋惜的同時,也欣喜這份相知相伴的美好記憶已經永久的留存在作家的心裡,如同兒時陪伴作家的文學啟蒙的巨匠、大師永不被塵封。
我把文章的音頻鏈接推送給遠在北京的兒子,心卻還沉浸在文章描繪的場景中,眼前浮現出的却是一幅水墨丹青的山居圖:峻峭山間探出一株花樹,裙裾曼妙的少女依窗而坐,手捧書卷,神態安然恬靜,凝神望去:淡紫的花團呼之欲出,悠悠的沁人香氣飄來,四肢頓感綿軟微醺,花神般的少女眼波流轉靈動,翩翩走來。定睛一看,分明是自己的兒時。
十二歲時,家裡從北京城裡的四合院搬到了西郊的機關大院,大院兒大得可以通公共汽車,有商店、幼兒園、燈光球場、影劇院,一進大門就能看到花壇中毛主席的揮手的立像。正值四月,下學後,我和新結識的同學艷一起到院兒裡踏春,綠樹花叢,蒼鬆翠柏,鳥語花香,走到一處辦公樓邊,一股沁人心肺的芳香飄來,從沒有聞到過這般的花香,循着花香過去,見到的是兩米多高的花樹,一團團、一簇簇的花團幾乎遮蓋了葉子,淡紫的小花組成的無數花團,散發著奇異的花香。住在同院儿同學告訴我這是丁香花,除了紫丁香後邊還有一顆開乳白色的花的丁香樹。我好奇地拉下一節花枝近距離地端詳,湊到鼻下,濃烈香氣襲人,感覺不能太近。同学見我陶醉的模樣,順手折下一枝花送到我手裡,我有一絲慌亂,不知道該不該接:我知道這樣不好,可看到她的真誠的目光,不忍心拒絕对方的好意,只好接過來。一路忐忑,怕被路人看見,怕媽媽的責備。
回到家裡,悄悄溜進自己的房间,找到一個小玻璃瓶,承了一點兒水,剛剛把花兒放進水里,身後的門就推開了。媽媽嚴厲地盯著我,我知道我再怎麼把花兒藏在衣服下也當不住花香,想把路上想好辯解詞說出來:花兒總是要謝的;已經折下來了就安不回去了;花枝也要修剪,就像人的指甲。媽媽像知道我的想法,根本沒提花兒的事兒:“你喜歡的東西都要拿回家裡嗎?”
多年後,我才能理解媽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很多美好只需遠遠欣賞,讚歎,留存美好的記憶在自己的“雲端”,一味佔有只能成為負擔和牽絆。
“叮-”的一聲,有微信來,我打开一看,是遠在萬里的兒子,神采飛揚的面容充滿整個手機屏幕,瞬间把我從媽媽所在的天國拉到了北京。他一邊走著一邊為我視頻直播:“媽,我聽了你播的那篇文章,你還可以播得更好!''謝謝兒子!沒有什麼比得到兒子的鼓勵更讓我感到愉悅的了,也就是說我還有進步的空間。他接著說:“你想像不到我在哪裡,你看看這周圍的環境!”順著手機屏幕,我看到的是花團錦簇的丁香花海,旁邊還有寺廟的香爐,廟宇的大殿、飛簷······一個個同樣陽光散發異樣神采的人隔空與我打著招呼。
我才知道,他们這二十多人是由作家、詩人、書畫家、攝影家組成的,參加的是海淀作家協會在法源寺舉辦的“丁香詩會”。四月,醉美的法源寺,幾百年,幾百株品種繁多丁香玉蘭怒放,春意、花香、采風,再尋前塵踪跡,賞花拜佛,即興吟詩。我聽著兒子的解說,打开看他給我發來的鏈接,又来到了起源於清末的《丁香花會》。我注意到:1924年4月,印度大文豪泰戈爾在徐志摩、林徽因、梁思成等陪同下,來此賞花。我凝望留存至今的照片,照片上定格了已不在塵世我仰慕的“歲寒三友”:林徽因清新淡雅若“梅”;泰戈爾滄桑堅韌似“松;徐志摩情趣飄逸如“竹”,當時泰戈爾欣喜之餘,不顧眾人反對執意留宿在寺內,領略夜色下的丁香花香。夜色下,泰戈爾伴著花香茶香吟誦出淒美的詩句:
你把我的心糾纏在一百條愛的絞索裡,
你這是玩的什麼把戲?
我的心不過是微弱的生息,
為什麼用這麼多的繩索把他捆起,
每時每刻和每個回合,
你都用你的詭計把我的心擄去,
而你卻什麼也不曾給予
竊心者呀!你,
呵,殘酷的造化天地!
我到處流浪把你的心兒尋覓:
那麼多的花朵那樣的光芒,
芳香和歌曲,
可是愛又在哪裡?
你躲在那美的富裕裡縱聲大笑,
而我卻獨自哀哀哭泣。
算来照片上的林徽因 正值芳华,不过20岁,斗轉星移,斯人已去,古剎丁香花樹依在,年年賞花花已不同。三年前再回到兒時居住過的大院兒,才體會到物是人非的无奈,父母已經離世,“家”也就不像家了,原來的新樓已經成了院兒裡最舊的危樓,場影劇院變成了林立的商品樓,毛主席像早已被清除,錄樹繁花丁香花樹,被見縫插針的停車位取代。周圍的鄰居沒有幾個能熟識,空氣裡瀰漫的是刺激的味道,眼睛流淚,鼻子嗓子發癢,看不到卻能夠感覺到的微塵無孔不入,無處躲藏。那種無以言說的落寞更是揮之不去。
想回家,回到自己的家,才突然意識到我的家在美國,在聖地亞哥,那裡四季如春,空氣裡瀰漫着甜香,任何生命都可以自然依存,自由生長、身心靈可以妥帖安放的城市。
剛來美國時,對一切都是充滿好奇。也是四月天,開車看到公路兩邊的山坡上繁花似錦,同行的朋友告訴我:這些都是野生的,橘紅色是加州罌粟,是州花,當然不是那種毒品,只是同科同屬。紫色的是加州丁香,在南加州分佈很廣,耐乾旱,戈壁向陽的荒坡自由生長。後來才發現,除了山坡,每年三月到五月很多家的房前屋後,甚至路邊都可以見到這種帶來獨特香味丁香花樹。後來還了解到:這種花瓣揉搓後會產生泡沫,美國當地的印第安人有用晾乾後的丁香花瓣製成香皂的習俗,我還在富有情調的小店裡看到過用丁香花瓣提煉的精油和蒸餾提純的香精以及這種手工香皂出售。
在美國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到加州丁香花樹是剛來美國的那年春天,在聖地亞哥的巴爾波亞公園(balboa park )有三顆兩米多高的丁香花樹,這個佔地1200多英畝的城市公園,是1868年建造的西班牙殖民複興風格的建築,除了二十多個博物館、影劇院,餐廳外,還有許多珍稀的花卉、植物,這裡見到丁香花樹,也是淡紫色的小花瓣組成的一團團、一簇簇,我撫摸著細小嬌嫩的花瓣,尤其是初到異鄉,觸景生情,嗅覺是最難忘記的,瞬間勾起我少年時的記憶,剛上初中,感覺那時沒有任何學業壓力,好像整天無憂無慮,整天就是找各種閒書來讀,或者找什麼新鮮的地方去撒歡,尤其是一到春天更像是出籠的小鳥,仨倆朋友騎著自行車一起去踏春郊游,我們騎著自行車,一路唱著歌,像蜜蜂、彩蝶总能从春天甜香的空气中寻觅到好去处。最近的是紫竹院公園、海、景山公园、北海公園,後來發展到頤和園、香山、八大處公園,反正這些皇家園林的丁香、玉蘭,傘蓋花樹下,都留下了我们足迹,玩累了就掏出带的面包、点心开始野餐,就着花香使这普通的吃食也變得格外香甜,心情更是從沒有過的酣暢和满足,真想时光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我们想象着數百年前的皇親國戚的生活點滴,模仿着小姐們的淺笑低吟、顧盼流轉,既情既景,對詩填詞,分享自己的秘密,憧憬著未來······,轉眼四十多年過去,兒時的知音、莫逆已是天各一方,是否還記得伴隨我們成長丁香花樹,和樹下結盟永不相忘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