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郭俊丽
--與世界海外華人女作家協會副會長朱立立博士面晤
抗日烽火連天的武漢,一个羸弱早產的女嬰落地了,多妻的軍官父親對女孩不屑一顧而且置之腦後。患肺結核的母親没有奶水,物質匱乏的年代没有牛奶,媽媽只好將蒸爛的梨子餵給嬰兒,於是吃着梨泥就笑的女嬰有了乳名“梨梨”。一歲的“梨梨”用甜甜的笑容喚起了父親的記憶,才記起來還有這個女兒。飽讀詩書的父親因而為她起名“立立”,源於孔子的《論語》:“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自立自强奮鬥成功的同時去幫助他人謀求生存與發展,是朱立立對這個名字含義的理解,也成為她的人生意義和目標。
生於荆棘 結出南瓜
幾年之後朱立立一家來到台灣台北市的松江路,与白先勇和三毛为鄰。
朱立立的父親官居高位,朱家大院的門口永遠停着擦得晶亮的“雪佛蘭”,院子裡傭人廚師忙碌着,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住在這裡的人們。但是這個家裡没有溫暖和親情,有的是各人為了利益而勾心鬥角,每日吵鬧不休,恰似“風刀霜劍嚴相逼”。嚴酷冷漠的父親永遠在訓斥着孩子們,每每父親經過,立立和哥哥都垂首恭立,大氣都不敢出。孩子們躲着父親,能躲多遠就躲多遠。軟弱善良的媽媽成了立立的庇護,儘管她常常暗自流淚,卻能為孩子爭得一個豐衣足食的家境,並擋住冷言惡語的中傷。
常年咳血的媽媽終於在立立十歲那年喟然離世,這對於弱小的立立來說,無異於天塌地陷。她從此離群索居自卑自閉,那個美麗乖巧的女孩隨着媽媽的離去而消失了。對親情的渴望和兩年的苦悶挣扎、抑鬱糾結讓原本體弱的立立不堪重負,終於她的身體也垮了下來,白癜風長滿了她左側的身體。在人們驚恐不安的眼神中度日,讓她敏感的心靈雪上加霜,她苦苦地尋覓“天盡頭,何處覓香丘?”
衣服小了,鞋子襪子也小了,腳趾頭總是在她上台領作文獎的時候鑽出來讓她沮喪。中飯的便當是剩米飯加上蘿蔔乾,她總是躲到學校操場的另一邊狼吞虎嚥,生怕同學看到飯盒裡的寒酸。同學們買零食冷飲的時候,她也躲得遠遠的,因為她没有零用錢,學費也要耗到最後一個交。到了大學,没有可熱中飯的地方,朱立立早餐只有稀飯和鹹菜,直到晚上放學回家才有能充飢的東西吃,青春期的立立常常餓得渾身顫抖不能控制,竟然好幾次昏倒在學校。而家裡堆積如山的蛋糕點心卻被後母鎖起來,直到變壞後扔到垃圾箱,成為紅頭蒼蠅的美食。
然而朱立立的功課成績總是好的,她的作文永遠都貼在教室的墻上做範文,不久更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台灣大學園藝系。如同在荒野石縫中蓬勃生長的荆棘,無論環境多麼險惡荒蕪都有它們頑强的身影,立立身體裡對生命的熱愛和執着,讓她成為倖存者,正如歌詞所說“殺不死你的東西會讓你更强壯”。
大學四年級時朱立立寫的一篇《等之圓舞曲》發表在白先勇等人創辦的《現代文學》上,用的是”荆棘”這個筆名,故意不留地址,自卑的她生怕被人認出。文章登出後,當時執思想和藝術牛耳的《文星》月刊編輯張白帆居然找到了立立,向她約稿。喜不自禁的朱立立寫出了《南瓜》,用以悼念一生憂勞而又溫柔的母親。文章刊登後引起文壇的轟動,並被拍成電影,很多人都讀過、看過,受到感動,至今它仍然是台灣的大學中文課本中的一篇。
“我在台北松江路成長的過程,複雜痛苦一如燃燒的荆棘......没有陽光和雨水的滋潤,是一棵和自己糾纏掙扎的刺草,唯一支持我的是一股强烈的生命力,和不肯放棄的對生命的熱愛”,朱立立不僅頑强地活了下來,並結出了一個金燦燦的豐碩的“南瓜”。
傾心相遇 冷暖相陪
在《南瓜》發表後,朱立立並不知道它引起的轟動,就飛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國。因為她知道没有根的人,只要有勇氣活下去,可以飛得更高更遠。然而另一个打擊又在等待着不幸的少女,說好的全額獎學金没有了,一下飛機朱立立就面臨着生存的嚴酷。和許多來美讀書的年青人一樣,她邊工作邊上學,通過了醫院實驗員的考試,得到了一份穩定舒適的工作,之後又取得了碩士學位。
在美國站住了腳跟並不能使朱立立止步,從媽媽去世至今,她從來没有停止過思索,她執着地想要解答人性的密碼。她决定繼續學習心理學,向科學尋求答案。
那是一段艱苦的日子,心理學的名詞大多艱深晦澀,單詞又長,十分難記,更麻煩的是很多詞在字典裡根本就找不到。克服了多少困難,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的苦讀,堅韌的朱立立拿到了新墨西哥大學實驗心理學碩士和教育心理學博士學位。更加重要的是,通過學習,她知道了一條解决困惑的途徑。“儘管我仍未能找到答案,仍然感到人性的不可解,但是我已經學到接受自己的迷茫,接受人性的不可思議”。 她開始改變自己,學習社交,學習如何變得快樂,學習如何感恩,並知道如何接受不完善的自我和他人,慢慢地解開了困擾她整个青少年時期的心結。
朱立立牢牢地記住了1973年5月28日這一天,“那是我生命裡的第一個艷陽天,從此以後我的生活就是陽光燦爛。”
在朱立立的作品《月亮花》裡,她記下了那個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寒冷的雪鄉,冬天還未完全離去,陽光斜斜地溜進來的那個下午,那三生石定,不可抗拒的一見傾心的相逢......”
那個下午是朱立立申請密西根蘇比列湖大學教授的面談日。海諾是大學教育系的系主任,代表學校同朱立立見面,“一眼見到他,心裡就有點愣,這位先生好英俊呀,風度優雅又瀟灑,”三十多年後的今天,朱立立仍然清楚地記得初次見面的日期和每個細節。
談完工作,海諾遞上一首印有他的名字的詩篇《布可的月亮花》,那是一首關於月亮花的愛情詩,朱立立“低首念着隱喻着熱情的字句,紅着臉,抬不起頭來......”
朱立立拿到了聘書,海諾非常希望她馬上過來工作。
談話既畢,海諾帶着她來到沙灘,他們暢談着各自的經歷和對人生的感悟,一切竟是那麼的和谐。最後朱立立與海諾握手道别,两手相触的一瞬間,朱立立感到暈眩,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呀,是靈魂的“觸電”,是心靈的“顫慄”,是美麗而動人的一見鍾情。
不久,朱立立駕着一輛小汽車,把行李甩在車頂的行李架上,由西南沙漠開了六天,來到極北的蘇珊瑪利城与海諾會合。第二年朱立立和海諾結婚,從此他們心心相印形影不離,四十年來他們風雨相伴,快樂而又幸福。
色彩斑斕 豐沛人生
似乎跟沙漠有缘,朱立立与海諾不久又回到新墨西哥州立大學任教,並在新墨西哥南端,瑞尔格蘭(Rio Grande)的大河之濱,買下了一個二十六英畝的農場。在那裡他們有九英畝的核桃園,還種有以解鄉愁的中國紅棗、枸杞,以及來自新疆吐鲁番的甜瓜、各色蔬菜水果,當然還有碩大的南瓜。
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們两個文質彬彬的教授居然自己動手,一磚一瓦地建起了溫暖如夢般的“沙堡”。朱立立在她的《沙堡》一文中描述了建造的過程:“挖掘機在農場喧嚷咆哮,一個星期後,出現一個約半英畝的池塘,中間還有一个小島”,“到了春天,灌溉季節開始的時候,大河漲满了水,海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池塘養了多彩的金鱼,各種各樣的鴨鵝,島中間還有兔子。池塘裡的一只小船,浴於春風,無人自横”,“海諾帶着工人用黏土碎草做了一萬塊土磚,又挖好地基,鋪上鋼筋水泥”,“暑假開始了,海諾帶着幾個小工,舉起每塊二十五公斤的土磚砌造土墻”,就在他們擔心雨季快要開始的時候,“沙漠中的雨季竟然提前到臨,一個小時的淋漓大雨,把土墻溶掉一半,我們對着滿地的爛泥,欲哭無淚”。
沮喪過後,他們重新做起,曬土磚,砌墻,上房樑,每天幹十幾個小時,累得“話也說不出來”,終於屋頂完成了,“不必再看到烏雲密集就憂心忡忡了”。後來他們把小工辭了,“我和两個孩子也做起勞工來,不論是水泥、油漆、木工,樣樣都做。一天下來,我也成了滿髪白漆,滿手血泡,叫苦連天的老骨頭”。
“開學前一周,舊屋賣了,我們匆忙搬進尚未完工的土屋。没有水電,没有廚房。每天下班,海諾率領着我和孩子們,接水管、修建廚房、裝電燈、鋪地磚......”
經過半年千辛萬苦的勞作,“沙堡”才算建成,海諾的大手布滿傷疤。坐在壁爐前,兩個隨風飄蕩的中年人終於扎根在這浩瀚的沙漠裡,賦予這與他們相知相通的土屋名為“沙堡”,“它是在這西南大沙漠之中,以沙以泥砌出來的,是兩個已經不再年輕的過客,以孩童在沙灘玩沙般的情趣,編織出來的空中樓閣”。
在這個世外桃源,朱立立享受着大自然給她的一個又一個驚喜,徜徉其中,流連忘返:
“每年秋天,我們一家四口聚齊這校園裡,全家出動撿紅棗”,“撿來的紅棗曬乾後就裝在盒子裡寄往台灣和美國各地”,後來他們在房子後面種了七棵棗樹,“我天天跑到後院去看它們,好像探望我的老朋友們。”“在這無邊無際的沙漠長空之下,它們大膽地展現它們特有的晶瑩和圓潤,坦然地歌唱東方的過去,和對新家園的熱愛”;
“深秋霜打之後,我提着竹籃,跑到附近農夫已經收成完畢,棄之不要的辣椒田,採摘鮮紅晶瑩的辣椒”,經過清洗醃製,“一罐罐的辣醬,寄到遠遠近近各種族各膚色的朋友手中”,“在美得令人目眩心顫的原野,我採集被人遺棄的果實。採的不是菊花,面對的不是東籬,抬起頭來看不見祖國的南山,然而同樣一份悠然自得,好像是大自然可以千古悠悠, 不斷地給與的禮物”。
朱立立就是這樣寫下了《辣椒》、《枸杞》、《紅棗》、《哈密瓜》與《月亮花》等等膾炙人口的篇章,包含着她對這些上天送給人們厚禮的感激之情,以及與這些植物的交流。“它們都會與我娓娓細語,述說曲折的故事和漫長的路程。它們往往使我的靈魂顫慄,意識到我們之間的相通相連”。在她的筆下,這些色彩斑斕的蔬果生機盎然,就像她的人生,豐盈,充沛。朱立立在她喜愛的大自然裡活得開心,暢快,盡興,滿足。
白先勇曾經感嘆說:“荆棘堅韌的生命力來自兩大泉源:其一是對文字的熱愛,其二是對土地和自然一種出於天性的親近。”
授人玫瑰 手有餘香
海諾的父親是一名醫生,母親是個護士。他們以被譽為“歐洲良心”的史懷哲(Albert Schweitzer)為楷模,把自己一生的醫術獻給非洲和亞洲的貧民,救人濟世,是道德學問都很高超的人。从五歲到十二歲,海諾就跟着父母住在印度北部,耳濡目染他也深愛着那裡的人民,至今仍會說流利的烏爾都语。大學畢業之後, 海諾到非洲奈比利亞的荒郊工作了十二年,幫助當地的人們建立學校,培訓師資,並親自教書,發展那裡的教育事業。
後來在他們共同生活的年代,朱立立多次長時間與海諾到发展中國家工作,包括納米比亞、史瓦濟蘭、貝里斯、洪都拉斯、巴基斯坦等,與當地人民生活在一起,為這些國家的基本教育和學生諮詢系統的建立盡力。當他們看到孩子們的心理健康受到重視關注, 並有一个行之有效的系統去追蹤問題少年,給予他們需要的幫助,解决他們成長的困惑,這讓從小飽受心理折磨而又孤苦無援的朱立立感到十分欣慰和自豪。
此外朱立立夫婦自2003年起參加了一个“燃燈計劃”,到中國大陸最貧困的地方,尤其是邊遠的山區蓋校舍,資助孩子們的學費。他們每年幫助十個學生,並且跟蹤資助一直到孩子們大學畢業。
有一个貴州苗族的女孩,十分多愁善感而又意志脆弱。八年前朱立立去貴州看她時,她剛上高中一年級,只會委屈地抱着朱立立哭,說不出一句話。朱立立開導她:“我現在幫助你,不是因為你的生活困苦,而是因為你有希望,會上進。你要每天告訴自己是幸福的,你有父母的疼愛,可以考大學,光明的前途等待着你。”
没想到這個女孩高考落榜,她來到縣城打工,情緒低落。朱立立給她寫信,出資讓她繼續讀書,“你是一個很有愛心的孩子,又善良,去學護理怎麼樣?”
女孩本是苗族,考試可以加分,但是父親給她報出生時填寫成漢族。朱立立希望她去政府改過來,女孩却一籌莫展。朱立立寫了很多信,一步一步地教她,要怎麼做,去找誰,終於解决了户籍問題。朱立立是希望通過這件事,教給她處理問題的方法。
後來,女孩如願考上了貴州遵義醫學院的護理系,成為一名護士找到了工作。朱立立經常鼓勵她:“你的工作很高尚,去幫助那些痛苦無助的病人吧。”
如今女孩成熟了,她寫信說:“我現在不哭了,我知道如何面對這個世界”,“我跟我的爸爸媽媽從來不講心裡話,你就像我的母親一樣,我這一生因你而改變”。她現在生活得很快樂,有意義,而且快要結婚了。朱立立聽說後馬上給她寄錢,就像嫁女兒一樣。
還有一个貴州大學礦業專業的畢業生,也是朱立立夫婦的幫扶對象,現在是個工程師。他來信說不知道如何感謝和回報她。朱立立告訴他:“我一點都不需要你的回報,但是我想請你記得,以後如果有機會也要幫助别人,而且好好工作,回饋社會。”
朱立立夫婦在非洲工作時的傭人跟他们通信也說:“你就像我的母親,我從你那裡學到了做人的道理。”
朱立立在“沙堡”生活時的幫工是個墨西哥女人,在她家服務長達二十多年,至今她每年都寄來沙漠裡的紅棗,與朱立立成了最好的朋友。
朱立立記得,小時候母親因為心疼傭人洗太多的衣服而手指乾裂,鮮血滲出。她就盡量少換洗衣物,還告訴女兒也這樣做。朱立立同媽媽一樣善良,對待傭人像自己的親人,體貼有加。
朱立立總是說:“幫助别人,只是舉手之勞,而且自己也是受益人。一想到我改變了他們的命運,想到孩子們有了更好的前程,心里就充滿了自豪和快樂,這是生命的最大意義所在,這種快樂千金不換。”
辛勤耕耘 碩果累累
憑着勤奮努力,朱立立迎來了大豐收的秋天。她獲得新墨西哥大學心理學碩士和教育心理學博士學位,終身職務是新墨西哥州立大學研究生導師、教授,任職二十五年,發表論文约四十篇,專題研究報告四本。曾主持美國教育研究所“少數民族及婦女研究計劃”三年。又在博士後進修詢心理學,通過考試成為註册的諮詢心理師。作為一名傑出女性,她的名字相繼被收入《美國西部婦女名人錄》、《美國婦女名人錄》以及《世界婦女名人錄》。
由於當初的一心求去,朱立立並不知道《南瓜》在台灣引起的轟動,但是許多人在尋找着這位“荆棘”。時隔二十年,台灣的出版商隱地先生偶然看見了荆棘的又一篇文章,他馬上通過報社与荆棘取得聯繫。他說:“當年我們轉載了你的《南瓜》,一直保留着你的稿費,找了你這麼多年等你來拿。”又說: “寫吧,你是一个天生的作家,寫吧,我要為你出一本書。”
白先勇描述道:“這個偶然的機會,她身上潛伏着文學創作的慾望,觸電一般,突然驚醒,於是一連串寫出了《荊棘裡的南瓜》和《異鄉的微笑》。”
朱立立的寫作生涯重新開始,繼上述兩本書後,她又出版了《蟲及其他》、《金蜘蛛網---非洲蠻荒行》,以及簡體字版《荊棘與南瓜》等三本书,目前她正埋首於即將出版的《彈破碧雲天:吳蠻琵琶行》 和《處處無家處處家》 。
朱立立的中文創作以散文和短篇小說為主,也有遊記和異域的風土人情,常以荒郊野外的自然景觀為主題。她善於運用象徴、對比和聯想的手法,對植物動物有一份特殊的深厚的感情,她的文章角度獨到,觀察細膩,加上人生閱歷,使作品達到了一種哲學思維的層次。她緣情詠志,感物造端,每每以深情、飽滿的筆觸,娓娓訴說有情植物的生命奇蹟,賦予南瓜、辣椒、枸杞、滚動草、哈密瓜和月亮花以神奇動人的魔力。
生於荆棘卻碩果累累,自立並立人的朱立立令人肅然起敬。
注:美国《华人》杂志2015年第二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