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鄉永遠歡迎你!》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二十一期征文

《家鄉永遠歡迎你!》

 

作者:顧爾石

 

  

    老家常陰沙,處於常熟和江陰兩大縣城交接的一塊沙洲之地,良田美池,魚米之鄉。自小聽慣了父母親說的常陰沙家鄉話,吳儂軟語,伴隨著我慢慢長大。

    1968年時,上山下鄉浪潮席捲神州大地,莘莘學子人人色變,我作為67屆畢業生,在劫難逃。父母親不捨年方十六的兒子就要遠去千里之外插隊落戶,但又不能違逆時代的潮流,於是想出了折中主意,回到老家插隊,一樣務農,畢竟還能有個照應。當時的政策必須父母親或袓父母直系親屬方可投親插隊。父母親在上海工作,祖父母也早在解放初期就居住在上海了,自然不合規定。不過我外祖母還在農村,似乎尚有通融餘地。當即來到常陰沙三興鄉,由舅舅幫著聯係生產隊幹部。鄉里鄉親的自然都好說,報上大隊支部書記,幾經說合,也算通過,同意接受。但政策規定必須四級政府的批準蓋章。還有公社和縣政府兩道關口。跑到公社時就被擋了回來:外祖母不算直系親屬,不符落戶政策,毫無商量餘地。碰了一鼻子灰後悻悻然返回上海,只能隨著大部隊去了安徽淮北農村。一去三年,艱難困苦,歷經挫折。

    1973年時大陸雖然還處於文革時期,但計劃經濟的桎梏已明顯不符社會的發展,江蘇省率先以集體經濟為突破口掀起了大力發展社隊辦企業的熱潮。常陰沙地區緊鄰上海,向陽花木早逢春,於是靠著上海的幫助,一家家社辦企業、鎮辦企業、隊辦企業、校辦企業如雨後春筍般破土而出:機械廠、小五金廠、紡織廠、電機廠、印刷廠、化工廠、電鍍廠、標牌廠、綜合廠、傢俱廠……好不熱鬧。社隊辦企業沒有國家原材料配額,沒有技術人員來源,沒有銷售渠道,困難重重。當地鄉人動用一切關系,在上海採購原材料,聘用國營大廠的退休技術人員,業務員更是滿世界兜售產品找銷路。所有的社隊辦企業你追我趕,江蘇省集體經濟終於闖出名頭,一枝獨秀,成了全國經濟大省。

    我當時患腎炎正在上海養病,樂餘公社工辦主任知道我家中同上海機電行業的淵源,幾次登門請我去樂餘社辦電機廠任職。盛情難卻,年輕人也想出去闖蕩一番,於是受聘於樂餘電機廠供銷科長,負責這家十餘人小廠的產供銷。

    創業之初當然艱難,工廠在夾縫中求生存,打擦邊球謀出路,用了兩年的時間終於突破困境。當時中國農村供電嚴重不足,農業用電只配到2%的份額。社隊辦企業的工業用電天天拉閘,往往要到後半夜才能恢復供應。有些機器設備必須全天候運轉,嚴重影響生產。時來運轉,風雲際會,樂餘電機廠率先研製成功適合農村企業使用的小型柴油發電機,24小時自發電,解決了鄉鎮企業的用電難題。獨家產品,一時風靡華東地區,暢銷江浙兩省。樂餘電機廠急速擴張,一下子發展到兩百多名員工的規模,蓋起了新車間、辦公樓、員工宿舍,賺得盆滿缽滿,成了江蘇省集體經濟社辦企業的標杆。公社李書記每天都要到電機廠來轉一轉,感受一下工人們熱火朝天的干勁,見到我時都要翹起大拇指:小顧,干得好!

    一天三興公社的大隊書記陪著公社工辦主任前來拜訪,寒喧已畢,表明來意希望也能幫幫三興公社的社辦企業。原來縣裡開會時點名三興公社大大落後於鄰近的樂餘公社,責成公社書記向樂餘取經,不拖後腿,廣開門路,大趕快上發展社隊辦企業。一級壓一級,責任落到了工辦主任的身上,於是有了請出當年在我回鄉落戶時幫過忙的王書記出面相求,也算是一番故人情誼。

    年輕時好勝,睚眥必較。當年要求回鄉落戶被你三興公社拒之門外,如今有用得到的地方了,卻又腆顏相求。何前踞而後恭!當即重提往事,不願幫忙。王書記他們怏怏而歸,留下了一句:家鄉永遠歡迎你!

    處月流轉,事過境遷。事後也多次想到當年的事並不能怪罪於三興公社的領導們,上面政策如此,他們不過是執行者,礙於權力有限,沒有為我破例而已。幾十年來國內政策的反反複複都已煙消雲散,一切向前看才是人間正道。

    多年後我早已離開了故鄉,負笈美國後定居海外,事業發展順遂。中年人的忙碌掩盖了许多记忆,但鄉音却在心底始终未曾消退。每当同父母親用家鄉話交谈,心中总会泛起一阵暖流,仿佛瞬间回到了故乡。九十年代中國開始了改革開放,急於吸引外商,招商引資。故鄉的親友傳來消息,常陰沙地區修路、造橋、建港口,城市建設更要大干快上,迎頭趕上常熟江陰。我不由想起了王書記當年的那句話:家鄉永遠歡迎你!為桑梓故里奉獻心力的想法經常縈繞於心,時不我待,該有行動了。不久由我牽頭率領的經貿代表團來到了三興鄉,當年的大隊王書記已昇任鄉黨委書記暨地區招商辦主任。歡迎儀式上又聽到了王書記識悉的家鄉話:家鄉永遠歡迎你!恰如乳燕歸巢,遊子返鄉,心中感慨良多。我從中斡旋談成了千萬美元的投資項目,為家鄉人民辦了一件實事。

    贺知章有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短短两句,道尽了岁月的滄桑與游子思乡的深情。鄉音,无疑是这份情感中最温暖的一部份。它是故鄉的声音,是慈母的叮嚀,是親友的笑谈,是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抹印记。我意识到,無論走到哪里,故鄉永遠在我的心中。而鄉音,则是那條通向故鄉的橋樑,連接着與故乡的深情,魂牽夢繞。無论歲月如何流逝,生活怎樣改变,鄉音始終是心中最深处的那一抹温暖,是內心深處永遠的歸属。

 

 

散文《虽千万人吾往矣》

(2021年母亲节征文)

作者:顾尔石

 

       “四十载劬劳操持,含辛茹苦 ,虽国忧家患,贤妻良母存典范;三十秋撒手弃养,音容犹存,惟萱恩浩荡,长留遗恨儿女心。”

        家母丽华夫人四十年前患胰腺癌撒手人寰,那时中国社会拨乱反正,开始解放思想,恢复经济。老人家还没享到太平盛世的福泽,儿女们更没有稍尽孝心,她就匆匆离开了这个烦恼的人世。四十年后在祭奠老人家的纪念会上,儿子写下了以上这副挽联,追思慈母深恩,天高地厚!

        母亲在解放后的三十年中都处于政治迫害和经济窘困之中,每天担忧着飞来横祸,日日算计着柴米油盐。从早到晚操持一家五口的生计。清晨四五点钟她就要出外买菜,迟了就会空篮子返回。每日烹煮一日三餐,下午时间还要帮子女补衣服,做鞋子。日日如此,全年无休。每到冬天,在冰冷的自来水中洗床单,弄得手上都是裂口,长满了冻疮。晚上又痛又痒,难以成眠。

        文化大革命时把一切都颠倒了,多少家庭演绎了父子反目,夫妻成仇。为了表现自己的革命立场,不惜检举亲人,以换取红卫兵小将和造反派的青睐。什么亲情、伦理、孝道、忠义,全被踩上一只脚,滚蛋了!但在以母亲为中心的家中却牢牢地恪守着父慈子孝的伦理道德。小女儿每天都要到很远的车站上去等牛鬼蛇神的老爸回来,一路上搀着老爸的手有说有笑的回到家中。在外面被侮辱、做了一天苦力的老爸回到家中被妻子儿女伺候得周周到到,在有限的菜金中翻出可口的菜式,拣最好的留给老爸。每天晚饭后,家中黑魆魆的只开一盏六支光小日光灯,牛鬼蛇神家自然不敢灯烛辉煌,大声喧哗。老爸躺在一张破旧的藤交椅上,一杯茶,一枝烟,把白天在单位里经受的一切娓娓道来,几多辛酸,几多悲苦。漫漫长夜盼黎明!一家人虽处逆境之中,但同甘同苦,生死与共,才能面对如此凶险恶劣的境遇而能安度岁月。

       在红色恐怖最凶残的时刻,三叔三婶家翻脸了,一定要将公公婆婆赶走。当初他们为了调换环境,硬是诱骗两个老人把自己的住房并在一起,以大换小,为了有个煤气,换了一个环境。当时三叔三婶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奉养老人天年,中途决无变化。言犹在耳,忠岂忘心!搬家才一年多,文革扫四旧、抄家、批斗牛鬼蛇神。三叔是右派份子,老祖父是反革命地主,祖母是地主婆,一家人自然是在劫难逃,抄家戏码一出又一出。红卫兵小将一来,父子三人就被揪到家门口的大街上,挂上牌子,站立在高凳上,低头认罪,接受批斗。这才个把月光景,内院火起,三婶婶一定要赶走公婆,换得自身的清静。

       老祖父心急火燎地赶到大儿子处,一五一十告知原委。当时他们弟兄之间是不来往的,否则会被冠上反革命串联的大帽子。老大夫妇真叫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眼看父母要被弟媳妇赶出家门,这却如何得了呢?在红色恐怖最黑暗的一九六六年深秋之际,寒风萧飒,秋雨绵绵,两个孙子用一辆黄鱼车,将公公婆婆接到家中。原本不宽敞的住房更加局促了,但一家七口相濡以沫,父子祖孙抱团取暖,在灭绝人性的一九六六年也是堪称奇迹了!弄堂里的邻居们都觉得奇怪,有要好的悄悄问丽华:你家里一个牛鬼蛇神不够,还要去弄两个来添热闹?丽华淡然一笑:公婆有难,子女责无旁贷!更不去计较虚名浮利,荣辱得失了!老爸事后听说此事,轻赞一声:贤哉!虽千万人,吾往矣!

 

随笔《我的美国邻居》

顾尔石

 

        我家前院有一棵悬铃木,好大一颗树!亭亭如华盖,巍巍若绿塔。一到春天,满枝绿叶,层层迭迭,风过处,婆娑弄影。

        好不喜煞人也!这种树又名法国梧桐,是最好的行道木,遮荫避雨的佳品。每当看到树叶重重,小鸟鸣叫,就不禁然想起上海的淮海路来,树影荫遮下,蝉鸣声声。真所谓春夏有亭亭青伞,足以庇荫思绪,秋冬有沙沙落叶,踩出满地韵律。年轻人倘佯徘徊其中。那时候讲,轧朋友不到淮海路上荡荡马路,全然是不懂经的阿乡。

        几年个前我有一半就是冲着院门前的两棵大树买下了这栋房,风水宝地,自以为得意之举。不料搬进来以后,却变成了麻烦事情。

        不为树高,也不为草长,更不是虫蛀蚁咬,而是邻居家的白人老先生找上门来了。他告诉我:你家的房子有无敌美景,你只要把树枝全部砍掉,那么站在你家窗口,就可以远眺飞机起落和美丽海景。现在都给树叶挡住了,十万美元啊!你损失了十万美元你知道吗?

        我倒给这老先生唬得一愣一愣的,我不锯树就损失十万元?我刚搬进来又不卖房何来损失一说?就是损失也是我自己损失,干卿底事!况且我的房子在他家房子的上方,全然挡不到他家的视线和景观。我锯树与否完全同他无关。当即婉言谢绝,恭送如仪。

        老先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每天在家门口候我下班,有一天终于逮住我了。再三盛情邀我到他家去看看。我心想中国人说的远亲不如近邻,于是赶紧回家拿了一瓶红酒,正而八经登门拜访。谁知老先生是要我去看他家的景观。

        他先是带我在一楼客厅面对机场的方向看,继而又带我上楼,选了一个最佳角度还是看外面的景观。最后他循循善诱道:Mr..Gu,你家的 View 比我这个还要好。你把树枝修理干净,立马增值十万大洋。多好的事呀!我一再说我生性喜欢树木,而且我们家乡的风俗也是爱护树木。我不想锯掉,谢谢他的好意提醒。最后挣扎着逃离他的拉扯,落荒而走。自此我见到这位热心的邻居老人都是避着走,一溜烟开进车库,眼不见为净。

        自以为从此天下太平了吧。不料老先生并不死心。有一天他看准我太太在外面浇花时,让他太太一起连拖带拽地硬是把我太太请进他们家中。然后指着前方的海景万分惋惜地说道:十万元吶!多可惜!把树锯掉,你的房子就会增值十万!

        喋喋不休,翻来覆去就是要我们锯树。我太太被逼得没有办法,打电话让我过去救驾。我赶过去后义正辞严地告知他们:谢谢他们的好意,但是我们喜欢树木,爱好绿色的环境。而且我们家的房子在高处,完全不挡你家的视线。至于这十万元,我暂时也用不上,就存在那里吧。然后两人逃也似的回到家中。自此,老先生算是与我结下了梁子!对面相遇都视而不见,形同同陌路。为了一棵树,招了一个仇家!

        以后每到秋季树叶飘零时,白人老头总是把大风刮到他家园子门口的树叶,往上逆行,扫到我家门口的马路边,堆在那里,以示侵犯了他家的领土。秋风少情,落叶无意。每次我都赶紧叫老墨园丁清理干净。有时老墨刚做完花园走了,那就自己动手,把树叶清洁得干干净净。这下总不碍事了吧!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外吃完饭后回家,突然看到大门口黑觑觑一大堆东西,几乎把门都封住了。这是什么呀!走进前一看,原来是满满当当的枯树叶堆在我家大门口!此情此景只能苦笑!老夫妻俩人先将就着清出通道进屋,第二天一早化了个把小时才将门口的树叶打扫干净。我们知道这是邻居老头恶心我们!报一树之仇!可笑的是他也不怕累,不怕脏!先是从下面把树叶运上来,再走十多级台阶放到我家大门口。难为他拖着树叶,一趟又一趟搬上来,没有一两个小时可搞不定,怪不得要觑准我们不在家时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壤事,否则擅闯私宅可没有好果子吃呢!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邻家的白人老头太可爱了!不过继而一想,老先生也没有错,他的出发点原是善意的,在他的眼中景观是第一位的,十万大洋并非空穴来风,无稽之谈。但是我的爱好宁愿舍景观而取树荫,私人财产自由支配,当然无可厚非。

        我们之间因为种族、年龄、文化、教育的原因造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因此鸡同鸭讲,说不到一块去。古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之:己之所爱,勿强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