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十一月》

作者:依然

 

十一月的夜里留一盏灯火

等候来年的春天慢慢靠近

杜鹃花的味道夜夜催生黎明

 

十一月的芦苇地

记得每一个甜蜜名字

目送雕刻花纹的幸运足镯

爱如朱砂纯净

 

十一月扎根于石缝的枝条沉默张扬

独剩的最美秋色——

火红叶子诠释深悲和极乐

 

十一月的诗歌只写句子

让文字归于文采失去意义

十一月的女人只谈光阴

让爱情归于相守失去绚丽

 

十一月憔悴过的女人

在她的男人眼里依然美貌绝伦

 

十一月久违的朋友发来信息

我想你

 

2020/12/1

诗歌《还以悠远》

作者:依然

 

留给细雨声更宽阔

我必须退后一些

我能做的正如赋予这敲窗的

小雨滴,以温情

 

万寿菊在墙边

日日勾起我的思念

时光挨延

有风的日子藏起之后

河两岸的叶子零落成

晚秋

 

万物曾怎样被阳光修饰?

这件最惯常的事情

在秋雨淅沥的午后

就像从未发生过

 

现在只有声音的韵律

倾诉起所有被太阳亲吻过的

包括走在秋天里的女郎

她们额上的光

 

回忆,这么快就已经进行

 

所以不要走近这雨

而要后退一些,去聆听

还这失落的歌调

以悠远

 

2020/10/29

诗歌《在秋分》

作者:依然

 

在秋分

我遇见了鹿的眼神

眺望远方

眺望我——

走过那片芦苇

 

它眼里的空间

被 神所祝愿

只有诗——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纯粹里

迷路

 

你说你爱我

这一说就是多少年了

于是成了

迷途

 

木棉花静静地

招摇

那是在二月的晴空

木棉花静静地

凋谢

没有季节

 

我曾经想起过你

待到初夏的黄昏

虹,落在梅子上的那一刻

偶然之间

又把你忘记

 

2020/9/22

诗歌《君自故乡来》

作者:依然

 

狗尾巴草又长起来了

像稻穗一样弯着腰

在初秋的风里

高矮不一的狗尾巴草

一起轻轻摇晃着合唱

故乡的歌谣

 

“这是狗尾巴草”

妈妈曾经对我如此介绍

 

此后,狗尾巴草没有家园

到处流亡

每当秋风起时

狗尾巴草把头探进栅栏

惹我伸手抚慰

仆仆风尘

 

有一种声音藏在

狗尾巴草和我的心里

调皮的风儿却醉了,说出

君自故乡来

 

2020/9/15

诗歌《海边》

作者:依然

 

(每一个夏天,母亲总要对我说,记得去海边晒太阳。)

 

许久未见的海洋

许久未见的薰衣草

所有的华美之彩,都无关紧要

我来只有一个原因:夏天需要你

 

在漫长的这一年

是否存在长夜苦涩?

来自圣徒的臻于完美的颂赞

放手让那金灿灿的的衣裳远去了

裹起完美无暇的灵

一起远去了

 

我看见飘的意象

我的心正在谛听

逝去的回音

 

等一缕清风来对我发话:

的确是逝去了

却将有永无休止的信息

 

夏天,散文式的夏天

记得来海边

 

2020/7/21

诗歌《等你来》

作者:依然

 

让房子旧一些

再等你来

让屋外有了野桑葚的甜味

再等你来

 

我会提前告诉你

这里没有清泉的妩媚

有比故乡更漫长的白昼

有海上的风

 

让我有了明显的白发

再等你来

让我的眼角有了皱纹

再等你来

让我有了水手的味道

再等你来

 

让一切都变老

让唇齿露出最美的芬芳

才彼此相见

 

2020/4/23

散文《祖母》

依然

 

        祖母姓陈。因为祖母,我对每一个陈姓的人都可以立即滋生出一种亲切感,幼年如此,少年如此,青春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祖母出生在四月,究竟是四月的哪一天,居然没有被好好地记住。后来我的父母选了四月的某一天作为祖母的生日。祖母在世活了九十年。她一生奉行不吃药不打针的规矩,直到去世。

        关于祖母的最初印象,我应该是在祖母的背上。祖母头上的草帽为我遮出一块小小的庇荫,我胖乎乎的下巴附在祖母的肩头看前面有着青石子的路。祖母提了一个篮子,里面有她种好的蔬菜,她把这些菜卖给附近学校和医院的食堂,换成了钱,然后再去百货商场给我买一堆糖。我在祖母的背上陪她完成一桩桩小小的交易,这却是我一生之中最初的记忆。祖母喜欢管理我的零食和糖,她规定我每天只准吃两颗糖,这样可以细水长流,每天都会有糖吃。我从祖母嘴里听懂了“有日必思无日”的意思,并且会摇头晃脑脱口而出背书成“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烈日下祖母的影子很矮很矮,幼年的我以为祖母的模样已经被草帽、骄阳、菜篮、背上的我永远定格。

        偶尔的一个夜晚,我睡在祖母的身旁,祖母问我若是那一天她去世了我会不会难过,我立即把头钻进被窝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以后想起,那个时候的祖母已经处于她人生的暮年,或许她已经在频繁地思考离去的事情了。

        待我上了学,和祖母已经是聚少离多。我们只在每个周末回到祖母的身边,短暂的一夜相处之后又离开她。回家时经过每一家包子铺,我都买上两只包子放进书包,带回去给祖母吃。祖母很喜欢吃包子,我每一个星期六遇见祖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书包里掏出各种馅的包子,然后看祖母吃包子。祖母要把包子掰给我吃,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每天早上吃包子,所以不爱吃了。祖母却逢人便夸奖我是个最好的孩子,好吃的东西自己舍不得吃要留给奶奶吃。每一个星期天的傍晚祖母站在夕阳下用手遮着额头看我们离去。我通常是一步三回头地看祖母在夕阳下小小的身影,直到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父母也很少催促我加油走,他们陪着我慢慢在夕阳下磨蹭,磨蹭能看见祖母的那点晚霞中的光阴。

        祖母从来不因为离别而流泪。她站在家门口等候我们回家,她站在家门口送别我们离家,她小小的身影站成了岁月,站成了老家门前的风景,站成了我永远的记忆。

        家乡的泥土是黄色的,加一点水揉和一团泥巴,我们可以做出各种黄泥小汽车,黄泥小房子,甚至是泥巴高跟鞋,然后我们得意地把这些泥巴玩具摆在太阳下晒干。每当我们做好了一批玩具,祖母就要时刻观察天色,怕阵雨把它们浇坏,她还要随时去查看怕村庄里的几个调皮蛋孩子把我们的心血捣毁。做泥巴玩具是我们的事情,晒泥巴玩具就是祖母的事情了。

        秋天柚子成熟了。祖母用刀子把柚子从中间划开,把柚子皮剥开成两只碗的形状,再把它们晒干。春节到了,祖母给我们每人一只柚子皮碗,用来装各种果子吃。这样的碗又绿色,又牢固。待我为人之母,也常常买上几只柚子,学着祖母的样子,给女儿晒几只柚子皮做成的碗,无奈每次还没晒干就长出了霉。

        关于祖母的身世,我们一知半解,只知道她出生在清朝。祖母的脚很正常,不是小脚老太。祖母五岁那年被人背着来到这个当地的大家族之中做童养媳,似乎来到这个家族就把裹脚布拆了。待祖母成年后,就成了这个家族的太太。祖母不是因为出身贫寒才当了童养媳,相反她出生在当地另外一个世家,与夫家有密切的关系。祖母没有上过学,却认识不少字,且脱口成书,祖母在这个家族的私塾门边长大,因耳濡目染而知书达礼。

        当地人一直流传着关于祖母的故事,祖母在世时很多后辈来找祖母核对那些故事的虚实。其中有一件这样的事情。年关了,家丁们抓住了一个年轻小偷,交给祖母处理。祖母厉声对家丁说:退下,这里没有任何小偷。祖母把门关上,对小偷说:“孩子,你刚出世为人,你没有错,是我不知道你的需要,快过年了,我们回家吧。”然后祖母让一男丁把男孩悄悄送回家,挑了满满的各种过年所需物品。这件事情一直传为祖母的佳话,大致是说祖母非常顾及别人的名誉。

        祖母面临过多次翻天覆地的时代变迁。家被抄过几次,土地山林被瓜分。在我们刚听得懂话的时候,祖母常常对着前面的山山水水自言自语地说:时代变了,若不是这样,这一切都是你们的了。

        祖母的这一生,经历了荣华富贵,也经历过流浪乞讨。作为一个妇人,祖母自然有她的局限性,她不知道什么是政治,但她能够理解时代,她把一切归结为是时代的原因,从不埋怨什么。当土地被瓜分,整个家被抄得一干二净时,那些从来就养尊处优的太太们很多上吊自杀了,她们或是承受不了一无所有的贫寒,或是承受不了一茬又一茬的政治批斗。祖母把她们一个个含泪埋葬,自己坚强地一定要等来曙光。祖母也曾把弟弟们一个个送去奔跑台湾的路上,无奈有的丢不下妻子半路折回。家族中有英武的年轻人最后参加青年从军去了台湾,祖母躲在闺房在深夜里为他宰了一只鸡,在床边墙角偷偷摸摸烧了鸡为他饯行,并叮嘱不要回头。待到再相见时,祖母已经风烛残年,对方轻拥祖母叫一声嫂子然后彼此声泪俱下。

        祖母始终是一个体面的人,她曾带领全家大小一路乞讨到武汉投奔亲人,甚至在路边的庙里产下死在腹中的婴儿,自己剪断脐带后继续前行。那时的一个爷爷在武汉高等法院做法官,还不知道家中已经沧海桑田。终于与祖母接洽上后,祖母洗去一路风尘,暂时在武汉又度过了一段繁华光阴,她每晚都要去黄鹤楼看看。后来祖母凡是看见外出打工的女孩都要问问是不是去武汉,然后又开始说起当年一路乞讨到武汉,讲起她穿着绸缎旗袍拿着绸缎手帕上黄鹤楼的日子。只是她千叮呤万嘱咐我们这些后代不可去武汉大学读书。那年长江发洪水,整个学校疏散,待洪水退去后学生回校学习,宿舍都长满了霉,很多学生染疾而亡。家族的一对长辈兄妹相继在那里死去,哥哥身染重疾而死,妹妹本来没有染病,却因兄长去世忧郁而死。祖母因此很关注我们的心情,她曾因发现我多愁善感的个性而时常忧虑。

        文革祖母遭受了无人性的批斗。批斗前她会风度翩翩叫人家稍候,然后她照镜梳头,衣着整齐干净,气宇轩昂走出去接受各种批斗。由于祖母在大富大贵时谦卑谨慎,对人善良体贴,她一方面遭受批斗一方面又受到很多贫下中农的暗中保护。小时候的一个黄昏,河对面村庄来了人,匆匆把祖母叫走,我们都纳闷。后来才知道那里有个老太太死不咽气,指着祖母房子的方向。祖母一去就拉她的手说:“放心吧,那个时候怪不得你,一切都是因为一个时代要发生的,你好好地放心啊。”那个老太太就满足地断了气。那个老太太是祖母常常照顾的人,是祖母的闺中密友,却在文革期间狠狠批斗祖母,文革结束后也没有了来往,死时却要见祖母一面才可断气。祖母那个黄昏抹着眼泪走进家门,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我知道祖母的内心世界是非常丰富的,却每每掩饰在平常的面容之下。

 

        我大学毕业那年祖母去世。那个寒假回老家过年,祖母突然间失去了往日的精神勃发。她坐在火炉旁,不像以往看见我们回家两眼放光。祖母变得很安静,我给她泡了一杯带回家的葡萄糖,祖母喝了几口就没了兴趣。我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我看见祖母很快要走了。春节前几天开始祖母卧床不起。家里是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亲戚,都是来探望祖母的。大年三十的年夜饭,母亲准备了饭菜端进祖母的卧室,准备让她和前些天一样坐在床边吃。祖母一定要下床上桌吃饭。她示意我们让她自己整理自己身上的衣服和帽子。哥哥把祖母背在背上,我们搀扶祖母身体两侧,一路到餐厅把祖母放在桌前。祖母坐立已经困难,她像往年一样举杯祝福,并且表达了一个心愿,说希望能够陪我们再吃一顿年夜饭。祖母的眼神已经游移不定。那个大年夜,家里充满了生离死别的气息,满满的一桌饭菜几乎没有动过,我们倒也没有流泪,因为怕祖母伤怀。这顿年夜饭后,哥哥把祖母背回床上,此后祖母再也没有起床。

        春节过后不久,又是各奔西东。我们一个个向祖母告别。祖母卧床不起后总是头朝墙壁而睡。我们向她告别时她一定要翻身面朝我们,睁开眼睛看我们,那浑浊无神的眼睛又突然间出现了亮光,可很快又暗淡了,祖母流下晶莹的眼泪。我离开时祖母说:孩子,即使奶奶走了,也不会走多远,我总在老家的周围,可以看到你们的。看我们哭泣,祖母严厉地说你们该走了,不可耽搁各自的前程,不可牵挂家里的事情,你们的路在远方。

        回学校后不久,我向辅导员请假说我奶奶很快要走了,我得回去再见她一面。辅导员摸一下我的头说:丫头,又说胡话了。回家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很快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祖母穿了一套崭新的我没有见过的衣服朝我走来,祥和、温暖、平静地对我说:孩子,奶奶走了。我问奶奶你去哪里呢?祖母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看我,她朝着老家房子右边的方向走去,慢慢地越走越快,双脚渐渐离开地面,飘忽而去了。我追呀追呀,当祖母消失在我的视野时我跌倒在地面痛哭,醒来时我立刻看手表:凌晨4点。我记下了这一天的这一个时刻,记下了祖母在我眼里的最后一次身影。没过几天,我收到父母的加急电报,拆开时赫然出现五个字:祖母葬,速归。父母亲用这种严肃的加急电报方式向每一个子女每一个后代讣告了祖母离世的消息。

        我收拾了几样简单的行李,在拥挤的人群里挤上了回家的火车。已经是菜花遍地了,看着车窗外向后飞驰的满野菜花,我感觉世界上最惨淡的风景就是满眼的花了。想起很多人说亲人去世了悲伤痛哭等,我却流不出眼泪。似乎祖母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她不是去世了,而仅仅是与我们分别了,至于何时又能够见面,只是遥遥无期吧,或许等我们老了,老成与祖母一样吧。长时间的一路奔波后我到站了。火车站门口是亲戚家的餐馆,我照例走了进去。亲戚接过我的行李,没有如往常一样笑脸温情相迎,只是默默地给我倒水炒菜。待我坐下吃喝,亲戚坐我对面说:孩子,你哥哥下火车后在这里坐了一天才回去,说是要在这里等妹妹回家。那是自我知道祖母去世以后的第一次流泪。我知道哥哥只是没有勇气再见到那个物是人非的老家了,就如此刻的我。近黄昏时我一路磨蹭到了家,我进了那间书房,小时候祖母把我们关在里面读书写字。春寒料峭,一只孤独的火炉边空无一人。我看见走廊里人来人往,却安静如无人经过。很久后才有人发觉我回了家。母亲陪我在炉火边孤坐一会,她脱掉我脚上的红皮鞋,把我身上所有有颜色的装束御下,再把我一袭素衣带到祖母的棺木前。祖母的鞋在红色的棺木边静静地躺着,就如静静躺着的祖母一样。我用手摸着祖母小小的鞋子,那就是祖母了。

        第二天祖母下葬了。哥哥们手捧祖母的遗像一路走在前面。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隆重庄严的葬礼,人山人海在送祖母的最后一程。下山时我的母亲哀痛地对祖母说:再见了,妈。我想起祖母与母亲这两代女人,她们虽然完全不同却惺惺相惜度过了无数的风风雨雨,我搀扶着自己的母亲随着人群默然往山下走,祖母就留在那片山林里。那个晚上,待祖母真正入土后,哥哥们去山上为祖母点燃灯火。哥哥们回来后,我们一起守在炉火前,等候祖母的魂灵回家。凌晨时我们熄灯进房,我听见祖母吸着拖鞋走路的声音,在厨房,在她的卧室,在厅堂,轻轻地在每一个地方。

        次日,我们离家。哥哥怕我回学校的旅途凄清,南辕北辙一路把我送到学校。在我的学校过了一夜,我担心哥哥内心掩藏的凄凉,安排哥哥与男同学住一夜。我睡觉前想起哥哥明日要离开我了,就再去找哥哥一遍,我第一次见到哥哥抽烟,我的很多男同学陪着哥哥抽着烟,一宿舍是沉默。第二天,我坚持要跟着哥哥去火车站。想起哥哥一个人要在旅途度过几十个小时的落寞时光,我开始流泪。火车开动,我在站台上哭着一路追赶火车奔跑,直到站台的尽头,直到火车消失在天际。祖母走了,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揣着一份惨淡和凄凉,似乎只有相互同情,却不再可以相互温暖。

        祖母就在我梦见她的那一天,那个凌晨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在她离开之前的那个黄昏,一只鸟停在窗棂唱着什么,祖母很清醒地问母亲我是不是又出远门实习了?母亲警觉地问她是否想念我们。祖母摇头。母亲说要立刻给我们打电话叫我们回家。祖母说:孩子们都有任务,不要让他们担心家里的事情,怕耽搁学业和前程。这是祖母与母亲也是与整个世界的最后一次交流,非常清晰明了。

        现在的我想起祖母时常常会忍不住一个人笑了。我想起有一年春节前祖母让我们兄妹几个去集市上卖她种的菜,祖母的菜园郁郁葱葱。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菜搬进了集市,顾客们围着祖母的菜大声问卖主在哪,无人回答。我们都觉得卖菜很丢人,一个个躲在离菜不远的地方不出声。集市散尽我们把菜原封不动扛回了家。祖母一看就明白我们想了什么干了什么,气得把我们轰出家门,我们却在屋外笑得喘不出气了。祖母的菜园早就荒芜了,却又永远郁郁葱葱地在那里,就如祖母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一切杳无消息,祖母却又永远站在那里,站在我回首故乡时看见的每一缕朝霞每一缕晚霞里。

 

散文《咪蒙》

依然

 

        咪蒙这几天推出的文章是《结婚多年,原来我才是小三》。看见这个标题,就基本知道了文章的内容,读与不读,差别不大。这就像一对心有灵犀的朋友见了面,又交谈,一个人刚说出一句话,另一个人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下一句将要说什么。文章将要如何铺展,怎样起承转合,内容会通俗到一种怎样的程度,都恰到好处地在我的评估当中。多如牛毛的电子期刊,我仅仅关注的是咪蒙,甚至会转发咪蒙的文章。

        一个诗兄问我:“你到底是喜欢阳春白雪呢?还是烧饼油条?“我不假思索:“当下又是烧饼油条。”

        咪蒙就是我想要的烧饼油条。

        在我还没有生下来时,父母就非常自我地归属了我的人生。他们希望我成为一个文明人,希望我不要接触任何野蛮人和野蛮事。甚至是看一眼野蛮都不可以,看一眼便会导致这根正在走向文明的幼苗发生生长的扭曲。他们把一堆堆苏俄文学堆放在我的周围,即使我一个字都还没有认识。他们相信即便是一个最野蛮的孩子,如果让其每日与《童年》、《在人间》、《罪与罚》、《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日瓦戈医生》相伴,即使拒绝翻书,闻着书香,也会文明起来。

        后来我感受到了一个这样的事实,起先父母为我用漂亮的竹篱笆建立了一个围墙,把野蛮拦于竹篱笆之外。接下来,他们把野蛮的内容无限扩充,把文明的内容无止境缩小。他们随心所欲重新给予野蛮和文明的分界线,又让这条分界线不断移动,直到文明被迫接受野蛮的不停扩张最后只剩下一丁点的立锥之地。直到文明这个词的含义被高雅两个字取而代之。他们把一切自己所认为的通俗和野蛮一一从我起始的人生里面拿走,留下一园子他们所认为的精华式高雅,留下一园子人们所谓的阳春白雪,这个园子的面积,慢慢的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孤独。篱笆外面的大街上传来烧饼油条的香味,让人多么想走出这道篱笆之外,去看看那个另类的世界。

        当我有机会走出这个园子之外,一切都让人耳目一新。原来满大街的烧饼油条很好吃,它们香气四溢,我的早餐又为何一定要吃用十八种谷物小心混合均匀后而煮成的粥?或许我不会永远热爱烧饼油条,但至少它为我打开了一扇充满世俗诱惑的窗。这样的一页窗口,让我对人生有过一个启蒙式的思考和自我主张。能够自在穿梭于阳春白雪和烧饼油条之间才比较好。过去,那道竹篱笆就如监狱的高墙,高雅在监狱之中。越过这道高墙的我,就如越狱逃亡的囚犯,在感觉呼吸自由的同时,还牵绊着一个被冠以高雅之名的身躯和灵魂。所以对于满大街的烧饼既能生出羡慕之心来,又感觉出不可以长期亲近融合的遗憾。正是由于这种复杂情绪,反倒是对俗事更加的感觉趣味了。

        烧饼油条只能解决一时痛快的所需。在一个时辰之后,或许它们会被及时厌弃。因为若生长于一个竹篱笆之内,竹篱笆内的空间才是可以真实栖息的地方。早已经习惯于为高雅来背负,用高雅来局限我们的思维和生活的疆界,那道竹篱笆只可以暂时僭越,却是永远不可以拆毁。偶尔的逃亡根本换不回对烧饼油条持久不断的热情。

        可是人不可以永远婴城固守处于竹篱笆之内。因为那毕竟是一方被局限出来的世界,多少会换来一些视野上的遗憾。唯有在这道竹篱笆的内外自由随性往来。我们起先的视野可以被拘于某处,但是我们有不拘的脚步可以行走于高雅和通俗之间。

        所以咪蒙,就像一个在某一件事情上与我一拍即合的朋友,合伙挖苦过一个人,合伙讥讽过一件事情之后,便立即打消了下次会不会再见的疑虑。

        若所谈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红尘小事,若总是喋喋不休,就如一味嗜好烧饼油条一样,久而久之就会有了身体和精神双重伤害的担忧。然则过一段时日又遇见一次,把握相见的次数,就反而如治疗的良药,对人生的世俗式前进多了一份感悟式的力量。能这样的,就是咪蒙。

 

散文《铁桌子》

依然

 

        2007年4月26号,我们从纽约州的布法罗市来到新泽西州。这一天的前一天上午,我们所有的家具、物品被一家搬家公司运上了一辆大卡车。我给卡车司机送上了一打可乐,一打矿泉水,然后问几天后可以和他在新泽西再见。卡车司机说5月1号那一天我们将在新泽西再见。这个又高又大的魁梧白人把手伸给我时,我的心里生出一种深沉的感激。他将要陪伴我们的大小物件开过从布法罗到新泽西这一段寂寞的旅程。小时候我从乡下到城里,从城里到乡下,父母亲总要找一个人来捎带我。临行前他们对我看了又看,对捎带我的人看了又看,叮嘱了又叮嘱,感谢了再感谢。我却是不可以对卡车司机这样啰嗦,什么都在我与他握手的那一刻了,包括对一个出售劳力者的自然同情,在美国最辛苦的七大职业之中,卡车司机排列在第六名。他在高高的驾驶座上面朝我们挥手的时候,我决定等到五月一号再见面时,定要给他足够的小费,还有,要给足他回程时需要的饮料,再送他一袋水果。

        大卡车里有一张铁电脑桌。桌面和桌角包括抽屉,几乎所有的部位都是铁做成的,沉重得很。

        母亲刚回国不久,才几个月的时间。她给我打电话说关于那只铁电脑桌,若是有可能,就把它带到新泽西去吧。

        这张铁电脑桌是父亲捡来的。他从公寓小区里的一个垃圾站和母亲一起把它抬了回来。我很难想象他们有那么大的力气。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周末清晨。实际上布法罗的整个冬天都差不多是大雪纷飞。父母亲把这只电脑桌抬进家门时,身上铺满了雪花。我看着他们把这张铁桌子抬进来的踉跄模样,笑得蹲在地毯上站不起来。父亲一边斥责我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一边跟着我笑起来,他总是这样和他的孩子们一起乐着。母亲一边抱怨父亲非要捡起这么沉重的东西,一边数落我至今不懂得任何生活的不易。

        然后他们把这张铁桌子放进了他们的卧室,靠着窗。母亲开始为这张铁桌子消毒。她拿出一盒消毒纸巾,大大的圆柱形的蓝色盒子,从里面抽出几张来,把铁桌子的每一个部位甚至每一条边缝都擦了一遍之后又抽出几张来,把铁桌子的每一个部位每一条边缝再擦一遍,她一定在想这一遍可以保证万无一失。她的一生都在为一些东西消毒。

        父亲说他在外面就把铁桌子抹得干干净净,母亲这样再清洁两遍只不过想多浪费几团消毒纸巾,并且在子女的面前体现一下她的精细小资生活情调。话还没有说完,母亲就和父亲吵了起来。我从小就习惯了他们的这种争吵,也毫不惧怕他们的争吵。他们之间如果少了这种时不时就会突然发生的争执,日子倒是失去几分幽默感。

        母亲的腰身不再那么挺拔,她说这是因为中气不足,她年轻时太拼了,把气耗伤了。说到这里她补充说我最好要像父亲学习,这么大岁数还和年轻人一样,走到哪里都有人说他帅气年轻。

        父亲听了转身去画了几只虾,就在铁桌子上面铺开纸张画的。几只虾玲珑如梭,有的飘逸,有的威武,穿梭感和立体感都齐备。画完后他神神秘密地对我说你妈这样说话也只是吹嘘她养育你们成长劳苦功高而已,言外之意就是我倒是没起到什么作用。这又不小心被母亲听见,他们又争吵了起来。在他们这些细致入微的争吵之中,窗外的雪花飘飘洒洒。

        他们对生活的热情远远大过了我这个年轻人。不在他们身旁的日子,我的心总是寂寞空荡的。我16岁上了大学,很早就离开了家,最远是从上大学的第一天起就离开了他们。以后,他们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反复等待我回到身边,几乎是在等候他们生命里一场接一场激情的出现。

        那个时候很流行书信。白色信封的右上角贴着四方的邮票。他们分别写信给我,有时放在同一个信封里。在我的名字后面他们都冠以我儿两个字。每次开启信封,把折叠整齐的信笺一打开,首先跃入眼帘的是我的名字加上我儿两个字,这四个字让我不得不把视线从这信笺上挪开,背过身去用双手抹完那奔流而出的眼泪。他们简直是世界上最会抒情的作家。其实他们的很多信我都没有勇气读完,那几乎是一场精神的历险,让我从心坎里最柔软最薄弱的地方趟过去,一不小心就要踏破什么。

        每一次离开都带着满腹的离别之痛,那沉重之感使得行李倒是成了最轻飘的东西。而我,始终都从独自行走的第一个步伐开始,憧憬回家。

        母亲爱在我离家的前一个夜里暗自落泪。父亲气恼地说就是母亲把我弄成了儿女情长的个性。待到分手时,母亲却是显出一种强颜的欢欣,她侃侃而谈,藐视起这一切海角天涯的距离。往往在回头的那一刹那,我看见父亲摘下眼镜抹起了眼睛。

        这些复杂纷繁的情感外衣包裹起我的生命,总在透出一种忧伤的华丽。

        这一次是父亲先回国的。他来了数月之后就迫不及待地要回国去。他是一个十分热爱秩序的人,必须在签证到期的前两个月回国。他觉得如果在签证到期的前一天回国就像是在别人家做客时把酒喝得一点不剩一样不体面。

        父亲在这张铁桌子上作过画,写过文章。他把我的女儿叫成小外。他的画作全部为外孙女所做。在这张丑陋的铁桌子上面,他用毛笔把三百首唐诗抄写了一遍,一张张贴在墙壁上,试图让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领略一点什么。他的书法非常不错,无论谁进门来,都要赞叹一遍他的书法。

        父亲离开的那一天上午,我们假装快乐地在家门口合了一张影。然后去了机场。那一天很奇怪,我真的没有什么离情别绪。后来我却在照片中看出了自己的黯然神伤。

        父亲过了安检,一个人拖着手提箱往前走去。我远远地看着他孤单的身影。他有他的想法和主见,我无法阻止他。那天他和母亲到来时,我也是在这个机场迎接。那天他几乎是神采飞扬。现在他是孤零零的模样。种种悲欢离合,我真应该看淡才好,就像这次离别一样。父亲拖着手提箱折回来,我走近那根标志送客止步的绳子。他在绳子的那一边,我在这一边。我突然想探监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情景,虽然面对面,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心里真正具体的东西,只看看眼睛,或许更能了解到那些潜伏于心的实在内容。我看了看父亲,他看了我几秒之后就泪花闪烁。这次他没有等我转身之后才摘下眼镜来擦眼睛。这么直接地看见他的眼泪,我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鞋子。父亲说他早早回国只是为了下次回来更方便。我点头的那一刻故意看看从他身旁经过的旅客,要这样来掩饰一下此刻正在揪紧的心。然后我朝父亲挥起了手,面带可以让他快乐整个旅途的笑容。

        母亲后来改了几次机票。每次到了临行前的那一天她就把机票改后。离开我,她的心像刀割一样疼痛。机票改了三次以后,她真的必须回国了。那天她疼痛万分地去了机场。办理行李托运的时候她搂着我和女儿泣不成声。想起我一个同学的母亲曾经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送别她时晕倒在地上,我听了觉得真不可思议。机场工作人员过来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怕母亲会和我同学的母亲一样晕倒,赶紧说请给我一个推车吧。母亲是拒绝这些服务的。一个白人老太太拉住母亲的手往前走,她回头对我说Honey别难过,她的旅途中有我。我转身头也不回地奔向了机场出口。

        后来我面对父母亲捡来的铁桌子发了几个月呆。搬家时我把父亲贴在墙壁上的三百首唐诗一张张小心翼翼地摘下,放在一个纸箱里,连同他的画放满了一箱。

        到新泽西时,我感觉自己离开了过去,与那面对铁桌子发呆的忧郁时光已经彻底挥别。

        我去了新泽西那座最大的华人教堂。我对里面的人说我要受洗。他们说受洗必须学习三个月的受洗造就班。我说我必须立刻受洗。他们把我送进了福音班,在这里谁也难以理解我如此鲁莽仓促的决定。福音班的第一堂课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台湾牧师讲道。课堂快结束时他开始呼召,他说有触动的请举手,来接受神的祝福。我举手的那一刻就流下了眼泪。

        有人和我谈话,她们要我真正地理解神的福音。我开始毫无边际地诉说人生疾苦,我说父母亲离开后,我尝尽了人间的哀愁,甚至做过心理咨询,是神带领我走出了人生忧郁。她们开始拉着我的手流泪祷告,求神怜悯我的哀伤,说尤其是我一个独生子女,父母却那么早地离去了.......我低头听着这一切,一次次想要打扰分辨,又一次次说服自己这是在祷告,必须恭敬。

        最后她们说没有一个忧患耶稣不能担当,没有一个痛苦耶稣不能背负。只有耶稣的爱才可以不离不弃,才能够时刻将我们环绕。我开始流泪。她们开始赞美主的奇妙恩典。

        终于祷告和赞美都结束了。我说我不是独生子女。我的父母亲还健康地活着,现在他们在国内。她们惊讶地看着我,像是还在梦中,无法清醒过来一样。

        经过了三个月福音班的学习,又经过了三个月受洗班的学习,我终于有资格接受教堂的施洗。我在大学的团契里为主做了一次见证。我站在那讲台上反反复复抱怨人生的种种离恨情仇,是我们的救主拯救了我哀伤的灵魂,如今离情已逐浮云散,那些伤痛缱绻缠绵已经不再占据我的心头。我忘记了自己到底用了什么内容为主作了一次见证。倒是记得那一个满满的教室里爆发了无数次笑声,这使我不得不频繁地停下来,等他们的笑声稍微平息一点再讲下去。

        那只铁桌子,我后来还搬过几次家,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搬家的人都要说,这只老古董桌子怎么这么重啊。终于在来到普林斯顿前,我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光了,当然包括那张铁桌子。

        父母亲再来时,母亲说这就对了,该扔的就扔掉,人总要轻松地往前走。

 

散文《情可枕》

依然

 

        我的母亲,她的心是细的,细得如一根针灸银针。常常就在它不经意碰触我的那一点产生一丝由表及里的疼痛,然后开始荡开,让我的心事如月光洒向心之微澜,层层扩散。

        夏令营结束后,我带女儿去做眼科检查。我担忧半个月的夏令营生活会让女儿的近视加深。L君从来不会缺席。眼科医生是个华人女性。她每次见到我们都要说:“又是一家三口全到齐。每次看到你们这笑容可掬的一家人,说真的,我心里感觉特别好特别舒服。”

        然后她对女儿说:"Jenni,你知道你有多幸福吗?”说完又冲我笑着说:“这么大的孩子是感受不到的,只有等到我们这个岁数,才会回忆才会感受……”

        这再平常不过的交谈,让母亲那颗如针灸银针一样的心,又不经意地触碰到了我的躯体。产生一丝由表及里的疼痛感觉,然后开始荡开,让我的心事如月光洒向心之微澜,层层扩散。

        我和母亲视频。她说她这一生没有为我们做什么,她只是把我们生了下来,然后我们就长大了,一人奔走一个方向。她说她的心像个大仓库,里面装着我们各个时期的样子,装着我们所生活过的地方的一草一木。她连各种影集也不用翻开,我们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在她的心里,生动如初。

        母亲是一个具有丰富想象力的人。她的想象力可以把我们成长的种种印象重新呈现出来。她可以守着一处安静的寓所,活在我们的欢声笑语之中。

        回忆是一生慢慢累积的礼物,它不需要华丽的包装纸,不需要谁来亲手交付。漫漫长路,它不需花尽心思来稳妥安放却不怕丢失,平凡价廉又如颗颗钻石熠熠发光,生命之途因此照亮而温暖夺目,连夜也是色彩纷呈。

        母亲的一生都在为我们设计、制造这些礼物,完全不是出于刻意。她那颗细如银针的心指挥了她那些看似浪漫之举。如在我的包里会出其不意有两个桔子。在我远行的行李箱里突然间出现一把绿檀木头梳子,是母亲亲手塞在里面的。这把梳子一定是她用过的,然后她用刷子和香皂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现在还飘荡着一种香皂的味道。她托人给我捎来两枚戒指,捎带戒指的人笑着对我说:“你妈妈说她祝福了这几枚戒指,它们就能把她的祝福捎给你。”她在海边用保鲜袋装上沙子,又沿着海洋行走,捡起一枚枚贝壳,完整的、破碎的她都捡起一些,然后带回给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

        我舍不得吃下母亲偷偷放在我包里的桔子。把它们放置于床头的柜子上面,夜晚让一盏台灯照着,我随时翻看的书本与它们做伴。桔子居然一年也不会变坏长霉。只是那金黄色的桔皮慢慢地在干枯,一点点起了皱纹,颜色逐渐暗淡无光,桔子在越来越缩小,又失去了那浑圆可爱的形状,直到它变成了一个老人般干瘪的又瘦又黑又小的样子,它们还一直在我的床头,和我随时翻看的书籍为伴。

        母亲的那把绿檀木头梳子,我是舍不得用它的。我知道这把梳子若是用得多了,有一天或许会折断。那是母亲留给我的记忆,我不想让它受损。母亲请人捎来的戒指,我是不敢戴的,我害怕哪一天它们又被我不慎遗失掉。

        母亲来小住多次,每次来都给我编织一条围巾,粉色的毛线,暖暖的蓬松的针脚,往脖子上一裹,酥酥软软的让走在寒风里的我不再瑟缩。母亲编织的围巾很大很长,图案简单大气,透出一种沉稳、贵重、典雅,简单又不失浪漫,种种气度都在其间。把它配戴在我的款款大衣之上,总要被所见之人交口称赞几句。春来时,我把它洗净,收藏在储藏箱里,以后的冬天不再拿出来裹。我明白母亲的每一个心意,默契地按着她的心意来做出一些小小的不为别人所知晓的静悄悄的举止。在很久的将来的某一天,我会看不见母亲,却会看见母亲陪伴过我的一寸寸具体光阴,她把这些光阴具体到分分秒秒,一点点一针针编织在这些围巾里。我只能在今天,在这些幸福温暖的日子里把它们小心洗净,储藏在箱子里。因为,在很久以后的将来的某一天,我需要它们来作我的安慰,来包裹身处于寒冬里的我。

        最近的那一次母亲来探访,是在两年前。母亲来了,她拿出几双鞋垫在靠窗的沙发上开始一针一线密密麻麻地缝了起来。

        我时常坐进离母亲遥远的那只沙发里,悄悄看看她那双在老花镜片之后的眼睛。过去我总想象老人的眼睛应该是暗淡无光的。不仅暗淡无光,还会有浑浊不清,上面定会布满一些红色的血丝。这些浑浊和血丝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张网罗,老人整个一生的光阴都模糊进了这张网罗里。所有的故事都没头没尾,所有的情节都错综成扑朔迷离,生命鲜活的内容已然呆滞和朦胧。

        母亲的眼睛不是这样的。我看见的是缕缕脉络清晰。在她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一个浩瀚无垠又清晰至极的爱之世界,这里没有寒冬雨雪,没有草木凋零,所有的萧条、荒芜、风暴、肃杀和凛冽都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关联。没有孤单,因为她的生命是和我一起产生和开始的。没有贫瘠,因为从我到达的那一刻起直到如今,她拥有了迄今为止所有可以当之无愧为丰富的内容。

        我说妈妈别缝鞋垫了,这年代谁还会使用鞋垫呢?母亲抬起头笑了。她说我们小时候用的鞋垫都是别人送的,那时候她太忙没有时间为我们缝鞋垫。母亲一针一线地缝着这几对鞋垫,就像在缝补她生命内容中的一个个漏洞,她想让她的人生圆满无憾,也想让留给我们的记忆圆满无缺。

        母亲这次来住得很短暂。她早已经有了一个日程,在普林斯顿只住三十五天。在加州再住一个月,然后回国。她说我们的孩子已经长大,她不再有用武之地。不仅如此,老人和年轻人住在一起,年轻人要时常惦记老人,就像身上绑了一条绳索一样不自由。母亲把她将放弃绿卡回国去度晚年的打算告诉我,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个深思熟虑的重要决定。她漂泊过多年,最后还是选择树高千丈、落叶归根的与自然规律最吻合的传统归宿。我惊慌失措地问母亲以后是否还会回来,母亲说以后她将在国内等我们回国聚首。那天的时光很重很重,一分分一秒秒摔打在地上,然后粉身碎骨。母亲一针针缝着那几对鞋垫,似乎在把那些破碎的光阴一点点一滴滴从地上拾起,再把这些拾起的光阴牢牢缝在这些白色的针脚里,她对待时间的态度是那样的全心全意,鞠躬尽瘁。母亲说她的这个决定对于我来说或许是一种伤害,然而终有一天我会明白。

        我起身走向窗台,看见窗外浓绿的树叶已然泛出点点黄色,那是叶子对树根的思念,或许并不是开始于深秋,而是伴随了叶子一生的光阴,从春天吐绿开始,到夏天的繁荣,直到秋天的凋零。我在这正要抬手抹眼泪的一刹那间明白了母亲的想法。

        在机场送别母亲之后,我回到家。看着母亲曾经坐在那里缝着鞋垫的沙发,时间再一次变得很重很重,一分分一秒秒摔打在地上,然后粉身碎骨,就像浪花重重地摔打在孤独的礁石之上。母亲缝制的鞋垫静静的躺在那里。所幸那是母亲对点点滴滴岁月的忠诚,是她对岁月的一往情深。

        我惊醒过来,对眼科医生、这个优雅的华人中年女性说:是啊,这样的时光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来感受和回忆,又常常是随着突如其来的一点点提醒……

        我们用心用情走过生命的每一段路,走过每一个脚步,唯独害怕会缺失馈赠给记忆的爱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