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

(樊瑛)

 

 

冷梵是美术学院西画系毕业的,几年来她已建起自己的画室。开过几次画展,收到画界前辈的好评。马上又要开一次画展,她却心静不下来,难道因为与凯里的感情纠葛?

    刚毕业时候,自己对世界的触觉出奇的敏锐,吹弹得破,特别痛,特别冷,特别空灵。此刻多年经营厚厚重重的保护膜隔除一切伤害,却同时亦使她丧失许多灵性。

恋爱失败,天经地义,事业有什么闪失,永难翻身。人说她是个女汉子。可今天她怎么会在人前露出倦慵的神色?怎么会身不由己放软声音,讲出不相干的话来?难道那是她的另外一面?

冷梵一向以蓝白灰为自己衣服的主色调。她的朋友说:“蓝白灰固然十分清雅,但颜色世界却最能调剂枯燥心情。”今日冷梵着装却以玫瑰紫色为主色调。 她的朋友在车内等她出来,抬起头来,忽然看到车窗前惊鸿一瞥的玫瑰紫。简直就是云想的衣裳,花想的容,太漂亮了。但见她神色凝重,思想不知飞到哪一角哪一处去,神情略见凄惶,配着那件紫色衣裳,感觉上居然带着一分艳。朋友皆知,多年来她致力的并非美貌或夺目,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何处是看得见的,智慧无穷无极,青春艳丽则有尽头。难道她变了?

她们驱车外出,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天边云霞一层一层自橘黄演变到浅紫色,路堤下是雪白的浅滩,这个悠悠然如迷人花香一般的地方钻进她的思维,牵牵绊绊,缈缈不散。

她父母一早离异,各走各路,把她扔在一栋房子里独自长大。

朋友却说:“其实我向往这种童年,将来有说不尽的浪漫话题”。

“不”,她冲口而出:“你无法想象其中凄惶”。

不过不要太沉醉在她的孤寂中,那并非弥足珍贵的经验,她的爸爸妈妈事实上对她极好。只是赶上那政治风潮。

而后她长成一个如花的少女,自一个男人身边走到另一个,像试酒一样,姿态投入,从不陶醉,很年轻已经很沧桑。她得一个结论:“富家弟子一定纨绔,漂亮的男人必然浮夸,美丽女子缺乏脑袋,流行小说失之浅薄,金钱并非万能。”但是自古将相名人,谁躲得过似水的流年?

    她走进自己那磊落的香闺,几乎没有家具,统共只得一张大得窝人的沙发,以及一张大得可供六七人并坐开会的书桌。此外,便是一只磨沙水晶瓶子,插着大蓬雪白的姜兰,香气扑鼻。墙上有一幅她画的画,是咖啡座窗外那一角落的风景写生:淡紫天空,白色沙滩,一抹橘红夕阳。多么简单,可见她早已懂得一是一、二是二的艺术。

她想白日与朋友讨论爱情,他们嘲笑:“刻骨铭心,荡气回肠”,他们只适应功利,无用即弃。依依不舍,视为老土。

她回想那时她与另外一个人跳舞,可是眉梢眼角,尽在凯里身上,每个表情,每个姿势,都为他而做,他虽在远处,一丝一毫都感觉得到,完全不能自持。

她唯一真爱的那个凯里曾对她说:“存在主义名家加缪这样写:‘爱,可燃烧,或存在,但不会两者并存’。”

多么的深刻。她对他说:“终究你会让我伤心。”

    他哑然失笑:“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到头这一身,还难逃那一日呢。”

    过一会他轻轻在女伴耳畔说:“燃烧或长存,悉听尊便。”

    可是冷梵,忽然清醒过来:“我的所爱是绘画艺术。”

    凯里说:“我不反对,我不是个嫉妒的人。”

    她说“我的热情,好比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那已经使我燃烧殆尽。”

    他转移了话题,站起来说:“我送你回去,你的梦太多!”

    她的家里只有孤灯、书桌、纸笔,颜料。只能又要把他拒之门外了。

到家下车,她朝凯里笑一笑,再次成功地把两人的距离拉开,脱离危险地带。她虽爱他,却不想把关系拉得太近。看他上了车,轻轻摆手,凯里忍不住回头看她,只见冷梵纤长潇洒身型站在一弯新月之下,是夜的天空,似一幅深蓝丝绒。大厦房子窗户一格格亮着灯,像童话中保垒。这一次,凯里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公主。

    冷梵这次的画展并不完全成功,只算平平。对她来讲就是一个失败。凯里来了,看到伊一副清纯,眼睛肿肿,似有说不出的烦恼,有点意外。他见惯她运筹帷幄,趾高气扬的样子。

“凯里,我不是动辄悲愁的那种人,我的烦恼是具体的,一块大石那样压在面前,无法逃避,所以痛苦。我从不因为有人比我锋头劲,或有人比我漂亮得多而难过,你明白吗?”

    凯里微笑:“我知道,你的画展不十分火,卖出的画不多。”

    冷梵道:“岂止不多?三十几幅画,只卖出两幅。”

    “有人订画吗?”

    “经纪人说有,不知几张。”

    转而她又说:“喂,凯里,别为我担心,我诉完苦,一定拗腰再起,相信我,下一个画展,我一定震惊全画界。”只有自信十足,才会十足自谦。

    她又说:“谁会同女画家做朋友?一份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工作,蚕食我所有时间,占据我所有感情。日夜颠倒,全世界出外景,息无定时,席不暇暖,哪里留得住身边人?”

    凯里说:“光辉下面,总有辛酸。我就是你背后支持你的那个人。如果你不愿结婚,我愿等,直到那一天。”

    我们的构造如此:冷感、善忘、顽强,丢下痛楚,跌倒再来。

这一天,冷梵终于对凯里说:“我不选择爱的燃烧,燃烧后是一堆灰烬。我只能选择爱的长存,爱在长存里,可以随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而轻歌。如同我的画,可在急急流年,滔滔逝水中随我老去……”

凯里说:“随我们老去。”

冷梵大笑着,靠在凯里的肩膀,重复着:“对,随我们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