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词

 

       虽然我一直有写这本书的打算,但最终推动我把这些记忆付诸纸上的是我的妻子。当我向你讲述这些童年和青年时期的往事时,是你不断地鼓励我把这些经历写下来,留给后人,起码可以留给我们的女儿。当我在写作上遇到了脑障和挫折时,是你给了我不懈的鼓励,也提供了许多宝贵的建议。你的中英文教育背景和文学素养,也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我在写作过程中经常需要的工具库。我母亲王苏江也从初稿阶段开始就给我提供了许多专业意见和文字建议,使我能更准确地把握人物和情节描述的尺度。在此我也要谢谢我的女儿:你不仅是我写作本书的原始动力之一;你在阅读英文版时发出的朗朗笑声,也是对我无价的褒奖与肯定。

            为本书提供了宝贵专业建议的还有我哥哥叶正茂,李宁教授,马家骏教授,Ianthe Brautugan Swensen教授, Ivory Madison, Rebecca Ferreira, 和Linda Purington (已故)。在此一并道谢!

            同时,在此感谢曾在那个黑暗年代里对我伸出过援手,让我体会过人类的善良,感受过生活希望的人们,尽管你们当时可能没有预料到,那些似乎微小和不经意的言行会在一个孩子心里产生的回响。也在此向三合村的知青前辈们致谢,感谢你们在北大荒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里给予我的友谊和提携。

            父亲,虽然您已离去多年,我仍然相信您在上天能看到我的这些文字。您和母亲在那些艰辛岁月中的教诲和养育之恩,我永怀于心。

 

尾声

 

            2001年9月11日清早,我照例第一个到达纽约市洛克菲勒大学的实验室。我喜欢一大早来到实验室开始一天的实验。我们这个实验室规模不小,有近二十人。早晨七点到十点钟是实验室里最安静的时候,也是我做实验效率最高的时段。过了十点以后,年轻的研究生和博士后研究员会一个个地出现,人声开始喧杂,公用仪器也开始拥挤,做实验的速度会明显减慢。这些小青年慢悠悠地工作,往往搞到晚上十一二点才离开。我一般到了下午五六点钟就走,因为我已经有了家小。今天上午我要做细胞培养,再提取核蛋白,然后设定免疫沉淀的试管。我把这些步骤在一早搞定后,今天一天的实验进度就能保证了。

 

            来美国已经十八年了。这些年基本是在纽约曼哈顿度过的。纽约已经成了我的家。我住在这个城市的年头已经超过了其他任何地方,包括我的出生地上海。从研究生到博士后,我发表了二十多篇研究论文,也率先克隆了人体的两个未知基因。经过三年住院医师和三年肿瘤专科训练后,我这时在纽约史隆·凯特琳肿瘤中心工作,同时又在医院对街的洛克菲勒大学从事染色体终端结构的研究。我和其他同事一样,天天担心我的竞争对手会在研究项目上领先于我,来年的国家研究经费会被继续削减;我和所有纽约市民一样,经常抱怨曼哈顿的天价房地产市场;也和许多同事一样,我经常作梦,梦想有一天我的实验会导致革命性的突破,会阐明人类衰老和肿瘤发病之间的神秘关联。

 

            当我坐在无菌操作台前分离细胞时,一个奥地利的博士后走进了细胞培养室,问道:“你听到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

            “一架客机撞到了世界贸易中心的北塔!”

            “什么?!”我不由联想到几年之前,恐怖分子在世贸中心地下停车场引爆汽车炸弹的事件。

            我说:“一定是恐怖分子袭击!”

            他想了一下,说:“不大可能吧?”

            “大白天,即使飞机出故障,稍微偏一下就躲开大楼了。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我们到实验室的大房间里,打开了他的收音机。他平时喜欢一边听音乐一边作实验,我老是觉得他在制造噪音。这会儿,这台收音机派上用场了。

            整个曼哈顿陷入了一片混乱。警车、救火车、救护车接连不断地通过我们实验室周围的路段,方向都是一个:曼哈顿岛南端的下城金融区,那里有华尔街和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子塔。

            我妻子在曼哈顿北面的布朗科斯区当老师,这时我们俩的手机都不通了。我们八岁的女儿在东32街上的市立116小学读书。她的小学正位于中城的洛克菲勒大学和下城燃烧着的世贸中心之间。我不断尝试,十几分钟后终于打通了116小学的电话。学校说,老师会和学生一起留在学校里。家长可以把小孩儿留在学校里,也可以接走。

            等到第二架飞机撞进了世贸中心的南塔后,我决定离开实验室步行到学校接我女儿。一路上,除了拉着警笛的警车和消防救护车外,曼哈顿的交通己经全面中断。我沿着宽广的第一大道往下城方向走去。街心和人行道上挤满着成千上万在下城金融区上班的男女老少,这时人人都面无表情,默默地迎面走来。人流把宽广的大街挤得密密麻麻,其中有许多满身满脸覆盖着白灰的人。我猜想,当两幢高塔倒塌时,他们一定还没走离世贸中心多远。这天,素以冷漠和自傲闻名的纽约人身上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只有老纽约人才能感觉到。譬如:陌生人眼光相遇时会微微点一下头;偶而出现的公共汽车停下时,年轻的人们会自觉地躲开,继续步行,让年老体弱的上车;街角的韩国杂货店也挂出了告示牌,今天免费向行人供应咖啡。

            把女儿从学校接回家后,我们俩在电视机前坐了一天。傍晚我们上到我家住的东河岸边公寓的楼顶,去看下城升起的烟柱。这烟柱一连烧了十几天,空气中都能闻到甜甜的尸焦味,让我回想起小时候路过上海龙华火葬场门前的气味。晚饭时,我太太还是进不了曼哈顿,我就和女儿两人一起吃饭。我不知道年幼的孩子是否理解今天这事件的意义。我想从她能感受到的角度来对她解释,于是就在饭桌上对她说:今天晚上,纽约会有许许多多小孩子等着爸爸妈妈回家吃饭;但是,他们再也等不到他们的爸爸妈妈了。

            她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但什么也没说。

            之后的那几个星期里,我们了解到,那些劫机者都是一些年轻狂热的宗教信徒。我们也知道了,这些以身殉教的自杀者,在世界的另一些地方正被人们尊崇为英雄。就在昨天,纽约市还和“真正的”美国格格不入,其纸醉金迷被中西部的“爱国者”视为道德堕落。“九一一”之后,纽约一夜之间成为了美国的象征,一座英雄的城市,使我们受宠若惊。和我一起工作的女护士凯伦对我说,这些劫机者一定是对我们美国的自由体制和生活水准妒忌,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说,我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但也不知如何才能向她解释。

            在布什总统准备入侵伊拉克的前夕,我和妻子带着女儿一起穿过充满敌意的警察设置的层层防暴封锁线,步行到了曼哈顿中心的时代广场,去参加数十万人的反战游行。我知道,即使美国打赢了这场无谓的战争,世界也不会因此而更加安全。相反,仇恨只会换来更多的仇恨,残忍和疯狂不会创造出有希望的明天。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我把童年的记忆一直深埋心底。慢慢地,这些故事不再回来打扰我。“九一一”事件之后,看着电视屏幕上劫机者的年轻面孔,和挥动着冲锋枪的狂热基地战士,我不由地回想起件件往事。红卫兵手中挥动的宝书,黄浦江里漂流的死尸,混在雨水中流向阴沟的血水,西游记里闯祸的孙悟空,和在另一块土地上,另一个时代里,另一场革命中,那千百万年轻人被误导的热忱和他们那荒谬的牺牲。

《告别祖国》

 

            面试在上海复旦大学校园里进行。在口试前一天,代表CUSBEA中方委员会的北大顾教授召集全体考生开会,提供了许多极其有用的建议。同时,顾教授提醒大家,如果美国教授问到带有政治色彩的敏感问题,我们要注意恰当地答复。顾教授暗示,去年第一届CUSBEA面试中出现了若干事件,给CUSBEA中方委员会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她坦率地告诉大家,面试对话是隔牆有耳的。我觉得顾教授的提醒很及时,因为许多CUSBEA考生的谈吐中已经让人觉得,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他们飘洋过海去征服美国了。

 

            面试那天,我首先和康乃尔大学的莫菲特教授交谈。莫菲特教授是一个典型的美国绅士,他的提问始终围绕着科学领域中的话题。因为我对科技英语比较熟悉,交谈进行得很顺利。下一个面试教授是哈佛医学院的卡诺夫斯基博士。他和我交谈前后不过两三分钟,问的焦点是为什么我读完医学院还要转行搞科研。这番简短的谈话让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好兆头还是坏消息。最后我决定把它作为好兆头。在这两个面试中,起码语言上都没出问题。

            最后一个与我面谈是卡诺夫斯基博士的太太,她本人是一个心理学家。我与她的交谈一开始就触了礁。在她的第一句问话中,我一个字儿都没听懂。

            之前我学会了用一句英语中的“对不起”(Pardon me?)来表达“我没听懂”的意思。

            于是我就答道:“对不起?”

            她会意地笑笑,又问了另一个问题。我还是一窍不通。

            “对不起?”

            说完第二次“对不起”,我突然想到:为什么我只学了这一种表达不懂的方式?要是下一句仍然不懂,再重复一次“对不起”就太糟糕了。

            幸运的是,她的第三句问话突然让我听懂了。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她问话的顺序一定是由难入易,第三句就降到了我的水平。

            想通这点后我就放松了,这以后我们的交谈也变得轻松愉快。她问了我的家庭情况,也问了我大学前后的经历。突然,她插了一句:你父母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定有很不愉快的遭遇吧?

            那时,中国文革的情况在国外了解得很有限。她那真诚的态度使我相信她确实对我的答复会有兴趣。但我知道,这时有人在监听我们的谈话,所以我得小心地回答这个问题。我不愿意用封口或迴避的方式来应对,因为这样既不成熟也不真诚。我决定把爸爸妈妈在文革中的经历浓缩一下,简单扼要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接着,我加了一句说给监听者的话:“这样的事儿再也不会发生在中国了。”

            起码我希望是如此。

            她欣然同意:“一定的!”

            从她的房间出来后我看了一下表,才知道我们交谈了二十多分钟。我告诉自己,表现应该不错;既没在语言上出错,也应该没在政治上触雷。

 

            CUSBEA项目的甄选效率极高,一星期后我们就接到了录取通知。通过面试后,我知道不久我就要离开我的家人和祖国,去太平洋那一端的美国读书。

            被录取的59名CUSBEA第二期学生,在广州大学外语系集中进行了几个月的密集英语集训后,每人领到了一本护照和五百美元,加上一张单程机票去我们各自的目的地。我的目的地是纽约。这时我已经被纽约大学医学院药理系录取。

            我要乘坐中国民航去旧金山,转泛美航空的飞机去纽约。

            在上海虹桥机场我向父母和哥哥道别,过了海关,我们在空空的候机厅等着登机。同机的还有另外九个CUSBEA学生。大家都很兴奋,也有些紧张,不知大洋彼岸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

            这时民航的工作人员来到我们坐着的地方,收去了我们的证件和登机证。不久我们看到候机厅里的中外旅客开始登机,而我们十个人坐在那儿没人搭理。我们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就结队到航机调度室去问个究竟。

            调度室里两个穿空军军服的女干部接待了我们。中国民航对外是民营企业,对内是军事管制,民航干部都有军籍。

            她们和蔼得很,和我们聊家常,问我们去那些学校。而我们找到第一个机会时就发问,为什么我们的证件和机票被收走了,还是不让我们登机。

            她们很坦白地告诉我们,北京的中旅社出了纰漏,多卖了十张票给一个美国旅行团。她们没办法,只能扣下我们这些学生。反正我们还没到开学的时间,早几天晚几天问题不大。

            “我们还能怎么办?”她们显然想争取我们的同情:“我们不能扣外国人,也不能扣国内的出差干部,只能扣你们这些学生。”她们许诺,把我们的普通舱机票在下一班飞机上换成头等舱。

            下一班机要两天后起飞。我们愤怒极了,大吵大嚷,把这两个可怜的女军官搞得焦头烂额。

            过了一会儿,我看出再吵也无济于事,于是就挖苦地说:

            “你们要是不把我们中国人当人对待,那飞机的货舱里有没有空地方?把我们当货物运到美国去,不就得了?”

            那个年纪大的女军官像被刺了一下。她收起陪着的笑容,转头看了我几秒钟,问道:“晚两天离开祖国又怎么样?难道你们真的这么迫不及待要离开祖国吗?”

            我回答:“可是我们已经说过再见了。”

 

            两天后,我和另外两个一同去纽约大学的CUSBEA学生,坐在波音747头等舱里第一排位子上,在夕阳之下离开上海飞去旧金山。在登机前,曾被我们搞得焦头烂额的民航女军官履行了两天前的承诺,把我们的座位升级到了头等舱。随着飞机缓缓地爬升,窗外的上海市区逐渐变成了地面上一片稀疏的亮点。郊外的水稻田也逐渐变得模糊,进而与灰色的天际融为一体。飞机不断拔高后,阳光又一次照进了机舱,蓝灰色的太平洋这时也开始展现在飞机的正前方。我扭过头去,再次眺望这片即将离去的中国大陆,这片曾经养育了我的土地。此时我还不清楚在大洋彼岸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不过我知道,今天会给我以前的生活重重地打上一个句点。在这一刻我还不能决定,是要怀念这片土地,还是要把脑中的记忆开始清空。于是,我从空中小姐手中的盘子上拿过一杯免费的葡萄酒,期望用酒精把自己催入梦乡。我知道,这一觉醒来之后,我将要面对一个陌生的新世界,一个未知的远方。

 

            不过这次我带着我那遥远的黑龙江。

《拘留》

 

            外滩是一个上海人引以为傲的地标,一条贯通南北,在黄浦江边的沿江大道。旧称十里洋场,如今依然繁华的南京路、远近闻名的北京路、宽阔的延安路都由西向东通往外滩。外滩的沿江大道上矗立着一栋栋各具风格的高楼大厦,俗称万国建筑,解放前是外国银行和商行。如今,这些楼宇成了政府机关的办公楼。上海市委和军管会就设在这些巍峨大楼里。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外滩著名的海关大钟改奏“东方红”乐曲,成为了一个时代变更的象征。江岸边宽阔的马路一直通到与苏州河会合的外白渡桥,在那里有个黄浦公园,门口曾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木牌。江岸这边是繁华的市区,对岸是浦东,这时还是一片水稻田。在十六铺的摆渡口,十几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了躺在民警巡逻艇甲板上七窍流血的死尸。那年头不幸选择了死亡的人们一定没想到中国还会有改革开放的一天。

 

            在外滩的第一天晚上小有收获。我们拦截了两个结伴来中国旅游的西德大学生。她们的英语水平也参差不齐。那个棕黄色长发的姑娘的英语比我略强一些,而另一个金发女孩则说得十分流利。聊起来才知道,金发姑娘的父母曾被西德公司派驻美国工作多年,她本人就出生在加利福尼亚,到念小学时才回德国。整个晚上,我和萧杭听得多说得少,而李维则侃侃而谈。从纽约的洋基棒球队,芝加哥的比萨饼,一直聊到旧金山的金门大桥,李维简直是一个美国通。李维说了我们来外滩练习英语的目的。她们说,祝你们好运,还写下了她们在德国的电话号码,让我们到美国后和她们联系,假期可以去德国玩(要是我们能通过CUSBEA面试的话!)。我能感觉到,金发姑娘在纠正我们发音的同时,注意不使我们发窘,还不时送上鼓励的笑容。聊到天空洒下毛毛细雨时,我们说了再见,她们就跑回旅馆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异常兴奋。虽然只有一个晚上,我已经能感觉出对话的效果与听收音机的差别。脸部表情、手势、字句中简单的间歇和停顿,这一切都大大有助于对语言的理解。这些日常生活用语我大多学过,只是需要把发音和单词在大脑皮层里建立联系而已。

            李维说的不错。我们要是天天这样练习,几星期后面试应该没问题!

 

            第二天晚上天气异常好。我们先拦下了几对蓝眼睛、高鼻子的夫妇。遗憾的是他们要赶时间,因此不能多谈。于是,我们沿着黄浦江岸向上海大厦走去。

            上海大厦是外宾集中的旅馆。在旅馆对街,我们截住了一个正走下旅游汽车,等着过街回旅馆的旅行团。团里都是退休的美国老人,其中两对夫妻停了下来和我们对话。言谈中我们得知他们来自密执根州,明天一早要乘飞机飞去旧金山。话语中,一个银发老太太比我们还高兴。她说,在中国旅行了十几天,除了中国旅行社指派的导游外,她还没和一个真正的中国人说上话。她的话像打机枪一样,又快又多。这时我兴奋地发现,今晚我听懂的内容已经比昨天多了不少。李维对于密执根当然也很了解,特别是底特律汽车城。我也鼓起勇气,有机会就插进去说话。我发现,用外语说话,自信心十分重要。发音准不准不怕,沟通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难。

            过了一会儿,我们四周围上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我注意到李维的神态变得不太自然了。他一面说话,一面转眼扫描围观者。再过了一会儿,他向老外说了再见,唐突地结束了我们的对话。

            美国老夫妻过马路进了旅馆,我们身边的围观者也开始散去。我们正想抽身离开时,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袖。

            “你们在说些什么啊?”问我的是一个退休工人打扮的老年人。

            “没什么啦,练习英语。”我回答。

            他还不甘休。他问话的语气加重了一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觉察出情况有些不对,就不搭腔,转身想走。

            “等一等!”背后另一个人大叫了一声。

            随着这声叫嚷,我们三人的手臂都被人牢牢地抓住了。这时周围剩下的七八个人显然都是不打算离开的。

            “跟阿拉走一趟!”

            上海人管“我们”叫“阿拉”。说这话的是叫我们等一等的那个穿着褪色蓝布工作服的人。他显然是这群人的首领。

            我问他:“你们是什么人?要干嘛?”

            他把右胳膊伸上前来,把卷得高高的袖子翻下几道,露出了藏在里面的红袖章,上面写着“上海市退休工人治安执勤”。

            “跟阿拉走!”他的态度变得十分凶悍。

            这些退休工人平时担负着维护里弄街道的治安工作。他们的职责是防偷防盗,制止打群架,另外也在街坊中充当政府的耳目。我这才意识到,在外滩的这些退休工人还担负着另一重特殊任务。

            这些人兴奋和得意的神态,犹如一群猎狗围着擒获的猎物在打转。在夜晚的路灯光下,他们兴冲冲地拥着我们三人穿过大街,走进一条支路,然后弯进了一条曲曲拐拐的小巷。几分钟后,我们就从繁华的外滩到了一条灯光昏暗的小弄堂里。周围的旧民房让我觉得很奇怪:不去派出所,来这住宅区干什么?我看了看我的两个同伴。萧杭显得镇静,而李维则很紧张。我知道,萧杭有社会经验,李维的经历则单纯得很。

            我问领头的工人要带我们去哪里?

            他说,过一会儿就晓得了。

 

            我们一行人在一栋不起眼的民房门前停了下来。门边的窗子黑洞洞的,好像里面没人。领头的老工人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锁。一推开房门,里面灯光通明。原来,玻璃窗从里面用厚牛皮纸糊得严严实实。

            大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一张写字桌和两张椅子孤零零地置放在房间的尽头。两个穿制服的民警翘着脚,歪着身子,半坐半躺地靠在椅背上,手里各夹着一根香烟。他们的帽子放在桌上,风纪扣解开着,桌子正中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烟蒂被整整齐齐地堆成了一个小金字塔,显然他们在这儿无所事事已经很久了。

            看到我们进来,他们掐了烟,坐正了身子。年纪大的那个警察看了看领头的老工人,再扫了一眼那个年轻民警。他不客气地问老工人:“怎么回事?”

            老工人收起刚才那副神气的姿态,毕恭毕敬地报告:

            “跟外国人讲话。”

            老警员对工人那不屑一顾的态度让我惊诧。显然,他一点也看不起这些走狗。

            “我们还没查他们的证件,”老工人又补充了一句。

            看到警察对工人们的嫌弃表情,我心里产生了一线希望。我希望这只是一场小误会,应该不难解释清楚的。这些工人邀功心切,而我们不是他们应该捕捉的对象。我真希望工人们把我们的谈话录了音,这样就不难证明我们并没涉及政治,或者泄露什么国家机密。

            老警察用下巴指了指门口,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退休工人们开了门后,一个个鱼贯而出。最后出去的一人把门带上了。

            老警察从桌上拿起他的帽子戴在头上,然后站起身来,两手背在身后,踱步走到了我们面前。

            我想他会要我们提供证件。大学学生证和上海分院图书馆的临时借书证应该足够了。临时借书证上注明我们是中科院研究生。

            但这个警察一声不出,两手背着,两眼看着地板,在我们前面一步一步地来回走动。走上几步后,他会突然停在我们其中一人面前,抬起头注视几秒钟,然后又低下头继续踱步。

            很明显,他在用延长沉默来制造紧张气氛。我觉得这未免有点小儿科。我想,你这一招能玩多久呢?于是我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待他开口。

            我注意到,工人们离开之前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任何物证。那今晚全凭我们的嘴巴来替自己答辩了。

            老民警终于开口了:“说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们是中科院的新生;我们到外滩来,是想和外宾练习英语;我们将要参加出国英语面试,不得已才找了这条捷径。

            我加上一句:“我们是科学院推荐出国的。”

            我这么说是想给我们的行为添加一些官方色彩。我意识到这个策略有点冒险,似乎在自我炫耀。不过我觉得,这个险值得冒。有个带官方色彩的理由总比没有要好。另外这也是事实。

            我在说话时,老警察一直站在李维跟前,目不转睛地研究着他,脸凑得离李维的鼻子只有几公分远。一听到我的最后一句话,他马上转过脸来,对我说:

            “出国?先不要高兴得这么早!”

            我不确定是我的话触犯了他,还是已经到了下一场戏开幕的时间。我装着没听出他话里的刺儿,继续解释:

            “我没有高兴。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出国。我们是因为对口试没信心才来外滩练口语的。”

            他又回头去盯看李维。李维脸上紧张的表情一定让他觉得会是一个突破口。

            他眼睛向我这边扫了一下:“你们有没有单位证明?”

            我说:“证明?我不知道和外宾说话要证明。”

            我说的是老实话。虽然人人都知道与外宾交谈要小心,但我从未听说国家有明文规定,禁止与外国人说话。宪法里保证公民的言论自由;言论自由并不应该局限在中国人内部。

            看我没继续回答,他走到了我的面前。

            “你是大学生。你们学校难道没有传达中央文件,禁止在街上拦下外国人说话吗?!”

            “我真的不知道。”

            “不可能!”

            他的嗓门提得很高,语音里充满带有戏剧色彩的怒气:“上海所有的大学都传达了这个文件!”

            “噢……我不是在上海读大学的。”

            “你在哪里上的大学?!你有上海口音!”

            “我下乡去了黑龙江,后来就在佳木斯读大学。我们那个小城市里没有外国人,学校大概就没传达这个文件了。”

            他看了看我,没搭腔,转而问李维和萧杭:

            “你们两个也不知道吗?你们的大学在哪里?”

            “我们是杭州的。”

            “哈!杭州!杭州是风景区,是外国人游山玩水去的地方。你们不会不知道这个规定!”

            李维胀红着脸说:“我们传达过这个文件。”

            李维你这个傻瓜!干嘛承认?明知故犯罪加一等。装糊涂呀!

            我插进去说:“我觉得,对我们这样的特殊情况应该考虑。政府要是派我们出国去,我想政府也应该会容许我们和外国人说话吧?”

            “政府?!我就是政府!!”

            说到这时,这个警察彻底失去了他一直保有的冷静。他的脸涨得通红、淌着汗,语音已经变成了喊叫。

            他指了指桌上的电话机,对我们嚷道:

            “我要是拿起这个电话拨到科学院,你们这一辈子做梦也别想出国了!”

            他用手掌擦了擦前额上的汗珠,继续说:

            “你们是哪个研究所的?你们以为当了研究生就高人一等了?就可以不遵守国家法律了?”

            接着他用右手拇指和中指在我鼻子前清脆地打了个响,轻蔑地说:

            “我要取消你们的学籍就这么简单!”

            到这时我已经决定保持沉默。要是一开口,我的口气也会跟着他升级,因为我心里已经充满了被羞辱的感觉。

            也许这就是他在耍的伎俩。

            萧杭这时插了进来,说:“这没有必要吧。我们只是在学英语嘛。”

            警察没拿起电话,而开始向我们滔滔不绝地说教。他说,你们知识分子的毛病就是骄傲自大;文化大革命刚结束,尾巴又翘到天上去了;以为会说英文就了不起,文革的教训又忘了吗?你们以为有了知识,会说几句外语,你们就特殊了?你们能保证这些外国人中间没有中央情报局的特务?我怎么能肯定你们没塞情报给他们?你们对国家安全有没有一点概念?你们以为读了几天书就凌驾于法律之上了?

            到底是谁凌驾于法律之上?

            到此刻,我已经确信我们没有触犯任何法律,充其量只是违反了某些不成文的规定。即使他给中科院打电话,也不会产生他威胁我们的那个结局。不过,这场近乎闹剧的麻烦必须收场,而目前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说完要说的话。

            我决定不再打断他。

 

            听着他那充满羞辱语气的训斥,我的思绪又把我带回了童年。此刻我的眼睛在注视着他的脸,心却早已离开了这间屋子。我那短短一生中自认不公的遭遇,此刻像放幻灯一样,一幕幕在我眼前闪过:低下头匆匆地从爸爸名字上打着叉叉的大字报下进入家门;冬夜里给爸爸送香烟时看到的眼色;遇到别人爸爸游街时恐惶的联想;讲西游记惹下的祸,和站在全班面前作检讨时心中的羞辱……

            可是,这样的日子早该过去了!文化大革命这场人间悲剧已经收场;我已经长大成人,也学着把命运推了回去;我志愿报名去北大荒,付出了我的代价,作出了我的贡献,也亲眼目睹并推开过死亡。我奉献给祖国的自我,绝不亚于你这个穿着蓝色警服、抽着牡丹牌烟的上海民警。不但不少,胜过百倍。但在这个矮小的警察面前,我只能束手挨训,接受这种近乎屈辱的训斥,只是因为我还想出国,想深造。而他手里把握着至上的权力,祖国交给他的权力。他可以用这个权力随心所欲地毁掉我们的一生。祖国,我父母为之奋斗了一生的祖国,我们称为伟大母亲的祖国,赋予他这样的权力,让他来监视我们。

            是的,祖国母亲靠着这些凶恶的走狗来监视自己的子女,这个烹食子女的母亲。

            于是我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站在那儿,听着他的数落,等待着他收场。

            看来,他只满足于给我们上课、满足于听到自己滔滔不绝的演说,他连我们到底是什么人并不真正感兴趣。自始至终,他都没查看我们的证件。

            他一口气说了一二十分钟后,突然失去了兴致。他对我们说,下次要是再在外滩抓住我们,他今天说的话就当真了。

            说完,他告诉我们可以离开了。

            我从外滩坐20路无轨电车回家。车上很空,有许多空着的座位。我坐在窗前,看着南京路上手拉手的情侣,路边灯光下下棋的人们,嬉闹的孩子们,这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难道这是我的国家吗?这是我从小就立志要保卫和效忠的祖国吗?我一下醒悟了。在这片辽阔的国土上,我从来就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自作多情的傻子。我的一生到今天为止,不过是一场梦。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价值。我们自以为祖国母亲在期待着我们接班,而这部国家机器的运转,靠的不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走狗在维护着吗?像我这样的一个青年算什么。那些跟党奋斗一辈子的千千万万老革命,在解放后的一场场政治运动中,还不是被送进了绞肉机。把油挤出来,当作润滑剂,一切都是为了这部机器的运行。

            当电车驶到静安寺时,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

            要是我能出国,我还要回来吗?

《CUSBEA项目》

 

            一进上海的家门,妈妈气冲冲地问我:“你上哪儿去了?我们到处打电话也找不着你!“

            我摸不着头脑。不是说好了我要一路慢慢地玩回家吗?玩过了哈尔滨、长春、天津、济南,又转去山东黄海边的胜利油田看了一个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那里的表妹。在我去胜利油田时,家里失去了我的踪迹。

            妈妈解释说:“你差点要丧失一个出国的好机会。”

            听妈妈继续说下去,我才知道,她指的不是国内研究生考试,而是一个出国计划,叫“中美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考试及申请计划”,简称CUSBEA。

            我从一开始备考研究生时就打定主意不考出国生。出国研究生的诱惑力不是没有,但是大兴安岭的几年经历早已给我的血管里注入了现实的血液。每年,教育部把有限的公费出国生名额分到各重点院校的导师名下,叫作“代培生”。报考手里有代培生名额的导师,竞争异常激烈。我的策略是避开这些热门实验室。先学会走路再跑,不指望一步登天。迟教授不招出国代培生,正合我的意。

            可是我不知道从前一年起,美国的哈佛大学和康奈尔大学联手,与北京大学一起筹办了一个独立于教育部之外的研究生项目,即CUSBEA (China-United States Biochemistry & Molecular Biology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 Program)。这个生物学项目是康奈尔大学的华裔教授吴瑞先生参照已经办了三年的CUSPEA项目的模式筹划的。CUSPEA是李政道教授组织的物理学交换项目,从中国招收学生到美国的大学直接攻读物理学博士学位。参加生物学CUSBEA项目的有五十余所美国院校。从1981年起,即77级本科生刚毕业时,由哈佛大学和康奈尔大学的几名教授组成的招生委员会和北大生物系合作,从中国重点大学和中科院当年招收的硕士班新生里,经过笔试和面试挑选五十多名学生进入这些美国院校攻读博士学位。我虽是77级,但因为读的是医学院,学制比本科大学长一年。当我考研究生时,我的竞争对手已经是生物系78级毕业生,而CUSBEA项目也进入了第二年。

            这个项目是由美国各大学自筹经费,因此中美双方政府都不掏腰包。在国家还缺乏外汇的1980年代,为了最大限度地增派留学生,教育部特许这两个(物理和生物学)交换计划到中国顶尖大学和研究所里,根据美方标准来任意挑选刚入学的硕士班新生。之后又有了类似的化学出国项目。当时,台湾留美学生在美国的成功已经给中国学生铺好了路。但是,尽管美国大学对刚开放的中国大陆颇有兴趣,这时还不知如何入手。除了剧烈竞争教育部有限的出国代培生名额外,中国学生对如何直接报考国外研究生也是同样一无所知。因此,这两个由美籍华人教授挑头的项目对中美科技人才交流开辟了一条捷径。

            国内是由教育部指定哪些院校和研究机构可以推选CUSBEA考生,而学生的甄选标准则由美方制订。第一,考生在国内硕士班入学考试的各科平均成绩要在60分以上;第二,生物化学考分要在80分以上;第三,英语考分要在80分以上。三条标准看上去似乎简单,但因为国内重点院校和研究所的考题难度偏大,经过筛选后能参加CUSBEA考试的新生并不太多。

            今年药物所录取的研究生中只有我够资格参选。我的平均成绩是83分,在中科院上海分院的考生中列为第二。据药物所研究生办公室的老师说,生理所的批卷教授在我的神经生理考卷上写道:“要是你所不收这个考生,我们会录取至我所。”同时,我的生物化学分数也高于生化所生化专业的所有考生。迟教授本来不想放我去考CUSBEA,而准备把我留在他的实验室里。但研究生办的老师对他说,如若药物所没人参选,分院里可能会觉得我所今年考生质量太差。这样,身兼上海分院副院长的迟教授,从大局出发就同意把我推荐给北大的CUSBEA委员会。当所里发了第二封电报到佳木斯,通知我回沪准备CUSBEA考试的时候,我人已经在路上。于是,所里通过我哥哥到处找我,但我音信全无,全家人在上海急得不行。这时,离CUSBEA的笔试只剩几个星期了。

            回到上海后,我去见了迟教授。迟教授让我别担心CUSBEA考试。要是通不过,他的实验室里一定有我的一个位置。他告诉我,为保证他今年一定能招到学生,他已经录取了另一位浙江医科大学药理系的毕业生。如果我出不了国,分院已经保证给实验室增加一个名额留下我。谈话中,他列举了几个我可以选择的论文课题。同时我又了解到,迟教授在50年代莫斯科大学留学时,和我在北京的一个表姨是同学。

            CUSBEA考试分两步。第一关是笔试,用英语考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两科。第二步是面试,由哈佛的两个教授及一个心理学家飞到北京和上海来逐个甄选。我对生物化学很有把握:国内国外的大学和研究生教科书我都很熟,但我对分子生物学毫无概念。几乎所有的生化教科书开篇就说,生物化学是从分子水平来研究生物的学科。我由此推断,生物化学就等于分子生物学。现在又从哪儿杀出一门独立的“分子生物学”?不过,要是这两门课分开考,那生物化学一定不等于分子生物学了。

            美国人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我在大学自学的过程中一定遗漏了一门重要的学科!

            我此时的困扰反映了80年代初中国科技远远落后于西方国家的现实。在毛泽东晚年全国内乱的十年期间,欧美大陆静悄悄地开始了一场没有枪炮声的技术革命。对DNA的理解和随之而来的基因技术,不但使人类第一次能在分子水平上认识生命,并且可以开始设计如何改变生物细胞的特性。这时,一些有远见的科学家已经看出了基因工程对农业、医药、人类健康将会带来的根本性影响,因此从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在遗传学和生物化学的交界处诞生了一门新兴学科,即以分子遗传工程为基础的分子生物学。这门学科出生在我国和世界科技交流全面中断的年代里,难怪我国科学家对它大多一无所知,别说我一个医学生了。

            我请药物所开了一张证明,去上海分院图书馆提前办理了一张研究生借书证。之后几个星期里,我天天埋在分院图书馆里寻找一切带有“分子生物学”字样的英文杂志和书刊。当时,以分子生物学为标题的书籍基本上都是论文集,没有一本是教科书。而且,这些书籍大部分是以细菌和病毒为研究对象的。尽管我读得半通不通,很快我对分子生物学还是形成了基本概念。我发现,分子生物学中用到的生化原理和基因技术我并不生疏,如DNA复制,RNA转录,限制性内切酶,基因组合,等等。作为医学生,我所欠缺的是经典遗传学和实验微生物学。在大学里,我们只学了一点人类遗传学和医学微生物学的基本原理。为理解遗传病种和治疗临床感染,这些基本知识还可以对付;但什么病毒重组,显性基因交换,摩尔根定律,孟德尔交换律,等等,对我说来就像天书。

            既然搞清楚了问题所在,下一步的目标就很明确了。分院图书馆里,经典遗传学和实验微生物学的教科书比比皆是。读了几年医学院的一大收获就是能快速填鸭式地吸收大量知识。不一定要深钻,只要学到考试过关的水平就行!

 

            当我一人在图书馆探索时,我不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对图书馆里备考的另外两名CUSBEA考生产生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一天,他们走过来自我介绍。他们一个叫萧杭,一个叫李维,两人都是浙江大学生物系毕业生。他们也都考上了细胞所,目前也都和我一样被推荐考CUSBEA项目。几星期来,他们一直在分院图书馆里突击备考。我们互相认识后,他俩儿告诉我,之前他们默默地注视着我在图书馆的书架上随意挑出一本书,翻了翻又放回书架上那劲头,他们惶恐得很。他们推断我一定什么都懂,没有一本书能让我吃饱;进而推论,CUSBEA考生中像我这样水平的人一定很多。于是,他们对自己的信心大减。没想到,我的举动正反映出我对分子生物学的无知!三人忍不住大笑,引来了外文期刊阅览室里人们的一片白眼。此后我们天天一起准备,交换心得。

            CUSBEA的初试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多了。生物化学没有一题出了我的知识范围,而心里一直没底的分子生物学的题目也没离谱。我的短促出击效果佷好,既概括了分子生物学的大部分内容,也没钻牛角尖,以致搞得失去大方向。全国参加初试的140多个考生中,有近70人过了笔试这一关。萧杭、李维、我和我刚认识的几个复旦大学和上海一医的考生,人人都通过了。

            下一步将是面试,要用英文对话方式与美国教授交谈。两位美国教授这时已经在赶来中国的飞机上。他们先要面试在北京考点的学生,过两星期后再飞来上海。与其中一位教授同行的是他自己的妻子,是哈佛的一个心理学教授。她会通过与我们的面谈来评判某个考生是否具备文化转型的心理素质。

            在短短几个月内,一系列事件的飞速发展让我感到头晕目眩。不久前我还担心无法和重点大学的尖子学生竞争。要是考不上研究生,恐怕到县医院当医生我都会砸锅。而如今,我最担心的已经不是这些与我一起拼搏的考生,而是我的医学院背景。我连一个较真的实验都没做过,光有书本知识能通过美国教授的面试吗?

            这次面试的机率是从通过笔试的70个考生中挑选59人。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竞争情况:成功不需要在金字塔顶端,只要不在最底层就行。

            我觉得我的运气实在不错。走到这一步,我确实付出了代价,一份耕耘、一份收获,没人把今天的局面送到我的手中。但我心里明白,这世界上有无数人比我付出了更高昂的代价,最终仍然受到了命运的玩弄。看着CUSBEA考场上那些充满自信的年轻人,言谈之中大有天之骄子的气概,使我不由地想起那些只比他们大上几岁的返城知青。他们之中有多少人,论才华论素质,绝不比你我差。而此刻他们正在饭店食堂洗碟洗碗,脚下连一席栖身之地都没有。更有那些躺在北大荒冻土下,连一座墓碑都没有的人们,有谁知道他们的理想与抱负?

            是有人在玩弄我们的人生,还是人生在开我们的玩笑?

 

            我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把英文口语搞上去。借字典帮助,我能阅读英文科技文献和时事报章,但一碰上口语对话,我就吃瘪了。报考国内研究生时没有外语口试,所以我这几年就没有分散精力去学口语。谁料到,今天可能就在口语这一关摔跤呢?在上大学时我很快就作出了放弃口语的决定,现在看来是短视了。

            于是,在离开大兴安岭五年后,我又开始每天收听美国之音。我先听上一遍美国之音的中文节目,以便对当天广播的新闻内容有所了解。接着我再听它的英语节目,基本上是逐字逐句地连矇带猜。要是能听懂一句完整的句子,心里就会一阵兴奋,觉得面试还有希望。我请了一个正在读英语系的邻居女孩与我对话。无奈我的水平与她无法相比,她说上半天我仍不知所云。我还找了另一个邻居老太太,解放前是在外国银行当秘书的,她的英语水平比小邻居要低一些,反而更适合我。可是有一天当我想请她教我英文打字时,她很不以为然。她说,你出国去读博士,将来会作人上人;打字是你秘书的事儿,你不应该降低身份去学。因此,她拒绝教我打字。

            我在中科院图书馆交的朋友萧杭和李维,这时也在发狂似地准备英文面试。李维是从中学直接升大学的,英语不错,此时信心十足。萧杭和我年龄相仿,进过工厂,口语也不行。李维提议我们一起去黄浦江畔的外滩找外国人练对话。他说,浙江大学想出国的学生经常去西湖边上找老外对话,他这样干已经好几年了。

            “要不然我哪能说这样的英语?”

            我想,我这个佳木斯的老土,难怪到今天还开不了口。于是,我们约好晚饭后在分院图书馆门口碰头,一快儿去外滩。

 

《考研》

 

            丁大哥是邻班的班长,也是我在医学院的好朋友之一。大家叫他大哥,实际上他也就比我们大上两三岁,和我哥哥年龄差不多。他在部队当过小兵又提了干,比我们都成熟,像个班长的样。他爹是部队的军级干部,一个响当当的老红军,而丁大哥一点架子都没有。他并不像有些班长那样对辅导员唯唯诺诺。其实他的党龄比刚退役的辅导员还要长几年,所以辅导员对他客客气气的。

            丁大哥虽不明说,我也知道他想考研究生,因为他曾经不经意地问过我哪一本神经生理学教科书比较好。要当医生,用不着花上额外精力去啃神经生理学。但是,他没说穿,我就一直没细问。到了大学最后一年,一次闲聊时我问他是否打算报考研究生,他含糊地回答:“会考虑”。

            我不知道他干嘛要保密。我们这些公开考研的,经常在一起交换心得和消息。考相近专业的同学,搞到考题也互相交换。反正都考不同的学校,不用担心考试时撞车。我们都希望,届时佳木斯医学院同学中能考上研究生的学生越多越好,给学校打个翻身仗。当然,我们这些人也得有厚脸皮:谁知道我们能不能考取。这时大伙儿都豁出去了,临床课能不上就不上,选修课连我们的影子都见不到。丁大哥是党员班长,要以身作则,不能像我们这样无组织无纪律。一直快到研究生考试报名前不久,他才悄悄对我说,他在考虑报考上海脑研究所。

            我已经决定报考上海药物所神经药理专业,导师是留苏的迟教授。迟教授原来研究神经毒气的解毒药,这几年搞的是鸦片受体研究,是国际上的热门学科。我哥哥退伍后,在上大学前在药物所工作过几年,所以认识迟老师。在我放寒假回上海时,哥哥介绍我和他见了面。

            迟教授为人和蔼,对我报考他的研究生加以鼓励,同时让我写一篇苯二氮卓受体的综述。那时国内还没有苯二氮卓受体的文献,我想他是要通过我的作品来考查一下我科技英文的阅读和理解能力。几个月里,我逃了很多临床课,从早到晚钻在图书馆杂志架的走道里翻阅了一大批原始文献。通过这次练习,英文阅读水平确实大有提高,科研思维方式也颇有心得。在我把综述写完时,医学院正好举办了毕业班科技论文比赛。我把文稿寄给了迟教授,又抄写了一份交给学校论文比赛评选会。

            这时已经到了研究生报考的时候了。按规定,一个申请人在申请表上只能填写一个大学(或研究所)里的一个导师。不久,我的论文得了一等奖。这没给我带来太多的兴奋。我心里很清楚,我的对手不在我们校园里。又过了一个多月,迟教授回信到了,对我的文章客气地赞扬了一下。同时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今年报考他实验室的考生名单他已经拿到了,其中有许多重点医科大学药理专业的毕业生,因此我的竞争对手会很强。

            他又加了一句,要是平均成绩不到80分,大概就很难录取。

            平均成绩80分!这在研究生考试里是一个天文数字。中科院上海分院各研究所互换考题,主科副科的考卷都不是闹着玩的。譬如,在我考试的科目中,神经药理是主科,由药物所自己出题;生理生化两门课在药物所虽是副科,但神经生理学考卷选用的是上海生理所的神经生理专业的主科考卷,生物化学考卷选用的是上海生化所的主科考卷。我已经打听到,去年中科院上海分院平均成绩在60分以上的考生基本都录取了。要我门门考过80分,等于是我要在所有的副科里打败生理生化所的主科专业考生!这个要求实在是高得不着边际。迟教授今年只招一个研究生。看来他对今年报考他名下的考生已经别有独钟了。

            作为一个医学生,上完基础课后我没进过一天实验室,比起药理专业毕业生来说自然显得欠缺,因此迟教授对我的考分要求提高也不为过。但这封信实在弄得我措手不及。要是他提早对我作此暗示的话,我绝对不会报考他的实验室。神经药理是神经生理和生物化学的交界学科。按我准备的范围和深度,我完全可以报考生理所或脑所的神经生理专业,那样会有更多的导师供我选择。我在生物化学上也下了很多功夫。即使报考生化所的生物化学专业,我对生化主科也不会打怵:几本国内国外的生化教科书我都翻得烂熟,连研究生水平的蛋白质教材我也精读了。

            报考志愿书一个月之前就交上去了。这时,想改变导师已经太晚。到了这一步,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丁大哥这时已经公开了他考研究生的计划。他报的是中科院上海脑研究所的张教授。张教授是国内神经电生理的权威,脑所的副所长。这时我正在作最后冲刺,复习时只用几年来自己总结的精华笔记,已经不再去看教科书了。丁大哥把我的几本神经生理教科书都借了去,没日没夜地看,连饭都拿到教室里吃。不到几星期,他的人就瘦了整整一圈。他又捡起了那个退伍后已经戒掉的习惯,开始吸烟。

            离考试不到两星期的一个下午,我走下宿舍楼穿过积雪的大院去锅炉房打开水时,看见大院另一头围了一群学生。我走过去看个究竟,出乎意料地看见丁大哥披着军大衣站在中间,边上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

            丁大哥对围观的人群视而不见。他仰头望着天空,嘴唇不出声地翻动着,似乎在和某人在默默地对话。我顺着他的眼神向天上望去。碧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一丝风都没有。我意识到了,丁大哥是和他心里臆想的人在说话。

            “张教授,是,是,我听得见。”虽然丁大哥的语音不响,但在安静的人群中,他的词句还是可以辨别得清楚。

            “是,是,我这最后几天一定努力。你放心。”

            我脑子里顿时醒悟到:丁大哥神经错乱了!

            我走上前去轻轻拉了他一把:“丁大哥,你在干嘛?”

            我记得在哪里读到过,梦游的人被惊醒后,可能会被吓得神经失常。我不想让他受惊,就把语音压得很低。

            他甩开我的手,连头都不回,继续朝着天上喃喃自语。

            我使劲拉他的衣袖,提高嗓门问:“丁大哥,你在干嘛?”

            他收回了目光,转头看着我,说:“小叶,张教授在用电传真和我面谈。”

            我心里一颤:丁大哥,你怎么让压力搞成这样?

            “丁大哥,我们回你屋里去。”

            听到这儿,他甩开我的手,仰起脖子,看着蓝天继续不断地点头:“是、是、是。”

            “丁大哥,我们回你的屋里去。”我把手里的热水瓶交给一个同学后,腾出两只手来拉他。

            他一边使劲推开我,双眼一边继续望着天空。我抓着他不放,示意他班上的几个观望的男生来帮我。

            当我们把他双手和肩膀牢牢地固定住后,丁大哥转过头来望我们,眼里充满了怒气。我这时注意到他眼白上布满了血丝。

            他大声说:“小叶!你们放开我!张教授在等我说话!”

            我叫着:“去找辅导员!”

            一会儿辅导员赶到了。他一来就怒气冲冲地大叫:“老丁!你像一个党员吗!”

            丁大哥猛一下醒过来了,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样子,疑惑地看着我们大家。

            趁着这会儿的短暂功夫,我们几个男生拉着他回到他的宿舍,逼他吃下两粒安眠药,让他和衣睡下。

            附属医院精神科的医生诊断说他是短暂性精神分裂症。学校让他休学半年,留到78级一起毕业。他自然误掉了今年的研究生考试,不知后一年是否再考。

 

            考试就在本校进行。政治和英语是教育部统一出题,而专业课的考卷则由每个考生报考的单位直接寄到学校来。到考试前的一两星期,我对复习已经厌烦到了极点,厌倦到连打开笔记都受不了的地步。准备了三四年,马上要见分晓。我不敢自满,但扪心自问,要是考不好也说不过去。练兵千日,考场上这三天是决定胜负的最后决战。我这几年过得像打仗一样,没日没夜地与各种假想敌作战:那些重点院校的尖子学生,那些从校门入校门的天之骄子,那些绞尽脑汁出难题的教授,和那些躲在命运背后,若隐若显,从小时候就一直与我作对的妖魔鬼怪,这次我要统统宰了你们!

 

            考题基本没出我的意料,五门课我觉得都答得不错。跟我打听到的一样,除了政治和英语外,专业和副科考卷都是中科院各所出的题。正像我希望的那样,科学院的考题在很大程度上超出了大学课本的水准。这让我暗暗自喜。我这几年的准备遵循了焦土抗战的方针,现在应该收到了回报。起码我希望是如此。

            考完最后一门科目后,我去市邮政局发了一封电报,告诉家里一切顺利。接着我一头扎进了医学院毕业考试的备考。奇怪的是,考完研究生后的几星期内,我很少去猜想考试的结果。我无法确定我能不能考上,但要是今年失败的话,我真不知道今后如何改进。这几年作的极限努力,使我担心自己已经失去了任何继续增进的余地。于是,我决定先把精力全部放在医学院的毕业考试上,而避免多想考研的结局。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药物所的电报,通知我去上海面试。拿着电报,我知道我成功了。接到面试通知,说明我已经通过了笔试。面试是让导师在作最后决定之前有机会见考生一面,而迟教授已经见过我几次了。这时他要是不想招收我,应该不至于让我去上海白跑一趟后再拒绝我。因此,我相信这次面试应该只是走个形式。

            让我我惊异的是自己并没有太多兴奋感,只是大大地松下了一口气。

            我请了三个星期的假,准备悠悠闲闲地一路玩回上海。过去的八年里,我在这条铁路线上来回走过许多次,但还是有许多想看的地方。进了研究所后,我不知今后何时再能悠闲地逛一下这条路线。此刻我的前途耀眼得很。我还不满二十五岁。不久之后,我就会成为一名中国科学院的研究生。更重要的是,今天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奋斗的结果。文革动乱,走资派黑帮子女,大兴安岭的严冬,231分的高考成绩,一次次地摔跤,最终我都爬了起来。

 

            今天,我走着自己的路回来了。

 

《实习》

 

            在医学院最后一年的县级医院实习项目里,我被分配在黑龙江省集贤县中心医院。集贤位于肥沃的三江平原中心,周围被乌苏里江、黑龙江、松花江环抱。我已经决定把医学院最后一年作为考研的冲刺,而县医院这三个月对我尤其重要。在县医院实习不打分,因此我可以放纵自学。这时,我已经熟读了所有能找到的,和我报考学科有关的国内和翻译的教科书,也背熟了所有氨基酸和神经递质的化学结构,以及各种代谢通道和遗传法则。通过这些年的层层考试,我也总结出一套考试技巧和答题策略,用来引起批卷教授的注意。我的英文阅读和书写水平提高了许多,只是听力理解还是非常糟糕。我校的两个英语教授早年都是学的俄语,到了中苏交恶之后才改学英文。因此,他们的英文发音中带着浓厚的斯拉夫语音,也无法纠正我们的发音。我曾经考虑过有系统地收听一套收音机里的英语教学课程,不过在时间上怎么也排不过来。庆幸的是,那时考研究生还不包括外语口试,所以我就完全放弃了口语。另外,因为在临床实习时经常跳课,我开始担心要是考不上研究生,毕业后我恐怕无法胜任临床医师的担子。

            不过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没有退路,考研是一场战争。我的退路在报名来黑龙江的那一刻就切断了。

            我在医学院上学期间,目睹了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化对社会带来的冲击。三年级时我们开始临床见习时,黑龙江的经济发展还远远落在全国之后,医学院里医疗物资普遍缺乏,尤其是各种抗菌素。附院的医生往往会告诉家属需要给病人上哪种抗菌素,让家属自己去找关系或到黑市上购买。每次当家属把一盒盒抗菌素交到我手上时,我都会松下一口气,同时也很奇怪:连我们医院都没有的药品,家属是从哪里搞来的?遇到农村来的患者时,家属往往束手无策。这时,护士就会递给他们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能搞到药品的人名和电话。不久我就懂了:医疗物资奇缺的一个关键原因是自上而下的腐败;而这种系统性的腐败,在经济转型前就已泛滥成灾了。

            到临床实习时,医疗物资紧缺的现象有所改善,但是各级医院又面临着新的挑战。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医疗经费由国家下发和补贴。进入1980年代后,医院的经营方式开始改革,国家要求医疗单位做到自负盈亏。这时,由政府提供的经费只够医院发工资,而其他费用都要靠收费来解决。在实习时,我马上就感受到这个变化对医院和病人的冲击。

            一天在县医院急诊室实习时,拖拉机拉来了一个年轻人。他的右脚几天前被压伤,村里的赤脚医生给了他止痛药和抗菌药膏。来到急诊室时他已经接近昏睡状态,问诊时得使劲叫醒他。家人在安慰着他的妻子,可她还是止不住泪水。病人额头发烫,红肿的右腿有平常两倍粗,脓汁和血水不断流出伤口。很明显,要是不马上治疗,他随时会进入感染性休克。

            急诊室的主治医师到过道里的担架边快速检查了患者后,下医嘱开了退烧药和止痛剂,然后告诉家属去大厅对面的会计科付款。护士开了一张诊断单,上面注明了清创手术项目和预估住院天数。

            主治医师回急诊室前对护士说:“别把他推进急诊室。等会计科点头后,病人马上送去手术室。我已经和外科联系了,他们知道这个病人。”

            我跟着主治医师进到急诊室里,问他上哪种抗菌素。

            他说:“还得等等。家属付费后才能上抗菌素。”

            他解释说,在家属付费前,他只能给止痛药和静脉盐水点滴。唯一例外的情况是病人会马上有生命危险,如急性心肌梗塞。

            病人的叔叔从会计科回来后,我过去询问他们的进展。一见我走过去,他们马上停止了对话。

            我告诉他们,患者急需静脉抗菌素和清创手术,耽误几个小时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医生,我们能不能商量一下?”

            虽然我还不是医生,但这时我已经停止纠正病人和家属对我的称谓了。我走去询问护士长。她告诉我,会计科通知我们,家属只付了一小部分的费用。

            我去告诉主治医师时,他正给一个男孩头上的创口缝合。我问他能不能破例开始上抗菌素。他明显对我打断他不太耐烦。

            他说:“我无能为力。”

            他告诉我,要是在几个月前他会先开药。可是眼下医院已经三令五申,要医生遵守规则。

            “上个月,急诊的张医生违反规定开了药,病人没付费就离开了。这笔费用最后从张医生的工资里扣除,是他半个月的工资!王主任出面和会计科交涉也没用。”

            他又说,医生护士以前都同情农村来的患者。农民没有医疗保险,收入又低。他们看到入院费用都会吓着,特别是需要预付时。那时,大部分病人都是等到出院时再结帐。

            “我也懂他们为什么不想先付钱。这笔钱可能会是全家一年的收入。要是病人治好了,他们付钱还情愿;要是病人死在医院里,那就不一样了。以前医院扣住遗体,等家属结账后才能拿走,但家属就经常把病人遗体留在医院里。现在医院没法负担这些费用了。”

 

            对想当外科医生的同学在县医院实习是最好的经历。医学院附属医院有严格的条例来限制医学生能作的手术。在附院,阑尾切除基本上就是我们能作的最复杂的手术了。在附院外科实习时,想当外科医生的同学只能把大部分时间用在练习打外科结上。而在县医院里,外科医生乐得把简单手术推给实习医生,这样他们自己的病例会减少,也可以早点回家。

            我们几个考研的学生,都在县医院实习时跳了许多课。这时研究生入学考试近在咫尺,大家都在紧张地备考,同时希望不要中途出现意外情况,如在考试那几天突然生病。每天晚上在寝室里听到同学们兴奋地议论他们白天作了什么手术时,我都得压住心里的羡慕,同时提醒自己我为什么要放弃这个黄金机会。同时,我还得压住心里那种惧怕毕业后成为不称职医生的感觉。

            我们来实习不久后,医院的护士长就开始打听哪个男生还没有交女朋友。我们问她为什么关心这事儿,她倒是很坦率。她说,在我们到来之前,医学生来实习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她接到了许多通电话,让她给县里领导们的未婚女儿物色夫婿。她对我们说,她不会一个个地问过去,不过谁要是有兴趣,就直接去找她。

            一天我和她在一起清洗手术器材时,我决定和她开个玩笑。我问她怎么从来没问我的“个人情况”。

            她诡异地笑了笑,说:“你呀,我早就打听过了。你们上海人靠不住!看看现在这里还剩多少上海人?我们怎么能把女儿嫁给你们!”

            她说的一点不错。过去一两年来,黑龙江的上海知青走了超过百分之九十五,附近的农场林场也一时陷入了几近瘫痪的状态。

            但我也知道,这些上海知青回城后,大部分人都在生活的边缘挣扎。

《敲医学之门》

 

            有了一个计划后,时间就过得很快。

            我订了每天的日程表:早上5:30起床后,晨跑30分钟。早饭后,花四十五分钟至一小时学英语,然后一天的课程就开始了。医学院的课排满一整天,直到下午4:30才结束。晚饭前,我会有一小时的时间把白天的内容再捋一遍,晚饭后的时间就完全用在考研究生的准备上。星期天和节假日则全部用于备考研究生。

            在77和78级学生中,每天花十几个小时学习的现象非常普遍。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在工厂或农村度过了几年,因此都十分珍惜大学教育,这个与多数同龄人无缘的机遇。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没接受过完整的中学教育,因此痛感只能加倍努力,才能把失去的时间抢夺回来。从星期一到星期六(那时的周末只是星期天),每个教室里都坐满了学生。一到晚上十点,学校就切断教学楼的电源,逼大家回宿舍就寝。

            到了大学二年级末,我已经把考研的领域缩小到了神经生物学,同时我也决定避开国内顶尖的医学院校和综合大学,而去报考中国科学院属下的研究所。研究生入学考试往往是由各校各专业的导师自己出题,因此招生单位的考题往往有意无意地偏爱本校毕业生。同时,考生了解本校教授的风格,从而也提高了他们的录取机率。这些因素都增加我这种野生型考生的难度。相形之下,中国科学院各研究所的科研水平在国内名列前茅,而庞大的中科院属下只有一个规模不大的中国科技大学。中国科大生物系每年只有三十多个毕业生,而中科院的生物学科研究所接近上百所,仅上海分院就有七所之多。我由此推断,中国科大的毕业生无法垄断中科院研究生院的名额,这样让外来考生会有更公平的竞争机会。此时,我已经下了决心,要用考研来纠正自己在十七岁时犯下的人生错误,因此报考的研究所一定要选在上海。中科院上海分院当时有国内顶尖的生物研究队伍。其中,生化所是世界上率先合成了活性蛋白(胰岛素)的单位,而生理所和新建的脑研究所更是我感兴趣的神经生理学的重点科研机构。同时,我进一步了解到,近年全国招考硕士研究生的录取率是10:1,比我们考大学时的比例要好得多。

 

            在医学院第二年,我们上病理生理课时,有一天教授给我们讲授缺氧机理。缺氧和断氧是一个人在水下窒息死亡的病理基础。教授提到,人体多数器官,除了大脑之外,都可以在缺氧甚至断氧条件下存活不少时间。而大脑在断氧后8-10分钟就会死亡。

            在提问时我举了手,问教授:

            “一个人有没有可能在水下不呼吸存活四五十分钟?”

            他看着我,不耐烦地说回答:“我不是刚刚教过你们,断氧超过十分钟人就会脑死吗?”

            教授当然不知道我这个问题是从哪儿来的,不过他那不屑一顾的回答让我心里松下一口气。提问时我担心,他会告诉我在某种例外情况下,华强会有时间等我救出他来。

            我跑去王八湾撑船划回渡口,来回起码要一小时。

            这时,我抑制了想走上前去拥抱一下教授的冲动,因为他和同学们都会大吃一惊。

 

            那年冬天一个早晨,我走过连接图书馆楼和教学楼的天桥时,看到玻璃墙前挤满了同学。我问出了什么事。别人告诉我,外科副主任的儿子和儿媳晚上煤气中毒。男的救过来了,媳妇还没恢复呼吸。外科主任让抢救小组把病床移到零下二十多度的大院里,说是低温能减慢器官的死亡。看着他们在给这个年轻妇女插管,开动呼吸机,挤压胸腔,我又回到了一年多前黑龙江畔那个早秋之夜。

            那天是在九月里,黑龙江里的水温并不低。当时我们还能在江里游泳。在那天的温度下,断氧后器官应该很快会死亡。这时我的两只脚钉在地上,紧盯着抢救小组在积雪的大院里有序地工作,我的焦虑感又爬升到了顶点。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散了,一个护士把白被单盖在年轻妇女的脸上。看到抢救失败,我心里松下了一口气。突然,我震醒了。我骂自己太缺德了。怎么?难道我刚刚一直在下意识里希望他们抢救失败吗?他们的失败,能证明我没去撑船是可以原谅的吗?!

            这时我的罪恶感非但没减低,反而登峰造极了。

 

            一次,我在图书馆随意翻杂志,读到一篇有关打坐可以降低身体代谢率的文章。其中提到,印度高憎修炼了几十年后,可以把自己密封在大坛子里,埋入地下几天,出来后依然毫发无损。这时,我又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华强也许只需要一小时!

            然后我又尝试告诉自己:华强没练过功,不能和高憎比。

            慢慢地,我懂得了为什么在这件事上,我始终无法找回内心的安宁。和我作怪的不是华强,甚至不是死亡本身。不让我安宁的是我在那个时刻做出的选择,是因为在那个关头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即使是无效的行动。即使是注定要失败的行动。

 

            医学院的宿舍与校园隔着一个小公园。除了雨天外,每天早上走去学校的路程都让人心情舒畅。下雨时就不同了。雨天公园中泥路返浆,回到宿舍时,裤管和胶鞋都浸透了泥浆。第二天一早还得穿着湿透了的鞋子去上学,因为大部分人只有一双鞋子。在村里我们可以用取暖的炉头来烤干鞋袜,而在学校宿舍里我们只有三十七度的体温。雨季里,公园中被学生踩得一片坑洼,使得区政府几次决心要在雨天时关闭公园,这样作会迫使我们上学绕路多走三十分钟。于是医学院去市里申诉,来来回回,公园始终也没关闭。

            入冬后白雪覆盖大地,公园里的那条小河也要冻上整整一冬。早上在雪中走过小桥时,天空地面一片洁白,常常使人感到步入仙境。不过今天早上我过桥时,又看到了在几十米外的冰河上放着一个枕头大小的深灰色布卷。不用问我就知道,这个布卷里裹着一个冻僵了的新生女婴。我也知道,这个女婴的父母多半是从农村来的,刚在河对岸的医学院附属医院生下了女儿。他们回村前把女婴丢弃,然后会告诉村里人孩子难产死亡,也就会再得到一次怀孕生儿子的机会。在农村,生儿子不但对传宗接代至关重要,还会影响父母养老的前景。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公园里看到被丢弃的婴儿。我入学后不久,国家的一胎政策开始强制实行。在附院的妇产科见习时,我马上感受到了这个政策对社会的急遽冲击。门诊手术室里,早期流产病例大大增多;住院部的手术室里也不时地见到大肚子的农村妇女被村干部或民警押送来作晚期流产术。也就是从这时起,附院开始出现了遗弃女婴的问题。那时没人(起码没人公开地)从人道角度来质疑国家的一胎政策。政府的统计数字表明,如果不迅速降低婴儿出生率,国家经济最终会被庞大的人口压垮。在这个前提下,强制计划生育的高压手段就变成了另一个大众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冷酷现实。被押送入院的要么是已有子女、不应再怀孕的妇女,更多的是有了女儿后还想要儿子的妈妈。她们在怀孕后常常藏在亲戚家里等待生产。不过,社会上的眼睛比比皆是。这时谁家要是住进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女,马上就会引起注意,触发调查机制。要是发现是非法妊娠,就会被递解回村,强制流产。

            我在产科见习的一天早上,一个孕妇被推进了手术室作晚期引产。她的腹围看上去已经接近预产期,不过病历上标明这是一个流产手术。当班的主治医师顿时变得异常烦躁,开始不断地熊这个哭泣不止的孕妇。安静的护士们则在一边有条不紊地做着手术准备。整个手术室里没有一人开口,只有外科器械的碰撞声。不久后,随着催产素的点滴,孕妇的子宫开始有节律地收缩。

            我开始紧张起来,因为我不知道胎儿出来后会如何处理。主治医师的脸色让我闭上嘴巴,问不出我心里的问题。在上胚胎学时,我看过大大小小泡在福尔马林玻璃瓶里的胚胎,不过我还没见过一个临近产期的活婴。等到孕妇的宫颈逐步打开时,婴儿的颅顶开始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粉红色的婴儿头皮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细髮,其间分布着一条条细细的淡蓝色的静脉血管。我的想像力这时已经能让我看到一个活着的婴儿,有脸有脖子,有躯干有四肢,就像在新生儿区见到的婴儿一模一样。我的思绪冻结了起来,心里突然充满了恐慌。正当我在考虑是否离开时,主治医师已经把一个细针头熟练地扎进婴儿头皮下的一根血管里。随后,他站起身来脱下手套,嘱咐护士长“开始上药”。说完后,主治医师走了出去,我也跟着他到了院子里。

            他站在空旷的院子里,背对外科大楼,点上了一枝香烟。他一言不发,眼睛眺望着远方阴冷的天空,陷入了沉思。他静静地喷着烟雾,似乎大院里除他之外别无一人。

            周围的死寂让我觉得不自在,不过我还是安静地站着。

            突然,他开口回答了还停留在我脑子里的问题:“婴儿没离开母体前,没有法律上的问题。”

            我懂了。这不是他第一次作这个手术,也不是护士团队的第一次,而我也不是第一个在心里窝着这个问题的新手。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护士来到院子里,招呼他回手术室。他把烟蒂扔在地上,使劲地用脚踩灭,和护士一起进了外科大楼。他没招呼我跟他进去。

            我松下了一口气,独自离开了医院。

            第二天见到产科护士长时,我问起了那个妈妈的情况。

            “喔,她哭成那样!你知道,那是个男孩儿!”

 

            一星期后,和我一块儿见习的一个男同学跑来问我要不要去看一个脊柱裂的新生儿。脊柱裂是胎儿发育过程中的先天性障碍,源于神经管关闭不全。这可能是遗传因素引起,或是由于母亲妊娠期叶酸摄入不足导致。我跟着他走进一个空荡荡的产房。这时医生护士都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凌乱放置的器具和几个点滴架。在屋角的浅黄色水门汀地上躺着一个面朝下的新生儿,这时不断地发出响亮而孤零零的哭声。他的背部下端有一条4-5厘米长的裂缝,下面的软组织里鼓出了一个椭圆形的包囊。这个同学刚刚观察了他的生产过程。他告诉我,家长已经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了。

            我出了产房后找到了护士长,询问下一步怎么办。她告诉我,目前只能等到小孩没气了才能处理。主治医师已经嘱咐把这间产房关闭了。

            “别再进去了,恐怕要等上好几个小时。”

            我到值班室找到了当天的主治医师。这时他正在吃家里带来的饭盒中的午餐。

            我问道:“我们为什么不打电话给神经外科?这个婴儿哭得很响,看上去总的状况不错。”

            “我和父母谈了已经不只半小时了,”他话语里没有一点不耐烦的语气。“你们都学过脊柱裂了,应该知道这个疾病常常伴随智力发育不全和其他神经系统疾病,特别是这么大的一个脊柱裂。修复应该不难,不过作手术不会解决智力和其他发育问题。他的父母已经考虑成熟,决定放弃,这是合理的。他们是农村来的,留下这个孩子,全家就毁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问道:“他们老了后,谁来照顾这个孩子?我和你吗?”

 

            我成长过程中目睹了无数可以质疑但无法改变的现实。在这些关口上,我往往选择了把自己的疑问锁入脑中的黑盒子里,或者把记忆清零。我也习惯了在自己的思考列车的行进途中不断煞车,以免撞山,或者误入一条反社会的不归之旅,踏进那片人人都知道的,但是扭过头去视而不见,或者干脆拒绝承认其存在的黑暗原野。

            千百万生灵涂炭只为建造一个“纯洁”社会,无辜的人们可以任意牺牲以实现伟大理想,无数生命也可以成为一波波社会实验的样品。随着年龄的增长,虽然心里的疑问日积月累,但我那从小形成、赖之生存的逻辑模式一直还能支持我的正向思维。这以前,我已经接受了父母在文革中的痛苦是社会大变革的花絮(幸好他们都存活了下来);千百万知青的命运也可以忽略不咎(因为人类史上类似事件不计其数);我也开始崇拜个人奋斗,相信失败者不值得同情。直到今天,直到我目睹了这些新生儿的命运。所有这些方便的理念都无法用到这些新生儿身上。政府还能把晚期流产的道德责任推给母亲:因为她的自私,迫使医生作出与治病救人相反的行为。但是,那些公园里被遗弃的女婴,那个因患脊柱裂而等死的新生儿,使我无法不究责于党和政府的政策。尽管我早已厌倦了改变社会的理想,但我永远无法知道的是:要是那天在产房里我提出了心里的质疑,今天我心里是否会多一点安宁?

 

            医学院的课程本来就塞得满满的,77级排得更紧。我们春季才入学,比常规晚了半年。但因为要按时毕业,损失的时间全靠压缩课程来弥补,因此搞得更紧张。在我们年级里,像我这样一心要考研究生的为数不少。在全年级共用的大阶梯教室里走过,看到某个同学到了三年级还在反复阅读生理生化的基础教科书,不说也知道用意何在。慢慢地,这些埋头准备考研的同学都熟了。77和78两级学生大多埋头读书。那时指定要学交际舞,而我们这些人被赶着鸭子也不上架,每次被辅导员撵到了礼堂里站一会就走。不像79级以后的大学生,爱玩又会玩。跳舞、溜冰,他们有一样学一样。我们这些想考研究生的,连看场电影都要作一番心理斗争。

            在大阶梯教室里,下课后留下的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我喜欢坐在教室后面高处靠窗的角上。居高临下,看书累了,透过落地玻璃窗向远方眺望一会儿,是最有效的休息方法。要是有一个新人坐到你的附近,你很快就会注意到。最近我就注意到前座老是坐着同一个女生。她不是我们班上的,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从她年龄上看,她应该是由中学直接升上来的。她梳着流行的长头发,看到我在注视她时,她会腼腆地笑一笑。

            我很少和女生说话,这时也不打算交女朋友。大学生按规定不能谈恋爱。但这条规定学校并不强制执行。学校只是丑话在先,毕业分配时别以男女朋友的关系给学校出难题。大学毕业生由国家统一分配,因此学校不能保证你俩儿分到同一个地方。尽管有这样的规定,到了三年级时,男女同学成双成对的已经不稀奇。我早做了决定,在大学不想这个问题。我没时间浪费在这种小事上。要是现在绊住了手脚,将来会有麻烦。不过,同性的朋友代替不了异性的友情,内心的孤独就靠对远方的憧憬来驱散。

            当我们的眼光相遇时,那女生照例送来一个微笑,我也笑笑,但坚决不开口。一天,邻班的一个老大姐坐到了我的边上。我知道她是邻班的班长,她的男朋友老曲也在准备考研。

            “小叶,”她话音里带着一点小心又神秘的语调。“你有没有注意到经常坐在你前面的女同学?”她指了指我前面今天空着的座位。

            我打马虎眼:“嗯…我不认识她。”

            “哎,她叫张灵灵,我们班的。她和我关系不错。她心地好,人又漂亮。你觉得呢?”

            我礼貌地答道:“是不错。”

            那位大姐一步不放:“想不想认识她?”

            “呃…”

            “跟你说实话,她也觉得你不错。你要是请她去看场电影或者吃个饭什么的,她一定会答应的。”

            我进大学两三年大概一共看了四五场电影吧,都是在学校的大礼堂看的。

            我想不直说也不行了:“我是觉得她也不错。不过,我现在不打算谈朋友。”

            “为什么呢?”

            “考研究生。我要考回上海去。”

            她想了想,说:“你认识老曲。我和他处关系已经一年多了。我们俩儿不但没影响学习,相反,还互相照顾,心里有个支持。你可以问老曲。”

            我正想着怎么回答,她又说:“灵灵很体贴人的。她自己也喜欢学习,不会老拉着你去踩大街。实际上,经常散散心,学习效率会更高。”

            她说的都不错。但张灵灵大概才二十出头,看上去单纯得很。我想,我的心理压力和负担,我对自己过去的否定,我近乎疯狂、背水一战的决心,一个年轻单纯的女孩子能理解吗?她向往的,是我不能、也不情愿给出的。我只能顾自己,自己救自己。除此之外,生活中任何拖泥带水的东西都是我的敌人。

            我没有选择,只能说不。

            这天以后,张灵灵再也没坐到我的前座来。我心里有点歉疚。我想跟她解释,我并没拒绝她。我拒绝的是我自己。想了一下之后,决定什么也不说。说上了话,搭上了腔,要是我真喜欢上了她怎么办?

            我也不能确定我的意志力有没有我自己想像的那么坚定。

 

《梦醒》

 

            这次是我一人乘火车赶回三合。一路上既没有三年前的兴奋,也没有一年前的沮丧。这次伴随我旅行的是一种轻松感,多少也夹带着一些期望。虽然考入了一所并不理想的大学,也被分派到一个让我失望的专业,但我毕竟是文革后第一届高考入学的新生。今后,起码我不用担心生产队领导对我的看法,也不用忧虑村里会不会继续退回工农兵学员的名额。用了三四个月突击补习撬开了大学之门后,我此刻决定放自己一马,不再不停地踢自己的屁股。

            村里的知青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人被录取到大兴安岭地区师范学校。我回村时,他已去学校报到。这下我才意识到,自己在上海犹豫不决的那段时间,已经让我耽误了佳木斯医学院的开学期限。77级的考试和录取工作比每年的正常程序耽误了将近半年,因此各校入学时的间都订在78年三月底四月初。新生的头一个学期,这时只剩下三个半月。

            我马上给佳木斯医学院挂了电话,得知新生目前正在进行为期三周的军训,我还有充裕的时间赶上专业课程。我和连领导与所剩无几的好友一一道别后,把我的私房枪弹送给了老牛,然后去了后山南坡上与华强告别。之后我打起简单的行装,从塔河坐火车来到了名字中充满了异国情调的佳木斯市。

            佳木斯是位于黑龙江省东部松花江畔的一个中等城市。虽然同在东北,这里的一年四季比大兴安岭北端的呼玛县要暖和不少。从冰天雪地的三合来到佳木斯,让我觉得这里活像一个小江南。佳木斯也是一个典型的东北城市,拥有不少大型重工企业,其中佳木斯造纸厂是中国最大的纸厂。这些大型企业中,有些是从日据时代的工厂基础上发展的,而更多的是苏联老大哥在五十年代的中苏蜜月期里援建的。佳木斯市的四周铺展着平坦的松嫩平原,是中国的产粮基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总部就设在佳木斯市内。邻近的鸡西市则是产煤中心,而不远的齐齐哈尔和另一些中小城市里还有不少使用代号的大型军工厂。对外,这些军工厂用着一些不起眼的名称,如和平、建华、华安机器厂等等。佳木斯市往北不远处是大庆油田。这块油田是我从小学起就熟悉的地方,那片夺去了我童年时好几年母爱的中国石油重镇。

            佳木斯医学院前身是林彪麾下第四野战军的医务学校。1948年四野南下时把医校留在了佳木斯,改成地方的中等医务学校,在1958年大跃进时升级为医学院。这之后,历经三年自然灾害、四清、文化大革命,这个年轻的医学院一直没有机会好好发展,因此这时在国内还是默默无闻。我被录取后,家里楼上一起长大的一个女孩子听说我录取在佳木斯医学院,不无讥讽地问:你要去留学啊?

 

            我们系里的三百多个新生分为11个班级。77级新生中有些是应届高中毕业生,甚至有一些十五六岁的青少年,因为成绩优异被特许提前参加高考。然而,作为一个群体,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中,更多的是有过各种各样“生活经历”的学生。医疗系里约有十分之一的新生来自老三届(1966-1968届),这时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上,大多已婚,不少还有了孩子。他们统统被编入同一个班级,我们戏称为“老头班”,而他们(包括其中的老大姐们)也不生气。

            我们入校时,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还在校内。这时,教育部已经决定把他们本来就只有三年的课程进一步缩短,以腾出地方扩招下一届的“正规”大学生。虽然工农兵学员中不乏努力学习、品学兼优的年轻人,这时社会已经把他们作为次品看待,说来又是一场新的时代悲剧。我们的新生中还有过一群身分特殊的部队学员,都是军队高干子女。他们越过高考,由所在部队保送入校。进入我们学校的军人来自沈阳空军空降部队。几个月后,中央军委突然下达了死命令,让这些学生一律退学,返回各人所在部队。

 

            佳医77级新生中,像我这样莫名其妙接到了录取通知书的为数不少。许多像我一样的初生牛犊对当年考取的信心不足,但奉行宁缺勿滥的原则,于是在填写志愿时连一个垫底的院校都不填。大家都觉得这次是练兵,到78级统考时再拚本事。不料,我们这些过了最低录取分数线但是志愿填得太高的人,给省招生办公室出了大难题。最后,我们的资料被省招生办放在教育局一楼大厅里的几个大箩筐里,让招生名额尚有空缺的院校随意挑选。我的报考资料就这样落到了佳木斯医学院手中。

            文革后第一届招生的紧张和混乱程度难以想象。学校拿到了想要的考生后,根本没时间一个个征求意见。各个院校先下手为强,把录取通知发出去,看你来不来。不出所料,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做了孬种,心里有气也打着背包入学了。

            开始上医学基础课后,我们的抱怨达到了新的高峰。过去的十年里,国际上的生物和医学研究突飞猛进,而教授们不是被批斗就是下放劳动。我们不久就发现,教我们基础课程的老师,往往是刚刚钻研了卫生部新编写的医学院教科书后就给我们授课,常常不能满意地解答同学提出的问题。而我们这一届有过生活阅历的学生,不但对学习如饥似渴,提问题时也毫不客气。

            这些眼高手低的新生的冲天怨气,不久就传到校领导耳朵里。过了两星期,学校就召开了77级新生大会。

            院党委书记一上台就宣布,凡是入学前学校没征求过志愿的同学,可以自由退学。学院会开必要的证明信,保证我们下次高考不受影响。

            书记说:“对那些觉得自己的水平超过我们医学院水准的人,我们一个也不想留。今年我们的招生录取线和哈医大一样,都是230分!”

            哈医大(哈尔滨医科大学)是历史悠久的全国重点大学,难道今年大家都考得这么差吗?四门科目230分,平均分数连60分的及格线都不到?

            书记接着说:“谁要退学,只要到教务处去开证明就成。但我劝你们作决定之前,看一下自己的考分,不要以为来我们学校是亏待了你们。我和郑处长打了招呼,每人的考分都向本人公开。”

 

            我们中大部分人都对自己的考分一无所知。我知道我的分不会高,但是230分的录取线还是让我震惊。开完会后,我和一大帮学生去教务处办公室,排着长队一个个地进去查看自己的资料。轮到我进去后,接待的老师笑容满面,态度和蔼。她根据姓名找到了我的卷宗,交给我后转过身去,让我自己打开来看。

            不知为什么,我这时心跳得很快。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这分数不论多差,也不反映我的潜在能力。打开卷宗后,我还是顿时傻了眼。

            231分。只比最低录取线高了一分!

            看到我的神态,教务处的老师拿回卷宗,扫了一眼后说,今年学生的成绩参差不齐,能考上都是好样的。

            之后的几天里,我的羞耻心理很难形容,心里更多的是愤怒。别人是怎么考到320分的?你下了乡,你是没时间温习,你是没书本,但有谁听你的申辩?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

            我一直不苟同“成败论英雄”一说,看电影小说倒是更被悲剧英雄感动,像牛虻那样的汉子。但历史就这么简单无情:231分。你就是个狗熊!

            没人可怪。我们邻居里不就有拒绝下乡,几年内猛攻数理化,这次一步就考上北大研究生的人吗?牛顿啊牛顿,我那些年在和马恩列斯毛打交道时,你在哪儿?!

            不公平吗?华强死得公平吗?

 

            尽管这个事件重重地敲了我一棒,我还是决定退学。佳医77届的三百多名新生中,有二十多人打了退学报告。学校说话算数,马上开具了证明,注明学校在录取我之前,没征求过本人同意,按照政策条例,下次报考不受限制。同时,还发了户口迁移证明。

            按照当时的户籍规定,学生哪来哪去。我从三合来,户口只能转回三合。

            去公安局注销户口之前,我借用学生科的电话给三合挂了个长途。郑连长告诉我,我离开后的这几个月里,村里变化很大。超过一半的知青已经离开,剩下的也人心浮动。最近越南入侵了中国盟国柬埔寨,我国在中越边境向越南施压,而老毛子则在中苏边境上向我们挑衅。村子对面驻扎的苏联坦克,几乎每天开足马力,发出巨响,驶过冰封的江面,冲上我方江岸后再急速掉转,屁股冒着青烟离去。我们接到上级命令,只能在对方朝我们射击时才还击。老毛子的装甲车上了我方江岸,我们也就干瞅着。

            郑连长还说,最近通往边境的铁路都封锁了,一路只过军列。平民百姓只能离开边境去内地,而不能进来。目前还不知这情形要延续多久。要是中越真开战打上几个月,我会被卡在加格达奇回不了三合。那时我就成为无户籍人员,不就耽误了78级的报名。

            郑连长让我三思。

            挂上电话后我去教务处归还了退学证明和户口迁移文件。

 

            在医学院第二学期,我们开始学习解剖和组织胚胎学。这是两门以形态学为主的课程。第一天上解剖课时,走进教室,看见一个个解剖台上用油布覆盖着的人体,心里虽有准备,还是砰砰地跳。虽然我见过几次尸体,包括一具从苏联边防军驻地拉回来的,在黑龙江里泡得肿胀青紫的浮尸,但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死人,还是有些惴惴不安。我原先以为女生会更害怕,结果环视了一圈后发现,女生的脸上并没有比男生表现出更多的紧张。

            老师让大家掀开油布后,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具具骨骼,大家这时喘出了一口气。接下去的一两星期,老师一步步地把人体的206块骨头讲述了一遍,而我们则开始了医学院学生必须经过的死记硬背的过程。其实,在此之前我们上过的医用基础化学和生物学也涉及到大量的记忆内容,但与解剖和组织学相比,那些基础课的内容还有更多的逻辑和规律。第二学期这些形态课程让我刚刚有些平息下去的厌恶医学院的感觉又一次沉滓泛起。我开始认真地考虑用转学途径去学军工。

            我在中学里读到国外已经开始研究无弹壳子弹,不过如何安全地把发射药与底火分开是个挑战。后来我在杂志上读到,某种特殊石墨晶体薄膜会在挤压条件下产电。我就产生了用这种石墨晶体薄膜取代底火,用枪机的冲撞压力引发无弹壳子弹的设想。从准备高考时用来补习物理的《工业基础知识》课本中,我接触到内燃机工作机理时,又产生了用内燃机原理取代发射药的主意。虽然我知道,这些外行人的想法在专家面前一定显得非常幼稚,不过这两个设想应该能证明我对枪械的兴趣和潜在创新能力。于是,我把这些想法仔细地绘成图纸寄给了我所知道有轻武器专业的院校,希望能引起伯乐的注意。

            几个月后,只有一所学校回了信。开头假心假意地说了一句,你对祖国军工事业的关心很好,然后话锋一转,说文革之后各行各业都需要大量人才,希望你安心学习,转学应该通过由你目前所在的院校出面联系。

            我看完后就把信给撕了。屁话!且不说我个人兴趣,你难道不明白,你刚刚拒绝了中国未来的一流枪械设计师吗?

            妈妈让我专心读书,但她知道我的兴趣和倔犟的脾气。于是,她背着我去了一个朋友家,请她向在国务院军工部委当副部长的父亲打听一下,有没有替我转学的可能。几个月后,妈妈来信问我有没有兴趣转去太原工学院的炮弹专业,但要从一年级读起。

            有没有兴趣?我这时已经不敢肯定了。

            这时我已经念完了医学院的第一年。虽然学得半心半意,还是设法把成绩保持在前端。虽然我痛恨解剖和组织学这两门死记硬背的科目,但在第三学期开始学习的生理学和生物化学吸引了我的兴趣。人体各个器官的工作机理巧妙得几乎使人绝倒,甚至让我质疑达尔文进化论的正确性。我觉得我会心甘情愿地去研究生物学,只要不去做无聊的医生就行。

            我这时21岁。比起那些离开中学就进大学校门的幸运儿,我觉得在心理和生理上都比他们老了一大截。我开始畏惧自己继续无谓地浪费青春,我也开始害怕有一天军工梦会像上山下乡的理想一样破灭。此刻我发现,我已经不再那么无所畏惧,而开始患得患失了。

            于是我给妈妈回信说,我决定留下来学医了。

 

            佳医有一群和我命运相同的上海知青。到了医学院第二年时,我们这些人都染上了抑郁症。原因在于1979年初,云南十万知青绝食卧轨,替全国几百万知识青年争来了堂堂皇皇返城的权利。短短几个月后,各地知青疾风扫落叶,从南到北走了一空。当佳木斯日报发文,表彰兵团总部里某个正师级的北京青年志愿继续留在边疆时,你就知道这股返城风刮得多么猛烈了。

            三合一百多个知青里,除了一个和本地姑娘结婚的,这时统统离开了。我们这些昨天还挺幸运的77级大学生,这时又充满了时代遗弃感。佳木斯医学院是个省级院校,毕业分配的医院以黑龙江省为主。别说分回上海,我们这些南方学生连入关都不容易。我们付出了几年下乡的代价,在费力挤进了高等学府后不久,命运又和我们开了个大玩笑。好事变成坏事,坏事变成好事,这些毛泽东的咒语还纠缠着我们不放。

            我们经常晚饭后一起喝酒消愁。下乡多年了,个个都是能喝的手。一起喝酒,一起诅咒文化大革命,骂党、骂毛泽东。虽然其他人都比我大上几岁,这时也才二十五六,其实正值似锦年华。但是在农村几年翻滚的经历,理想的破灭,对前途的无望,使我们一个个都觉得历尽沧桑。

            一天晚上喝酒时,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身边的刘小宝:“你有没有想过毕业时考研究生回上海?”

            我故意问得很响,让大家都能听见。

            刘小宝也是从呼玛县考上来的上海知青。人很聪明,就是看问题灰暗得很。

            他答道:“从我们这样的学校去考研究生?做梦啦。佳木斯医学院,谁听说过?看看我们的教授,比我们知道的多不到哪里去。我们医院里的这种设备,能拿上台面吗?去考上海的研究生,人家听到我们学校的名字就省省啦。”

            大家听到这儿笑了起来。

            其实我这个念头已经琢磨了一段时间了。我接过话题,借机把想法掏了出来:

            “我想,考研究生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了。你说的不错,我们进了佳医是先天不足。那时我们是什么条件?现在不比乡下好多了?要是我们能在那种情况下考上大学,现在也别放弃得太早嘛。”

            他们没笑。

            我接着告诉他们,我对我老是怨天尤人已经厌烦了。人人都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人人都是牺牲品,我们不比别人特殊。骂共产党、骂毛泽东救不了我们,能救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以前我们不知道专业知识的重要性。现在道路不是明摆在我们眼前吗?

            “我们还有最后一个机会。要是现在自己把门关死,将来就没人可怪了。要是试过了,考不上,那我们再聚在一起喝酒骂人,也算对得起自己,也没什么可以遗憾的了。”

            我还想告诉他们,我感觉我们已经近乎一群令人嫌弃的自怜虫了。但这话到了嘴边还是没出口。

            刘小宝摇了摇头说:“小叶,我们都知道你哲学课考了100分,可是当心别把理想和现实搞混噢。”

            这以后,我很少加入他们的聚会,而开始一心一意地准备几年后的研究生考试。

 

《错进医学院》

 

            回到三合后的第二天傍晚,我在食堂门口遇见了郑连长。他告诉我,当我还在县城等初考结果时,县招生办的一个女工作人员打来电话,详细地询问了我的各项情况。

            “你是不是在考卷上画了枪?”

            我说:“大概画了吧?不让交卷,坐在那儿实在没事情做。”

            那个女工作人员仔细询问郑连长我是不是个问题人物,有没有暴力倾向,还问郑连长,我是否有可能用画枪来威胁批卷的老师,以取得高分。郑连长告诉她,我是连里的优秀知青,又说了一大堆我的好话,保证我不会有那样的企图。

            原来,批卷的老师一看到我画的冲锋枪,就把卷子交给了县招生办。招生办就指派那个女工作人员来了解我的底细。

            “小叶,你以后做事要小心啊。”

            郑连长接着告诉我,村里已经接到了县里让我参加统考的通知书。看来郑连长的话救下了我。

            一个月后进县城赶考时,我接受了教训,提前一个星期起程。考试结束后,我心里把握并不大。能看懂的题我都做出来了,应该不离谱,但还有一些考题我根本不知所云。我所能告诉自己的是,在这个环境下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在农村作准备的这段时间里,我们的时间精力和书本都非常有限,无疑是先天不足。经过两三个月的练兵后,我觉得心里有了底。78级的考试是在六个月之后举行;家里这时已经替我买到了全套补习课本,只等我回去。回上海后,要是没日没夜地拼上六个月,考上大学应该不成问题。在离开三合来呼玛县城参加复试之前,我已经向连里请了假。考完试我就从县城直接赶回上海。

 

            严冬里回到生气勃勃的上海,心里充满着希望。这时的中国,上上下下都洋溢着一种巨大变革之前的兴奋感。火车上,人们的言谈中充满着信心和期待。村里的好友们又在上海聚上。肖怡、刘琴、江捷、力海这时都已经离开了三合,也都在各地参加了高考,现在像我一样在上海为78级高考作准备。虽然我们也常碰头,但像以前那样一聊就是大半天的日子已经成为了历史。

            时间这会儿有了全新的含义。我们这一代人以前没有别的奢侈品,时间是从来不缺,可以随意荒废。一梦醒来,发现脑子里一无所有,一切一切要从头来起。那种紧迫感和危机感,大概可与当年美国西部淘金者的感受媲美。

 

            力海是我们之中第一个接到入学通知的。他进了安徽大学外语系。刘琴被录取到她转插去的扬州地区的大学专科。她决定不去,明年再考。

            二月中,我接到了欧浦公社打来的电报:

 

录取佳木斯医学院医疗系 四月十五日前报到  请立即与学院联系告知意向 截止期三月一日

 

            这封电报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在报考志愿书上填写的是:

                        第一志愿:北京工业学院轻武器专业

                        第二志愿:南京海军工程学院舰艇系

                        第三志愿:上海交通大学航海系

                        第四志愿:哈尔滨工程学院系统工程系

                        第五志愿:太原工学院火炮设计专业

 

            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想过要当医生。我从来就是进了医院大门就想离开。我不喜欢见到病病怏怏的人,他们那可怜的样子让我心情沮丧。医生给我的印象是些自我感觉太好,但是眼光短浅的人。他们写的字像天书,只有可怜的药剂师才能看得懂。

            爸爸妈妈对我能进医学院都很满意,特别是妈妈。她以前就说过,我们家里最好出个医生。看到我那失望的样子,他们都让我自己拿主意。但我知道,大家都担心我若不去报到,不但会失去这个机会,还可能影响下一届报考的资格。

            这时,我们家已经搬回了文革前居住的上海戏剧学院宿舍楼。一楼小鲁的爸爸今年是戏剧学院招生办公室主任。我下楼去问他,要是我不服从组织分配,放弃这个机会,下一届会不会取消我报名的资格。

            小鲁的爸爸问我:“佳木斯医学院在发录取通知之前,有没有发电征求你的同意?”

            我说:“我觉得一定没有,要不然那时公社会打电报给我。”

            小鲁爸爸想了想,说是按照上海今年的招生政策,如果考生在志愿栏里没填该校,那学校在发录取通知前应征得考生的同意。要不然发了录取通知,考生有权拒绝。但是如果考生在志愿上填了该校后改变主意不报到,那这个考生今后三年不能再报考任何大专院校。小鲁爸爸强调说,这只是上海的政策;各省市的规定可能不尽相同,要我慎重。他说,佳木斯医学院虽然远一些,但这是一个正规大学。今年竞争这么激烈,能被录取就很不错了。要是我被卡在农村三年,后果严重得很。

            我在上海的这一个多月里,已经把新搞到的数理化教科书学了一遍,颇有心得。和朋友邻居们交换的各省市的大学考题也做了不少。要是下一届的考题停留在这个水平上,我应该能进比佳木斯医学院强不少的大学,也很有希望能进我心爱的军工院校。这下子,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把我的如意算盘搅成一团糟。

            我第一个反应是放弃这个机会。上大学,一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岂可这么降低标准,把我的前途限制住。此后的几个星期中,我翻来覆去地掂量,来来回回几次改变自己的决定。想到这时的三合,除了老牛之外,我的好朋友都已离开,手枪、步枪、冲锋枪也失去了对我的任何吸引力。上山下乡这个历史大谎言已经支离破碎,理性的自我已经拒绝再对党和国家的指令盲目服从。不久之前,不是还说扎根农村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使命吗?怎么几个月一过,那些当年拒绝下乡,躲在城里学数理化的“落后”份子,倒成了如今报章上大肆标榜的四个现代化急需的人才和有远见、有良知的青年了!我们这些“大有作为”的下乡知青,不正是响应了党的召唤,才落到了今天要被历史淘汰的边缘吗?

            我不能再冒这个险。我不能再当一次历史的牺牲品。我不能再把我的命运交给党去糟践。

 

            于是我决定去当医生。

 

《四十比一》

 

            这时,离县里组织的初考只剩下一个多月时间。我打消了原定回上海的计划,就留在三合补习迎考。

            报考理工农医专业要考四科。除了政治、数学、语文外,那一年的物理和化学并作一门课来考。那年头,考政治是不用作太多准备的,这时考生最大的难题是没有合适的数理化教科书。我们这些在文革期间上中学的人,从来也没有拿到过像样的课本,大家这时只能使用任何能找到的替代品。在下乡时,上海知青办公室赠送了我一套《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都已经在我的箱底压了两年,这时就成了我学习物理和化学的主要教材。不过,《工业基础知识》只教到杠杆原理和抛物线,《农业基础知识》只介绍了与农药、化肥、人工降雨有关的化学方程式。几个星期前哥哥在上海的新华书店外排了通宵的队,替我买到了一本文革前中专技校的物理教科书,这成了我唯一的一本正规课本。在补习化学时,我只能背背氮磷钾和常见化学元素的符号,不过好在化学只占五十分。我希望,即使化学考砸了,其他科目能把分数补上。我对数学的理解完全得益于我中学的班主任沈老师。她是一个数学教师,在中学三年级时,悄悄地给我们班塞了一些教科书里没有的三角几何内容,直到“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运动开始才不得不停止。

            当时有些印刷厂仍然保存了文革前中学教材的铅字版。这些工厂一天开工二十四小时赶印课本,不过这些教材仍是杯水车薪。刚印好的教科书一运到书店后,马上就被街上排成长龙的考生或他们的父母一扫而空。

            党的宣传机器正开足马力号召年轻一代学习科学知识,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做出应有的贡献。报上一刻不停地高调报道着一位年轻数学家,时年44岁的陈景润如何排除了四人帮的干扰,攻克了什么“哥德巴赫猜想”;某某年轻人如何在同代人上山下乡时在家埋头苦读,如今跳过大学本科直接考入北大、清华、中科院的硕士生班。这些昨日的落后青年,一时间成了新时代的天之骄子和国家的希望;而当年听了党的话、响应毛主席号召去上山下乡的这一代人,如今正在跌跌撞撞地追赶着快速离去的时代列车。那时我还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这十年的动荡究竟是一场闹剧,悲剧,亦或喜剧,因为我自己也在跌跌撞撞地拼命追赶着。不过,下意识里我已经明白,自己从小信奉的理念其实就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我只是很后悔;后悔几年前没有一丝一毫的远见。要不,我起码能去旧书店搜集一批文革前的高中教材。经过这几年的折腾,我已经意识到:遇事首先要怀疑别人的说教,最终还要听从自己的判断。

            要不,时代的笑话最终会出在自己身上。

 

            呼玛县的初考之前,我和村里的六个青年一块儿提早五天离开三合去县城迎考。

            等到沾满泥浆的公交车到白银纳停下时,车上连站着的空隙都没有。乘客中绝大多数是进县城赶考的知识青年。没挤上车,当晚我们只能住进公社的招待所。我们六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铺的房间里,央求招待所的管理员高抬贵手,晚上不要停电,能让我们能多读一些书。结果没过午夜,我们就一个个丢下书本进入梦乡。一早醒来,灯还亮着。

            第二天的公交车照样挤得水泄不通,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上得了车。这时,白银纳的招待所已经滞留了二十多个等车的知青,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三天后就要初考了,明天的公车一定会更挤,更加无望。

            不知是谁提的提议,我们一窝蜂冲进了公社党委,要求见车书记。

            车书记五十多岁,胖胖的,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听说我们的来意,他说:“没问题。你们是国家的希望。我想让你们都上大学,越多越好!”

            说着他就拿起电话,拨通了公社派出所。公安的两部卡车都出勤了。他又打去养路段。养路段是县里公路局的机构,不属于他直接管辖,他也得求人情。当他放下电话告诉我们,养路段答应派车送我们进县城时,我们感激地几乎跪了下来。

            半小时后,我们挤上了绿色的解放牌卡车。晚饭前,我们住进了呼玛县招待所。

 

            到县城的第二天一早,考生们接到通知去县医院做体格检查。体检是高考的第一关。

            我们被领到一个大房间里。大家都把衣服脱得只剩下裤衩儿。一会儿,进来一个操着上海口音的年轻女医生,一定也是知青出身。她听了我们的心肺,拿电筒照了我们的口腔,按了我们的肚皮,然后让我们把内裤脱了,要检查我们的生殖器官。

            到这关口,我们吓了一跳。我们的生殖器官和上大学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儿。一个脸涨得通红的青年问她,有没有男医生可以作这项检查。

            女医生一听,不高兴地说:

            “我当医生几年了,见得多了。”

            她说完起身就走。出门之前还甩了一句:“小资情调!”

            她离开几分钟后,进来了一个穿蓝色中山装的男子。

            他说:“今天作体检的只有张医生一个人。”

            “你能帮我们检查吗?”

            “我又不是医生。体检表上需要医生签字。”

            看我们不出声,他显然不耐烦了。

            “你们到底要不要上大学了?!”

            有人大声说道:“操那!老子不管了!”说完他就把内裤脱了扔在地上。

            穿蓝色中山装的男子看了看他,就离开了。

            等张医生再进来时,我们一屋子人,个个脱得精光。

 

            女医生对我们的阴茎没有任何兴趣,倒是来回捏着睾丸,然后在体检表上写写划划,仔细地作了记录。

            等她检查完所有的人后,她问我们村的小黑皮:“你右边的睾丸上有一个肿块。痛不痛?”

            小黑皮摇摇头。

            张医生皱了皱眉头,又问:“多久了?”

            “两三个月吧。”

            她用上海话对小黑皮说:“我要是你的话,我会考完试回上海去看医生。”

 

            下一个房间是五官科。一个中年女护士给我验了视力,测了听力,然后测试我的嗅觉。

            面对着摆在我面前三个一模一样的白瓷碗,我知道这一关遇到了麻烦。我从小就得了鼻窦炎,到东北后,虽然不流鼻涕了,而嗅觉始终没完全恢复。

            护士说:“醋,酒精,白水。告诉我哪个是哪个。”

            我逐个闻了过去,一点不得要领。它们闻起来都是白水,毫无气味。

            我对三个瓷碗的内容瞎猜了一遍。

            护士摇摇头,让我再来一次。

            等我第二次猜完后,她问我:“你报考什么专业?”

            “军工。”

            “噢…要是你考化学或医科,我就得让你不及格了。”

            她从三碗液体里取走了一碗,告诉我第二轮中我点对了醋碗。

            她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说:“再来一次。”

            剩下的两碗中,我猜对的几率是二分之一。

            我又猜了一次。

            “你对了!”她高兴地说。

            她在我表格的嗅觉一栏写上“通过”,然后神秘地对我笑笑:

            “我儿子今年也考。祝你们都成功。”

            再经过一连串检查,我通过了体检。

 

            那天晚上,小黑皮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注意到睾丸上的肿块已经一段时间了。他也问过他寝室里的其他青年,大家都笑他手淫过度。现在他紧张得不行。

            考理化时,我因为作不出大多数的化学题,时间空出了很多。考场里规定不准提前交卷,怕影响其他考生的情绪。我闲着实在无聊,就在考卷的空白处画了一支冲锋枪。

            考完后,在县城里留了三天等结果。我们村一半人(包括我在内)通过了初考。小黑皮没通过。这一来他的决定倒简单了。他连村子都没回,买了车票就和其他没通过的人一起回上海去了。我们这些通过了初考的人马上赶回三合,继续准备一个月后的统考。

 

            等小黑皮回村来迁户口的时候,他的右睾丸已被切除,确诊为精原细胞瘤。凭着这张诊断书,他到上海知青办公室开了返城证明,回来打点行李,和大家说声再见。在班里送行的聚餐桌上,有人说他是好福气。小黑皮的脸色一下变得很不好看。

            他问那人:“你说老实话,你愿意和我掉包吗?!”

            那人嘴犟,说:“当然!”

            桌上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我们继续干着杯喝闷酒。

 

《与牛顿相遇》

 

            上海的第二封电报始终没有到来。两星期后,我接到了家里的回信。正像我猜想的一样,上次来电是给我提供请假的理由。妈妈说,要是农忙离不开,就抓紧时间就地复习,等到秋收后马上请假回家。

            77年9月底,河南屯的三个班把收上来的粮食装了车,把所有房屋门窗都用木条钉死,接着就打起铺盖起程回三合了。

            这时连里大多数人都做好了进套子房伐木的准备,指导员也已经让各班统计了明年参加高考的人数。凡是准备参加高考的知青,今年冬天可以不上套子房。夏天我们这些人没开小差,现在连里对我们高抬贵手。连里还宣布,准备参加高考的人既可以留在村里,也可以回上海去准备。村里领导说话算数,没作黄牛。当然,这也和中央与省里再三发文有关。文件里强调,各级领导务必给知识青年参加高考开绿灯。

            村里有近二十个知青留了下来。现在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宿舍里,翻开书本看上一天书。整天不干活,去食堂吃饭时也不用觉得理亏。

 

            十月初,人民日报和黑龙江日报同时发布了教育部关于高考改革的正式通知和时间表。令大家欣慰的是,今年大学招生果真不再需要单位推荐。文革开始后所有被剥夺了上大学机会的人,从66届高中生直到当年的应届毕业生,都能参加高考。在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上,家里有“政治问题”的年轻人,第一次有机会摆脱家庭原罪,开始梦想一个美好的未来。

            这个新政策也给各级教育机关带来了一个巨大的挑战。在1977年这一年里,全国有数千万人具备参加高考的资格,包括从十七岁的中学应届毕业生到三十多岁的年轻父母。因此,77年的高考分为两步筛选:第一步是县级初考,定于11月举行;第二步是各省统考,安排在12月。最终全国有一千一百万人报名参加初考,五百七十万人参加统考。大学录取人数原定二十二万,后来扩大到二十七万。从初考到录取的比例大约是四十比一。

            尽管1977年的冬天还没降临,春风已经吹到了黑龙江畔。

 

            肖怡和已经成为她男朋友的力海俩人决定报考英语专业。力海通过收音机学英语已经有几年了。从去年起,肖怡也开始和他一起拿着广播英语教材背单词。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我照例晃荡晃荡地去了肖怡住的发电厂,这个我们经常聚会閒聊的场所。

            今晚肖怡一个人在电厂里。因为大家都在备考,最近我们这些人碰头闲聊的频率下降了很多。我看大家今晚不会来了,就告辞要走。肖怡让我留下来坐一会儿。

            我坐在她床铺的一角,看着她在火墙炉头上烧水泡茶,又打开门到外屋的发电机房检查了一遍。发电机的隆隆声之响,门一打开,再放大嗓门也听不见别人说话。肖怡回屋后,把门关上。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一句话也没说。

            我在想,大概今天她心境不好,或是又遇上了不顺利的事儿。肖怡人长得漂亮,性格爽朗外露,喜欢她的人不少。但是她也比较耿直强势,因此也有不少人受不了她,常常在背后议论她。不管怎样,我很高兴能在这种时候陪陪她。

            终于,肖怡开口了。她显然在小心地搜索着字眼。她一边说着话,眼睛一边看着我,似乎怕吓着了我。

            “秧秧,你知道,我和力海都很喜欢你…”

            怎么回事?这柔和的语气从那里来的?她那温柔的态度开始刺伤我了。

            “你知道我和力海的关系了。那天我和力海聊起来,我们怕你今后到电厂来会不自在。我想跟你说,我们会一直把你当我们的小弟弟看待。你任何时候想来这儿,都尽管来,我们不会在意。我们不希望我们的关系影响我们这些朋友的…”

            听到这儿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已经发生了一种无法扭转的变化。人生只会往前走,朋友的关系总会变化,这和冬去春来一样,不随人的意志而转移。

            我压着心里的刺痛打断她的话。我说我知道,我也一样珍惜我们大家的友谊,我会常来,我会一直是他们的朋友。

            肖怡和力海谈恋爱已经几个月了。他们在关系订下不久后就告诉了大家,而直到此刻我才正视了这个现实。今后我必须正视眼前那条肖怡不在其中的人生路途,那一条似乎光明在望,但是空空荡荡的旅程。

            离开电厂后,我回到了火墙烧得滚热而空无一人的宿舍。除了我之外,班里其他人都已经上山去了套子房。关上灯后,我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奇怪的是,起来后心里并没有预想的痛苦;心里充满的只是空虚。大概我早就下意识地做好了放弃这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而更强烈的感觉却是,两年多的这段经历是一场真实的梦境。

            到今天,三合已经没有任何能够挽留我的东西了。

            又过了几星期,肖怡和力海告诉大家,他们俩儿要一起“转插”到安徽农村去。安徽离上海只要一天的旅程,离家比黑龙江要近多了。在这之前,肖怡已经好几次拒绝了她爸爸给她做的这个安排。现在的大形势变化了,我们的转变也不奇怪。

 

            老牛是炊事班长,也是我们常在电厂聚会的哥儿们之一。虽然他不大开腔,但我猜想他也是肖怡的崇拜者。老牛为人质朴,我觉得他和力海并不怎么合得来。他几次私下对我提到,我们这些人的想法太不切实际。他也常和力海顶牛,但力海能辩,老牛有时生了气就走。我们就怪力海自以为是,太刻薄。尽管这样,老牛还是常常给我们做东西吃,力海吃的也不比别人少。

            老牛今晚大动干戈,给肖怡和力海开筵送行。最近,使老牛得意的是他掌握了“拔丝土豆”的作法。拔丝土豆是闯关东的山东人带入东北的食品。先把白糖搅拌到烧得滚热的油锅里,等糖和油一起融化成金黄色的糖浆后,把熟土豆块倒入,快速搅匀后盛入盘中。吃前,用筷子挑起一块裹着糖浆的土豆,在桌上准备好的大碗凉水里浸一浸降温,然后再送入口中。要是火候掌握得好,土豆块可以在空中拉起半米多长的糖浆丝。不用土豆的话,也可以用苹果或山药做成拔丝苹果或拔丝山药。拔丝的糖浆要是太稀,就拔不出丝来。要是火候过了,糖浆就炭化了,像沥青一般。油温和油糖比例是这一道菜成功的关键。老牛试验了许多次后,最后终于掌握了这道菜的窍门。今晚这是一道主菜。

            不管拔丝用什么料,我对这道死甜的菜没有太大的兴趣。看到老牛把大盘拔丝土豆兴高采烈地端上来,我下了筷子,再和大家一起称赞一番。其实我感兴趣的只是肉食。有肉有酒,天下没有不好的宴席。可惜,没有肉的时候,老牛的手艺再高也变不出来。

            今晚的饭桌上,大家吃得多、说得少。肖怡的情绪格外不好,我们说话她很少搭腔,只是在老牛挑话题时还说上两句。没等大家吃完,她流着泪,说头疼,就下桌离开了。我们继续打扫战场,一个个地喝得上了头。我不久就跑出屋子,到外面大吐一场,第二天早上起来头还发晕。

 

            几天后肖怡和力海坐着东方红55走了。上拖拉机前,肖怡忍着泪,和大家逐个握手说再见,到我跟前握过手后,突然拥抱了我一下,让我的脸胀得通红。那时候,男女之间在公开场合是不接触身体的,但别人看见好像倒也没有奇怪。我和力海互相拍了拍肩膀道别。他笑得很轻松,看上去似乎巴不得赶快离开。这我理解:既然决定走了,走得越干脆越好。一次了断要比藕断丝连好得多。

            肖怡走后,我把忧郁的心情压回脑子底层,马上进入了一天十六小时的补习里。这时我发现数理化的吸引力大极了,特别是物理。在接触牛顿物理学之前,我无法想像,世间万事万物的无章运动,到头来可以用几个简单的数学公式来描绘。文化大革命中大破“天才论”,而这牛顿不是天才是什么?

            遗憾的是,牛顿这时才进入了我的世界。

            在小屋里闭门准备了一段时间后,我对自学的信心越来越强。这些科目尽管第一次接触时像看天书,但逼着自己来回看上几次,也就搞明白了。大学看来也不是遥不可及的,遗憾的是我没有需要的书本,也没有足够的时间。

《横渡呼玛河》

 

            傍晚我回到营地钻进蚊帐时,在铺上等着我的是一份上海来的电报。白天,队里拖拉机来给我们送补给物资。路过白银纳时,驾驶员把这封在公社邮局等了三天的电报和其他信件一块儿带进了河南屯。

            电报上说:母亲急病,务即返回。

 

            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高考。这时,高等院校入学考试改革的决定还未正式宣布,但小道消息已经四处流传,只是没人公开谈论而已。邻村知青点里准备参加高考的人已经陆续回上海了。那些村子里知青的人数不多,对生产队的农忙季节不起关键作用。我们村里知识青年的人数大大超过老乡,个个又都是壮劳力,顶着生产队的整片天。除非你不在乎入党和政治前途,任何与扎根边疆相违的想法都是不能公开谈论的。你要是表现出要离开的想法,下次整编时,你要是个班长多半会被撤下来;要是你是入党的考验对象,也就别再指望了。别说领导,连一般群众也会对你另眼相看。每走掉一个人,留下的人心里总不舒坦。即使那些今天被认作是落后分子的知青中,也不乏当年写了血书才被批准来呼玛县插队的知青。即使目前大家都在心里考虑着去与留的选择,先行离开的人还是会给村里的知青留下一种被抛弃感。

            我不太相信妈妈生了病。她的身体一向很健康。另外,就在几星期前,妈妈不是还来信让我用她生病为由请假回沪补习迎考吗?妈妈一定是看我没动静,一定是着急了,才出此下策。

            家里不知道三合的现实情况:要是我在农忙季节请假回沪而被连里领导列上了黑名单,高考不让报名,那我准备得再好也上不了大学。这时高考报名的具体规定还没公布,只是听说是不用推荐。不过,很难想像村里或公社的领导会没有最后否决权。我已经想好了,等农忙季节一过,我就请假回上海补习。我猜测,为了“四个现代化”补习而不去套子房,领导心里即使不高兴也得批准。也许,到时候高考报名真的不用领导审批。这些不确定因素,到了农忙季节结束时应该明朗了。

            可是,万一电报的内容是真实的怎么办?

            这时哥哥已经从部队复员回了上海。妈妈要是生了小病,不会要我回去照顾;可要是生的是大病,我怎么能丢下不管呢?

            我决定去白银纳给家里发封回电,询问妈妈是否真的生了病。电报要写得有技巧,要让家人看得懂,但话也不能说得太白。要是上海再来电报坚持要我回去,我就请假。我判断,要是家里知道我今年冬天一定回沪的计划,大概也就不再紧张了。

            从玻璃沟走去白银纳要过呼玛河。一星期来,呼玛河上游发洪水,摆渡木筏已经停驶了。留在营地做饭的维华说,今早“东方红55”进来送给养时,驾驶员得徒步走到邻村请人帮他撑木筏过河。维华又说,拖拉机离开后,一队鄂伦春猎人从白银纳方向进来,在我们营地小歇后进了山林。他们摆渡过来时,应该已经把木筏留在了我们这一侧的浮动码头上。

            我进河南屯时路过呼玛河时,河面估计才一百多米宽。涨潮后加倍的话,渡口处也不过两三百米,比黄浦江要窄多了。正值炎夏,我的水性也可以。即使要游过河去,到了下午我也应该能赶回来。

            晚上我向班长请了假,说我妈病了,我明天要去公社发封电报了解详情。第二天上午,等大家进草甸子之后,我就上了路,向白银纳走去。

 

            走去白银纳的土路上遇到了一个浙江青年。他和我一样,也是从他们村打草的营地去公社办事。

            走到渡口时,眼前的呼玛河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条静静的河流了。上游的水一定很大,涨高了的水位把山林里的植被都冲刷了下来。水面上涨了不少,河面有两三百米宽。湍急的水流匆匆地向下游奔去,以往清澈的河水这时充满了泥沙,变成了土黄色。水面上浮着带绿叶的断树杈,还不时冲下来一些连棵拔起的小树,与河水一起在我们眼前流过。平时与河岸相连的一块高地,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离岸四五十米的小岛。岸边的圆木钉成的方形码头这时完全离开了河岸,成为了水中一个浮动平台。浮动码头漂浮在离岸边几十米的河面上,全靠一条粗钢缆系我们身后江岸高地上的一颗大树上。多亏了这条钢缆,要不码头早就被急流冲走了。

            我们失望地发现,能承受拖拉机重量的大木筏此时在对岸的浮动码头上栓着。显然,今早在我们到达之前,已经有人用它渡过河去了。

            我和浙江青年互相看了看对方。

            浙江青年说:“我不会游泳。”

            我注视了他一两秒钟,心想,这小子真的不会游泳?江浙一带不会水性的青年人不多。他身体瘦巴巴的,看上去体魄孱弱,也可能真没下过水。

            我说:“那好。我过去把筏子撑过来。”

            我把汗衫和长裤脱掉,和鞋袜卷成一团,放在河滩上,然后一步一步蹚进水里。我开始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用光脚板探着沙石河床,避开尖利的石块。等水到齐腰深了,我弯下身子,浸入水里,开始游了起来。

 

            虽然是八月盛夏,冰凉刺骨的河水把我全身肌肉一下绷紧了。我顿时想起了以前听来的传说。老乡们说,呼玛河的水源是从高山上流下来的融化的雪水。这条河,一年四季的水温都在摄氏十度以下。

            等我登上离河岸四五十米远的河中小岛上时,我对自己渡河的决定产生了一丝怀疑。我还没游过四分之一,身体已经冻得发抖了。前面的河面还有两百多米。我开始意识到,渡呼玛河的困难程度并不能用距离来衡量。

            我回头看了看背面的河岸。那个浙江青年正在期待地望着我。要是回头,游回去应该很容易。直觉告诉我应该转过身游回去,可是下意识里,服输的念头让我不舒服。

            也许我只需要再坚持一下………

            盛夏的阳光照在我的皮肤上,冰凉的身体已经开始回暖,我的信心也开始上升。我再向河对岸眺望过去。剩下的距离最多不也就两百米左右吗?我想,冷就冷一会儿,咬咬牙就过去了。下乡后我还没遇上过不去的关卡。

 

            我走到小岛的另一端下了水。大概因为身体还没暖透就下水,这次体温下降的速度比第一次快多了。游了不过十几分钟后,我的直觉就告诉我,我可能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越往前游,全身肌肉的力气就越弱;越接近河心,河水的流速也越快。快到河中央时,我的身体冻成了一根冰棍,已经失去了和激流周旋所需要的柔软度和弹性。我使劲地滑动着手脚;但是越使力,身体越被地心引力往下吸。我感觉到,四肢的动作已经开始失去协调,僵直的肌肉产出的能量也越来越低。水流很快,江岸在我眼前急速飘过,我不能确定我是否还在接近对岸。即使我还在前进,我这时的速度也一定慢得可怕。我突然意识到,我此刻已经不像是在渡河,而只是在挣扎着,努力把身体浮在水面上而已。

            一个可怕的念头顿时闪入我的脑子里。今天我不一定能活着上岸了。

            想到这一层,我使劲扭过身去,用目光寻找岸上的浙江青年,想向他发出一个求救信号,让他知道我遇险了。当我俩眼光交错后,我开始向他大声喊叫,才发现我已经累得叫不出声来。在急促的喘息间隙里,我也无法匀出任何一点多余的气体来震动我的声带。我腾出一只手,举在空中摇摆一两下,又赶快收回来拍击水面,继续搏斗。来回几次之后,我确定他一定看出我的困境了。这时他要是举起双手挥动几下来鼓励我,让我知道他在心里帮我使劲,我的信心会充实不少。但那小子一动不动、毫无表示地站在那儿,仔细地研究着我的挣扎,似乎是要把我淹死的这些镜头记载在脑海里。我知道,等我沉下去之后,这小子就会走回河南屯去,通知我的同伴们,说我淹死了。我的同伴们就会赶来打捞我的尸体,但一定找不着。在这么急的水流里,我很快就会被冲到下游的黑龙江里去,然后一直流向大海。

            我恨透了这个家伙。

            我扭回身子,继续我的搏斗。我这时已经不在划水,而是在用双手来回地击打水面。冰冷的河水往下抽吸着我的身体,而我身下没有任何支托,只有一个黑洞洞的无边际的神秘世界。我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努力毫无意义。这以后的几秒钟里,各种各样的杂乱思绪从四面八方涌进脑子里来。我心里清楚得很,没有人能帮上我。这时死亡已经不是一个抽象概念了;我能感到死神在我头顶上静静地盘旋着,耐心地等待我放弃这徒劳无功的挣扎,最后沉入水底。那时它就会过来收拾残局,这一切一切就结束了。要是我情愿的话,现在就可以停止。此刻我感觉到生命的终点那么逼近,那么实在,那么触之可及,只要我伸出手去。我能隐隐地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劝我放弃,告诉我没有关系,尽可顺其自然。

            就在我被绝望感牢牢控制的关头,我脑子里突然涌出了一阵安宁,一片清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不断警告自己:“没人能救你…靠的是你自己…要是放弃沉了下去,不值得可怜…活该…活该…自己救自己…拼一下…活下去…”

            我在心里重复着:拼一下,拼一下,拼一下………

 

            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生命的脆弱,生命的珍贵,和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我不想离开这个世界。我刚才渡河的决定太荒唐了!要是我能拨回时针,重新决定一次……

 

            过了一两分钟,我的头脑变得异常清醒和镇静。我已经决定要继续,要活下去。人已经不觉得水冷,大概皮肤上的神经末梢都冻麻木了,或者大脑干脆拒绝接受身体送来的寒冷信号。肌肉已经接近衰竭,只是在机械地滑动着。滑水时,也不觉得水有往常的阻力。两只手臂没有多少知觉,只是靠肩膀和肘关节来感觉它们在水中的运作,就像两只船浆一样。大脑就是一部计算器,一边判断着离对岸还有多远,一边在掂量着四肢剩余的力量,来决定怎样分配余力。每滑一次手或蹬一次腿,用的力量都需经过优化计算。力量不能用得太多,也不能太少,正正好好能让我继续前行。协调、分配、效率,除此之外脑子拒绝了任何干扰。就像撒哈拉沙漠中迷路的吉普车驾驶员,一边研究着地图,一边注视着油箱的液面指示计,再决定踩多大的油门。脑子这时关闭了人类意识的其他高等功能,比如思维与恐惧。生与死的考量,此时已经没有具体内涵,重要的只是能量的最佳分配和四肢活动的最合理角度。

            放弃所有希望,不抱任何幻想,不要让恐惧来干扰大脑。大脑只维持在低水平运作,机械性地运作。大脑此刻只是在按照一个既定程序在操作。一切指令都是现成的,与生俱来的。

            我知道,我此刻已经找到了这种绝望环境中的最佳身心状态。刚才还揪心的恐惧感,这时踪影全无。结果如何,听天由命了。

            好极了!谢谢。

 

            我已经游到了河心。因为离两岸都很远,原来岸上能够帮我判断自己位置的地标这时已经难以用上。但已经冷静下来的我,可以用视觉确定,对面的河岸还在缓缓地向我移来。也就是说,我还在继续渡河。

            我开始意识到信心正在试图回到脑子里,但我拒绝让它进来。我知道,一旦希望和信心返回之后,我的期望也会增高。那时,正常人在目前处境下会有的恐惧、疑惑、绝望感都会随之而来。这些活生生的情感很有可能再一次把我推向死亡边缘。

            这些人类常态下拥有的奢侈心态,此刻我非压制住不可。绝对不能让它们来干扰大脑计算机的运行。

            这时,人的感受变得非常奇怪。你的身体早已不是你的主体,你的躯体和四肢只是一堆安装在一起的零部件。虽然由这些零件组成的人体是隶属于你的,而它们不是你。你的自己只是一部大脑,只是你的意识,你的思维,你的感知。只有大脑是你自己,身体不过是拼凑在一起的一堆工具而已。你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知觉,它既不冷也不痛,肌肉也不觉得劳累。这些部件没有知觉,只是在互相协调地运作。因为你命令它们这样作。你不在乎这些部件的运作是采用什么形式,重要的是它们还在听你的指挥,可以把你带到对岸。管它是手、是脚,还是螺旋桨、马达,这些细节无关紧要。只要能把你带去对岸就行。

            人间的真理有时就是这么简单。生存是目的,其他一切都是手段。你此刻的感受无异于洞穴里的原始人或林间的野狼。

            你感到了生存的希望,于是你继续着。

 

            当我离对岸还有五六十米时,我的左脚突然抽筋了。腿肌痉挛成了一团,开始重新感觉到了疼痛。其实我心里已经在担心会有这事儿发生。我知道,虽然我感觉不到冷,这河水还是冰冻彻骨,肌肉也已经筋疲力尽。因为此刻我心里宁静得很,左脚抽筋并没有引起我的恐慌。脑子立刻接受了这个现实,放弃了身体上的这个部件,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右脚和双臂上,开始调整游泳的姿势。

            陆地还在向我靠近,身体还在继续运作。身体拖着痉挛着的左脚,继续划进。

            我相信我会到达河岸。

            谢谢。再加一把劲!

            河滩离我不到三十米了。我的右脚还听使唤。我扭过头往下游看了一眼,心里忽然浮现出一阵紧张。因游速慢,我已经被水流冲到了渡口这一段狭窄河面的尽头。再冲下去几十米,河面就会突然加宽,让我所在的位置变回河道中央。我要是再被冲去河心的话,我知道我不会再有力气游过去了。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做最后的冲刺,抢在河面变宽之前登上河滩。

            我开始扫描河岸。我注意到,用钢缆系在对岸大树上的浮动船坞在离我二三十米的下游河面上飘浮着。我要是能在漂过浮动船坞时被它兜住,就可以拉着钢缆上岸。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顾不上能量的最佳分配了。我吸足了气,两臂和右脚一起拼命划水,一鼓作气地向浮动船坞奋进。身体里所有的肌肉这时都参与了,包括颈肌,哪怕能把肩膀往前多推一厘米也行。在我飘过码头前方的那一瞬间,我伸出右手向前一越,抓住了浮动码头边缘上的一根木条。

            拽住木架后不到几秒钟,右腿也开始猛烈地抽筋。我的最后冲刺把它给搞垮了。这时两脚抽筋已经不是问题。即使要像蜥蜴断尾那样把它们给甩掉,我也不会眨眼。

            我知道我活下来了!

            我两手交替着拽着钢缆,拖着两条痉挛成O型的两腿,一点点地把自己拉上了河滩。现在不用急了,一切都可以慢慢来。我在心里谢了右腿,谢谢它坚持到了最后关头。

            上岸后我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高地上。我翻过身来,张开四肢瘫倒在温暖的沙滩上,让炎热的阳光浸润全身。身子底下不再是无底的黑水世界,重力也不再是我的敌人。大地母亲在背后支撑着我,不让我沉下去。我从来没感觉过像现在这么安全。我躺在那儿,两腿还在继续痉挛,肌肉还在钻心般地绞痛。我一心一意地享受着疼痛。死人没有痛觉,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到疼痛。没有到过这一步的人,无法理解疼痛是多么的奢侈,无法体会到疼痛的美妙。

            疼痛是生命颁发给我的奖章。

            毫无疑问,我活下来了。

 

            对岸的浙江青年这时开始挥动着手臂大声呼叫。由于逆着风,我丝毫听不清他的喊声。但我知道,他是让我把木筏撑到河对岸去接他。

            我支起上身,看到木筏栓在沙滩下面浮动码头的另一侧, 大概离我有几十米远。

            我躺了回去,任凭他去大叫。

            别说我没力气去撑木筏,要有的话我也不会替你去撑。我绝不会为你去碰那木筏一个指头。

 

            又过了不知多久,一个中年鄂伦春人划着细长的桦皮舟驶到了我躺着的河岸边上。这种小舟全用白色的桦树皮做成,轻巧得不行,一人扛在肩上就能抬走。他用生硬的普通话问我要不要帮忙。我指指河对岸的浙江青年,问他是不是能把浙江青年和我的衣服一起接过来。等他俩儿回到我这一侧的河岸后,我穿上衣服,付给鄂伦春人五毛钱,然后独自一人向白银纳走去。

《玻璃沟》

 

            村里的东方红五十五来河南屯送我们进草甸子,司机张援朝下车时一脸晦气。他进来时,呼玛河正涨着潮,水猛浪大,载着拖拉机的木筏在渡河时险些翻了。张援朝担心回去时风浪更大,就一个劲催着我们出发。这样他可以趁天黑前赶回村里去。

            呼玛河从大兴安岭北端的雪山发源,弯弯曲曲地穿过几百公里的原始森林后注入黑龙江。在河面落差大的区段里水流湍急,河心隐藏着一个个漩涡。呼玛河的水是由积雪融化而来,一年四季都冰冷刺骨,是寒水鱼的天堂。大马哈鱼每年夏天从白令海游进黑龙江,找到呼玛河口后再逆流而上,到上游去产卵。第二年,千万尾小鱼顺水而下,游入大海。

 

            拖拉机沿着颠簸的土路慢慢行驶了近一小时,才把我们带到了草甸子边上的营地。所谓的营地是在水泡子边上的一块干燥的平地,大约有十几米宽,三四十米长。营地的三面被一望无际的湿草地环抱着,背面是一条三四米宽的小溪。小溪对岸是陡峭的山峰。每天清晨,阳光会透过林子把我们叫醒。下午四五点后,太阳就躲到高高的山梁背后,营地的气温急速下降。

            虽然一路上气温很高,等我们下午到达营地时,这里己经是凉飕飕的了。我们若要离开玻璃沟,只能沿着那一条高低不平的土路回到白银纳去。老知青说,小溪对岸的山脉中有动物的通道,但是只有鄂伦春人才知道怎样在这片大山中迂迴。我们要是进到山里,多半连回来的路都找不着。

            营地的一头立着圆木搭成的框架,是用来搭帐篷的。一个冬天下来,木桩已经松动。我和班长到山脚下砍了几棵小桦树,把叉枝砍去后用来加固帐篷架。大伙儿用石块儿压住了两排木桩脚,然后把带来的几片巨大的黄色油布盖到木架子上,边边角角再用绳索固定住。这个大帐篷的顶棚和三壁都用油布覆盖得严严实实,而面向小溪那一面则敞空着。

            我们把蚊帐一个个排在长长的帐篷下。我问班长,脚那一头的空壁为什么不用油布盖上。班长说,这里夏天的风向都是从头的那一侧吹来的,所以脚底那一面留着通风。班长这个预言,后来基本上得到了验证。我说基本上,是因为有一天半夜下雨,大风偏偏从不该来的方向刮了过来,把我们给浇惨了,这是后话。

 

            来东北两年以来,我已经不相信“农村大学”的课程如何困难的神话了。刚来时,在每个季节到来之前,总有老知青神神乎乎地对我介绍这一季新的农活如何艰巨,技巧如何难掌握,听得我神经紧张。过了几关之后,我知道农活没有学不会的。扛200斤的大豆包,放树,造房子,一关一关还不是咬咬牙就过来了。那些前辈无非是借机亮一亮而已。所以当大家争相告诉我打草是如何又需要技巧又需要力气的重活时,我只是笑笑,问他们诀窍到底是在哪个环节。

            打草的工具叫芟刀。芟刀是一把巨型的镰刀,三四寸宽,一米多长,装在一人多高的桦木杆上。芟刀杆的重心处安装着一个V型把手。班长在刚从拖拉机上卸下的一堆芟刀里替我找了一把旧刀,再拿了一把长木杆,比划着我的身高说,你人高,这根芟刀把给你正好。看到我瞅着旧刀不解的表情,班长说,别看这把刀不起眼,这是当年进口老毛子的。苏联刀钢质硬,不容易卷刃,国产的新刀差远了。他教我如何把刀固定在木杆上,怎样把V型把手调整到全刀的重心,然后再教我怎样拈刀。

            拈刀,就是把芟刀的刀刃放在一个小铁砧子上,用小钢锤沿着刀锋密密地砸。几番敲砸后,刀锋变得锋利无比。我在三合看杀牛时,宰牛的人用芟刀在死牛脖子上来回拉上几次,就把牛头给卸下来了。当天晚上,我花了一个小时,把我的苏联刀来来回回拈了三四遍。拈完刀后给大家看,公认我的刀没问题了。

            打草时,人要把脊梁挺直,两脚站稳齐肩宽。然后,用左手握着芟刀杆,右手拎住V型把手,用你的身体作轴心,腰肌、背肌、肩膀、手臂配合使力,把刀均匀有力地从你右前方向左使劲地抡去。每一刀挥上120度,你面前半人多高的草棵在刀下成片地倒下。你收回刀,左脚往前跨一小步,右脚跟上,姿势摆正,再抡下一刀。锋利的芟刀割断密密的草棵时会发出长长的沙的一声。打草的队伍一人紧跟一人,相互错开一两米。随着队列的推进,干燥炎热的宁静中传出一片有节奏的沙沙的声音。随着声音的延续,队列前一望无际的绿草甸子,变成了打草人身后一溜溜整整齐齐倒在地上的马草。这时我意识到了大家为什么都关心我的刀是否锋利,技巧是否熟练。一人紧跟一人,要是我慢的话,全班的速度都快不了。

            打草时,用力的诀窍是使力均匀。身体随刀旋转时,两肩和两个手腕紧锁不动,用腰背关节把身体旋转的角度平均分配在长长的脊柱上,这样能尽量减少肩膀和腰的损伤。不用说,芟刀的锋利程度是另一个关键。刀锋要拈得薄薄的,这样刀刃钝得慢一些,到了下午还管用。

            晚上拈刀要花上二三十分钟。谁花的时间少,往往会有人来查看你的刀,以确定你没有投机取巧。其实,尽管每天晚上人人都筋疲力尽,没人会在拈刀上偷懒。要是偷懒,明天还要活吗?

 

            一个多星期下来,正当我暗暗自喜,觉得这夏天的重活也不过如此时,干草甸子的草就被我们打完了。接下来我们进了湿草甸子,那活就艰巨多了。

            玻璃沟的大部分草甸子都是湿草甸子。一望无际的草原浸泡在铁锈色的污水里,这锈水看上去几百万年也没流通过。湿草甸子里,一坨坨的草根扒住泥土,在污水中突起,形成一片片蓝球大小、排列紧密、分布均匀的泥墩子。泥墩之间锈水下是一尺多深的淤泥。打草的人得小心地把两脚置放在两个泥墩上来保持平衡。而站在泥墩上,身体就很难保持打草时的最佳姿势,疲劳的速度大大加快。要是一不小心,一只脚滑下泥墩,半截小腿立刻陷进泥里。拔出脚来时,球鞋往往被吸在淤泥底下。在湿草甸子挥刀时还必须十分小心,避免把刀砍进泥墩里。砍进泥墩几次,这刀就钝得没法用了。

            大兴安岭的盛夏,白天和江南一样炎热。每人带的水壶一下就空了,而送水的人往往跟不上趟。我渴得厉害时,就用手把水里的游虫拨开,把嘴凑到锈水里喝个饱。老知青每次看到我这样做,都会连连摇头,而我居然一次也没腹痛拉稀。在湿草甸子里一天打草下来,我对当年红军过湿草地的艰辛颇有感受。

            晚上收工后,我们一个个跳进冰凉的小溪里洗个澡,然后马上钻回蚊帐里,把蚊帐角落塞严。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都躲在蚊帐里。黄昏一到,阴凉潮湿的寒气立刻取代了下午炎热的阳光。一片片的蚊子和小咬从草里出动,围着帐篷形成了密密的云雾。要不是必须拉屎撒尿,你绝对不会出蚊帐。人离开蚊帐用不上一分钟,脸上和背上就会被咬遍。小咬比蚊子更可恶。它咬人虽然不起包,但毒素会让你的皮肤浮肿起来,又痛又痒。根据民间传说,以前在黑土地上抓住了土匪后,刑罚之一就是把人剥光绑在树上,让蚊子小咬收拾你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要是人还活着就放走,而从来没人能过得了这一关。收尸时,人肿得像一个橡皮口袋。

            晚饭后躲进蚊帐里,大家的姿势大同小异。人人侧着身体,下身钻在被窝里,上半身用胳膊支起来,借着夕阳浏览各种各样的书刊。当黄昏的阳光慢慢减弱时,人们一个个地放下书本,躺下来,戴起收音机的耳机,闭上眼睛听广播。有时你一翻身,睁开眼睛,和隔壁蚊帐里的人的眼光不期而遇。你就送去一个狡猾的微笑,问他:“中央台?”他会意地笑笑,回答说:“当然!”

            你们俩儿心里都明白,你们听的不是美国之音就是BBC。

 

            打下的绿草在阳光下晒上几天,就变成了黄色的干草。河南屯的女班会定期进玻璃沟里来卷草。卷草是用木叉子赶着一溜溜的干草,卷成小堆,再把小堆汇合成中堆,最后堆成一个个馒头形状的大圆堆。大堆干草应该齐肩高,底部的直径一米半左右,重量在150到200斤之间。这样大小的干草堆可以让人抬起来走,最终在地上摞成一个大垛。有时女生把草堆做得太大,我们得提醒她们手下留情。在湿草甸子里抬草,不像她们想像的那么容易。

            堆大垛是男生干的活儿。一组四个人,两个抬草的,一个扬草的,组长站在垛顶上。抬草人一前一后,把草堆一个个地集中在大垛四周。扬草的人站在大垛下,他是组里身体最壮的一个。他的工具是一个用小树做成的四五米长的木叉。木叉的杆子将近杯口粗,头上是一个Y型的树杈。扬草时,他把树杈深深地叉进草堆里,屏一口气,猛吼一声,把一两百斤重的干草堆一下子扬到垛顶。站在垛顶上的组长是组里最有经验的一个。他用眼睛判断大垛的重心和走向,然后用手里的长铁叉拍拍大垛的一侧,示意扬草的人把下一个草堆加到那一边去。等下一堆草上来后,他用铁叉把草分匀,理平,再踩紧,这样大垛不断地加高。

            组长的活虽然俏,他的使命却十分重要。要是判断错误的话,大垛升到一定的高度后就会倾斜倒塌。倒塌后的干草散成一片,失去了条理,即使再垛起来也是松散一团。这种松散的大垛失去了应有的紧密度,秋季的雨水会渗进草垛的中央。入冬前把马草拉回村子时,草垛中央的草都已经捂烂了。

            我是新手,和另一人搭档抬草。我们一人拿一根四五米长的木杆走到草堆边,把木杆一前一后沿着地面插过草堆底部,然后直起腰来,像抬担架一样,把草堆抬到大垛的边上。这活儿并不太累,只是在湿草甸子里要注意步步踏到泥墩子上。要不然,脚陷入淤泥里失去平衡,草堆往往会翻掉。

            抬草人最大的天敌是牛虻,我们跟着当地人管它叫瞎蠓。此刻的牛虻,不是我们在小说中读到的那个旅居意大利的尖刻无畏的英国革命者,而是一群群一寸多长蓝灰色的吸血鬼。这些昆虫不怕阳光,大白天围着我们流着大汗的身躯盘旋,发出一阵阵嗡嗡声。牛虻嘴里有一对锯齿一样犀利的齿钩,合拢来能咬穿坚硬的牛皮。我们两手抬着木杆时对牛虻无可奈何,只能学马的样子,在牛虻靠上皮肤时快速抖动手臂或身体,把它赶走。但几次之后,这些吸血鬼就领悟到我们只有这一招而已。于是,你只能干瞅着一只只牛虻像日本“神风突击队”的自杀飞机一样,直直地从空中一头扎下来,降落在你的身上。紧接着,它那一对齿钩就毫不客气地咬进你的皮肤,产生一阵钻心的疼痛。你手里抬着草堆,对它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它在你手臂或身体上抽动着,一口一口地吸着你的血。它那蓝灰色的肚子不断胀大,不久就变成一个暗红色的,比原来身体大上几倍的包囊,悬挂在你的皮肤上。你此时绷紧肌肉,期望用肌肉夹紧它们的齿钩,让它们拔不出,逃不掉。等你们到达大垛底下时,你和你的同伴配合,把草堆轻轻地放下。这时,你扬起一只手来,大叫一声:“操你...!”同时奋力地向挂在你皮肤上的牛虻打下去。顿时,牛虻那鼓鼓的大肚子在你的掌下爆裂,你被它吸去的血水向四处飞溅。你心里很清楚,这是一场公平的复仇。

            有些草甸子里蝮蛇很多。一天下午,我芟刀一挥,噌的一声,一条一米多长的灰蛇断成两截,飞上了半空。这条蛇大概睡着了,要不我们打草的沙沙声早应把它吓走了。

            傍晚的气温低,蛇喜欢钻到白天晒暖的草堆下过夜。在有蛇的草甸子里抬草时,我们预先用木杆把草堆前后左右砸几下,把蛇赶出来,正所谓打草惊蛇。开始时,我见到蛇从草堆下溜出来就追着打,后来就放它们一马了。打死几条,明年的蛇还会一样多。

            一天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我和抬草的伙伴放下草堆,走出十几米后,背后传来了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恐怖的一声惨叫。我回过头,看见扬草的李辛脸色惨白,脖子上挂着一条三四尺长的黑蛇。蛇头、蛇尾悬在李辛胸前,扭动着的蛇身好像一条没打好的着魔的领带。李辛的脸扭曲了,人僵直地站着,活像一尊塑像。那条蛇甩了甩尾巴,抽动着身体从李辛的脖子上滑了下来,哧溜哧溜地逃走了。

            我们抬这堆草时,不知道里面藏着一条大蛇。要么是我们忘了打草惊蛇,要么是这条蛇睡得太熟了。当李辛把草堆扬上大垛时,蛇顺着他的木叉滑了下来,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脖子上。

            等李辛恢复了常态,开始大声地骂娘时,我们几个捧着肚子大笑。

 

《风向初转》

 

            1977年4月,我和四个三合男青年一起返回黑龙江。火车一路北上,两年前伴随我的兴奋感踪影全无,一路看到的乞丐盲流也未引起我的恻隐之心。与两年前初次去北大荒时相比,这次去三合的心情更加急切。倒不是因为边境还有任何神秘感或吸引力,我只是想尽快度过这四五天的挤车、抢座、不眠,和又饥又渴的煎熬。

            我们一行人都不约而同地穿着打了补丁的衣裤,披着下乡时发给东北知青的,这时已经油迹斑斑的草绿色棉袄。我们知道,这身装束足以使大多数乘客远离我们,让我们有可能在拥挤的车厢里佔据最大空间。我们每人肩上一前一后搭着两个捆绑在一块儿的旅行袋,里面装着只有在城里能买到的食品和衣物。挤上不对号的慢车时,我们有意地大声喧哗,让其他旅客避尤不及。那年头,在火车上没人愿意和知青找麻烦。知识青年离城返乡时那心情要多糟有多糟。你要和他们讲理,他们动不动就出拳头。嘴里还嚷嚷,这辈子反正要死在乡下了,杀你也不过抵上我一条命,老子倒痛快。

            离开上海时,我们乘坐的是上海至哈尔滨的56次直快。车上对号入座,也供应盒饭。盒饭的种类单一,往往是红烧肉(或梅干菜扣肉)加蔬菜的盖浇饭,两毛钱一盒。买盒饭的多半是出差干部和城里人;其他大多数乘客都吃自带的馒头、包子、面包等等食物。几乎人人都有一个搪瓷杯,用来接水泡茶。杯子上印的字儿往往显示出旅客的职业和所属单位。国家企业给职工定期发放的搪瓷杯是一项福利,杯上印着单位名称,如蚌埠冲压机床厂、南京第三冶金局等等。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时代,这些杯子拿出来神气得很,也经常成为陌生乘客之间打破沉默的话题。军人的白茶缸上则千篇一律地印着五个红字,是毛泽东手书的“为人民服务”,而小学生的往往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们没兴趣和别人攀谈。上海到哈尔滨的快车要走上四十个小时,我们要乘着这段有座位的旅程抓紧睡觉。到黑龙江换成慢车后,往往会有几个无座的不眠之夜。唯一例外的是小杨。他和邻座的两个女青年谈得眉飞色舞。两个女青年都在上海民航分局工作,这会儿去河北保定的空军机场培训。小杨把我们在黑龙江的生活谈得天花乱坠,让她们听入了迷。到她们下车时,小杨想和女孩交换地址,人家则支支吾吾,最后就是没留下。她俩儿下车后,我们把小杨好一顿取笑。结果,小杨的一脸晦气让我们感觉自己太缺德了。

            离沪前,我已经把小青留的地址条撕碎扔进了字纸篓。

 

            进入东北后,关内文化就留在关内了。大东北这地方,好汉无赖自顾自。管你是土匪强盗,阳关大道各走一边,犯不着我就行。在哈尔滨换车后,坐在我们对面的是三个从河北农村初次来闯关东的农民。其中年长的一位三十出头,被叫作大哥。他穿着一件褪了色打着补丁的绿军装,人在北京服过役,见过世面,话语不多。另外两个小伙子好像刚过二十,不停地向我们打听黑龙江的情况。他们最感兴趣的是在黑龙江干上一天活,是不是真能挣上一两块钱,因为在他们家乡每天的工分只值两三毛。当小伙子听说,夏天打草时一刀打下的青草晒干后就能卖一毛钱时,他们脸上的兴奋感让我回想起上次我坐这趟列车时的心情。大哥这时看了看两个小老弟,眼神里明白地说道,记得我怎么告诉你们来着?

            聊着聊着,一路上没加入我们谈话的小杨提醒说,说再过两站就到加格达奇了。

            我们知道小杨插话的原因,而那三位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小杨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我问大哥:“你们有没有边境通行证?”

            “什么通行证?”

            他们显然都没听说过进入边境地区需要旅行证件。

            大哥答道:“我们不到边境上去。”

            我解释,一过加格达奇,没有旅行文件的都是非法人员。

            “操他妈!”大哥来了一句。

            小杨说:“到下一站你们就下车,沿铁路线走一两天。过了这一段就松了,到那时再上车。”

            “那我们的车票…”

            我说:“天气不冷,爬煤炭车吧。一路小心就没问题。”

            列车靠站后,三人谢了我们,扛着行李卷下了车。

 

            加格达奇到塔河这一段的火车,照例是走得悠哉悠哉的。即使这些小站鲜有乘客上下,在林区的每一个车站列车都会停五到十分钟。林区列车上不供饭,车厢尾的水喉一路上也不出一滴水。我去敲开了乘务员座舱的门,她手里拿着快织好的毛衣问我有什么事。我告诉她我们的嗓子快干裂了,她指了指车尾让我去找车长。找到车长后,说是暖水泵出了故障,需到终点站漠河后才能修理。

            这时不用任何人提醒,你就知道自己已经回到大东北了。

            列车在翠岗站停下后,我们问乘务员要停多久,我们是否有时间去站里灌水。乘务员说,机车头这会儿也要灌水,起码需要20分钟,让我们放心下车。

            我们直奔候车室边上的锅炉房,把我们的搪瓷缸和铝饭盒统统倒满了开水,又小心翼翼地端回车厢。接着几人回到月台上舒展一下筋骨,抽烟的也都点上一只烟。我也要过来抽了两口。

            这时过来了个当地人,问我们要不要买此地稀有的土产。我们以为他卖的就是木耳或猴头之类的山货,于是告诉他,我们探亲刚回来,不是回城里去,不需要土产。他狡黠地笑着说,大哥去看看再说吧。

            我们对视了片刻,就跟着他走到了站台的尽头。那儿有三个人守着一个用毯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小拖车。那人对等候着的三人点了点头,他们就把毯子揭开,让我们观看里面的土产。

            拖车上放着一个用板条钉的笼子,里面关着七八只挤成一团的飞龙鸟。这时一个个飞龙鸟都在打着哆嗦,轻轻地叽叽喳喳地叫着。它们身上灰褐色的冬季羽毛开始脱落,红褐色的夏季新羽已经非常明显。我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过飞龙鸟,也没看到过它们如此可怜。这些习惯了在大兴安岭上空翱翔的飞鸟,此刻萎缩在不属于它们的牢笼里。虽说谈不上虎落平阳,这时连草鸡都比它们趾高气昂。

            我们告诉这几人没兴趣,但他们硬缠着我们不放。我们本来就够坏的心情,这时被他们搞得登峰造极。我们走到一边,悄悄地商量了几句后,李援朝一步上前扯开了箱盖,踢翻了笼子。几只飞龙鸟翻倒在地后,扑扑翅膀跳了起来,然后一个跟着一个地扇着大翅膀,噗嗤噗嗤地去了远方。

            那四人隔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们找了几根棍子围了上来。

            “妈的,你们捉飞龙鸟犯法!”我们嚷着,也拿上了几根木棍。这时火车汽笛拉响,我们急忙转身奔回站台。等我们跳上缓缓移动的车厢后,那几人还一面骂着一面追赶。站在车门口的小杨拉着车厢的扶手,用一隻脚踢开挥舞过来的棍子,直到那几个人被甩在后方。

 

            我们一行人赶在民兵连整编之前回到了村里。按照惯例,今年整编时,我被编入去呼玛河南边向阳村的男班去流放一年。下一年整编,照例我会提成副班长。接任我的是小杜,也就是跟我一起翻过车的那个齐齐哈尔青年。

            向阳村远离边境三十公里。与三合村相比,这算是内地。这块原来没有人烟的荒草甸子如今成了我们的粮食生产基地,收下的麦子除了自己消耗外,用来上缴公粮。

            呼玛河南畔从古到今除了野兽和猎人外几乎没人光顾。如今,一条曲曲弯弯的土路从白银纳接到了呼玛河边。渡过呼玛河后,再走几公里的土路就到了这片荒草甸子。三合知青几年内把草甸子里的几百顷干地开垦成了麦田,又在山边的土坡上建了一个小村落。这个小村落和大兴安岭所有的新兴村镇一样,都有一个革命气息扑鼻的官名,叫作“向阳村”,但村里人人都管它叫“河南屯”,也就是呼玛河南面的屯子。河南屯周边几百顷的湿草甸子常年泡在水里,齐腰高的青草长得密密麻麻。这片湿草地也有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叫作“玻璃沟”。每年冬天村里马匹吃的干草,主要就是靠夏天在玻璃沟打下来的。

            民兵连整编一星期后,派驻河南屯的两男一女三个班就打起行装开拔。连里多数青年提到人烟稀少的河南屯就倒胃口,但也有人志愿报名。这其中有刚刚失恋的,有想避开大伙儿找个清静的,也有痛恨半夜起来站岗的。河南屯不在边境线上,每晚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河南屯建在一片朝南的山坡上,有七八座木壳楞房子。除了男女宿舍和厨房外,还有一个工具房和一个粮库。坡下的平地上建了一个打麦场,两头各支了一个篮球架。河南屯的人员在秋收后全部返回三合,走前把门窗统统钉死。说是要在河南屯呆上一年,实际上也就是从五月到十月,一共五个月。在这期间,男生班在盛夏的七八月里,会开进玻璃沟去打马草。他们住在河南屯的时间就更短,只是春耕加上秋收而已。

 

            在我准备离开河南屯开进湿草甸子去之前,上海寄来厚厚的一封信。

            信是妈妈写的,共有五六页纸,字里行间洋溢着兴奋的语气。妈妈告诉我,根据北京刚到的可靠消息,今年年底大学招生的方法会有重大改革。当时大学招生是从基层挑选有“实践经验”的工农兵进大学,学制三年。招生标准中,政治可靠是头条。学生要群众推荐、领导批准,文化考核只是走个过场。每年大学招生时,托人求情送礼,找关系开后门,已经成了文革后的一种新风尚。在一星期前,中央召开了全国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商议如何培养人才以满足“四个现代化”的需要,决定恢复文革前的高考制度。

            没有经历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今天会很难想像1977年恢复高考的政治内涵。66年文革始于大学校园。大学里的红卫兵在伟大领袖的指挥下,首先打倒了高校内部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然后冲出校园把烈火烧到了祖国的每一个角落。其后,大学只在工厂、农村、军营招生。连高中课程都没上完的工农兵学员进大学后,一边补习文化一边改造大学,成为一个新的时代象征。恢复文革前的高考制度,无疑是向全国人民宣布,过去的十年是一大失败。

            也许中央还不急于用恢复高考来发表政治宣言,但此刻社会面临的紧迫问题是,文革后千疮百孔的中国急需各行各业的人才。过去十年中,正当我国在伟大领袖指引下,有系统地从精神和肉体上摧毁各种人才时,在位于地球另一端的贝尔、冷泉港实验室里,在硅谷,在斯坦福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一场对人类历史意义深远的科技革命正在悄然展开。电子信息和生物技术革命虽然不像文化大革命那样轰轰烈烈,但当我们十年梦醒后,就突然发现资本主义国家早把我们远远地甩在了屁股后面。要是不赶紧追上,用邓小平的话来说,我们就要被历史淘汰了。如若在这场科技竞赛中失败了,共产党用牺牲了几千万人生命换来的江山,还不是照样改变颜色。

            对于干了一辈子革命的老人们来说,这种前景是不堪设想的。

            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由刚复出的邓小平主持。会开至一半,邓小平征求专家们的意见,如何能尽快把大学生的质量搞上去。议了一段时间后,有胆大的学者提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恢复文革前的招生方法,重新组织全国统一考试。这提议正中邓小平下怀。他一锤定音,决定77年秋季招收工农兵学员的准备工作立即停止,责令教育部要在77年底或78年初组织高校全国统一考试。

            接到妈妈的来信后,我不敢相信这信上说的一切会成为现实。报纸上每天都在强调,要按照既定方针办,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工农兵“上、管、改”大学这个文革象征性最强的新鲜事物,很难想象会在一夜之间被推翻。不过回头想一下,刘少奇、陈伯达、林彪、四人帮,也不都是在人们毫无预料的情形下,说推翻就推翻了吗?邓小平被推翻后又复出也不只一次了。

            我悄悄地和几个好友通了气。大家都觉得,即使中央下指示,一向极左的黑龙江省委在执行时也会大打折扣。黑龙江省天高皇帝远,自己搞自己的一套。要是保留政治审查这一条,没人能确定自己能否过关。

            几天后,妈妈的第二封信又到了。这次妈妈说,恢复高考已成定局。而且,今后高考人人都可以报名,不再需要领导或群众推荐。妈妈说这是一个大好时机,我应该马上赶回上海补习迎考。

            妈妈还说,要是村里领导不批准,尽可用她生病作理由请假。

 

            这天晚上我在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天我们男班就要进玻璃沟打一个多月的马草。打草季节是河南屯最忙的日子,冬天伐木季节的成败就取决于夏天干草的产量。打草季节里,男生班里每一双手都不可缺。我一走,不是跟大伙过不去吗?去年夏天大头的爸爸去世,队里也只准了一个月的假。说妈妈生病,给两星期的假就不错了。

            想来想去,不能对不起这些哥儿们。

            第二天,我给妈妈写了回信。我说,我会等农忙季节一过就请假回沪。再过了一天,我和大家一起打起背包进了玻璃沟。

《上海行》

 

            火车驶进上海北站时,我心里充溢着期盼的感觉。不知道盼的是什么。离开上海一年多了,我想知道上海是否也经历了像我一样的变化。下了列车后,沿着站台走出北站,看到傍晚路上喧杂的人群,街心拥挤的车辆,和街道两边失修的楼房,我顿时意识到上海一点儿没变。一切都还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记忆犹新。对马路上匆匆忙忙下班回家的上海人来说,今晚和其他任何夜晚没有丝毫不同。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想拉住身边一个路人,告诉他我也是上海人,我刚下火车,刚从黑龙江回来。他一定会觉得我既可笑又可怜,或者干脆脑袋里有病。

            这时,我领悟到自己已是外乡人了。这里只是我的故乡,一个故去了的家乡,一个不再属于我的世界。在这一个瞬间,我也搞清了在火车进站时,我脑子里找寻的答案是什么。

            我痛恨这种弃子的感觉,也不愿承认我还在暗恋着上海。弄不清这应该是谁的过错。是这个城市无情地遗弃了我,还是我自己不知感恩,背叛了她?

            而真正触痛我的是,我清楚地意识到,眼下只有我才会痴情地去纠缠这个问题。

            上海早已离我而去。

            这个感觉在我今后每次回沪时都会回来纠结我。直到一二十年后,到了连我自己都说不清属于哪一块土地的时候,上海才最终与我达成默契,签订了和平共处的协议。

 

            而在76年冬的上海,虽然四人帮已经倒台,但市里从上到下的各级领导仍然都是文革时的原班人马,和我在时没有丝毫变化。作为四人帮嫡系的上海市委领导班子,这时轮流被招去北京办“学习班”。因此,老百姓心里很清楚,他们当政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可是,后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何去何从,在刚刚当选美国总统的卡特心里,一定和在上海穿街走巷拣垃圾的乡下姑娘一样没有把握。此刻的华国峰主席,在中央并无根基,因此一心要证明他是毛泽东的钦定接班人。于是他就把毛泽东的旗帜高高举着,一意要执行“既定方针”。中国的前景似乎会有换汤不换药的结局。

            尽管如此,在基层百姓的生活里,一向沉重凝聚的社会空气多少有些液化松动。成年人说话时不再像以往那么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抓住小辫子打报告。赶时髦的青年人也开始穿上色彩较为鲜艳的衣服,而姑娘们的V型领也拉得更低。朋友圈里开始办地下派对。当然,跳迪斯科舞还是几年之后的新生事物。

            我回来后常和儿时好友和中学同学聚会聊天,见到大家都在社会一角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人人都有了脚踏车,不少同学还交上了女朋友。他们谈论的话题不外是围绕各人单位的福利待遇,将来分配住房的前景,和哪里能买到紧缺物品等等。大家都在存钱,因为谁都知道,和上海姑娘结婚的经济条件只会一年高于一年。

 

            一天,小鲁带着我去参加一个派对。小鲁说,今天去的这个朋友圈里的人都挺高雅的。小鲁毕业后留在了上海的机关工作。他聪明帅气,热情健谈,交友甚广,成为派对上的聚焦一点不奇怪。走在路上他半开玩笑地说,这次要给你找个女朋友。我回答,别瞎扯了,你忘了我现在去哪儿了?

            我们到时,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我和小鲁给自己倒了杯汽水后,小鲁把我介绍给了他的朋友们。屋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烟味儿。尽管上海人抽烟赶不上东北人,但在这样的聚会场合叼根香烟还是挺酷的。我注意到除了吸烟的男士之外,屋里还有几个发式新颖的年轻女孩儿手上也拿着烟。不过,她们基本上是让香烟夹在指缝里自我燃烧。小鲁的戏剧学院背景很明显是大家关心的话题,他也顺带介绍了我家的文艺界背景。

            我坐在牆边的椅子上,多少觉得自己与这些同龄人格格不入。他们兴高采烈的话题让我觉得无聊,要插话也找不到什么可说的。目前流行的服装款式,百货商店的出口转内销商品的消息,这些东西离我的生活实在太远,它们的价格和内在价值也让我觉得离谱。这时我领悟到,过去一年半的时间让我的心理年龄跳跃了一大截,而我不知此刻是否应该感到自豪抑或自卑。

            “那你是从黑龙江回来探亲的?”

            我抬起头,看到了一个高挑秀丽的女孩儿,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叫宋小青。我也下过乡啊。”

            “是吗?看起来你的年纪不大呀。”

            小青告诉我,她有个哥哥在69年去了吉林,后来成为工农兵学员进了上海政法学院。她和我中学是同一届的,分配时属于活络档,因此去了郊区崇明县的长征农场。她从小就学习舞蹈,进农场不久就被选进了文艺宣传队,最近刚被保送到上海舞蹈学校举办的为期两年的芭蕾舞培训班。

            我们聊了一会儿后,发现我们认识好几个共同的朋友。小青和我同一个小学,但我们却一点也不记得见过对方。小青的母亲是我中学的文体老师,不过她没有教过我们这个班。谈起她下乡的经历,小青心有余悸。在上海郊区,一年种三季水稻,农活比黑龙江要艰苦不少。小青谈到她离开农场时的高兴心情时,一下好像变成了七八岁的小姑娘,这时意外地拿到了一大盒巧克力糖。

            “舞蹈学校的老师告诉我们,我们这个班里的学员要是成绩及格,基本上都会留在上海的剧团里。现在芭蕾舞团里最年轻的女演员都已经过了三十岁,都生了孩子,身材和体能都不行了。“

            说到这里,小青合上双手拜了拜。我也给她祝了福。

            不知不觉到了散场的时间。小青掏出笔来,写下了她的住址和弄堂口的传呼电话号码,我也写下了我在上海的地址和公用电话号码。我心里清楚,再过几个月我会离开上海回到黑龙江,而我俩儿关系继续发展的可能性,会小于夏天被雷击中的概率。

            我后悔听从了小鲁的主意,来参加了这个不属于我的聚会。

 

            每年入冬天后,村里的知青总有一半人在上海探亲。朋友们互相串门,还去饭店聚了几回餐。我和几个要好的朋友也是每周碰头,聊“山海经”,对国家大事、边疆情况、村里人事品头论足。在上海用不着顾虑别人说你们搞小集团。

            在上海的聚会里,和在三合电厂时一样,我照例是听得多说得少。在一起海阔天空的这些朋友都比我大三至四岁,也比我早下乡五年。相形之下,我的新奇,我的震撼,我的激动,我的挫折,对他们来说都已是昨日黄花。他们完完全全能理解,完完全全能接受。因为这些都是他们的往事,而我只是一个新来乍到的小弟弟而已。大家这时谈论的话题往往围绕着是否在三合“扎根”的决定上。这时,尽管村里知青的士气仍然相对稳定,这些二十二三岁的69届毕业生不得不开始计划他们的去留。

            下乡一年多来,我接触过不少分布在其他知青点的下乡知青,也看到三合的现状并不反映知青运动的真实情况。吴八老岛的地理位置与1969年的中苏冲突造成了我们民兵连的特殊地位;连里半军事化的生活方式和荣誉感又让我们中不少人还继续相信上山下乡运动这个现代神话。对我这个刚下乡一年半的新手来说,虽然扎根这个考量还没提上议事日程,但我也开始意识到,随着知青年龄的增长,民兵连的生活终将成为历史,我们这个小群体也会慢慢萎缩,直至最终消失。那时,我们恐怕也会无奈地接受正在等待着我们的命运与现实。

            今年回沪探亲的朋友中独缺肖怡,而我几乎会天天想念与她在电厂一起聊天的那些时光。我两年前第一次看到肖怡那张胸挎冲锋枪的照片时,我就喜欢上了她。经过在三合的这段时间后,我已经意识到我的“喜欢”已经慢慢地升华到了另一个层次,此刻她已成为我心中的女神。我也知道,我们之间年龄和经历的差别让我很难摆脱在她眼里小弟弟的形象。不过我希望命运会给我足够的时间,使我继续成长和成熟,让我最终能获得女神的青睐。我也意识到,我不会有太多时间,因为村里知青都已经到了考虑婚嫁的年龄。更可能的现实是在我希望的那一天来临之前,肖怡已经花落他家。这个前景时常让我焦虑,我也想过直接向肖怡表白。不过我清楚,时机不成熟时跨出这一步,只会让我们彼此尴尬到无法继续相处的地步。我也知道,在三合所有人事中,此时我最珍惜的是与肖怡的友谊。因此我没有勇气去冒这个险。最后,我告诉自己顺其自然。

            在边境时,繁忙紧张劳累的生活几乎消耗了我所有的体力和脑力。在上海探亲这段悠闲的日子,第一次让我有机会回顾过去一年多的历程。我已经克服了劳动的挑战,也逃过了几次死神的关顾。除了新增的右腿坐骨神经痛之外,身体也没落下其他创伤。我基本刷洗掉了脑子里原有的天真与幻想,不过与之同去的是对未来的期望。我已经逐渐接受了在北疆生活的种种不便,也开始习惯了与命运斡旋。我觉得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我已经通过了下乡时盼望的种种“考验”,也基本上满意我自己交出的“答卷”。我也看到了,村里的领导因为怕竞争会影响士气,年年把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名额退还给公社。这时,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开始来困扰我:我们的一切努力和奉献,我亲眼目睹的那些牺牲,目的究竟何在?我们的使命难道就停滞在一个在地图上都不存在的小村子里?在接受了“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之后,我们的使命究竟在哪里?要是我的这些好友离开了三合,这个我刚刚习惯了的村子还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地方吗?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今天我问自己的这些问题,我父母、老师、朋友小雄的妈妈在两年前都一一问过我。我那时的答案和我本人一样地幼稚,一样地可笑。

 

            大上海和三合站这两个世界每天绞在一起,让你很难分辨哪一个是真实的,哪一个是虚幻的。上海海关的晨钟,外滩江边的高厦,南京路上的华丽橱窗,人民广场中央的宽广大道,这个从小环绕着我们的童年世界,从北大荒回来的你,知道它只是一个童话世界中的海市蜃楼。你知道外面有一个真实的世界。在那里,事物的价值不在于华丽的外表,生活的真谛在于填饱肚子,别在採木耳时迷路而冻毙山中,别让放倒的大树砸烂脑壳,别在赶马过江时落水身亡,也别在翻车时把你的脊梁摔断。

            而上海人却以为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

 

            获得1979年奥斯卡奖的越战影片《猎鹿人》描写了三个一起长大的美国乌克兰后裔,炼钢工人世家的青年人。他们一同征召入伍,从舒适的中部小城一块儿被抛入了越南战场的血雨腥风之中。在越南他们领略了死亡,见惯了流血,也被抓了战俘,最后侥幸逃生。一年后,主角麦克回乡探亲时,镇外的公路上横挂着欢迎他的横幅,他的好友们也在镇里的酒馆里办着派对,喝着啤酒,只等麦克到来后,一块儿像以前一样大醉一场,然后回到老婆或女朋友的怀抱中。

            麦克坐出租汽车进镇后,让司机悄悄地开到镇边的一家汽车旅馆里,回避了这些儿时好友的好意。闷头睡了一晚后,第二天他悄悄地去到超级市场看了在那儿工作的,他暗恋着的女孩子琳达,也是他同在越南还没回来的好友斯迪文的未婚妻。

            直到第二天,当麦克和琳达一起出现时,空等了一夜的朋友们才知道麦克还是回来了。

            他们怪罪麦克,问他为什么人到了后却躲起来,让大家的一场好意落空。

            麦克笑笑,没解释,也没道歉。

            平时我看电影很少掉眼泪,“猎鹿人”也看了不下十次。每次看到这一段时,喉结总要不由地抽紧,眼睛也不自禁地润湿了。

            我懂麦克为什么要避开这些童年时的好友。为什么他不想解释,也不愿道歉。

            能解释得通吗?

《发疯还是谋杀》

 

            十月底,连部批准了我回沪探亲的申请。我来黑龙江已经一年半了。按照惯例,今年冬天我可以回上海休整半年。村里的知青每次回家探亲都在上海度过整个冬天。大兴安岭的冬天地冻三尺,村里没有农活,壮劳力都进山伐木,其他人则在家里猫冬。知青要是在冬季里返回村子,也找不到交通工具进山。所以,大家入冬前回家,就在上海一直呆到下一年四月底或五月初。

            照理说,作为连部通信员,今年冬天我应该留守连部。我一个冬天不用干活也可以领取全额工分。不过我很想回家,想探望一下父母,也给自己打气和充电。

            我问了一下郑连长,他二话不说就批准了。

            “你别担心,”他说。“冬天连部不会有什么事儿。”

 

            火车沿着我一年半前来塔河的路线逆行。那些沿路的站名让我回忆起刚下乡时我那无知单纯的模样。此刻,上海在我的心里那么近又那么遥远。等列车驶离了加格达奇站后,我的留恋感使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融入了大兴安岭,而大兴安岭也已经注入了我的血液。我已经开始理解一个人的真实价值在于自身,而不是家庭出身或各式各样的外在标签。那些民兵连里的同伴们,那些枯燥无味的农活,那么平平淡淡的边境生活,这一切平凡的人事现在和我那么亲切贴近,让我对自己一年多来的变化又惊奇又畏惧。

            “你是上海青年?”邻座的小伙子把我的思绪打断了。他说的普通话里夹带着浓浓的上海口音,让我知道他是我的老乡。

            “是……”我此刻并不想与人搭讪。

            “你看上去年纪那么小?”

            “哦,大概吧。”

            “你怎么会来这个鬼地方?来投亲插队?”

            我摇了摇头,心里琢磨着怎么中断这场对话。

            他看出我的意思,就知趣地打住了。不过,没到两分钟,他又转过身子兴奋地对我说:“我要离开黑龙江了!回上海去,永远不回来了!”

            “哦?病退?”

            “对的。我交好运了!”

            “什么好运气?”

            生病和好运气实在很难联系在一块儿。

            他告诉我他是伐木场的职工,去年冬天归楞(堆积木材)时被倒塌的木堆砸到了后背,导致两个胸椎骨折。

            “我的事故在病史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一点都没掺假!”

            怕我不信,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厚重的文件袋给我看。

            “我这一年都在上海疗养,看了好几家医院,照了很多X光,也作了物理治疗。我把这些病历和医生证明都搜集全了,上个月回到林场申请病退。一路开绿灯,手续都办全了。”

            “回到上海要通过街道分配工作,最好也就是一个集体企业吧?”

            他反问:“那也比呆在这个鬼地方强吧?!”

            我不想告诉他,我是自愿报名来这个鬼地方的。于是我就岔开话题,问他在黑龙江的情况。下乡后我一直避免告诉别人我是志愿者。起先是出于“谦虚”,后来则是因为不想老去解释这个当时作出的决定。过了一年多后,在类似场合中,我解释自己下乡决定时的底气越来越虚,逻辑也越来越紊乱。我不清楚这个转变是何时发生的,但我知道这个转变意味着什么。下意识里我不想去正视自己的这个认知变化,这大概也是我不愿与他继续交谈的原因。

            可是他还是喋喋不休地继续着。他告诉我,他原来也在农村插队落户,就在黑龙江下游离我们几十公里的秀河屯。他又说,他并不是村里第一个病退回沪的知青。

            “那第一个是谁?”

            “怎么,你没听说我们秀河屯出的那件大事?”

            我诧异地摇了摇头。我只听说过秀河屯的村名,都不知道那里也有知青的集体户。

            “对了,那件事是你来之前发生的。现在我们村里已经没有上海知青了。”

            于是,他就讲述了下面这个故事。

 

            顾一德是上海69届的初中毕业生,家就住在徐汇区。他个子高高的,性格内向,从小集邮,来黑龙江时邮票簿就装了一个纸箱。去秀河屯后不久,他爱上了一个中学女同学,可人家对他没兴趣。这以后他就更孤言寡语了。他家里条件好,爸爸妈妈都是医生,老是寄钱给他,所以他的出工率还不到50%。秀河屯和三合站不一样,他们村的知青点很小,还不到十个人。因为知青不是队里的主要劳力,队里对他一个青年去不去干活并不在乎。

            他游手好闲,喜欢追村里的孩童。小孩被他追得嗷嗷叫,他就格格地笑。他不出工,喜欢背着半自动进山打狍子,又跟老乡学会了下套子套狐狸。他们的小知青点里大家轮流做饭,他打了野物后给大家改善生活,自己却很少做饭。只要有肉吃,其他人也不计较,也让他用制式武器去打猎。

            过了一段时间后,村里老乡开始议论顾一德的一些奇怪行为。一个老汉在山里採木耳时,撞见他坐在林子里的树桩上,嘴里念念有词,对这个老乡视而不见。回村后,老汉提醒其他知青,要和顾一德谈谈这事儿。

            又一天,村里的一个年轻妇女向队长抱怨,说顾一德在村里追她,追上她后捏着她两个肩膀使劲摇,眼里露着血丝狞笑着,吓得她不敢再去井边挑水。村里派了人带他去公社卫生所检查。医生说他没病,性格古怪一点而已。

            春天的一个中午,干活的人正在地里吃饭时,听见村里传来一声枪响。队长派了几个小伙子去看个究竟。水井边,六十多岁的猪倌倒在一滩血泊中,夹袄的背上有一个两寸大的枪眼,棉袄里翻出来的棉花絮和血水绞在一块儿。老猪倌已经没气儿了。

            离开水井十多米远的知青宿舍的窗子开得大大的。村民进了屋子,找到了在床上呼呼大睡的顾一德。一支半自动架在窗口边,地上有一个弹壳。他们把顾一德用麻绳紧紧捆了起来。顾一德一边挣扎,一边大嚷,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他。当天下午,公社派出所的吉普把顾一德送到县公安局。他立即被关进了杀人犯的死牢,等候审判。

            村里的知识青年打电话向县知青办抗议。知青说,顾一德很可能是精神失常了。他们要求在公审顾一德之前,先让专科医生检查他。

            地区人民医院派了两个精神病科的医生到了呼玛县城,花上整整三天时间会诊,最后确定顾一德得了精神分裂症。

            村里的老乡民情激愤,向县里上书,要求一定要枪毙顾一德。老猪倌孤身一人,辛劳了一辈子,到头来吃了枪子,还不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俺农民的生命不比城市人的贱。有人说,要是不杀顾一德,他们就把知青宿舍一把火烧了。县知青办向地区打了报告,一星期后,把秀河屯的知青统统上调到了县办企业、养路段、林场。给我讲这个故事的小伙子就是这样进了林业局工作。

            我问这小伙子,你觉得他是装疯呢,还是真的有病。

            他想了半天后,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他爸爸是精神病科的医生,家里的医学书一定不缺,装病装到逼真是可以想像的。他接着说,但是我每次想到这一层,就会问自己,且不说杀人的道义问题,要是一个人装精神病装到了这一步,被戳穿了判死刑,是不是值得?顾一德要是敢这样干,小子一定也是狗急跳墙了。所以我还是相信他是真的得了病。

            他反问了我一句,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刻,想家,想回上海,想到了连杀人放火都下得了手的那一步?

            我说,我才来了一年多,还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慢慢地来了一句:“别急,这个时刻会找上你的。”

《搜捕总参机要员》

 

            今天晚饭前,红色电话机又响了。

            这次是051前指直接打来的电话。051用军语发音是“洞五幺”;前指是沈阳军区吴八老岛战区前线指挥部,位于边境后方若干公里的大山深处某个无人知晓的神秘地点。前指作战参谋通知我,今晚21:00点(“两幺洞洞点”),大兴安岭地区全面戒严。省军区部队会封锁各个火车站和汽车站,搜查过往旅客。边境警察和边防民兵则挨家查询,登记所有非常住人口,拘留无证人员。

            当天下午,在离我们村约六十公里的十八站附近,沈阳军区的一辆中型吉普在公路上翻下了山沟。司机残缺不全的尸体已经找到了,而车上唯一的乘客,总参谋部情报部的一名机要员,却踪影全无。他随身携带的一批中央军委绝密文件也没找到。沈阳军区通报上把这个机要员的特征描写得很清楚:二十一岁,方脸,剃光头,身高一米七八,体重八十二公斤,右眉上端有一条一厘米半长的伤疤。军区通报上列举了几种可能:(一)发生行车事故;(二)遭遇苏联特务伏击;(三)机要员叛逃。通告里指出第三种可能性最大。机要员的父亲是北京军区一位高干,因牵扯进了四人帮的案子,上星期被正式逮捕。

            军区通报上说,如果找到他时,要努力争取他合作归案,但不要心存幻想,也不要尝试去制服他。他是特种兵,武艺很好,身上带着一枝手枪和一枝微冲(微型冲锋枪)。他要是拒捕的话,可以“就地枪杀”。前指作战参谋又说,不论机要员是死是活,找到文件是关键。装文件的手提箱拿到后不能打开,要即刻电吿前指。当地边防部队会派人来看守,等待沈阳军区空军的直升机到来。

 

            连里原来就有全村搜查的具体方案。哪个班去查哪几家,哪个班去搜仓库机具房等等,都有详细的安排。晚上九点一到,区连副带着我去村口外的大旅社查房。

            三合站是黑龙江边的交通中转站。上下游的村子没公路,不通汽车,夏天船运通航时人们坐船到我们村来。冬天封江后,人们坐着爬犁过来。这些外村人员从我们这儿搭便车,沿三塔公路去塔河镇坐火车。等车的人们就住在大旅社里。等他们从内地返回时,也住在大旅社里,等待一周一次的平底轮船回村里去。

            小卿是本地女青年,大旅社经理,也是小分队的副班长。小卿把旅社的住店人员名册交给我们。江轮两天前刚走,旅社里的客人不多。从名册上看,没人吻合军区通报里机要员的特征。我们拿着名册,小卿回她家拿上她的冲锋枪,和我们一起逐个敲门,复查每人的证件。没过半小时,我们已经接近了大旅社走廊的尽头,看来我不久就可以回连部睡觉去了。

            走廊转角处那间房间登记的是一个刚从上海回来,等船回村去的男知青。屋里的灯已经灭了。我们敲了一会儿门,没人回答。我轻轻地扭了一下门把手。门从里面扣上了。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里面有人压低着嗓音在说话,还有轻微的脚步声,但没人来开门。

            我心跳加速,血压一定也升了上去。区连副示意我看住房门,让小卿去叫些人来。他去了前院,守在这间屋子的窗口外。

            我把冲锋枪的保险栓推到全自动位置上,轻轻拉开枪机把子弹推送上膛,然后打开了枪刺。刺刀在打仗时没屁用,在这种关头能给人壮胆。我用单脚跪下,把身体的高度降至最低,以防有人突然打开房门送过来一串子弹。我把枪口瞄准了门把手。只要我一扣扳机,头一串点射起码可以把开门人的手腕儿打断。

            不到十分钟后,小卿领着小分队一起来到大旅社。他们把旅店里的其他客人引导到了后院。一挺轻机枪架在前院,瞄准着这间房间的窗户。

            一切安排就绪后,我和区连副又前去敲门。

            “开门!开门!”这次我一边大声吼着,一边使劲地砸门板。

            区连副加了一句:“举着手出来!”

            脚下的门缝里露出了灯光。随后,呲啦一声,门后的插销滑开了。我和区连副退后了两步,躲到房门两侧的黑影里。我平端着枪,枪口对准了两米外的房门,食指往扳机上轻轻加了点压力。

            “吱…”的一声,房门慢慢地打开了。

            门口出现的是一个女青年。看上去是个城里人,知青的模样。她辫子半松着,头发不整,外衣上的扣子也扣错了。

            我正要走上去,区连副一手端着手枪,另一手制止了我。

            他吼了一声:“里面还有人吗?!”

            女青年把身子侧过去,让我们看屋里的全景。

            正对着门的铺上坐着一个男青年。低着头,披着外衣,避开我们的眼光。我们进门后,看到大铺的另一个角落里盘腿坐着另一个女知青。她直视着我们,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神态似乎在说:你们能拿我怎样。

            我们都愣在那儿。没想到抓住了这样的一男两女。两个姑娘面目清秀,长得都挺俊俏。要是走在上海大街上,两人都能让路人回过头来。

            干嘛把自己降格到这种地步!干嘛不等待你们的白马王子?!干嘛和这个不起眼的家伙鬼混在一起,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

            美丽和丑恶搅拌在一起,人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一片死寂中,小分队的秃子从我身后一步跃上前去。他左右开弓,打了那男青年四五个耳光。

            秃子的怒气人人都能理解。我们村一百四十多个上海青年里,男女比例是二比一。村里的男女青年都比我大四五岁,也都到了谈对象的年龄。没对象的男青年寂寞得不行。不但是在我们村里,大兴安岭地区从古到今是男多女少。县里曾经打算过,要到内地贫穷山区去找一批单身女青年来解决这个问题,要不然如何要求大家一辈子扎根边疆。听说了这消息后,村里知青炸开了锅。把我们当牲口来配对吗?!太侮辱人了!

 

            现在我们手边有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我们把男青年带回了连部。区连副让他写一份检讨,说是要交到他们村里去。

            等他写完检讨,放回旅社后,区连副从桌上拿起他写的稿子,读了一遍后递给我。我看完后,他要了回去,一面得意地笑了笑,一面把检讨书揉成纸团,瞄准屋角的字纸篓射了进去。

            “你不是要把它交给他们的生产队吗?”

            区连副诧异地看着我。显然我的问题让他觉得太天真了。他反问我:“你想想看,要是把这个检讨送过去,那两个女的今后还怎么做人?”

 

            那个总参机要员和军委的绝密文件始终也没有找到。

 

《初吻》

 

            1976年大兴安岭的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下来后就积住不化了。初雪把队里的大豆全给严严实实地埋在了地里。大豆的成熟期比小麦要长,每年收割大豆都是在和老天爷抢时间。九月份收麦子时,豆荚里的黄豆还没上油,全凭最后几个星期的大太阳把豆粒催熟。在将近一半的年份里,大豆还没来得及收上来时,十月的初雪就降临了。1976年就是这样一个倒楣的年份。

            用一双手把埋在雪里的大豆一棵棵地拔起来,算得上是我在黑龙江干过最苦的活了。在寒风下用冻得发紫的两手到雪里去摸索,找到豆杆后使劲拉起来。一天下来,两手被带刺的豆荚刮出上百条伤口,又红又肿。开始还觉得痛,几小时一过就麻木了。这倒也好,麻木了就不痛了。不过再苦,大豆还是得收回来。全村人来年吃的油全靠这些大豆榨出来。

            奇怪的是,尽管活这么苦,一天下来,男知青没几个骂人的。大概是因为你看到女青年的手和你的一样可怕,你还是趁早把嘴闭上吧。

 

            不到两星期,大豆就收完了。收完大豆的那一天傍晚,我吃完晚饭回到连部,一打开门,黑色电话机就响了。电话另一端是公社的吴秘书。

            “是小叶吗?”

            “是我。”

            吴秘书的口气急促得很。他让我拿出笔和纸,记录下刚从中央下达的口号,然后抄成大标语在村里张贴。

            我一手拿着听筒,一手拿着钢笔,静静地等着吴秘书的话音。

            “坚决打倒四人帮!”

            四人帮?这是哪门子的事儿?

            “打倒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

            我的笔顿时在纸上停了下来。

            原来是这些人!文化大革命的旗手和干将们。几个星期之前,在毛主席的追悼会上,他们还站在一排中央领导人的正中。是谁把他们打倒了?!

            吴秘书还在接着说什么,我根本没听进耳朵里去。

            我要是昨天在公开场合喊出这些口号,大概脑袋要挨枪子了。

            我打断他:“吴秘书!” 斟酌了一下,我问他:“你是说,真要我把这些口号张贴出去?!”

            “小叶,一个字也不要漏掉,赶快记下来。我还有很多电话要打。”

            我手里的笔一边机械性地滑动着记录下一句句口号,脑子里一边打着转,试图从口号里琢磨中央出了什么事。

            “继承毛主席遗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文革旗手都给抓了起来,文化大革命还是要继续下去。

            “紧密地团结在以华国锋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

            他华国锋敢抓江青?!

            “你办事我放心!”

            “等等,吴秘书,谁办事谁放心?”

            吴秘书说:“小叶,问这么多干嘛!我也不知道。”

 

            此刻,我笔尖停滞的纸页上已经流了一滩墨水,而我的思绪也随着纸张上的口号蔓延。江青,毛主席的夫人,是文革的旗手,几星期之前还身穿黑衣出现在毛主席追悼会上;另外三人也都是毛主席钦定的下一代国家领导人。文革十年来,历史已经改写,无数人已经生灵涂炭,而随文革开始的“金光大道”似乎也会永远向前延伸……直至今天。

            我拿着这张纸找到了郑连长,问他怎么办。要是公社的吴秘书今晚突发精神病,我们不是要和他一块儿进监狱了?郑连长和我一起回到连部给公社的车书记挂了电话,核对了这些口号的真实性。接着我去会计室拿了些白纸和墨汁,把口号写成了大标语张贴在大礼堂门外、机务班牆上、连部门前。

            大标语还没贴完,我背后已经挤满了知青和老乡们。一开始大家还是窃窃私语,等我贴完时,议论已经公开化了。文革十年下来,政治风云此起彼伏,老百姓早已习以为常。但此时,读着这些大标语,人人都能预感到,一个时代的大变迁近在眼前了。

            五班的秦小钢大声嚷着,接我们回上海的火车己经停在塔河车站了。

 

            几天后,我去呼玛县城参加一年一度的县知青代表大会。今年我成了知青标兵。

            会议无聊极了。一天八小时坐在那儿听县领导作报告,再听其他青年讲他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心得体会,表决心要扎根边疆干一辈子革命,没什么比这更虚假的了。我不由地在想,台上这些知青前辈们,要是听到接我们返城的火车来了,会不会即刻冲下讲台,打起铺盖就和大家一起离开呢?

            这时我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意义已经疑问重重了。不管报纸上说得多么富丽堂皇,人人心里清楚得很,我们的到来没给农村带来实质性的变化。我们自己倒是变化了不少,是得是失,将来才会有定论。而在这时,除了高干子弟之外,没人能看到我们这些芸芸众生的前途。心里这些直觉留在那儿,不能想透,想透了会得抑郁症。与其得抑郁症,还不如跟着大家喊喊口号,哄哄自己,多少给自己的生命注入一点意义。想到这一层,看着台上台下的前辈们,我也不觉得他们幼稚可笑了。我举起拳头,也跟着呼喊:

            “反帝防修,保卫边疆!”

            “听毛主席的话,扎根农村干革命!”

            “走一辈子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村子的路上,我到公社人民武装部去了一趟。上个月我清点武器时,发现小分队的一枝半自动的枪托裂了一条缝,班里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搞坏的。上星期,人武部打电话通知我,替换的枪托已经到了。从人武部的张干事那儿我打听到,养路段的女班要出车往三合村的方向修路。

            等我赶到养路段时,敞篷卡车的后车厢上已经堆满了拍得板板实实的黄沙。养路段的七八个浙江女青年背靠背,排成两溜坐在沙堆顶上。车子的发动机已经启动了。

            我爬上沙堆,靠着她们坐下来。这时我发现村里另一个男青年小杜也在车上。小杜是齐齐哈尔铁路分局子弟中学的应届高中生,几个月前刚毕业,也像我一样志愿报名来了三合。

            这辆崭新的敞篷卡车刚从东德进口,铮亮的深蓝色车身在阳光下能当镜子。坐在我边上的胖胖的女青年告诉我,这是公路局刚接收的车子,今天出车是试车。要是性能好,车子就留下了。她还告诉我,坐在司机边上那个穿皮夹克的中年人是养路段的副段长,今天专门跟车来验收。

            进口卡车和国产的解放牌就是不一样。在山间公路上,这辆卡车跑得轻松愉快。碰到颠簸的路面时,车子的悬浮防震系统不会让你有被甩出车外的感觉。解放牌上坡时喘着粗气,吭哧吭哧地往上爬,速度越走越慢,你真怕它停下来往后溜回去。这部进口卡车上坡时几乎不用减速,只是引擎的声音略微加大一些而已。

            车子沿公路停了几次。每到一处,我和小杜就跳下车去,帮女青年一起用黄沙填补公路上的坑洼。活干得越快,我们回家越早。这辆车的终点是“五公里”。经过那里的司机报告养路段,那块儿的路面被最近融化的初雪冲出了个大坑。

            坐在胖姑娘边上一个面目清秀的女青年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一人安静地坐在那儿,不参加其他人的叽叽喳喳的议论。她的眼光一直看着远山,好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她在想什么?杭州家里的父母?千里之外的男友?还是心里在作诗?她那双美丽又宁静的大眼睛后面的世界锁得紧紧的,让我猜不透。

            虽然她没转头,但我盯着她的目光大概被她觉察到了。她把身子向车头转了45度,把背朝向我,仍然仰头望着远方。

            我自觉没趣,又觉得她那高傲的神情冒犯了我,便也把身子朝车尾转了45度。这下我俩背朝背了。

            过了“七公里”的山梁后,卡车就沿着那段笔直的下坡路一再加速。这段下坡路足足有两公里长,下完坡时就是她们的目的地“五公里”。从“五公里”走回村里也就个把小时。

            车子越冲越快,能明显感觉到司机没能踩住刹车。没一会儿,车子几乎接近了自由落体的速度。这时大家都知道不对劲儿了。我们紧紧地拉住边上的人,车上的女青年开始紧张地议论起来。突然,车头开始左右摆动,车尾也向两边猛甩,车上发出一片女青年的尖叫声。我想司机一定刹不住车,想用弯曲行进的方法来增加阻力减低车速。正在这时,卡车开始向左面倾斜,车尾急速地升向空中。我只觉得屁股下的沙堆开始松散,流沙像液体一样飞快地从身子下面滑走。我们一群人手拉着手,开始在空中滚翻。

            这是我脑子里留下的最后一幕。

 

            等我再醒过来时,我已经四脚朝天地躺在了公路的正中。

            我爬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看到的是周围横七竖八躺着的女青年。公路上撒满了黄沙,卡车在坡下十几米外翻了个车底朝天。驾驶舱顶被压扁了,压得和后箱板一样平。

            我使劲地回想出了什么事,但脑子里还是空空的。我呆立在那里,等着记忆慢慢地回到脑子里来。

            一点点地,我开始想起我在哪里,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儿,这些女青年是谁。

            我甩了甩右肩膀和右臂,不痛,没脱节,也没骨折。左肩和左臂也听使唤。我踢了踢左脚,又踢了踢右脚。都没事儿。

            好极了!

            我走到翻着的卡车边上。这时驾驶员已经爬了出来,沿着车边快速地来回踱步。他眼睛盯着地上,一面走,嘴里一面念念有词,显然是受惊了。车舱里,副段长脚朝天,头朝地,卡在驾驶员的座位上。压扁了的车顶揿着他的脑袋,脖子几乎弯了90度。他的胸脯被紧紧地压在方向盘上,一丝也不能动。

            他大叫:“把我弄出来!”

            我使劲地拉车门。车门已经弯曲变形,这时和车舱的钢梁搅在一起,纹丝不动。我试着把门踢松,也没用。我回到沙堆边找了一把铁锹,插进门缝里使劲撬。木把撬断了,车门还是纹丝不动。

            我听到背后传来了哭泣声,就回过头去,看到胖姑娘的左脚被压在了厢板下。她躺在那儿,看着天空,无助地抽泣着。我走到她边上,跪了下去,用断了把儿的铁锹挖松她腿下的黄沙。

            我在帮胖姑娘时,副段长不断在背后叫唤,让我回去帮他。

            我心想,你等一下吧。我装着没听到,继续使劲儿挖胖姑娘腿下的沙子。

            没一会儿,沙子挖松了。我站起来,把胖姑娘拖了出来,留在路边平躺着。

 

            我回身走回卡车边上。这时,驾驶员已经镇静了下来。他像我之前一样,使劲地拽拉车门。我知道这无济于事,于是我跪下去,探头贴近了碎窗玻璃口,想着该怎么办。

            当我的头凑近驾驶舱时,一股柴油味儿冲鼻而来。我看见车厢里滴滴嗒嗒地淌着柴油,便问副段长有没有熄火。

            “你小子以为我是傻瓜吗?快把我弄出来!”

            我俩的头靠得很近,他的唾沫星随着叫声喷了我一脸。他的脸上充血,变成了猪肝色。

            他那无礼的语气激怒了我。我站了起来,说:

            “再坚持一会儿吧。”

            在我走离时,他冲着我的背影大叫:“你回来!回来!操你姥姥!”

 

            我走到站在路边的养路班女班长身边,问她:“你们一共有几个人?”

            “连我八个。”

            我点了点横七竖八躺在公路上的姑娘们,一共六个人。加上班长和车厢边的胖姑娘,养路班的人一个不少。

            没人压在车底下。没人被黄沙埋着。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小杜。

            自从我醒过来后,我还没见到小杜。我跑回车子的后端,趴下身子把脑袋伸进倒扣着的车厢里。在车厢下的黄沙堆里,小杜的灰色夹克衫露出了一角。我拿起铁锹,上半身猫进狭窄的厢板下,开始发疯似地猛铲。

            养路班长走过来,问我:“你在干嘛?”

            我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们村的小杜……”

            “那个小家伙?他跑回你们村去找人了。”

            我扔下铁锹,钻出车厢。站起来后,我问她:“你见他跑了?”

            “跑得像狍子一样快……”

            机灵鬼!

 

            年轻司机还在使劲拉车门,想把副段长弄出来。我和养路班长一起走过去帮他。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车门还是纹丝不动。

            副段长这时已经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一言不发。他倒悬在压扁的驾驶舱里,连我们一眼都不瞧。

            我直起腰来对司机说:“等我们村里人带工具来搞吧。”

            我走回公路那一边,逐个询问躺在地上的女青年有没有受伤。每个人都点头,但看上去,人人都只是受了惊,似乎都没伤。

            躺在最远处的是那个漂亮又高傲的姑娘,那个把头转到另一边的女孩子。这时,她脸色惨白,神志不清地躺在沙堆上。她失去了张力的四肢随意地甩向四方,那修长的躯体则软绵绵地贴在起伏的沙丘上。

            我把手掌放在她鼻孔前,一丝气息都没有。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我想去感觉一下她的心跳,不过手刚伸出去就停在了半空。她是一个女的,我去摸她的胸脯,边上的人会怎么想?我从来还没碰过女孩子,别说摸胸脯了。

            我突然想起来,可以摸脉搏!

            我拉起她的右臂,去找脉搏。她那软弱无力的手臂沉重得很,毫无生气,像橡胶做的一样。隐隐地,我能感觉到那微弱的脉搏在我手指下搏动。

            她还活着!

            正在这时候,从路边林子里走出一个年轻人。从穿着上看,他也是个城市知青。他肩上背着个半满的白布口袋,其实是一个空枕头套。他应该是在林子里採木耳和蘑菇,听到了公路上的动静走过来的。

            在遥远的北国,看到翻车、着火、死人都算不稀奇了。这老兄脸上一点惊异的表情都没有。他一言不发,俯下身来,瞅着地上半死的姑娘和跪在她身边的我,还是一言不发。

            他那镇静的神态让我觉得他有些经验,于是我冲着他问:

            “她没呼吸了。怎么办?”

            “呃……作人工呼吸。”

            他一开口就露出了浙江口音。他和这些女青年是同乡。

            “你会吗?”

            “我学过。我是赤脚医生。”

            “那你来。”

            “嗯……她是女人。”

            “你是赤脚医生还怕这个。她人都要死了!”

            他跪了下来,说:“好。我揿她胸口五次,你往她嘴里呼一口气,然后我再来。”

            他加了一句:“呼进去的气越多越好。”

            我俯下身,开始照他说的替这个垂死的女青年做口对口呼吸。这个姑娘柔软的嘴唇和隐隐的体香,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女人的气息。我极力驱赶着心里的杂念,但心脏还是跳动得很快。

            女人是珍贵的。要她活过来!

 

            几年后我学心肺复苏时,才懂得我们那天作的人工呼吸简直是在开“国际玩笑”。那老兄应该把两手掌合起来挤压她的胸骨,而不是分开来上下按她的两个乳房。我呢,吐气时也没把她的鼻孔捏住。我呼进她嘴里的气,没进肺脏就从鼻子里溜走了。尽管如此,我们七弄八弄,她还是清醒过来了,开始自己呼吸。她苍白的脸上也显出了一点血色。她微微睁了一下眼,马上又闭上了。突然,她开始呕吐,吐出的东西糊了一脸。再一吸气,又把呕吐物吸回了鼻孔和喉咙。她又咳又呛,没几秒钟脸色就呈现出青紫色。她又窒息了。

            我弯下腰,扶正她的头,把嘴凑近她的口唇,使劲把她口中酸涩的呕吐物吸进我的嘴里。我扭过头来,把呕吐物吐在地上后,又回去吸她口中的东西。如此重复了几次之后,她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吸出来了。

            我在吸她嘴巴时,她紧紧地闭着双眼,眉毛打着死结,想扭过头去避开我的嘴。我把她的头使劲地按着,不让她动,直到吸完后才放开。

            接着她开始连续地咳嗽,一面咳一面呼吸,脸色又变回了粉红色。这时我还是跪在她的头边,注视着她。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看到我的头离她那么近,她举起了无力的双手,使出最后一把劲,把我的脑袋使劲地推开。

            我站了起来,心想,不管你把我想像得怎么坏,只要你能活下去,其他都不重要。

 

            遥远的公路那一端传来了“吐吐吐”的拖拉机引擎声。我向坡下望去,看见我们村的“东方红55”正在慢吞吞地使劲爬坡。机车上站着的七八个男青年,这时都一个个跳下车,拿着手里的工具,越过了拖拉机,沿着公路跑上坡来。他们到达后,三下两下就用铁棍把卡车门撬开,把副段长弄了出来。又过了几分钟后,从公路的另一头赶来了两辆养路段的救援卡车。

            村里一定给养路段挂了电话。

 

            我回连部后打了盆水洗脸,在镜子里才见到我的形象有多么可怕。我的长脸这时肿得像一个圆圆的篮球,皮肤青里带紫,鼻子消失在浮肿的两片脸颊中央。我已经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了。我被车子甩出去时,面孔一定在路面上滑蹭了一长段距离,皮肤上留下了几十条平行的划痕。

            难怪那个女青年醒过来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我推开。看到这样一张吓人的怪脸,她大概宁愿再昏死回去。

 

            两星期后,连部门口停下了两辆北京吉普,车上走下来县公路局的几个领导。他们是来感谢村里对他们车祸提供的救援。

            一番寒暄后,局长要和那个“搭车的上海青年”谈一下。郑连长把我点了出来。局长要和我出去谈谈。

            我们一同在路边上踱步。他说:“你做的事儿,那些女娃子都告诉了我。我要直接向你道谢啊。”

            我说:“没什么,应该的。翻车的原因搞清楚了吗?”

            “车都摔烂了,查也查不清。老李不应该代替司机开车。那德国车的刹车也不好使。”

            “人伤得重不重?”

            “你从车底下拉出来的那个姑娘小腿骨折了,打了石膏,应该不会留下什么问题。你作人工呼吸那丫头,她够惨的。”

            说到这儿,局长的脸色沉了下去。

            “她的脊椎横断性骨折,下身瘫了。她现在在省立第二医院作康复治疗。大夫说她再走路是不可能了。”

            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局长又加了一句:“她出院后,我们要把她送回杭州去,和她父母团圆。”

 

《大罗》

 

            大罗是一个不守常规、我行我素的人,我刚到三合不久就注意到了他。一个上海知青,不和大家一起住在民兵连的宿舍里,却独自一人呆在江边一座小木房里。我问肖怡,大罗为什么会这么特殊。肖怡只是提醒我,和他交往要注意,不要让领导对我产生想法。再多肖怡也就不愿谈了。只是说,这些事情嘛,你自己慢慢都会知道。

            这以后的一年多,我和大罗渐渐地搞熟了。我对他的印象很不错。他性情豪爽,敢说话,也讲哥们义气,天不怕地不怕。同时,他明显地憎恶连里所有的领导。他不但心怀不满,还敢公开表现出来。奇怪的是,这些事尽管领导们都知道,他们对大罗还是十分容忍。

            从别人那儿,我慢慢地了解到大罗的一些过去。我知道他来三合不久就退出了民兵连。我也听说他后来犯了法坐过牢,我还知道他特别厌恶我们的老连长单伏林。

 

            一天,大罗从老乡那儿搞了两条鱼,请我晚上去他的小屋里喝酒。

            酒过了两巡,我压不住心里藏了一年多的好奇,决定直接询问他的故事。这时我俩已经很熟了。我很欣赏他那玩世不恭的哥们义气。他什么也不掩饰,高兴和不高兴都放在脸上。他那充满感染力的笑声,一听就知道是发自内心的。

            我问:“大罗,你为什么那么恨单伏林?”

            “你不会懂。”

            “为什么?”

            “你没进过监狱,尤其是没坐过共产党的大牢。”

            “没关系。你讲讲,我试着体会一下。”

            大罗想了一下,把盅里的高粱酒一口倒进嘴里。

            “你知道,从我退出民兵连那天起,单伏林就对我恨之入骨。这事情传到上面去,他当连长的,面子上难看。他怕上面觉得他连手下一个知青也领导不好,会影响他的前途和提升。”

            “那你干嘛要退出民兵连呢?”

            “我要自由!”

            我又给大罗斟上了一盅酒,他一仰脖子吞了下去。

            “我要自由。你有没有见到过,我们在地里收工时,把马的缰绳一解开,马就挣脱我们,一路不停地跑回马圈去的那种劲头。”

            我见过马的那种劲头。到了下工解套时,通人性的马知道要回家了,低下脖颈,不耐烦地用两只前蹄来回扒土。只等脖子上的环套解脱后,它们一秒钟都等不及,挣开套马的人,一冲而去。十几匹马,四蹄踢在空中,一阵风似地撒开蹄子,在田野里留下一溜溜笔直的尘土,向村子蔓延。

            “我看着那些马在跑,心里羡慕得不得了。我想要的就是那种感觉。我不要受人管,不要睡到半夜还被叫起来巡逻。累了一天,吃完晚饭还要出操。那些连干部,也不就是我们一起上中学的同学吗?凭什么他们要来管我?还管得一本正经。不想想,我们去打仗不是笑话吗?到了冬天,连里的枪有一大半都打不响。”

            他这话说的不错。我们的枪机匣里还留着不少出厂时的黄油。冬夜气温降到零下四五十度,黄油冻得像凝胶一样,一扣扳机,击锤粘在原地,不去敲击撞针,枪确实打不响。冬天巡逻背着枪,无非给自己壮胆罢了。这事儿人人都知道,领导也不在乎。实际上,用柴油清洗一遍机匣,把黄油涮洗掉,用不着花多大劲。

            “我每次提建议或意见,单伏林都不愿意听。他只喜欢听溜须拍马的,特别是女青年里溜须的。你知道连里的女干部都和他上过床吗?”

            “不可能!你乱讲吧?”

            “千真万确! 某某,某某某,某某……”大罗说了一串女青年的名字。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他知道我了解他这方面的底细,对我就更恨了。”

            大罗说得来劲了:“你知道我退出民兵连还有一个原因。我受不了和十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住。我想,我要是不当民兵了,就不能留在民兵连的宿舍里,生产队就非得替我安排住房。我的房子就是这么弄来的。”

            “那你怎么会被逮捕的?”

            “我这间房子靠江边码头,夏天人来人往,过往的人杂得很。有一天我收工回家时,见到一个中年人在码头边上来回踱步,一脸苦恼。我就上前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是从关里来正棋村投亲的。来到三合后,路上带的钱都花光了。他住不起大旅社,也没钱买船票去正棋。我这个人就是爱管闲事,把他请到我这间屋子里住了两天,然后给了他十块钱买船票。轮船来那天他走了。我下工回家看到他留了一封短信谢我,说是今生不能报答我,还有来世。我根本没往心里去,没过几天就把这事儿忘了。

            “这是我这一生犯的最大的错误。我知道在边境上留人住要向队里登记。而这人明明是合法的,身上有边境通行证,可我就是他妈的忘了!

            “两个多月后,县公安局来人找我问话,我才知道这兔崽子过江投修去了!他到正棋后,亲戚不收他,他没脸回老家,狗娘养的夜里跳进江里游到那边去了。他不知道,老毛子对他这种鸟人没什么兴趣,审问了几天就送了回来。他犯了叛国罪,一判就是十五年。

            “边防警察把他从关里来的一路行踪调查得清清楚楚,就是在三合这几天的线索断了。他交代,他没钱住旅社,就住在一个上海青年的家里。三合只有我一个上海人单独住,警察到队里一问就知道这是我了。

            “我对他们坦白地说了那几天的情况,一点也没隐瞒,也没什么要隐瞒的。我是错了,应该带他到连部登记,那我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充其量就是犯了个小错吧。那些警察也客客气气的,把我的话作了记录,我签了字。我以为这事就过去了。警察也说,应该没我的事儿,让我以后遵守边境管理条例。

            “没想到,一星期以后,县公安局来人把我逮捕了。逮捕证上写的是窝藏投敌的叛国分子。那小子住在我家时还不是叛国分子。他那时要投修,从三合游过江就得了,干嘛乘船去正棋后再叛逃。

            “我后来才知道,这事儿背后全是单伏林在搞鬼。他这时己经在县里工作了,正是分管公安的副书记。”

            我打断大罗问:“你怎么知道是单伏林搞的?”

            “县公安局的提审员后来和我熟了。他告诉我,公安局的结案报告上原来提出对我批评处理。单伏林在报告上批示,此人一向落后,对抗领导,是边境上的不稳定分子,建议收押,仔细查处。县公安局接到批文,就派人到三合把我铐走了。”

            “那他们在监狱里对你怎么样?”

            “监狱就是监狱,不拿犯人当人看。头几个月,我和九个重刑犯关在一间牢房里。他们有杀人的,有强奸的。还有两个死刑犯,没几天就拉出去枪毙了。另外几个人,鬼知道犯了什么法,反正关在我们那间牢房里的罪名都不轻。从早到晚,除了吃饭,一溜犯人面对墙,两腿笔直地坐在地上,腰板挺得直直的,成九十度,两手放在膝盖上,一点都不能动。”

            我想,这有什么难的?

            “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能直起腰来,也不能换个姿势。你脸朝着墙,不知道狱警是不是在背后的铁窗口张望。你要是偷着换一下姿势,给狱警看见,开门进来,二话不说就给你头上砸一棍子。你眼睛里冒出金星,有时候当场就昏过去。到了下午,人开始一个个地倒下去。一倒下去,几个狱警就进来把你拉到院子里,警棍、拳头、大头鞋,把你从头到脚收拾一遍。你捂着肚子,尽量不要让他们踢出内伤。你在挨这顿打时,心里倒也踏实了。你知道,打完后,你就可以躺下来,躺在牢房的地上。你今天的苦头就算吃完了。”

            听到这儿,我不想让大罗再讲下去了。去揭这个伤口,心里一定痛苦得很。

            大罗自己又倒满了酒盅,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

            “那时我要是有一根绳子,一定会上吊。可是进来时,连鞋带都收了。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后,我转到了劳动队,日子好过了很多。劳动队的犯人都是轻罪,每天到建筑工地干活。我以前从来没想到,干体力活会是这么幸福的事儿。吃的伙食也改善了不少。我们给工地干活,县公安局收工钱。公安局增加了我们伙食的定量,过年还给点肉吃。吃得饱,活也干得动,这个算盘打得是对的。我们都愿意干活,谁也不想被关在牢房里。

            “这时我彻底打消了自杀的念头。我发誓要活下去,有一天要挺直腰杆,走在单伏林面前,让他看看。”

            “那最后你是怎么放出来的?”

            “他们没法给我定罪。要是上到法庭,我犯的案顶多就是违反了边境管理条例,够不上判刑的标准。所以上面一直不让他们处理我,想把我一直关下去。我的提审员告诉我,县公安局想把我放了。但他们通知三合后,村里打报告,说是他们不能保证我不会去投修。一定是单伏林指使他们这样写的,给公安局出难题。

            “除了他,没人有这么毒辣。”

            大罗这时陷入了沉思。

            我不打断他,等他自己醒过来。

            “我一直关了一年多。公安局结不了案,最后通知村里,要是他们不接收我,公安局只好就把我的户口转回上海去。这下村里急了,马上同意让我回村。”

            大罗大笑着说:“要是我因祸得福回了上海,不是要气死他们啦?这帮单伏林的狗崽子!

            “队里没派人来接我。公安局给我发了三十块钱,算是我一年多来给他们的打工费吧,用这笔我可以买车票自己回村。我出牢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县城百货楼买了两个肉罐头。我坐在路边,用新买的水果刀撬开一个罐头,用手指把肉挑出来,一口气就把整个罐头吃下去了。我不懂,我这胃肠一年多没沾什么油水,油腻的罐头肉一进到胃里,恶心极了。我一下子就把刚吃下去的东西统统吐在路边的人行道上。

            “这时,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可怜。我坐在路边,不顾边上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放声大哭了一场。我一边哭,心里一边告诉自己,今天要哭就在这里哭个够!回去后,你一滴眼泪也不许掉!那些三合的狗人别想看我罗某人的笑话!”

            我听到这儿,眼睛感到有些发酸了。

            “你知道我回来后,第一件做的是什么事?我马上打了报告,要求重新加入民兵连。我说,我过去错了,现在要改正错误,要求领回我的枪。

            “狗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拒绝我吧,我不进步是他们的错;要是给我枪吧,他们不知道我会用这枝枪干什么。”

            说到这儿,大罗得意地大笑起来。

            “其实我要和他们拼命的话,还不是太容易了!随便走到哪个宿舍,拿枝冲锋枪和几个子弹袋就行。这帮狗人不值得我把命搭上去。他们一定打电话到县里请示了单伏林。几天后,他们通知我,接受我的申请,给我发了枪。但是又通知我,我还是可以留在原来的小屋里住,不用搬回民兵宿舍。

            “你知道,我这几年日子过得自由自在的,狗人从来不来找我的麻烦。我也经常重复一下我要炸死单伏林的笑话,传到他们的耳朵里,让他们别来惹我。”

 

            我不止一次听过大罗开炸死单伏林的玩笑。他每次说的都是一个版本,一模一样。每次都是等到大家半醉时,他就开始了他的老生常谈:

            “你们听好:你们都是我的哥儿们,所以我要预先警告你们。下次单伏林回三合作报告时,你们要是看到我跳起来,冲上去把他压在地上,你们赶快卧倒。离地面贴得越近越好!我把他压在那儿,就等着他的那些狗崽子上来表忠心。狗人会冲上来拉我,却不知道我在衣服里面绑满了十几个手榴弹。等他们围上来拉住我时,我把手榴弹一拉响,大家一起上西天。

            “谁对他最忠,离我越近,下场就最糟糕。你们知道这事儿了,到时候最好离我远一点。我今天算是打过招呼了,算对得起哥儿们了。”

            大家听了后,不自然地笑一笑,就把话题移开。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开始告诉大罗,他开的这玩笑没什么好笑的。但到了这时候,他的玩笑一定已经传到“狗人们”的耳朵里了。

            大罗可以算是三合村里最自由的知青了。他从来不用半夜起来放哨,也不用出早工。上午十点钟到地里,照样拿全工的工分。

            这人的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