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奠礼》

 

            连部有两架电话机。黑色机子连的是民用线,通到公社总机。红色机子连的是军用线,通到边防五连,再从五连转到沈阳军区051前线指挥部。“051前指”藏在边境后方大山里的地道中,没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有一次我问起五连的大胡子连长051在哪儿,他笑笑,没接话茬。

            红色电话机每天傍晚照例要响一次。五连连部的通信员会在电话中把当晚的口令传达给我。晚饭前排岗时,我再把口令通知第一轮巡逻小组,他们换岗时再一组组地传下去。每到节日前夕,五连连部也会通知我们在节日期间要进入几级战备。

            除了这些例行常规之外,红色电话机很少会响。

 

            1976年9月9日凌晨四点多,红色电话机的铃声把我吵醒了。电话那一端的五连通信员急匆匆地说道:“中央军委命令边境地区进入特级战备。你们的电话要有人二十四小时值班。” 说完就挂断了。

            在这之前从来没遇到过“特级”战备。即使在中苏边境开火时,进入一级战备就到顶了。我叫醒了郑连长,问他我们要准备些什么。郑连长也没头绪。他问了我今晚的口令后,让我回床上睡觉,自己披上了衣服去通知巡逻小组。

            1971年我上中学时的林彪事件使我明白,边境形势的变化不只起源于国际动荡。北京的政治交锋对边境地区的影响不亚于莫斯科和华盛顿。那时林彪的座机摔在了外蒙古温都尔汗,引起全国封空一周,边境也全面关闭。这在当时老少必听的中央文件里描写得像小说一样精彩。

            我出了连部走去屋后的黑龙江畔。吸进了凌晨的新鲜空气后,人很快就清醒过来了。草上已经打上了一层白霜,气温让我打了个哆嗦。我向江对面看去。老毛子那儿安静得很,军营的灯火都熄了。山间公路上没有车灯在移动,山坡后面的机场上空也看不到直升机起降的亮点。我转头向249高地望去。边防五连的营地也是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动静。

            下午四点整,广播里传出了毛泽东逝世的消息。我心里一震。在这之前我们这些老百姓没人知道,毛泽东已经一病不起很久了。之后的几天里,广播里哀乐不断,所有新闻节目都是全党全军全国人民悼念他的报导。他的遗体在北京受人瞻仰,自然是一片哭声。没几天又报道了中共中央政治局的决定,把他的遗体防腐处理,永远保存。这消息让我大吃一惊。我小时候就读到,1956年毛主席带头签名,全体中央委员响应,死后遗体统统火葬,既卫生又节省耕地。怎么遇到他老人家时倒第一个食言了呢?

            追悼会那天,三合站也和全国一样举行了悼念仪式。追悼会在我们去年盖的大食堂里举行。我和另一个男青年各执一枝半自动,一本正经地站立在挂了黑缎带的主席遗像两边接受全村男女老少的三鞠躬。开追悼会时我一直在纳闷,放在遗像边那些新鲜的黄色菊花不知是从哪儿找来的。

            晚上我遇到肖怡。她对我说,她很奇怪自己怎么一滴眼泪也没掉。说起来口气有些内疚。我提醒她,今年这样的消息太多了:一月周总理去世,七月朱德总司令,接着是唐山大地震,现在又是毛主席,那可不。

            谈起来,我们都有些空虚感。从小就相信毛主席是我们的伟大舵手,现在国家会往哪儿去?

 

            毛泽东追悼会开过之后,村里的生活走上了正轨。没人相信老毛子真会因为毛泽东死了就来进攻中国。但是,特级战备还没解除,我还得天天守着电话机。郑连长则带着劳力下地干活去了。

            9月24日下午,红色电话机突然响了。我拿起耳机,希望听到解除特级战备的命令。

            “你们的马倌掉水里了!”

            我一愣:“你说什么?”

            电话那边的军人急匆匆地说:“你们的马倌赶马从岛上下来,骑在马背上过江时,让马甩了下来,掉在水里没冒出头。”

            好像怕我不相信,他又加了一句:“我们的瞭望哨从四十倍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

            这真荒唐。张华强这马倌应该知道,马在游泳时。你绝不能骑在它背上。它会觉得被你往水下压,会受惊,非使劲把你甩下来不可。你可以贴在马身边,拽着马鬃,让它在游水时带着你。这样马就不会在意,会一路把你带过江来。

            张华强,你是怎么搞的,怕把上衣浸湿吗?

            我出了连部向江滩奔去,在路口遇到了从地里回来拿工具的郑连长。听我说张华强落水了,我们就一起跑向江边登岛的渡口。

            这渡口设在江岸和吴八老岛之间最窄的地方,枯水期只有几米宽。九月份正值旺水期,江岸与岛之间隔了四五十米,水道也该有两三米深。我们赶到江边时,只看到江水在平稳地流着,水面上几乎没有一丝波纹。我们的到来倒是把在泥滩上找虫子吃的一群水鸟吓飞了。马匹早已不见踪影,它们一定跑回马圈去了。岛上的芦苇被微风吹得像浪一样地摆动,静得没有一点点声息。岸边和水里也没有马倌的身影。

            我们俩儿直着嗓门大嚷:“华强!华强!”

            江水平稳地流着,江面上没有一丝皱纹。

            我们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回音。

            郑连长想了想,说:“他不会在水里。我和他在中学里一起横渡过黄浦江,他游泳游得很好。”

            江水很浅。要是他在水下稍微扑动一下双手,或者挣扎一下,我们一定能看到水面的波动。

            郑连长说:“他一定在我们这面的芦苇丛里游上了岸。五连瞭望哨的视线被芦苇挡着,看不见。”

            “那我去他的宿舍看看。他大概在换湿衣服。”

            大白天大伙儿都在地里,他所在的二班宿舍里空空如也。地上和脸盘里也没有换下的湿衣服。

            我在跑回江边的路上又遇到了郑连长。他刚刚离开江岸,准备拿工具回地里去。我告诉他华强不在宿舍。

            我问:“要不要叫人来捞一下?”

            “小叶,这么浅的水,人怎么会淹得着呢?”

            看到我那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郑连长说:“那好,我去马圈看一下。他要是不在那儿,我就从地里叫人来打捞。”

            我慢步走回连部,心里始终不踏实。那感觉就像一加一不等于二似的,总觉得不对劲。我试图说服自己:这么浅的水,他要是在水下挣扎一下,扑通一下,我们哪会看不见?

            一跨进连部, 红色电话机马上就响了。他妈的,五连瞭望哨里的四十倍望远镜还真好使,他们一定见到我回屋了。那我们刚才在江边的一举一动,他们也一定看在眼里。

            “你们怎么搞的!”那头的语气十分不客气:“你们怎么不组织人抢救?”

            “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们的连长去马圈找他了。”

            “我告诉你,他还没露出水面!”

            我想让他放心:“连长要没见到他人的话,就会派人回来。”

            对方没回答。电话挂上了。

            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地还是不踏实。他为什么不马上回宿舍换下湿衣服?要是瞭望哨能在望远镜里看到我的所有举动,难道他们会错过华强上岸吗?

            顿时,我心里压下去的焦虑感又涌了上来。我跑出连部,又一口气地跑回了江边。

            江水还在平稳地流着,江面上还是没有一丝波纹。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自己跑去王八湾撑来一条木船,到江里去搜索。可是王八湾在村子那一头,撑船过来又是逆水行舟。一来一回,起码得花上个把小时。

            但是我一个人能作些什么?要是华强淹在水底,这会儿不是已经窒息了吗?

            我登上江堤向远处眺望。在炎夏的阳光下,干活的人们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金黄色的麦地里,没人向我这儿跑来。

            那连长一定在马圈里找到华强了。

            我回到连部,拿起红色话筒给五连挂了个电话:

            “你们有没有看到他上来?”

            “我说了多少遍了:他根本没上岸!我管不着了,反正他是你们的人!”

            对方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傍晚在大食堂的台阶下,我见到郑连长和几个班长聚在一起安排第二天的农活。我走过去问郑连长:“嗨,你在哪儿找到华强的?”

            郑连长楞住了,似乎不知道我在问什么。

            我心里一紧,加上一句:“你不是去马圈找华强吗?”

            “噢?他不在那儿。你还没见到他吗?!”

            我俩默视了对方几秒,然后转过身子,不约而同地一起冲进大食堂。

            喧哗的大食堂里挤满了吃晚饭的知青。宽敞的大厅里,见不到华强的踪影。他同宿舍的人说,华强不在屋里。

            这时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郑连长的脸色已经惨白了。他把几个班长召集在一起,匆匆地讲了几句,然后大家就分散离开了。几分钟后,郑连长和我们一批人奔到了岸边。又过了不知多久,五条小木船前前后后地从王八湾撑到了渡口,与我们会合。机务班把可移式发电机搬到了岸边的高坡上,两个一千瓦的照明灯把乌黑的江面照得通明。

            此刻,江边已经挤满了村里的老老少少。五条木船在渡口的江面上平行地来回穿梭。每只船上站着两个人。一人在船尾用竹篙撑船;另一人站在船头,用带着铁钩的刺鱼杆不断地刺探江底。刺鱼杆只有两三米长,那这里的江水确实很浅。

            我不信神,但我在心里悄悄地祈祷:“华强不要出事、华强不要出事。”

            郑连长在岸边镇静地指挥着营救行动。

            不久,一部北京吉普开到了路边,从车上走下了大胡子连长。一起下车的还有五连指导员和两个战士。

            郑连长迎上前去与大胡子和指导员握了手。

            大胡子问:“我们能帮什么忙吗?”

            “谢谢。我们没问题。”

            我们一块儿走向江边时,和我平行的一个战士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我问:“你就是通信员?”

            “我就是。”

            从嗓音里我能听出,他就是下午在电话那一头的战士。

            他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然后跑了几步追上了大胡子。

            我想找到一个地洞钻下去。我觉得我是一个杀人凶手,而此刻只有这个战士知道我是罪人。我想追上去,告诉他,我其实已经通知了我们的连长。我没责任,我没杀人,我只是一个传话的通信员。

            难道我真的没责任吗?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于是我什么话也没说。说什么都太晚了。

            我默默地站在人群的后方,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一边看着木船来来往往,一边在心里作了种种猜测,臆想了种种假说。也许华强突然决定回上海,和谁也没说;也许他在邻村有一个秘密的女朋友,今晚约会去了;也许华强存心捣蛋,藏了起来,让我们瞎紧张;也许……

            翻来覆去,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剩下的结论只有一个。

 

            突然,贴近江边的人堆里传出一阵骚动,大家开始向渡口的左侧移动。我跟着人群走了过去。我不知应该是快走,还是应该尽量拖延时间。我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过没有人在注意我,因为大家都在看着江面。在离岸边十几米的江面上,立在船首的老乡正把插入水里的刺鱼杆费劲地提上来。旁边的一条木船赶了过去,船头的小杜把刺鱼杆插入水下帮忙。

            提着提着,我们都看见了。

            一条长长的白色物体浮出了黑水。

            那是张华强。

            人们把他放到了等在沙滩上的绿帆布担架上。他雪白的脸上缠着几根绿色的水草,白衬衫上的扣子已经被流水冲开了几个。站在他边上的人用手把水草一根根摘除,把松了的扣子一个个系上,又用手绢把他脸上的泥沙轻轻地擦掉。这一切动作都做得那么轻,那么静,似乎怕把他吵醒。

            他的两个中学同学慢慢抬起了担架。全村人尾随着,把华强送去了大食堂。

            郑连长安排了两个知青今晚在食堂门外守夜。他谢了大家后,就让大家回宿舍去休息。

 

            从华强被捞上来的那一刻起,我的两脚就钉在担架边上,寸步不移。对我来说,周围的人们都不复存在。我的双眼紧紧地盯在华强的脸上,一刻也移不开来。

            此刻我第一次感到历史压在我肩上的份量,这副沉重的担子。

            从小到大,我不就一直在等待历史的考验吗?而今天第一次需要我担起这副担子的时候,我就失败了。败得一败涂地。

            我无法把眼睛从华强脸上移开。

            这天夜晚之前的十九年,我的生活就像一场儿戏。哪怕工作再重再苦,我还以为自己仍在为今后的人生战场暖身。曾几何时我会想到,我的肩上其实已经担上了人生的重负,而我的选择会影响一条生命的存亡?

            这天晚上,我一夜没合上眼睛。

            这天晚上,我长大成人了。

 

            之后的几个星期里,华强的死不断地在我脑子里徘徊。我早期的反应是责怪。责怪自己没有果断地采取行动,责怪郑连长没有担负起领导的责任,甚至责怪华强不该骑在马背上过江。那几天里,我几乎没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在发通知和排岗时才开一下口。郑连长和其他领导为丧事忙得不可开交。县知青办派了两辆吉普车每天二十四小时守候在塔河车站,等待华强的父母和全家抵达。

            等到上海知青办的两个干部陪同他们一起来到三合时,我们已经没法让他们看华强了。他的遗体这时已经开始腐败。木棺盖即使钉得紧紧的,还是能闻到气味。葬礼上,华强的妈妈敲打着棺盖,呼唤着他的名字,哭得晕了过去。民兵连持枪列队在打谷场上向华强告别。男知青忍着眼泪,很多女知青哭出了声。

            这是三合村第二次给死去的上海知青开追悼会。我来前的几个月,一个知青排长在修水库爆破冻土时,出事故身亡了。这水库本来是用来造水利发电站的。修到一半时,发现设计上有很多纰漏,整个工程就放弃了。

 

            在等候华强父母的那些日子里,华强被停放在南山背面一个阴冷的山洞里。一天下午,我、刘琴、肖怡一起去看他的遗体。

            去看华强是刘琴的提议。她是七班班长,长年驻在呼玛河南新建的向阳村,出事那天她不在三合。昨天她回到村里办事,明天就要回河南去。她想走前见华强最后一面。

            出事的那天晚上,肖怡在岸边的高地上操作发电机照明,也没有机会走下江滩。

            沿着三塔公路,我们一起走了两公里的上坡路,找到了山上的洞穴口。看守洞口的是上海知青大罗。大罗是个壮汉子,他的嗓门和他人一样豪爽。他看到我们来了很感动。尤其是两个和华强并不近乎的女生,居然有胆子来看一个死去的男战友。

            大罗说,在我们之前,村里还没有人上山来看过华强。

            洞口朝北,阴森森的。为了笼住洞里的寒气,大罗用帆布和树枝做了一个一人高的软夹板盖在洞口。大罗把夹板移开,点亮了油灯,我们跟在他身后弯着腰进了山洞。

            山洞很深。我们越往里走,洞变得越大。走了十几米后,腰就能挺直了。我心里充满了焦虑。不是我怕死尸,而是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华强。

            在上山的公路上,我把那天下午的事件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刘琴和肖怡。她们安慰我,说不论我怎么做也来不及把华强救上来。我希望她们是对的。但这样的判断来自我最要好的朋友,使我无法确定她们是否只是在安慰我,让我心里好受一些。

            漆黑的山洞被油灯的灯光照出了一小片可见区。在洞穴尽头的一块平地上,华强躺在一张毯子上,身上覆盖着一条淡蓝色的棉被。

            大罗掀起被子的一角,露出了华强的脸。

            大罗大声嚷道:“华强,你的朋友来看你了!”

            大罗那欢愉的语调让我茫然不解,但我知道,大罗是一个不寻常的汉子。

            华强苍白的脸上那种安详的神情,此后我再没有在任何活人脸上见到过。我甚至能看出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他的表情里没有一点抗争的迹象。看上去,他在离开这世界时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他好像在安慰我们,告诉我们说,他对这最后的结局十分满意。

            我们在黄色油灯光下围着华强,低着头,默默地站立着。

            又过了几分钟,大罗大声喊道:“华强,他们要说再见了。”

            说完他弯下腰去把被角盖回华强的脸上,然后对我们说:“好了,我们出去吧。”

            我们一块儿出洞后,大罗把夹板盖回了洞口,又用干草把缝隙塞严。他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谢谢我们来看华强。他的口气俨然像一个华强的家人。我知道,华强生前与大罗并不是很接近的好友。大罗今天那严肃的样子,和他平常玩世不恭的言行实在不相称。

            大概是两位姑娘来看死去同志的勇气把他给感动了吧。

            我们沿着公路走下山时,谁也没说一句话。走着走着,肖怡和刘琴都哭出了声。

            我没有掉泪。我此刻正与内心的魔鬼一心一意地搏斗着。

 

《狍子与狗》

 

            大兴安岭的野鹿很多,我们跟着当地人管它们叫狍子。狍子奔跑起来一蹦一蹦地,上窜下跳,拿枪也不好打。但你可以远远地对它大声喊叫:“噢噢噢”,它就会停下来,转过头来看个究竟。这时你举枪瞄准,一勾扳机,它就应声倒下了。不过,遇到狍子时,往往谁也没带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跑掉,一顿丰宴也就泡汤了。何况我们的耕地大多离江岸不远。在离江两千米的地带内是不许开枪的。56式步枪弹的最大飞行距离是两千米。若在靠近江岸的地方开枪,子弹头飞到苏联境内,弄不好会醸成国际事件。实际上,苏联境内更加人烟稀少,俄国老百姓也早已后撤了二十公里。因此,任意飞行的子弹头打着人的机率堪比大海捞针。

            背着枪在江边巡逻时,有时百般无聊,人就会步入想入非非的境界。那时我常想,要是我操着冲锋枪对着江对岸扫上一梭子,让老毛子的边防军在森林里挖地三尺找子弹头,该有多过瘾。要是找不到弹头,没有物证,也就谈不上国际事件了。

            我第一次品尝鹿肉是在机务班里。春天他们开拖拉机翻地时,在山脚下的沼泽地里看到了一只离群的狍子。沼泽地里的泥土湿软,狍子跳不高,跑了一段就被拖拉机手给逮住了。

            老乡们下套子抓住狍子后也常常分些肉给知青食堂。那年头动不动就“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套野物、采蘑菇都是禁止的。知青拿了好处后睁一个眼闭一个眼,也就不与老乡们计较了。

            鹿肉不常吃到,我们就开始打狗的注意。村里没几条狗,我们不打它们。那些狗都是有主的。对外来的狗也得小心。鄂伦春人的猎狗精明得很,离我们远远地就跑开了。军狗绝对不能打。部队的狗是有军籍的,打了犯法。正棋村的一个知青误打了一只大狗,看到它脖子上的铜牌才知道闯了大祸。主动坦白后从宽处理,只判了六个月的劳改。

            冬天封江后老毛子的狗有时会跑过江来,那就不客气了。打到狗的班里晚上开宴,肉香味会钻进大家的鼻孔里。没福气的就把口水咽下肚里,去到小卖部去买听肉罐头解解馋。不论是哪个班开宴席,通信员照例是要请的。通信员每晚排岗,还管着连里的杂事,维持好与他的关系总没错。

            每个班里都储存着一些开宴席用的油料和调味品。班里的青年从上海探亲归来,也会把带来的一部分食品用来补充班里的库存。班里的公共食物基本是存放在枪柜的上层。有一回,二班开宴煎葱油饼,我这个通信员照例被请去。大家吃得有滋有味,谁也没觉得葱油饼有什么异味儿。但到了下个星期擦枪时,发现枪油瓶空了。原来在煎葱油饼时众人都半醉了,拿错了油瓶把枪油吃掉了,居然也没人注意到。过后,大家讨论的结论是:枪油瓶里的内容,不外乎就是某种过了期的植物油,而不是我们想像中的专用枪油。好在没人拉肚子,也没发生更大的麻烦。

 

            八月里二班打到了一条野狗。晚上开宴时,请老牛来烹调。老牛是炊事班长,我的好朋友之一,我也照例被请去二班宿舍会餐。

            他们班的小唐刚从上海回来,他贡献了五香花生米和香肠。老牛从厨房带了酱油和香料。二班副把他还剩下的上海卷面也交出来充公了。等我到时,宴席已经开始,酒也喝了两瓶,五香花生米已经见底。大家在饭桌上打着扑克牌,老牛在剥那只死狗的皮。炉灶上的铁锅里煮了水,只等水开就把狗下锅煮熟,再加上大蒜和葱薑红烧。

            老牛说柈子太湿,火头上不来。他把剥了皮的狗放下,走回厨房去拿干柴。我们继续喝酒打牌。

            忽然,坐在我对面的张小弟把手上的牌一扔,一个箭步跳上了通铺,满脸惊恐。我们看着他纳闷,心想他是喝醉了。

            他站在床铺上颤抖着,一只手指向我背后,说:“看!”

            大家猛地回头。

            在门边的地上,被剥光了皮的那只狗这时撑着四脚,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身上的血水一滴滴地淌下来,带血丝的两只眼睛瞪着我们,身体板板地,纹丝不动。

            我们大惊失色,在惊呆片刻后随即拿起手边一切能够着的东西向它扔去。书、酒瓶、鞋子、任何东西。我拿到脚下的一个长方形的东西,刚想扔过去,一看是架收音机,就放了回去。一会儿我们没物件可扔了……

            剥了皮的狗还站在那儿,纹丝不动。

            又过了一会儿,它扑通一声倒下了。

            大家还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这时,老牛拿着干柈子回来,看到屋里一片狼藉,非常诧异,问我们怎么了。

            听了我们的叙述, 他说:“不可能。它早就死了。”

            “要有照相机就好了…” 我真的很遗憾。

 

            第二天晚上机务班开了狗宴。机务班的哥儿们一边喝酒,一边笑二班的家伙是胆小鬼。

《星空下的兴安岭》

 

            砰砰的敲门声把我从梦里惊醒时,窗外还是一片漆黑。离家一年多了,经常半夜醒来,还以为自己仍在上海。我用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我是在黑龙江,这是连部,外面有人在砸门。

            我看了一眼钟上的夜光指针,时间才刚过午夜。我披上了外衣走到窗前,从玻璃窗望出去,见到六班班长秦小光和他班里的大头俩人打着手电筒站在门外。

            郑连长这时也披着衣服起来了。我把房门打开,秦小光紧张地说:“小拇指病了,躺在床上滚来滚去。”

 

            尽管已经过了午夜,一出连部,八月里温暖的空气还是扑面而来。我提着柴油灯,一行四人走去六班宿舍。

            小拇指其实是个大个子,我不知他这绰号是从哪儿来的。他吃完晚饭后肚子就不舒服,大家还在打牌时他就进被窝了。到了半夜,全班都被他的呻吟声吵醒了。

            我们走进六班宿舍时,小拇指侧身躺在床上,抱着肚子,蜷着腿,人卷成了一只大龙虾。走近一看,他的汗珠从额头和鼻梁上一滴滴地流下来,脸上的肌肉被疼痛绷得紧紧的。他的脸色苍白,就像这间宿舍的牆纸。郑连长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说他的烧不低。郑连长让我帮小拇指穿上衣服,他自己先回连部去了。

            我把小拇指背到连部时,郑连长已经给五连打了电话。五连大胡子连长说,他会马上派吉普来送小拇指去公社卫生所。队里的东方红五十五拖拉机上坡下坡磨磨蹭蹭的,去白银纳起码要花上一个多小时。

            我给公社卫生所的值班护士挂了个电话送去预警。她说,她会通知在家里睡觉的值班医生,还要求我们尽快到达。我说一定,然后走出连部,遥视远处的249高地,等待五连的吉普到来。

            五连的营房隐藏在山背后,这时灯火全熄灭了,山脊上一片黝黑。十几分钟后,我看到漆黑的山影里一点车灯缓缓下移。我进了连部,让大家准备好。

            又过了几分钟,连部的窗外传来了刺耳的急刹车声。一部绿色吉普停在连部门前,驾驶座上坐着五连的司机,副座上坐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当兵的,怀里揣着冲锋枪。这个司机我见过几次,可从没说过话,也不知他的姓名。此刻,司机面无表情地透过挡风玻璃看着我们。他大概也刚从梦里醒来,无意和人打招呼。

            郑连长过去和他说了句什么,他冷漠地点了点头。揣着冲锋枪的战士向我们挥了挥手,示意让我们上车。

            我把后门打开,拱着小拇指的屁股,帮他爬上了后座。我上了车,坐在小拇指的右边,郑连长也从左边上了车。我们三人在后排坐稳后,我把棉大衣盖在坐在中间的小拇指身上。

 

            吉普车沿着公路翻山越岭,不费吹灰之力。司机左手握着方向盘,腾出右手从前胸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递给边上的战士。战士点了一只烟送到司机嘴里,随后也给自己点上了一根。

            我和郑连长都不抽烟。但在东北,自己吸烟而不敬同行人是十分不礼貌的。司机和那战士俩儿从我们上车后,就没说一句话。车里的沉闷空气加上刺鼻的烟味让人透不过气。我把车窗摇下了一半,让夏夜的清新空气吹进车内,同时我也用窗外的夜景来吸引我的注意力。

            在上海的夏夜里,人们可以看到千百颗星星。而在大兴安岭,夜空中排布着千千万万颗数倍明亮的星星,银河也变得名副其实。像黑帆布一样的天空和星星一起贴近了我们,银河也似乎伸手可及。古老的星空此刻异常庄重、凝聚、停滞不动。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后,我在月光下看到了右手路边山坡上一栋烧焦了的小木屋。我知道这间房子位于十八公里,那我们离公社只剩下三四公里了。

            我问小拇指感觉怎样,他说好些了。可是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这么说只是让我们安心。

            正在这时,吉普车在公路中央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我的上身猛地前冲,前额差点撞到前座战士的后脑勺上。找回平衡后,我看了看左前座上的司机。这时,小车司机端端正正地坐在驾驶座里,两眼目视窗外的远方。

            我奇怪地看了看郑连长。他默默地注视着司机的后背,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说话,显然是在等司机先开口。

            司机的眼睛仍然看着远方,一声不吭。车内只有夏风均匀的呼呼声。

            又过了几分钟后,司机冷冷的话音打破了沉默:

            “现在可以说说,你们在耍什么?”

            我和郑连长交换了一下眼色。郑连长向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开口。

            郑连长的语气平静地出奇:“小王,怎么回事?”

            原来郑连长认识这个司机,还知道他姓王。

            小王掉转身来,上身越过椅背,把头一直冲到离郑连长额头一尺之遥。他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叫着:“你清楚得很,我在说什么!”

            小王那语气让我吃了一惊。我想,你小王虽是一个部队司机,有司机的特殊地位,但你小子不过是一个老兵而已。郑连长虽然不是你的上级,也是一个地方干部。何况,你们大胡子连长和郑连长的私交不错,你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说话!

            “你操…!”

            我的话刚出口,郑连长就拽住了我的胳膊。他严厉地看着我,对我摇了摇头,让我闭嘴。

            司机小王没瞅我,接着对郑连长嚷道:“他真的生病了?你们骗谁?!你让大胡子半夜出车,送你们去白银纳!找上这么个借口!你能骗过大胡子,骗不过我!”

            这小子疯了。他竟然以为我们半夜叫车是去逛大山?对我们郑连长这种态度,把我们知青连放到哪儿去了?

            我再一转念,心想:他居然这么大胆,莫非是他们大胡子连长让他唱这个红脸的?

            “你看看他!”我指着小拇指对司机说:“你他妈瞎了眼吗?”

            “我在和你们的连长说话!”小王转过头来对我嚷叫。

            郑连长口气平和地说:“小王,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郑连长一直按着我的手。我知道他处变不惊,很沉稳,但他这时还这么镇静,沉得住气,真让我佩服。

            郑连长接着说:“小王,什么事明天说都行。现在先把病号送到公社去。”

            小王还在对郑连长继续嚷着。他大张的嘴里喷出一股股刺鼻的酒气。我看了前座的战士一眼。他在那儿悠闲地坐着,眼睛欣赏着车窗外的风景,好像车里的事与他毫不相关。

            我正了正膝盖上的冲锋枪。要是小王再逼近郑连长,我就得用枪口把他给顶回去。

            小王好像没带武器。那前座的战士会怎么反应?我知道郑连长的手枪插在后腰里。

            突然我意识到,这一切是多么荒唐。只有几公里就到公社了,我们要在这儿大打出手吗?

            小王转身坐回司机位子上,眼睛又朝着前窗望了出去。

            我们的选择很有限。除了司机外,我们都不会开车。我即使用枪逼着小王的后脑勺,他也知道我不会开枪。

            当然,我们可以下车走路,背小拇指走去公社。

            我压低嗓门对郑连长说:“我们下车走吧?”

            郑连长对我摇了摇头,眼神里示意让我镇静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吉普车还停在公路的正中。本来就人烟稀少的三塔公路上,半夜里连个鬼都见不着。

            小王又点上了一根烟,静静地吐着烟雾。前座的战士脑袋歪在右肩上,已经睡着了。从他的嘴角流下的一线唾液,滴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我向窗外望去。在雪白的月光下,三塔公路像一条亮晶晶的灰白丝带,曲曲弯弯地向前伸展。向后看去,漆黑的原始森林覆盖着起伏的山峦,一路延伸到了天边,和黑色的星空融为一体。向更远方望去,我可以分辨出黑龙江水的反光,在黑色的森林地毯上画出了一条银白色的若隐若现的缎带。那里是中国和苏联两国的交隔处,没人可以自由越过的边界。而这人为的界线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森林里毫无内涵。几百万年的黑森林安安静静地、毫无间断地伸展着,一直连向远方的西伯利亚。在这夏夜里,你无法不感受到大自然那独有的庄重和尊严。在原始森林的怀抱中,公路、村庄、国境线,这些人为的一事一物,都那么做作,那么渺小,与大自然那么地不相称不协调。人世间的纷扰抗争,也显得那么卑微、浅浮、短暂。

            我们人类永远做不了大自然的主人。只有大自然才配拥有它自己。

 

            当我沉浸在这些想法里的时候,吉普车的发动机突然启动了。小王把烟屁股丢出了窗外,两手把着方向盘,聚精会神地开起车来。前座的战士醒了过来。他坐直了身体,扶正了军帽,把掉在脚边的冲锋枪捡了起来。

            车里没人说话。我眺望着远山,有意让周围的景色把我继续吸引住,希望能找回刚才的感觉。

            吉普车开进公社卫生所的院子里时,值班护士迎了出来,问我们怎么拖了这么久才到。我没答话。我们一起把小拇指扶进了房间里,安置在一张铺着白床单的病床上。过一会儿,医生也来了。他快速给小拇指作了检查,然后让护士给小拇指屁股上扎了一针阿托平。他说,再耽误就会误事了。

            我们没接他这个话茬儿。

 

            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司机小王。我也没问郑连长他是否向大胡子连长提到过这件事儿。说实话,直到今天,我对那半夜发生的荒唐事件还是不甚理解。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件事已经渐渐地埋进了记忆深处,但是我只要在任何时间闭上双眼,马上能看见在西伯利亚明媚的星空下,那片一望无际、漆黑的大森林,一路起伏到天边。

 

《手枪》

 

            1976年6月,连里派我去加格达奇参加大兴安岭地区知青工作会议。按规定,村里应该派个干部去开这一年一度的会议。但这时正值开耕,领导都忙得不可开交,郑连长就让我去当替身。

            通信员不用出工,一年四季坐镇连部,照样拿全额工分。我在连部呆了一星期就憋不住了。等把新一年建制的花名册编好,武器弹药登记完毕,我就跟着大伙一起下地了。我猜想,郑连长送我去开会大概也算是一种奖励。我来了一年,大家反映我干得不差。去地区开会吃香喝辣,起码也能享受一下。

            我还从来没听过郑连长当面夸人。

            搭上五连的卡车,沿着去年来三合的公路逆行而去。这是我下乡后第一次离开边境。想到一年前来黑龙江时那幼稚的模样,自己也觉得好笑。上海的生活这时已经成为回忆,变得既生疏又遥远。离开村子,我才意识到三合站已经成为我的家了。

 

            开会的人大多是四五十岁的领导,也有个别是当了各级干部的知识青年,我夹在其中不伦不类。开了几天的会,每顿都有几道大鱼大肉。尽管和村里的伙食有天壤之别,我还是觉得无聊之极,只等着把会一开完就回家。

            会议最后一天的早餐时,有人到饭厅里叫我的名字。村里有人打长途电话点名找我。

我到会议办公室接了电话。话筒另一端是郑连长急促的声音:

“小叶,你带手枪没有?”

            “手枪?没有啊。”我楞了一下,接着问:“怎么了?”

            “那就没事儿了。”

            “怎么回事儿??”

            “噢,李小东的手枪找不着了。我想问你一下有没有带他的枪去开会。”

            李小东是二排排长。

            “没有啊。我要带的话,也会借你的。”

            “那没关系。”

            我接着问:“枪是什么时候丢的?”

            “还搞不清。昨天傍晚出操前他发现他的枪套空了。”

            我们每星期出操三次,届时全连人员佩枪集合。要是前一次出操时李小东的枪还在,那手枪失踪应该不会超过两三天。

            郑连长问我会议什么时候结束。我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那好,开完就回来。”

            “好!我明天早上赶第一班的火车。”

            “到白银纳后给我打电话,我让‘五十五’来接你。”

            “五十五”是村里那辆五十五匹马力的东方红轮式拖拉机。

 

            晚上我在招待所的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一枝手枪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在这天涯海角的东北边陲,没人不喜欢手枪这东西。苏修间谍进进出出,半夜里会时不时地有他们埋在林子里的定时信号弹射上天空。虽然东北虎这时都已移居到人烟更稀少的苏联境内,但其他野物还是四处出没。出远门带支枪壮胆是常事,而配备手枪更是地位的象征。小兵用长枪,当官儿的用短的。地方干部除了警察外并不发枪,但大大小小的书记部长们每每都从各级人民武装部或民警、森警、路警、厂警那儿“借”枪使。在大兴安岭,一个人腰间外衣下那鼓鼓的包囊是他地位的无言象征。但话说回来,喜欢手枪是一回事儿,偷枪的性质就完全改变了。连里各个宿舍的房门和枪柜从不上锁,多年来连一发子弹都没丢过。谁要偷东西,不是把连里的空气毒化了吗?何况偷枪,背叛大家的信任不说,逮住了不坐五年牢算便宜了你。

            偷支手枪也实在容易。连里干部除了郑连长住在连部外,其他人都插班住。连干部的手枪无非是塞在枕头下或是放在床头柜抽屉里,放枪的地方同宿舍的人应该都知道。难处是把枪藏着再带出村去。大家一年四季都在村里猫着,每人一两个手提箱,没什么隐私处。

            我几天前离开村子来开会,那时要是拿枝手枪带走太容易了。人人也都知道我是一个铁杆枪迷,那我会不会成为怀疑对象?要是我被怀疑,能解释得清楚吗?一个人如何来证明他从没做过某件事儿呢?

            我真希望我回到村里时,李小东的手枪已经找到了。

 

            从塔河车站下火车后,我在车站找到一辆便车坐到了公社所在地白银纳。从白银纳又搭上养路段的车坐到了四公里。从四公里走回三合只用了半个多小时。

            我走进连部时,小小的屋子里挤着十几个陌生人。他们之中有人穿警服,有人着便衣。屋里烟雾弥漫,地上撒满了烟蒂。郑连长和一个穿蓝色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在一本笔记本上写写划划,其他人则在闲聊。

            我顿时知道,手枪一定还没找到。

            郑连长抬起头来,说:“小叶,你回来了。”

            穿蓝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转过头看了我一下,然后转向郑连长,对他点了下头。之后他站了起来,走过来和我握了握手。

            “你就是连部通信员吧。我们到屋外谈一下好吗?”

            我看了郑连长一眼,他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对我点了一下头,示意让我跟那人去。

            我们俩出了屋子,面对面坐在路边半截高的柈子堆上。

            穿蓝中山装的干部说:“我叫李德。我是县公安局副局长,也是这次办案小组的组长。你们郑连长昨天已经跟你说了丢枪的事了吧。我想和你单独谈一下,算是公事公办吧。”

            他一边说着话,两只眼睛一边注视着我的神态:“你有没有什么事儿要告诉我?”

            “没有。” 我摇了摇头:“我在丢枪之前就离开了。”

            他马上纠正我:“我们还没弄清楚枪是什么时候丢的。”

            看我没接话,他接着说:“你们郑连长和连里的干部都向我保证你没问题,但是这几天来只有你一个人离开过村子。你是去年一个人从上海报名来呼玛的嘛,县里都知道。来了后表现也很好,这都不是问题。我可以代表办案组说,你不是怀疑对象。”

            说到这儿,他松弛的语调一变,直视着我,严肃地问道:“话就说到这一步了。如果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不管你告诉我什么,我可以保证,绝对不会传到办案组之外去。”

            这时我出奇地冷静。昨晚那担心的劲头没回来烦我。我看着他的眼睛,答道:“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那好,我们进去吧。我们这几天会很忙。”

            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用了“我们”这两个字,说明我是一条战线上了。

            进了连部,郑连长站起来,热情地和我又打了招呼。他问我是不是很累;问我能不能去通知全连知青和村里老乡们,晚饭后到大食堂开全村大会。

 

            这之后的几星期里,我的确忙得不可开交。

            每天清早,办案组和连干部一起在连部开会。我呆在公路对面的机务班宿舍里,用他们的灶头给专案组烧水沏茶。炊事班这会儿给办案组单独开伙。虽然食堂里不常有肉,这些天炊事班不知从哪里搞到了肉给他们顿顿开小灶。每天清早开完会后,办案组会列出一张名单交给我。按照名单上的顺序,我到地里把人一个个地领到连部来和办案人员谈话。一轮问话结束后,办案组再拟定一张新名单,我也再从头来起。

            自从办案组来了后,连里的紧张气氛一刻也松懈不下来,知青脸上的笑容也不知去了何方。

            两星期过去了,大家都知道办案组的工作一无进展,办案人员本身也都充满了挫折感。上过名单的知青开始在背后开办案组的玩笑,还没上名单的人则少说为妙,但求明哲保身。公安局的李副局长也开始失态。我去连部送水时不只一次地听到他在熊他的下手,让他们打开思路跳出框框想问题。郑连长对办案组则敬而远之。他白天带人下地,收工后不像以往一样直接回连部,而不知在哪儿打发时间,到了熄灯才回来睡觉。他心里一定火得很。手枪案把村里的农活和人心都搅乱了。

 

            一天上午,李副局长让我去炊事班把李辉明找来。李辉明每天都来连部给办案组送饭,和他们混得很熟。我在炊事班找到他时,李辉明正准备挑担子到地里去送水。

            听说办案组要找他,李辉明显得挺紧张。路上他反复地问我,办案组为什么要找他谈话。我说我不知道,但两人肚里都明白。

            去见办案组,除了手枪案外还能有什么别的鬼事儿?

            李辉明一进连部,办案组的小李就拿了张椅子让他坐下。一屋子的人,包括李副局长,都站在那儿,十几双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他。李辉明不自然地向这些已经搞熟了的外人堆出笑容,似乎想说些什么。

            不等他开口,李副局长就说:“坐下!”

            李辉明收起笑容坐了下来。

            李副局长说:“我代表县公安局专案组宣布,今天起对你实行拘留审查。”

            说罢,李副局长转向我:“小叶,把他带去四班宿舍。”

            四班是我的老班,今年驻在河南屯,宿舍空着。

            我和李辉明并排走在前面,专案组的两个穿制服佩短枪的警员尾随在后。我和李辉明保持着沉默,我不知该不该对他说些什么。

            我们走进四班宿舍后,我快速扫了屋里一眼。房间里空空的,枪柜已经移走了。除了通铺外,屋里只留下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窗子已经从外面用木板条钉得严严实实的。我一出屋,专案组的人员就在房门外面上了锁。

            我走离后,佩枪的警员留了一人在门外看守。

 

            李辉明被拘留后,村里的生活稍微走上了一点正轨。办案组不再拟定新名单,也不再找人谈话了。第二天,办案组的一半人员离开了村子。临走时他们兴致都佷高,而李副局长则留了下来。办案组的注意力这时全放在李辉明身上,我也停止了到地里去带人。我给李辉明送三餐时,坐在屋里的办案人员示意我不要和他交谈,我把饭菜留在桌上后就转身离开。

            从李辉明的样子上能看出他精神已经垮了,但看不出有任何被殴打的痕迹。看到我时除了与我的眼光交错一下以外,他脸上毫无表情。有一次,我向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他则把眼睛低了下去。这以后我进屋放下碗筷就走,免得两人都尴尬。

            全连除了我之外只有办案组的人能进四班宿舍。连里干部没人来看他,知青人人绕开四班宿舍走。郑连长这些天仍然沉默寡言,上床就睡。

            一天晚上熄灯前,我忍不住问郑连长信不信李辉明会偷枪。他一声没吭。他俩是中学同学,又是邻居,他和李辉明的父母应该很熟。

            我很难相信李辉明会偷手枪。他这个人多少让人感觉有些女孩气。他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农忙季节还穿着洗净的白衬衫。在他身上常常能闻到雪花膏味儿。他在宿舍里还有一个熨斗。我很难想象他真会喜欢玩枪。

            一天上午,办案组的小张兴冲冲地跑进连部告诉李副局长,李辉明坦白了。李辉明交代说,他是利用大家白天下地的时间到六班宿舍去拿了李小东的手枪。

            李辉明在炊事班的主要任务是烧水和给地里挑水,白天空闲时间自然很多。

            当天下午,我随着办案组的一溜人马,押着李辉明到了王八湾的江滩上。李辉明指给大家看,他是在哪里把拆散了的手枪零件扔进江里去的。他告诉办案组,他本来以为丢枪的事儿不会闹大。等到县公安局的大队人马到来后,他紧张极了。于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他把手枪拆散,把零件统统扔进了黑龙江里。

            我问李副局长,他们怎么会怀疑上李辉明。李副局长说,他们来后,知识青年都离他们远远的,而李辉明却主动和他们套近乎,常常向组员打听办案的进展。他还问过一个警员,要是找不到偷手枪的人,办案组下一步会怎么办。过了不多久,这个多嘴多舌的上海知青就成了办案组的重点怀疑对象。

            李副局长今天高兴得很,话语很多。看得出来,他也在期待回县城去和家人团聚。

            算下来,办案组来村里已经一个多月了。

            当天傍晚,县公安局的几辆绿色北京吉普停在了连部门口。李辉明带着手铐上了第一辆车。他们走时,村里没有一个人来送行。大家心里都暗自庆幸,这场噩梦终于结束了。

 

            可能是因为缺乏物证,李辉明始终也没正式判刑,一直留在县拘留所劳动改造。

            也许李副局长从来也没真相信是李辉明偷的枪,所以让县拘留所对李辉明通融处理。也许李辉明把大家都蒙过去了。可能,他在暗地里对手枪的崇拜不比任何人差。

            人人都知道,李辉明那时不坦白也过不了关。党的政策一贯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总比抗拒从严要好。要不,你就算死了,家里人还成反革命家属。事实上,要你在审讯人员提供的供词上签字只是早晚的事。

            冬天封江后,县公安局来指示,要村里把王八湾的冰砸开,哪怕找到一个手枪零件也好。王八湾三四米深,冬季的冰一直结到江底。连里派了一个班,花上整整一星期才刨到江底。把江底的鹅卵石表层挖松后,一个手枪部件也没找着。五连的工兵班带了两具扫雷器把冰渣和江底又滤了一遍,只找到了一堆锈铁钉。

《手雷和猪》

 

            到了三月底,白天的最高气温已经回升到零度以上,太阳下山的时间也推迟了一个多小时。随着气温的上升,原来冻得像白砂糖一样的雪晶变得松散发粘,棉裤和大头鞋到了下午会变得半湿。回到套子房时,两个脚丫子冻得发白,要在火炉边烤十几分钟后才暖过劲来去打饭。朝南山坡上的积雪开始融化,绿色的小草和黄色的小花也开始一片片地出现在裸露的林间空地上。

            经过了五个月的严冬后,人们几乎忘记了春天终究还会到来。

 

            雪层变薄给伐木带来了挑战。地面阻力变大了,马匹的疲劳程度明显增加。拉木材的爬犁还时常卡在石头缝里,有时连人带马一起翻倒。队里一匹壮马把腿折断后,几天也站不起来,最后只能用五四手枪把它给射杀了。干了一辈子活的马死了后是不吃的,但地面还冻得像岩石一样硬,无法挖坑把它掩埋。我们只能把它拉到山脚下,用树枝严严实实地盖住,希望在解冻后它不会成为冬眠初醒的黑瞎子的食物,而最终慢慢地变成大地的一部分,这时林业局派来了几辆50匹马力的履带式拖拉机来代替爬犁,我们管它叫“爬山虎”。一辆小爬山虎一次能拉上四五根圆木,顶上四五架爬犁。等爬山虎来了后,原来赶爬犁的人员也参加了伐木的行列。

            在深山老林里干了一冬,套子房里从干部到群众,人人都筋疲力尽。我们今年伐木超产百分之三十,队里的银行帐户应该满得冒油了。此刻我们只想回到村里,去感觉一下人类文明的奢侈,譬如在平坦的床铺上睡个好觉,或到连部里去翻一下迟到了一两星期的红旗杂志和黑龙江日报。

            终于,在四月十号,撤点的命令下来了。林业局的卡车三天以后就来拉我们回村。我们用了一天的时间把木场里的工具收回了套子房,又花了一天时间打铺盖,帮炊事班装炊具。这最后的几天里伙食免费,白酒管喝,能吃掉喝掉的,就不带回去了。

            回村的路上,春风吹在脸上一点不冷,但也没人挑头唱歌。村里欢迎我们的标语刷得满村都是,各班的水缸都被挑满了,屋子前也堆上了留守人员替我们劈好的柈子。套子房人员回村后,带工分休整了三天。女生大洗衣物,男生串门打牌下棋,干部们则天天开会。到了第四天,全连在打麦场上集合,进行了一年一次的年度整编。

 

            每年四月,民兵连都要整编一次。干部编制基本不变,机务班和小分队也维持原班人马。步兵班都会打乱重编,你分在哪个班将会决定你夏天留在村里还是去河南屯。每年入夏前,一个排(两个男班和一个女班)去三线的河南屯种地打草,秋收后再去套子房伐木。河南屯离村子有将近六十里路,是村里在水草地边上的荒原里开垦出来的粮食基地。那儿的夏天几乎和套子房的冬天一样与世隔绝。

            1976年整编后我成了连部的通信员。通信员每年春季整编时更换,传统上选个伶俐的年轻男生担任。我来三合已经一年了。我的表现应该还不错,加上年纪又最小,所以大家早就猜测,明年的通信员一定是小叶了。在套子房时,郑连长也对我开玩笑说过,不久我们要当室友了,等于心照不宣地打了个招呼。

            通信员是连里的特殊角色,职责是管理全连的日常杂事,包括每晚排岗,管理武器弹药,与公社和边防部队保持联系,召集知青和老乡开会,打扫连部,发通知等等。通信员住在连部,知道连里的不少内部消息,自然要信得过。通信员这个工作只能作一年。这是因为通信员与连领导层的关系紧密,做得太久会演变为连里的特权人士。因此,离任后的通信员要去河南屯“流放”一年,把他和连里领导的关系疏远一点。再过一年,他照例会升成副班长。这个顺序从来还没打破过。

            刚卸任的小谭花了两天时间向我交班,然后去了河南屯。我搬进连部,和郑连长成了室友。连部设在村口公路边的小木屋里,背后几米外就是一间独立的弹药库。从弹药库后面走下坡就是黑龙江的江岸。从连部后窗里望出去就能看到对岸老毛子的大铁架子,那是他们的瞭望塔。

            弹药库里储存着连里的六门六零迫击炮和三百多发炮弹,还有六百多发四零火箭筒弹。这时连里的迫击炮班已经撤销,反坦克班也只愿领取十二发火箭弹给每具火箭筒配两发,因为怕存多了不安全。冬天火墙烧得滚烫,常常闹些小火灾,引爆了火箭弹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接任通信员后才知道全连的子弹少得可怜。上百枝枪,包括九挺轻机枪,连部里才有两三千发子弹的库存。一旦打起仗来,这点子弹一突突就都解决掉了。郑连长告诉我,仗打起来后五连会送弹药来。不过,我觉得到那时我们恐怕早就“光荣”掉了。我被告知,在苏军入侵时,我的第一任务就是打电话报告沈阳军区051前线指挥部,之后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潜台词清楚得很:我们全连的使命就是一条绊雷线。

            睡在连部的头几夜里,我经常担心弹药库里的上千发炮弹火箭弹会被苏联间谍引爆,那我和连长顷刻之间就化为气体了。我花了两天时间跑遍了全连的宿舍,把枪械重新登记一遍,又更新了花名册。然后,我计划把弹药库清理一遍。

            这天下午清理弹药时,我发现有几箱反坦克手雷堆放在弹药库一角。这些手雷是仿苏的PKG-3式。以前读军械手册时,我知道它的用法。投弹前把保险夹打开,手雷扔出后,弹尾会弹出一个小小的降落伞替雷体定向,直直地落在坦克炮塔顶部。手雷靠撞击目标时产生的震动把弹柄里的击针松绑,通过雷管引爆弹头里的空心锥形定向装药。引爆后,锥形装药的爆炸波聚焦,向前方射出的一股几千度高温气流足以穿透坦克的顶部装甲,烧死坦克里的乘员,引爆坦克里的炮弹。

            军械手册还说,反坦克手雷在存放时,弹体和弹柄一定要分解后再分开保存。要不然弹柄里的击针在受震动时,可能会误发引起爆炸。我打开最顶上一箱已经开箱的手雷查点时,看到有两枚手雷的弹体和弹柄还拧在一起,于是就试着把它们分解开来。

            分解第一枚手雷就碰到了问题。天长日久,金属弹柄和弹体已经锈在了一块儿,不使劲拧不开。使上一点劲后,弹体还没松动,弹柄上的保险夹倒跳了出来。保险夹一掉,手雷就进入了战斗状态。这时一震动,手雷就会爆炸。

            我的心率顿时加速,手臂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生怕把手雷掉在地上。我明白我闯下了什么祸。用不着苏联间谍,我这时要是一松手,弹药库、连部、我都将不存在了。

            我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手雷,轻手轻脚地走出弹药库。穿过公路后,我把手雷轻轻地放在路边的一个低洼里,再拿了个洗脸盆扣在手雷上。然后我又回连部给五连拨了个电话,请他们派军械员来处置。

            当我再回到公路边时,刚慢下来的心率又加速了。这时公路边来了一只大黑猪和一只小白猪。脸盆已经被猪拱开了。小白猪在一边注视着,大黑猪则一面用鼻子嗅,一面翻动着绿色的手雷。我疾步跑上去,踢了大黑猪一脚。大黑猪吸了吸鼻子,后退了两步。我走上去补上一脚,大黑猪又抱怨着退了两步。这下任我再怎么踢,它再也不动了。

            绿色的手雷对它的吸引力太大了。

            我疾步跑回连部,拿了冲锋枪赶回来,用枪托使劲地抡向大黑猪的脊梁上。大黑猪嚎叫了一声,撩开四蹄,一溜烟地跑了。

            静静地在一边观察的小白猪看到这里,也撒开四蹄追着大黑猪跑掉了。

            再过了一刻钟,五连的绿色吉普车停在了连部门口。车上下来了两个战士,接过两枚手雷后回到车上离开了。又过了一刻钟,远处山上传来一声巨响,山坡上一朵淡紫色的蘑菇云冉冉升起。

 

《美国之音》

 

            在大兴安岭的冬季里,太阳在下午三点就下山了。晚饭时虽然大家聚在一起喝酒吃菜能磨蹭掉两三小时,但套子房里依然长夜难熬。

            吃完饭躺到床铺上,短波收音机就成了我们的伴侣。那年月里,尽管新闻管制很严,形形色色的无线电波仍然充斥着北部的夜空。在中国这最北的角落,收音机只能接收到两个中国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黑龙江省人民广播电台。要是地球的磁场帮忙,我们偶然还能收到辽宁和吉林台。虽然五班的刘波说他的收音机经常能收到上海台,我们都知道他在瞎吹。他的短波收音机的功能并不比大家的强。我们用的三波段袖珍型收音机不外是两种:不是上海出的红旗牌,就是北京产的牡丹牌。

            在当时,可随身携带的晶体管收音机是一大奢侈品。红旗牌是市面上接收功能最强的短波机,价格要一百多元,相当于年轻工人三个月的工资。虽然贵,但人们跟我说,收音机要买最好的。再棒的收音机到了边境后,还会觉得它的功能不够。尽管价格昂贵,在黑龙江的知青几乎是人手一架三波段收音机。在十天半月后才能看到报纸的村子里,收音机是我们唯一的消息来源。在离开上海之前,我听从刘琴和江捷的建议买了一架红旗牌的,这会儿它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要素。

            大城市的人对收音机的性能不怎么在乎,特别是接收短波的功能。那时还没有调频,国内广播都在中波段。短波中要么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对外节目,要么就是“敌台”。所谓敌台是外国电台的统称。其实有些电台,像对华友好的北朝鲜和北越的华语广播,怎么也不应算作“敌”台。

            在文革中被人发现偷听敌台是相当严重的事件。红卫兵来抄家时,见到谁家里有短波收音机,首先会把电源开关打开,看你的收音机的短波频率定在哪个电台上。这时,收音机里最好别出现“美国之音”或“莫斯科广播电台”,要不你有理也讲不清。那时政府向空中发射大量的干扰电波,敌台听得并不清楚。敌台也常常转换频率躲避干扰,和中国政府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你关机时,也许敌台并不在这个波段上,但你和红卫兵能讲得请楚吗?为了避嫌,很多家庭都干脆把收音机送去维修部,把短波段的功能给拆除了。

            而此时在北大荒的最北角,短波频率中没有一星一点沙沙的干扰电波,大部分电台的广播都听得十分清楚。大概是在这人烟稀少的大兴安岭,干扰敌台的经费,不值得政府去花吧。

            苏联对华广播的电台名目繁多,有“莫斯科广播电台”,“远东广播电台”,“苏联人民武装力量广播电台”等等,内容都大同小异。苏联台和我们的人民广播电台差不多,政治宣传非常露骨,不过苏联台放送的古典音乐节目在国内电台里是绝对听不到的。在中学批判“资产阶级无标题音乐”时,我们只听说了贝多芬和莫扎特的名字,这时从苏联台里才领教了这些大师手段的毒辣。

            老毛子还设立了一座专门面向中苏边境上近百万知青的攻心电台,叫作“中国知识青年之声”。从口音上分辨,这座电台除了少数是老毛子(苏联人)播音员外,大多是操着各地口音的“投修”知青。每晚九点半时,电台里还会出现一个上海知青节目,男女播音员说一口地道的的上海话。这些播音员们无非是照着稿子念,但我一边听一边总在想:他们干嘛要叛逃?是什么事情把他们推过江去了?克格勃是不是老在监视着他们?他们是不是和苏联姑娘或小伙子结婚了?他们想念在中国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吗?他们考虑过自己会给家人带来的处境吗?

            北朝鲜台则成天歌颂着他们的英明领袖金日成,好像世界上其他一切事物都不存在,那劲头比我们的宣传机器歌颂伟大领袖毛泽东还要肉麻数倍。南朝鲜台和日本台每天的播音时间不长,但我最吃惊的是有一天听到了操着一口标准普通话的越南人民民主主义共和国的广播。越南在中国的南面,这个电台的讯号怎么会在大兴安岭收到?我猜一定是让苏联人的电台转播的。

            BBC是英国广播公司,那风格和英国人的严肃作风没两样。他们的消息概括面很广,但我那时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报道一些和我们没关系的新闻,比如印度尼西亚哪一个省发了洪水之类。他们的播音员听上去也是在念稿子,这我倒不在乎。

            VOA,也就是美国之音,是所有人最喜爱的电台。美国之音的新闻节目简明扼要,报道相对中立,也不在乎揭露美国的阴暗面。虽然人人都知道,美国之音是美国政府的宣传机器,但它不会让你觉得它在使劲向你脑瓜里填塞东西。它似乎尊重你的智商,留下空间让你潜移默化地形成你自己对时事的想法。

            美国之音的节目中,最吸引人是“美国生活”和“科技新闻”。这些节目让我知道了汉堡包,可口可乐,黑人的民权运动,民众对堕胎的争议,和美国太空计划。起初我并不明白,一个国家的广播电台干嘛要揭自己的丑呢?美国之音并不回避枪支暴力犯罪,种族歧视问题,少女未婚先孕,街头毒品泛滥等等社会“弊病”。不久之后,我就开始钦佩美国人的自信了。

            每天半夜十二点停播前,VOA的一个女播音员会操着甜美的嗓音向听众道别,祝大家晚安。她的名字叫海伦。她的语音柔软真诚,让你觉得她是在直接向你道晚安。你相信她并没把你当作芸芸众生中可有可无的一分子,同时她亲切的口吻让你感到了自身的价值和存在的必要。于是你感激她,想谢谢她,想回报她。然而,她离你那么远,那么遥不可及。在这艰苦的环境中,她的祝福使你确信,人生还有希望,前途还在远方。

            于是你就在这严冬的寒夜里,竭力在心灵深处留下一小块纯洁的淨土,留给你的将来。

 

            2001年起的一段时间里,我经常定期应邀去华盛顿的美国之音总部,在星期六的中文健康节目里讨论癌症的预防和治疗。这时,说华语的听众已经可以从中国大陆、香港、台湾、东南亚打来免费电话,直接向我提问。在全球很多地方,美国之音已经用电视同步播送了。因此我一边回答耳机里传出的问题,一边得注视着面前的摄像机。

            每次播讲时,我都希望能够接到一个来自黑龙江的电话,而这个电话却始终没有打来。尽管如此,我每次接到中国大陆听众的来电时,总会想起那些黑龙江的长夜,那架把音量调到最小后放在耳边的袖珍收音机,也想起了海伦,那个嗓音柔美,帮助我度过了无数个西伯利亚的严冬夜晚的美国姑娘。

 《在原始森林里》

 

            十月底下了一场小雪,几天后就化了。两星期后又下了第二场雪,这雪积住了。从这时起,地上的积雪要到明年开春后才溶化。这之后的半年多时间里,大兴安岭一片洁白,我们的伐木季节到了。

            1965年铁道兵十万官兵进军开发大兴安岭,把铁路一直修到了人烟罕见的原始森林深处。铁路沿线修建了公路,又建立了许多林场。几十万知识青年到了黑龙江后,其中为数不少的去林场当了林业工人。在林场、国营农场、生产建设兵团的青年与插队落户的知青待遇不同。他们领取国家工资,星期天休假,每年还有探亲假。那年头,在国营企业不论一天干活是多是少,工资都一样。因此,林场工人往往晚出早归,国家下达的伐木指标年年不能完成。为了保证木材产量,林业局每年把一部分伐木指标分给生产队的农民去完成。对我们来说,冬天是一年的黄金季节。我们机械化种地的成本很高,一年收上来的粮食卖给国家后,连拖拉机烧的柴油费都挣不回来。因此冬天伐木的收入是我们的命根子。

            每年八月接到林业局分派的伐木地点后,连里指派一个男班进山作伐木准备。在八月至十月这两个月里,这个班要在指定的木场里找一快平地,打一口井,盖一座临时住房,再修一条简单的道路连接营地和公路。临时住房是一座超长型的木壳楞,叫“套子房”。长长的套子房内部隔成三间:一头是男生住的大通间,另一头是给人数不多的女生住的小房间,中间夹着厨房。到了十月底这个班撤回村里,等待下雪后再和大部队一起进山。伐木季节要到山里积雪至一定厚度时才能开始。林场工人用拖拉机拉木材,而生产队运输木材全靠马拉的爬犁,也就是雪橇。

            从回村的先遣班那儿我们得知今年的木场不错。树木高大,山坡不算太陡,马匹也会因此沾光。

 

            十一月十五号,进山人员搭上林业局派来的五辆敞篷卡车出发了。工具、食物、行李装满了两辆车。剩下的三辆卡车,女生一辆,男生占了两辆。车子出了村后,我们这些人就要在山里呆上五个月。

            强烈的太阳光反射在洁白懒散的白雪上,一会儿就把眼睛照花了。我闭上眼,让视力恢复一下,再向远山望去。这时我第一次感觉到不拥有一架照相机的遗憾。这一片片的松树大约有三四十米高,遮天蔽日。在这冬长夏短的西伯利亚,树能长到这么高,少说也得二三百年。

            卡车上了坡又下坡,下了坡又上坡,不久寒风就吹透了我的棉袄。尽管我们都冻得够呛,大家的兴致还是很高。男生和女生的卡车轮流唱歌。她们一辆车,我们有两辆,男生唱一首,女生要唱两首。一会儿女生就不干了。

            过不久,我开始感到脸上有千根钢针在刺着。上车前,老知青就警告我,今天会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能穿上的冬衣都穿上。那么多人挤在车里,大家不能活动产热。尽管严冬还没到,一小时五六十公里的车速带来的冷风,没多久就把身体里的余热给吹光了。

            每过一小时左右,卡车会停下来让我们下车活动一会儿。到停车时,脸上的钢针已经变成钢刀在刮了。我们本想让司机们多停几次,他们不干,说是早到营地早解决问题,对我们更好。一停车,男女青年和老乡们,无一例外地在雪地里上下跳着,让冻着的血液重新开始循环。跳一会儿后,再用两手搓脸搓手,让冻紧的皮肤松弛一下。裹脸的围巾上冻结了我呼出的蒸汽,此刻已经成了一个冰筒子。在第二次停车时,我干脆把它拿了下来。

            下一次停车时小邓把我拉到一边,说要给我用雪按摩。这时,我脸皮下软组织的温度已接近冰点,脸上冻出了一块五分硬币大小的白斑。他拿了一把雪,在我脸上使劲擦着。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雪冷,过了一会儿,脸上倒发烫了,似乎又有千百个钢针在刺脸。小邓看了看我,说他把我的脸给救下来了。他解释说,只有用雪擦才管用。皮肤冻白了,要是直接烤火,会变青紫,然后皮肉都会脱落下来。我听得半信半疑,但那天晚上,我脸上的肌肉和皮肤确实都留在了原位。

 

            卡车到了营地后,几车冻成冰棍的人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跳下车,似乎生怕着地时的震动会折断已经僵硬了的膝盖。下了车的人马上冲进套子房,挤到烧得发红的铁炉边烤火。两车行李和工具撂在车上没人管,气得卡车司机们直骂娘。

            我们要是不卸车,他们不能走人,站在那儿干着急。郑连长就招呼着炊事班把车给卸了。

            炊事班比大部队早到套子房两天。他们已经砸开冰封的水井,试了炉灶,还把木壳楞墙上的缝隙用湿泥重新抹了一遍。湿泥自然是马上就冻住了,硬得像是糊上了水泥。今天一大早他们就把屋子里的几个火炉点上了。说是火炉,其实是几个半人高的柴油桶。桶边上锯个长方口填木柴,桶顶上砸个圆窟窿接上烟囱直通房顶。

            套子房很窄,却有三四十米长。男生房和另一头的女生房都和中间的厨房打通了窗口,吃饭时直接从窗口拿。两侧墙边各搭了一溜木架,上面密密地铺了一层木棍,是我们的统铺。我们暖过身后,各人匆匆地给自己在统铺找了个铺位。我犹豫了一会儿,找了个靠近火炉的位置。我学着别人,把铺位上的一根根木棍翻来覆去地交换位置。折腾了一会儿后,铺面排得平整一些了,这样睡上去不至于太咯人。等我打开铺盖叠完床后,大罗走了过来。他看了一下后摇摇头,说我选的地方离火炉太近,半夜会烤得难受。

            晚饭丰富极了,有肉有蔬菜,酒管够,还有肉骨头菜汤。在套子房的几个月,伙食好得和村里没法比。每天晚饭有肉不说,菜还可以盛第二碗,记账就是了。厨房屋角,一箱箱的瓶装酒堆到了天花板。水井边的库房里,剖成两片的生猪和牛羊冻得生硬,横横竖竖地摞成一堆。先遣班还挖了一个地窖,用来储存白菜和土豆。地窖里有一个小炉子,把气温保持在冰点之上。套子房关系到村里一年的收入,保证伙食、维持高昂的士气事关重要。

            晚饭后,全体人员在男生房里开会。郑连长说,林业局今年虽然下了放树的指标,但私下已经打过招呼,超标的木材,他们会统统收下。郑连长已在几天前和炊事班一起进了山,山林里也转了一圈。他说,今年的木场确实不错,连里领导已经决定到化雪时才下山。有人插话,只要酒肉供应得上,不在话下。郑连长答道,他已经给县物资局长打了电话,伙食供应应该没问题。

            他接着宣布,今年伐木和赶爬犁的男生实行计件工分,女生在储木场堆木头按小时计算。派活时,我和小邓成了放树的搭档。小邓就是用雪“救”了我脸的那个小个子。坐在我边上的张小平捅了捅我,说小邓是一把快手,我运气不错。这时,小邓就坐在我前排。我听到他左边上的小伙子对他说,他和一个新手搭伴,今年的皮夹子要吃瘪了。

            会后小邓把我拉到一边,让我放心,说他会把放树的窍门都教给我。在我们整行李时,他已经悄悄地到工具堆里翻了一遍,找了一把快锯。

            我心里清楚,今年干计件活,连里会有不少人拒绝和我搭伴。想到这儿,我自然对小邓感激得很。

 

            第二天一大早,伐木人员一组组地进山了。

            大兴安岭冬天的白天很短。太阳到上午十点才升起来,下午一过三点就下山了。在一天五小时的工作时间里,人人要争分夺秒才行。每组人员都带着一把放树的长锯,一根两米左右的木杠杆,和每人的中饭:两个四两的馒头。

            小邓花几分钟教我伐木的基本诀窍,然后我们就开始放树了。小邓个子不高,身手却敏捷得像一只雪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精算的。每放倒一棵树,我就跳上倒在地上的树杆,一面往树梢走,一面用斧子把枝子通通砍掉。这时,小邓围着树,用一把卷尺量来量去,然后决定在哪儿下锯截树。国家收购木材论立方米定价,并且规定木材长度只能是六米或八米。计算一根木材的体积,取决于它的长度和小头那一端的直径。同一颗大树用不同的锯法,出的木方数往往

能相差百分之一二十。计算得好,生产队收入多,我们的工分也高。别人粗粗一看,就把大树截断成材,而小邓搞的则是优化计算。他有一张卡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只有他能看懂的数目字。把树丈量完毕,他就拿出卡片,心算几秒钟,然后说:“6-8-6。”我懂他的意思:这棵树从根部算起,锯成六米,八米,最后六米的三根木材。这样出的木方最多。

            我们的钢锯有两米多长,一边一个木把。两人站在树的两侧,猫下腰去,一手握着锯把,另一手扶着锯片,哧啦哧啦,靠着树根锯进去。国家规定树桩不能高于20公分,我们能锯得更低就更低。腰弯得低虽然容易伤腰,但能多出木材。只有部队放树扎营时不管这一套。在山里走路,有时撞见几年前边境形势紧张时,隐蔽在二线的野战军营地,那里的树桩赶得上膝盖高。

            树往往朝南倒。这是因为南面阳光充足,树叶茂密,树的重心就向南偏。但是随着地形的变化,这条定律经常不管用。每放一颗树之前,我们俩分别仰着脖子,看着树梢,绕着树走一两圈,然后两人一起决定这颗树的倒向。我们先在树倒下的那一面开锯,锯进树身三分之一强。这时,要是我们没估计错的话,树干倾斜的压力会开始夹锯。夹锯是个好兆头,说明我们的判断没大错,树会往这边倒。抽出锯子来再从相反的一侧开锯。这次下锯的高度要比对面的高上五至七公分。第二条锯缝要高于前面的,这样等树杆倾倒断裂时,树桩表面形成的阶梯会抵住树根,以免这个倾倒中的庞然大物向后滑动。

            要是一切顺利的话,等两条锯缝接近时,这颗几千斤重的百年大树会顺着地心引力服服帖帖地朝前方倒下。一路上,它会把干扰它下坠的邻树叉枝通通折断,再把前方挡路的小树压个粉身碎骨。最后,树身着地,发出沉闷的扑通一响,把地面的雪蹦起一两尺高。等你听到轰隆一响,看到前方雪花扬起,脚底下一阵冲击波驶过后,你才喘出一口大气来。

            在斜度大的山坡上时,有时两人都会判断错误,树就不向我们想像的方向倒。这样在锯第二条缝时,树干会向相反的方向压过来,把锯片夹得牢牢的,再怎么使劲也抽不出来。这叫“站杆”。碰到站杆时,我们小心翼翼地把一个钢楔子敲进高面的锯缝,也就是第二条缝里去,硬把树的这一面提高,强迫树干向对面倒下去。如果这一招也失效了,我们只能等拉木头的爬犁来时,让马牵一条长麻绳把树拉倒。赶爬犁的人极不乐意作这事儿:一来他的工作进度减慢,二来树倒下时可能伤到马匹。但是,伐木人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站杆是一定要放倒的。要不然,哪一天它自己倒了,谁知道会导致什么样的惨剧。

            树桩上那条台阶非常重要。要是没有这条台阶,大树在倾倒时不免会向后滑动,造成险情。要是树尾巴捅到你的肚子上,你的内脏大概没几个能保全的了。要是树杆向边上一甩,砸到你的膝盖,少说也落个粉碎性骨折。为了预防树杆往后滑,每次遇到地上植被很密的林子时,在放树前我和小邓都要先给自己用斧子砍出一条“救命道”。万一出意外,我们拔腿就跑,不至于被地上的藤蔓缠住脚。

            放树前还要巡视一遍,看看前方小树是否会干扰大树的倒落。要是树很小,大树一砸上去就会断的话,关系不大。要是不能确定,最好把小树先放了,免得小树把大树撑住,倒不下去。倒得不服帖的树会找人麻烦。要是前方有一颗死树的话,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死树干燥了,树枝脆得很,非放倒不可。不然,它被大树压断时,树枝会分解成千百块碎片。在它粉身碎骨的瞬间,施加在它身上的压力顿时释放,断枝碎木反弹过来,会向放树的人射来一阵箭雨,叫作“回头棒子”。放树人也把这种树叫“寡妇树”。两年前,村里的一个本地青年在放树时碰上了寡妇树,一根鸡蛋粗细的干树枝直直地扎进了他的前脑门。他一声没吭就咽气了,前额上像盖了一个红印章。

 

            十二月底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和小邓在一片平坡上稳步推进。地平,树又大,活干得顺手得很。在放一颗樟松之前,我们见到它正前方有一颗弯曲的白桦树。小桦树不过手臂粗,应该不是樟松的对手。我俩看了看对方,点了点头,弯下腰开始放这颗樟松。

            当樟松倾倒时,它那像伞一样的枝叶和邻树的树枝纠缠不清,大树倒得不紧不慢,过了45度时还没加速。当我看到樟松慢悠悠地压上了小白桦树时,我的心已经挂到嗓子眼。因为樟松倒得太慢,动量不足以压垮小桦树。白桦树这时被压成了弓形,但没有屈服,反倒形成了樟松的支点,把樟松支成了一个跷跷板。随着樟松树梢的下降,它的尾部慢慢地升起,整棵树横在了空中,平躺在弯曲的小桦树上。看到这几千斤重的树干,居然被小小的桦树举平了,我目瞪口呆。这次我俩儿轻敌,地上没打出救命道。此刻我们的两脚都缠在藤蔓里,一步也跑不了。

            樟松横在空中,上下晃动了几下,好像在考虑下一步的动作。我们双脚被钉在了地上,等待着命运的摆布。突然,樟松失去了平衡,沿着弓形的桦树下滑,那粗大的尾部向我头部横扫过来。看着呼啸而来的大树,我一下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站着,心想完了。随即砰的一声,树尾巴在我脑袋两尺远的空中突然停住了。它屏息了一两秒,上下微微晃动了几下,然后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上,扬起一阵雪雾。

            我的内衣这时被冷汗浸透了。喘过了一口气后,我使劲把脚从藤蔓中拉出来,去看个究竟。离我两尺远的地方,站着一棵手臂粗的小松树。与我头同高处的小松树树皮,这时已经被打得稀烂。黏稠的树汁从白色的木杆中渗出来,流成了一条小溪。

            要是没有这棵小树护着我,这流着的白色液体就该是我的脑浆了。

            我问小邓要了一枝烟,说我要歇一下。

《麦收》

            十月底到了收麦子的季节。四班从建房工地抽了出来,投入麦子入仓的工作。

            在知青到达之前,三合是黑龙江边的一个小村落,有140多口人,其中全劳力约占人口的一半。中苏边境冲突之后,知识青年一批批地到来,尖峰时期达到二百多人。早期的东北知青离开后,村里仍有140多个上海知青。虽然知青人数与老乡数目基本相当,然而知青个个都是全劳力。这样,以知青为主体的民兵连就成了村里的核心,并且村里的领导逐渐也都由上海知青担任。几年过去后,三合站演变为一个特殊的知青点。

            在大兴安岭的历史上,进山伐木一向是闯关东人的主要收入来源,而种庄稼是留家妇女的工作。在春夏季节,男人进山放树,女人在家种上一块地。面积不需要太大,庄稼和蔬菜只要够全家一年食用就成。肥沃的土地在大东北比比皆是,而在当地成为地主、富农的,往往并不是最有本事或发财慾望的男人。男人夏天在森林里伐木,入秋后把木材扎成长长的木筏,乘冰封之前顺黑龙江漂流而下,运到贸易重镇黑河后卖给当地的木材商。在黑河花天酒地个把月之后,男人们带着剩余的票子回村猫冬,和老婆孩子一起过年,再等来年开春后重新结伙进山。

            大批知青的到来,给村里的口粮供给造成了很大压力。村子周围平坦的土地全部开垦成农田后,才解决了知青的吃饭问题。为了向国家交公粮,知青在吴八老岛上开出了麦地,公社又把离村子几十公里的一片干草甸子划给三合,在那里又开垦出五百多公顷的耕地。这个新点成了我们村的粮食基地,取名“向阳村”,而大家一般称它为“河南屯”,因为它地处呼玛河以南。有了河南屯后,我们村开始年年向国家交公粮。

            通过知青和村民的努力,村里的耕地已经扩展到一千多公顷,小麦的播种和收割也都实现了机械化。在那个化肥还不普及的年代,肥沃的黑土地不用施肥就可以维持作物的生长,然而村里的有限劳力无法在如此大片的麦地里精耕细作。在夏季,我们队里的人手只够给大豆和菜地锄草,而麦子从春天下种后到秋天收割时,一直在地里自生自长。入秋后,康拜因(联合收割机)把麦子收割下来脱粒,其中接近一半是草籽。因此,扬场和装袋就成了麦收后的主要工作。

            与盖房时挑水泥和砖块相比,扬场是个轻活。篮球场上堆成小山的麦子被大铁锹一铲铲地掀向空中后,风力会把比重较轻的草籽吹向远处,而麦子则掉在近端。有些地里收的麦子混杂着大量草籽,前后得扬上好几遍,一天下来胳膊和腰累得又酸又痛。经过几番折腾后,搞干淨的麦子就可以装袋了。算下来,我们麦地的亩产量只有一百多斤,相当于种一粒种子收回三粒麦子。在收上来的三粒麦子中,一粒留种,一粒交公粮,剩下的一粒留作口粮。

            在麦收季节,男知青的重活是扛麦包。一个封了口的麻袋里能装180斤麦子,要是大豆就会是200斤。经过一个夏天挑水泥和砖块的锻练,我扛一袋麦子或大豆时双腿已经不再打颤了。这时,我只需学会如何在别人把麻袋提离地面的瞬间,一步钻入麻袋下方,再顺势直腰来把麻袋顶上肩头。经过了几次练习后,我就和老知青基本没差别了。

 

            一天,我所在的四班和刘琴当班长的七班一起跟车去公社粮站交公粮。到了白银纳后,两车麦子很快就卸完了,大家涌去了供销社买一些村里小卖部没有的生活用品,而刘琴则带着我去公社公安派出所看她的朋友何丽。

            何丽是刘琴和肖怡的中学同学,原来在我们村下游的一个屯子里插队落户,这时她已是公社派出所的副所长。走进副所长办公室后,一个眉目清秀,身材苗条,身着一身深蓝色的警服的南方姑娘站起来和刘琴热情地打了招呼,之后刘琴介绍了我。我原来想像中性格粗犷的大兴安岭边境女警官的形象,一下子被这个嗓音轻柔,举止充满女性魅力的上海女知青所取代,让我不由地感到她与周遭环境的不协调。然而,没过一两分钟,她那轻松自如和自信的谈吐就让我相信,她确实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

            来派出所之前刘琴告诉我,何丽是三合民兵连老连长单伏林的爱人。我来时,单伏林已经上调到县委,但还经常回三合村来。我来三合后见过他几次。他为人热情,谈吐干脆,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单伏林原是68年来到三合的第一批呼玛县城知青之一,这时已经是呼玛县县委副书记,黑龙江省委委员,同时又是四届全国人大的代表,一颗政治新星,前途无量。

            我以后在连部当通信员时,查看了档案柜里的一些内部文件,了解到69年中苏在吴八老岛上冲突的背景。历史上,大兴安岭人烟稀少,江心这些无人岛屿的主权没人计较。日本占据东北时,边境管理变得非常严格,日方不许中国人过江,也禁止苏联居民和军人上岛打马草。苏联红军出兵东北后,边境管制日益松弛,直到60年代中苏交恶后情况才又日趋紧张。双方关系恶化后,苏方把边境居民后撤了20公里,江边只留下边防军。尽管如此,文革前苏军还是每年上岛打草。因为岛上的马草足够苏军和我方居民使用,中方也不介意。文革后,我方红卫兵小将开始阻止苏军上岛,而老毛子则开始和中国居民用木棍和铁锹大打出手。老毛子人高马大,起初我们的村民吃了亏。不久,沈阳军区侦察营的军人换上便衣扮成村民登岛。等再动手时,这些会擒拿和武功的侦察兵把老毛子打得鼻青眼肿。这以后,苏方知道我们这边的“农民”有讲究,就停止派人登岛,但一见中方人员上岛就隔江开枪射击。我们的边防军和民兵那时是“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巡逻队冒着弹雨出发,大部队则在岛后的洼地里潜伏,准备苏军登岛时就硬干。单伏林和其他民兵守着装满弹药的马车,隐蔽在低洼地里,专等部队打响后上去补给。一天,一匹挂着弹药车的马被枪声惊吓,从隐蔽的低洼地里直往明处冲。要是马车冲到暴露的开阔地,被老毛子击中,车上的弹药爆炸,在国际上丢脸不说,可能还会造成隐蔽在战壕中的解放军人员伤亡。这个单伏林,在弹雨下紧紧地拉着马缰不放,拽着车跑出去了几十米,硬是把马给制服了。他因此被中央军委授予二等功,成了反修战斗英雄。

            枪声停息后,单伏林的政治前景就显而易见了。他一身兼备了在当时青云直上的种种条件:文革中的红卫兵小将,早期下乡的知识青年,本人在反修前线立下了战功,又是少数民族鄂伦春人。不到一年,他的仕途就从小小的三合站延伸到了省府哈尔滨,转而又去了北京,代表反修前线的边疆人民参加了全国四届人大。

            那年他才二十八岁。

            单伏林的爱人何丽来黑龙江前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在吉林省插队。当时俩人很想调到一起。吉林省已经答应了接收她,但要离开黑龙江并不容易。她几次打的请调报告送到县知青办后都石沉大海。说来也巧,不久后,还是单身汉的单伏林去察哈彦检查工作,一眼就爱上了她。这以后一段日子里,单伏林总去那村巡查工作,找机会与她接近。但无奈人家早就心有所许,县委副书记、省委委员、四届人大代表也打不动她的心。这老连长回到县里寝食不安,找了县委书记交心。书记立马就坐着吉普去了村里,找女知青谈话。书记是个粗人,直来直去,没说几句话就交了底:小单这人,政治前途无量,又是战斗英雄,特重感情。他见了你后,简直像丢了魂。你要是答应的话,他会对你好上一辈子。我也会马上交代,来安排你的工作。

            临走书记甩了一句,你转去吉林省插队的申请,绝对是不会批准的。

            她哭了一夜,第二天给男朋友写了封长信,希望两人来世再还愿。几天后,县委书记接到了公社来的电话。公社请示:书记安排工作这一说怎讲?书记问,当公安怎样?没几天,吉普车就来村里把人给接走了。经过一段恋爱,单伏林和这位上海姑娘结了婚。英雄美女,呼玛县里传为美谈。书记拍板,宴席开了十几桌。

            听了这个具有现代传奇的故事后,以后我每次在公社见到何丽时,总会想起那天晚上哭红了眼睛的姑娘。我总以为会在她脸上找到一丝悲哀的痕迹,或在她眼里看到一线深埋着的惆怅。但我连一丁一点的影子都找不着。她谈吐那么开朗,笑得那么自如。显然她己经找到了心境的归宿。

            不知怎么,倒是我自己感到了一丝丝说不出的惆怅。

《操练》

 

            三塔公路穿过大兴安岭最后一片丘陵后,缓缓地下山,向着平坦的黑龙江畔延伸而去。接近江边后卡车沿着公路向右转了个弯,再顺着江岸行驶了几十米后,就穿过村口高高的木牌楼进了三合村。牌楼的横匾上漆着九个远远就能看见的大红字: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卡车进了村口后,停在路边左面的第一座小木屋前。这小木屋就是三合民兵连连部,三合站的神经中枢。

            我跳下车,接住刘琴递下来的旅行袋和箱子,再从旅行袋里找出一条前门香烟请江捷送给卡车司机。

            要不是他帮忙,我们大概还要在公社等上一天。

 

            这时还不到下午三点,人们都在地里干活,村里唯一的大道上见不到一个人影。连部通信员小谭从屋里出来和江捷刘琴打了招呼,然后向我作了自我介绍。他告诉我,我被分在四班,是连里的反坦克班。

            刘琴带我到村尽头的一片木壳楞里找到了四班宿舍,然后提着旅行袋去了她所在的七班。这片房区的每座木壳楞里住着一个班,四班的宿舍在最外沿,对着麦地。除了机务班和连部直属小分队(文艺宣传班)外,全连的知青都住在这片房区里。

            屋里的火墙把房间切成两块。火墙的左手边放了两张单人床,是班长和班副睡的。火墙右边的大板铺上排着七顶长方蚊帐。每顶蚊帐的四角都用细绳子整整齐齐地悬在木房梁上。板铺中央留着一条间隙,不用说,是留给我的。我打开箱子,拿出棉胎,床单,枕头,棉被,和爸爸千方百计买到的狗皮褥子,给自己铺好了床铺。之后我找到一把椅子,放在板铺上爬了上去,把我的蚊帐也依样画葫芦地挂上了房樑。

            铺完床后我开始打量我的新家。门边立着一个盖着的大水缸,前窗下放着一张原木写字桌。桌子左侧,贴着墙根,站立着一个漆成国防绿的长形扁木橱。不用说我就明白这是什么了:枪柜!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木柜前,看到枪柜的门没上锁。我屏着呼吸,轻轻地打开了柜门。枪柜里整齐地排放着六具四零火箭筒,两枝五六式冲锋枪,和四枝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枪柜上端的夹层上排着一溜绿帆布子弹袋。铮亮的黑色金属,艳黄的枪护木,和火箭筒上暗红色的玻璃钢套,一下子把我带进了如画的仙境。我两脚牢牢地钉在了地上,一丝不移。

            正在这时,房门突然打开了,进来一个宽肩膀的年轻人。他大步走到我面前,使劲地握了握我的手,操着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说:

            “我是区伏笛,副连长。郑连长知道你到了,让我来帮你安排一下。”

            他看了一下床铺,笑着说:“看来你用不着我帮忙了。”

            他转过身,看着橱门大开的枪柜,伸手从里面取出一枝半自动递给我。

            “会用吗?”

            我接过枪,沉甸甸的。

            “会。”

            虽然我没摸过几次真枪,但早已熟读了部队的军械教材,对这些武器的操作并不陌生。我拉开枪机,确定弹仓里没子弹,再送回枪机,上了枪刺。

            “好!” 区连副又拿出一枝步枪,打开枪刺,说:“教你两个动作。”

            他端正了枪,跨出左脚,说了一声:“突刺-刺!”然后一边连续出枪,一边大声猛吼:

            “杀!杀!杀!”

            他接着一招一招地表演给我看:“防左刺-刺!防右刺-刺!防后刺-刺!”

            他的刺杀动作凶猛敏捷,规范得很。

            我跟着他比划了一阵,也颇具模样了。

            区连副收回枪刺,把枪放回了橱内。

            “今天是星期六,晚饭后要操练。操练前郑连长会讲话,欢迎你,然后你会领到这枝枪。这枝枪是我帮你选的,很准。”

 

            晚饭前,我一个人在村里的大道上逛着。这时知青和老乡都收工了。各班宿舍门前不时有人出来泼洗脸水,大道上也有三五成群去食堂的。

            从我对面疾步走过来一个满脸笑容的姑娘,身穿一身蓝帆布工作夹克衫,头发向后盘在长舌工作帽里,比在照片里更漂亮,更有精神。不用说我就认出了她。

            肖怡抓着我的两只手上下摇着,笑着说:“是秧秧吧。你终于到了你想要到的地方了!”

            肖怡带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去了机务班,小分队,又在连部里见到了郑连长。之后她带我去了她住的发电厂。电厂是一座半地下室的建筑,木头房顶只有一人高,上面压了半米多厚的土层,里面装了一台由75匹马力柴油机驱动的发电机。肖怡告诉我,发一晚上的电要烧整整一桶柴油,费用惊人。不过为了保持知青的士气,连里决定这个钱该花。这个半地下室的电厂,面积只有二三十平方米,发电机就占了三分之二的地盘。肖怡睡在半地下室的隔间里,和发电机房中间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墙。

            出了电厂后,我们一起走去食堂吃晚饭。食堂设在江边,旁边一块平整的空地上的杂草已经被铲得干干净净,坑坑洼洼的地面已经填上了碎石和瓦块。肖怡告诉我,开春后在这块空地上要造我们村里的第一座砖房,也是村里的新食堂兼大礼堂。这座大礼堂会由我所在的四班来修建。

            她还让我晚饭后到她那儿去聚聚,会有几个她的好友一起在那儿聊天。

            今后几年里,我们这一群朋友们将会在肖怡那小小的地下室里,消磨掉无数个聊得海阔天空的夜晚。

 

            六点三十,全连在公路上集合,开始了一星期例行三次的操练。郑连长讲话后,给我授枪,然后开始操练队列,练刺杀,正步走。在今后的三年里,我会变得像连里所有人一样痛恨这收工后的晚间操练,但是今晚,我肩着枪,踏着正步,体内的肾上腺素一阵阵地释放,脑子里的亢奋状态登峰造极。

            我的第一枝步枪的枪号是1000071。区连副说得不错,这支半自动的精度足以与狙击步枪媲美。

 

            1975年夏季是我到三合的第一个夏天。这年,四班的任务是建造村里的大食堂。

            建造大食堂是这年村里的重点项目。村里第一座砖房的营建吸引了村里的老乡,更是激发了知青们的想象力。自从69年吴八老岛上开枪之后,三合民兵连就一直享受着特殊的地位。三合村不但是一个反修斗争的典型,还是边境上罕见的、知识青年掌握了领导权的村子。来接受再教育的知青反过来领导当地的贫下中农,省地县各级领导倒是大加赞赏,三合村也成了省里的知青标兵。省知青办指示,把木壳楞逐步改为砖房是让知青扎根边疆的一个关键步骤,要县委提供必要的援助,在技术上拉一把,在物资上开绿灯。大食堂的设计图纸,去年就由县基建局绘制好了,县物资局也保证了水泥和砖块的供应。开春后,县里派了两个建筑工人来教我们盖房子。那天教我刺杀的区连副今年专管建房工程。今后几年里,四班的任务是逐步把知青宿舍全部改建成砖房。造大食堂是我们学习和暖身的第一步。

            我到三合时,冬天才刚刚过去,基建还未起步。从五月开春到十月封冻,一年的施工期只有短短的五个月。我们的第一个任务是打地基,就是先在食堂四面的墙基上挖一条六十公分宽、两米深的壕沟,再铺上钢筋,灌上水泥。说起来简单,我们挖了不到半米深就遇到了永冻层。挖到冻土后只能停下,等化上整整一夜后,第二天也只能掘下去十几公分。几天下来,进度缓慢。于是每天太阳落山前,我们在壕沟里铺上一层干草点燃。等干草烧成灰后,用油布把壕沟盖上,让暖气滞留在沟里,第二天的进度加快了许多。尽管这样,原定两星期打好的地基还是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完成。

            那两个建筑工人在我们打地基的时候极少介入。他们每顿吃着炊事班为他们开的小灶,和村里的两个老农一起喝酒猜拳。等我们把地基打好后,他俩倒是一头扎了进来,摇身一变,成了建房的工程师。

 

            在我抵达时,村里直接参与过69年中苏冲突的本县和齐齐哈尔市的老知青们都已经上调、提干、参军,或被选拔为工农兵学员离开了三合。村里领导这时都换成了上海知青。区连副和村里所有知青一样,都是上海人。村里的140多名上海知青从六九年到七零年间分三批到达:先行抵达的两批来自郊县奉贤和川沙,最后一批来自徐汇区。可能是由于郊县知青先期到达的缘故,连里的知青干部多数来自奉贤和川沙。

            我刚到时,连里领导对我都彬彬有礼,不过我没感到有任何热情。连里的干部们除了自我介绍外,没人和我交谈或表示关心,也没对我谈些要求和注意事项。多数知青则明显地对我敬而远之。估计大多数人一定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放弃上海工矿名额来黑龙江插队落户。合理的解释恐怕是在政治野心和脑子有病两者之间。村里的知青这时在边境已经呆了五年多,一个个都从城市孩子变成了壮劳力。我呢,刚来,又高又瘦,干体力活没法和他们较劲,挑起担子时两腿还直打颤。头几天给我派了轻活,然后我的特殊待遇就结束了。

            我的任务是挑担子上脚手架。两桶拌好的水泥或者两摞砖块的重量超过了我的体重。随着砖墙一天天砌高,跳板的倾斜度也一天天加大。那条窄窄的富有弹性的跳板在我体重和水泥的压力下,随着我的脚步上下颤动,存心找我麻烦。在平地上我还能保持平衡,等上了那颤动的跳板后,走一步颠一下,像杂技演员走钢丝似的。每前进一步我就要重新掌握平衡,速度活像蜗牛。头几个星期中,我没从跳板上跌下来已经算是奇迹了。每天不到中午,我的背已经直不起来,瘦高的我弯成了一支大龙虾。

            有人提醒我,要我把腰直起来。要不,不用多久,就会把脊椎磨损,成为慢伤。

            我笑笑,表示感谢,心想你这不是在说废话吗。我要是直得起来,干嘛要当龙虾。

            “区连副,”一个小伙子高声叫着:“让小叶挑半桶水泥!”

            这时我正在和脚下的跳板与肩上的担子较劲。区连副在脚手架上砌砖,听到这话,直起腰来看着我,问道:

            “小叶,你行不行?”

            我心想,你问我干嘛。你是连副,你给和水泥的人招呼一下不就得了。这时的我,最不想让别人看笑话。于是我抬起头瞅了他一下,摇了摇头,又继续和颤动的跳板去搏斗了。

            “好样的!”

            也许是我太敏感,不过我总觉得从区连副的语音里还是听到一丝看西洋镜的语气。

 

            晚饭后我经常去肖怡的发电厂,和她及她的同伴们海阔天空。经常在电厂聚会的有近十个知青,以肖怡的中学好友为主,也有几个男生,包括炊事班班长“老牛”。我一认识老牛就理解了他外号的来源。老牛这人憨厚爽朗,虽然话语不多,但是非分明,办事在理,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我在上海已经很熟的刘琴和江捷也是电厂晚间聚会的常客,大家讨论的话题往往围绕着村里的人事。通过这些聚会,我慢慢地了解了三合的种种情况。

            有天晚上,肖怡和我单独在一块儿时,跟我提起了常去电厂的利弊。显然,连里的一些知青对常去电厂的这些青年有些非言。领导层也似乎觉得这些人是一个小团体,而这种看法明显地影响了肖怡他们入党的愿望。在党支部与他们定期举行的谈话中,他们得到的评语往往是“要加强联系群众”。这使我意识到,在电厂聚会的知青,确实以干部和文化人子女居多。肖怡建议,在我面前还是一张白纸的情况下,应该考虑少去电厂,以免领导把我也归入他们一党。

            “印象一旦形成,改变是很难的。” 肖怡说。

            我说我会考虑。

 

            随着时间快速的推移,我的脚步一天比一天地自信,腰杆也一天比一天挺得更直。我的饭量翻了五成,不久又加了一倍。两三个月过后,我的体能已经接近四班大部分的知青了。到了九月,等大食堂外部机构大体完成时,我早已不需要任何特殊照顾了。我和老知青前后扛着房樑上脚手架时,就像走平路一般。

            这时,班里老大哥们开始告诉我他们刚来时的情景。村里老乡派给他们重活,还看他们的笑话。干不动了,老乡还骂人。我不知道他们这时告诉我这些故事,是不是心里觉得内疚,还是在暗示我,我的待遇比起他们刚来时还是要好上一大截。

            不管原因如何,我此时已经不在乎了。

            后来有一天肖怡告诉我,在六月里,也就是我到达一个月后,她去找过区连副。肖怡希望他对我派活时照顾一些。

            区连副说,小叶是自愿报名来锻炼的。

            肖怡说:“我们不也都是自愿报名来的嘛。”

            区连副说:“可是我们不也都是这么经过来吗?”

 

《山林中的飞龙鸟》

 

            七点钟一过,我就到刘琴和江捷的房间敲门,叫她俩一起去招待所食堂吃早饭。

            刘琴看到春雪高兴地叫了起来,江捷则一脸沮丧。她说,春天下雪唯一的优点就是化得快,她只喜欢黑龙江的夏天。两年后我从上海探亲回到黑龙江时,才体会到江捷此刻的心境。

            我们来到招待所大院时,看到院墙边停了七八辆大卡车。掀开食堂门上厚厚的棉布门帘时,一股充满馒头香味的蒸汽扑面而来。大餐厅里放满了十几张桌子,暖气开得很足。靠近厨房的两张空桌子上放着写了“预定”两字的标签,其它大部分的桌边都坐满了人。我们买了冒着蒸汽的馒头和小米粥,加上一碟醃菜,端到门边一张油腻的方桌边坐了下来。

            我们不紧不慢地吃着。我注意到刘琴的眼睛不时地扫瞄着食堂大厅。

            不久,棉布门帘随着喧哗的人声被推开。七八个身穿沾满机油工作服的男人一面大声说着话,一面走进了餐厅,同时带进来一股清新的冷空气。他们径直走向那两张预定的空桌边,把它们拼放在一起,然后围着坐了下来。

            在食堂后屋做饭的厨房师傅来到了饭厅里,招呼着那新来的几位:“来啦。”

            坐在饭桌一侧的年纪最大的一位工人对食堂师傅嚷道:            “嘿,老李,弄个黄菜炒黑菜!”

            “就上!要啤酒吗?”

            “哪门子的话。我们吃了要开车上路。”

            原来他们都是卡车司机。

            被叫做老李的师傅一面走回厨房,一面说道:“这场雪会滑。上路加个小心。”

            过了几分钟,当我还在琢磨什么是黄菜炒黑菜时,老李师傅端出来一个只有在东北才能见到的特大菜盘,足足有两尺长,一尺宽。里面盛着油晶晶的鸡蛋炒木耳,堆得有一个手掌那么高。盘子放到桌子正中,工人们掰开了馒头,用筷子夹着鸡蛋,呼呼啦啦地就着小米粥吃了起来。

            又等了几分钟后,刘琴和江捷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站起来走到了工人们的桌边。

            “请问师傅去哪儿?”

            年纪最大的那位抬起头,问刘琴:“要搭车吗?”

            刘琴微笑着答道:“我们找车回三合。”

            年纪最大的那个司机环顾一下他们的桌子,眼光停在了一个年轻小伙子身上。

            “你的车去白银纳?”

            小伙子点了点头。

            刘琴转向小伙子问道:“师傅能带我们一下吗?”

            “你们几个人?”

            “三个。我们俩儿,”刘琴点了一下身边的江捷,又指了指坐在远处的我:“还有他。”

            我笑着向年轻司机摆了摆手。

            “好。”年轻司机说,“把你们的行李搬到那灰色的跃进牌卡车上。吃完饭就上路。”

            我们匆匆回房间拿行李,然后把箱子、旅行袋装上了灰色卡车的敞篷车厢上。车厢是空着的。司机一定刚把货卸在了火车站。

            几分钟之后,年轻司机到了。

            他打量着刘琴和江捷说:“我的副座上还能坐一个人。”

            我们让江捷坐到驾驶室里。我和刘琴则攀上敞篷车厢,坐到了行李上。卡车启动后拐出招待所大院,慢慢地上了公路。

 

            白银纳是欧浦公社所在地,离三合还有二十一公里。刘琴告诉我,到了白银纳后就不用愁了。要是找不到便车,就给生产队打电话,让队里的拖拉机来接一趟。

            离开塔河后不久,卡车开始攀山。车子路过不平整的路面时上下颠簸,我们的屁股也和行李一起跳动着,不时滑到车厢的边缘上。我们不时地移回车厢中央,以免被颠下车去。从驾驶室的后窗看进去,江捷和司机谈得有说有笑。

            离开塔河镇越远,三塔公路两面的森林就越密。两天前经过小兴安岭时,火车轨道边的林子基本已经被剃成了瘌痢头,原始森林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片树桩和还未成林的小树丛。这时为国家建设提供木材是大兴安岭人的使命,但人们只放树不造林。林区生态环境的观念还没提上日程。

            而此时此刻,我坐在卡车箱板的行李上,沿着三塔公路翻山越岭,穿梭于一片片的松树林中。公路登高时,从卡车顶上一眼望去,密密的原始森林尽收眼底。一棵棵大树间保持着匀称的距离,笔直的树干冲天而上,好像是大自然着意插放在地球上的。路边刚落下的白雪把林间植被覆盖得严严实实。经过了西伯利亚的一场严冬后,密密的绿色松针衬托着在阳光下闪烁着金黄色的松树树杆,很是耀眼。刘琴教我认识了大兴安岭的两种松树:落叶松和樟子松。落叶松的松针呈深绿色,树干被棕黑色的树皮包得紧紧的,树皮从不脱落,表面的老皮被撑出了密密的垂直裂纹,凭着树皮就能看出这些大树的高龄。而樟松就截然不同了。樟子松的松针是碧绿的,在阳光下一片清新,严冬里也给人带来夏天的轻快感。樟子松的树皮薄薄的,随着树干的直径增长,老皮不断脱落,光滑的金黄色新皮在阳光下鲜明无比。几百年树龄的樟松,青春风彩仍然一点不减。当卡车经过落叶松林时,感觉到的是原始森林的古老和庄重。而一进入樟松林,耳目一新,人也顿时神清气爽。

            刘琴告诉我:“落叶松的木头硬得很,伐木时不好放。男生不喜欢,锯子很快就钝了。木头硬,还出油,只能作工业用材。樟子松软,干燥,容易加工,是作家具的好木料。”

            插在松林之间,在山洼低地里,白色的桦树林显得无精打采,矮小可怜。白桦对城市人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小时候在课本里读到东北抗日联军在日本鬼子层层围剿下,物资奇缺,只能把桦树皮一层层地剥开来当纸用,桦树就成了这些英雄好汉的象征。五十年代莫斯科的小白桦舞蹈团访华时,全国一片轰动,美丽的舞蹈演员让人浮想联翩。白桦林只在寒冷的北方生长,代表着刻苦和坚韧,而这两种精神则贯穿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之中。而今天我亲眼看到了桦树林,心里不由地充满了失望感。与高耸的松树相比,桦树又细又矮,树干不时分岔,多少有些不求上进。

            刘琴说:“桦树不成材,出不了多少木头。即使用来打柈子,也不容易点着。树皮要是不剥掉,没几年里面的木头就烂了。”

            我又问:“什么是打柈子?”

            “就是劈烧柴。每年开春,连里派两个班去十一公里砍树。把树干锯成一段一段的,再劈成四瓣,就成了柈子。湿柈子摞起来,到冬天时已经干透了,就当柴烧。”

            “十一公里”是队里的一个新点。知青来后,在离三合村十一公里公路边的山地里造了几座房子,这会儿成了队里打柴的根据地。一百多公里的三塔公路沿线没几个居民点。无名处就用距离三合的距离来命名。三合是三塔公路的起点,也算是国土的起点,可称“零公里”吧。

 

            “飞龙鸟!” 刘琴的叫声把我从思绪里惊醒了。

            一群灰黄色的鸟这时低低地从我们头上飞过。这几十只比鸽子略大的飞鸟伸着长脖子,扑打着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翅膀,杂乱无章地擦着卡车,穿过了公路上方,向森林深处飞去。它们的大翅膀不疾不徐地扇动着,发出嚓嚓的响声,活像袖珍型的远古时代的有翼恐龙。

            “飞龙鸟是国宴上的名菜,稀有动物。”刘琴看着我说,“捉飞龙鸟是犯法的。每到办国宴时,北京会来电话,指定要多少只飞龙鸟,鄂伦春人就用网来捕。他们知道在哪儿能找到飞龙鸟。”

            “你尝过吗?”

            “没有。我们的老指导员在哈尔滨开会时吃过,说是超标的,没送去北京,谁知道呢?”刘琴耸了耸肩膀。

            我还在想着飞龙鸟时,刘琴打断了我:“看,白银纳。”

 

            卡车这时驶进了公社所在地,一个林间小镇。

            白银纳与其说是一个镇,实际不过是公路边的两排房子而已,总共只有几十间房屋。车子在公社邮政所前停了下来,我和刘琴跳下车,江捷也出了驾驶室。

            江捷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说,卡车司机答应把我们送到三合村去。

             “太好了!”

            刘琴过去谢了坐在驾驶室里抽烟的司机,然后进邮政所去取村里的信件。村里的邮件到了公社邮政所后,往往在这儿积上十天半个月后才会被邮递员送到三合去。村里有人路过公社时,一定要去邮政所把积累的信件顺道带回村里去。

            江捷对我说:“我们去看木壳楞。”

            我在上海时就听说了大兴安岭的木壳楞。木壳楞是这儿最常见的房屋,用剥去了皮的松树干由下往上一条一条的摞上去,形成房子的四壁。摞到一人多高后,再用一排木头封顶,铺上草皮,最后用劈薄的板料搭上四十五度的斜屋顶。这邮政所就是一座大型的木壳楞。

            我们沿着邮政所转了一圈,江捷指着木条之间吻合的缝隙说,这间隙每年入冬前都要用稀泥糊上一遍,把漏风的地方封死。

            “要不然,冬天人要冻死了。”

            小镇上的房屋几乎都是办公机构。邮政所一边是公安派出所,另一边是林业局森林管理所。再下去是公社卫生所、人民武装部、防疫站。公路对面唯一的一座砖房是公社党委和团委。再往远去是一些住房。每间房屋前都堆着一条半人高的摞得整整齐齐的木柈子,取暖的烧柴。

            刘琴从邮政所出来,手上拿着薄薄的一扎信。她说,两天前刚有人回村去,把大部分的邮件都取走了。

 

            卡车又上了公路,半个小时之后就接近了我们的目的地:三合站。从山间公路望下去,三合是在江边的一小片杂乱的房子。盘曲的黑龙江在村子远端转了个弯,在拐角处形成了王八湾。村边山脚下一大片被雪盖着的的平地是知青开垦的庄稼地。

            刘琴指给我看左手边的249高地。那个山峰背后是边防军五连的驻地。在高地的顶尖处,隐隐地可以看见一座修在山尖突出部位的地堡,是五连的瞭望所。江对面耸立着一座类似钻井架的大铁架,是苏军的瞭望塔。

            “看!”刘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扭过头去。

            “吴八老岛!”

            我向江心望去,找到了那个传奇的小岛。

 

  第二篇:黑龙江  《五月的白雪》

 

            火车沿京沪线一路北进,跨长江过黄河,二十小时后到达了天津。我们乘坐的是上海至北京的普通快车。我们的车票只买到天津,理应在天津下车后转车北上,进入东北。但是我们另有计划。我们要去北京转一圈。

            那时进北京的管制佷严。买进京的火车票要凭单位的出差介绍信,或者出示你在北京居住的证明。五一国际劳动节快到了,国家领导人要出席形形色色的庆祝活动,首都的安全管制更收紧了一层。刘琴、江捷俩则胸有成竹。按照她们的计划,列车进入天津站前,我们分别藏到了车厢两侧的厕所里,把门反扣着。等火车离开天津站十几分钟后,我们才打开厕所门,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过了天津,车厢已经空了不少。与其他铁路线相比,京津线的路轨明显地平整不少。尽管车速加快了,车厢里几乎感觉不到上下颠簸。车轮与铁轨接口摩擦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嚓嚓声也变得十分柔和。温暖的春风吹进半开的车窗里,车厢的麦克风也反复播放着革命歌曲,如“我爱北京天安门”,“大海航行靠舵手”,“从草原来到天安门”。歌声不断地提醒着你,你快到毛主席住的地方了。

            等乘务员来查票时,火车离开天津站已经快半小时了。我们堆起笑脸,对操着标准京腔的中年女乘务员说,我们都是在北大荒下乡的知识青年,在返回农村的路上,想进北京去看一下祖国的首都。她对耍这伎俩的人一定见得太多了,没给我们任何脸色看,也没去找乘警。

            “补票费加罚款,一人两元二角。”

            城市里的人对下乡知青大多抱着一点怜悯之心。

            我们掏出准备好的人民币买了新的车票,理所当然地回到了座位。江捷对我说:“这个方法没有一次失败的”。

 

            在北京的一周排得满满的。我住在爸爸的老大姐,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王苹阿姨家里。我们去看了天安门广场,故宫博物馆,十三陵,和颐和园。王苹阿姨还给我们三人弄到了民族文化宫五一联欢会的入场卷。

            在北京住了一星期后,我们又登上火车继续北上的旅途。

            一出山海关,气温立刻下降了几度。出关后,塞外的景色随着北进的列车愈显荒凉。越往北走,我们的衣服加得越厚,乘客上上下下得也更勤快了。驶过了辽宁和吉林两省后,火车进入了黑龙江。我们在省府哈尔滨换上了慢车,车号也从两位数变成了三位。越往北走,车窗外居民点的间距也拉得越大,北大荒的气息也越来越浓。过了松嫩平原后开始进山,车尾又挂上了一个机车助推。从车窗探出头去,看到一前一后两辆蒸汽机车吐着白烟,一推一拉,带着长长的绿色列车在山林中不紧不慢地行驶。在大兴安岭特区首府加格达奇我们换上了林区火车。这时的车号已经变成四位数字,速度犹如蜗牛。林区的客车每到一个林业区就要停站。尽管几乎没人上下车,但列车还是开了十几分钟,就停上五分钟。这些林区小镇都有让人耳目一新的响亮名字,如“险峰”,“峻岭”,“新华”,“东风”,“碧泉”,“跃进”,“东方红”,等等。1965年十万铁道兵奉命开发大兴安岭,至今也不过十年。这些新兴城镇富有文化大革命气息的名字,让这片古老的原始森林变得异常年轻。

 

            列车越往北走,车厢越空。上上下下的乘客不外乎是林区工人、干部、为数不多的农民,剩下的就是操着各地口音的知识青年。火车车厢里人口比例和北大荒一样,男人大大超过女人。历史上闯关东,都由青壮年男人打头阵,立下脚跟后,再把关内的家小接出来。许多探路的人到了大东北后一去不返,音信全无。车窗外山林间的空地上,处处能见到一片片野草覆盖的无碑土墩。黑土下躺着的不知是满清,民国,还是共和国的先辈们。

            一路上,最让我惊奇的是车站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乞丐。在上海,我很少见过要饭的人口。只有在邻近省份遇到洪涝或旱灾时,上海市区会在短期内出现一些拖家带眷行乞的灾民。不久,他们就会被民警带走,然后遣散回乡。没料到在资源丰富,工业发达的东三省,铁路沿线的乞丐比比皆是。火车一停,站台边和车窗口就围上了行乞的妇女和儿童。尽管我极力把视线移开,他们还是能快速把我从人群里分辨出来。于是我就不得不掏出一两毛人民币,尽量送到带着婴儿的年轻母亲或着衣衫褴褛的儿童手中。江捷开玩笑说,要是我再不注意,到了三合我准保一文不名。

            过了加格达奇,就进入了边境管辖区。带着手枪的列车乘警开始在一节节车厢里查验证件。乘警和乘务员不同,他们不查车票,只查边境地区通行证。过了一会儿,乘警从列车前端的车厢里陆陆续续地向后押人。被捉住的人里有单个的,也有三五成群的,都是关里农民的打扮。在我们这节车厢里,乘警扣住了六个人。两个是带山东口音的小伙子,另外是四口一家。那个爸爸大概三十多岁,戴着一顶蓝布帽,脸上棕红色的皮肤嵌着几条深深的皱纹。他肩上扛着全家的行李铺盖,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跟着警察走。年轻的妈妈一手抱着熟睡的婴儿,另一手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儿。女孩扯着妈妈的衣袖,一边走一边用她那两只惶恐的大眼睛扫视每个座位上的乘客,好像不明白,为什么独独她家的人要被警察带走。

            刘琴向我解释:“盲流。”

            “盲流?”我问道。

            “盲流就是盲目流入人口,从关内到东北来挣钱的。他们这家人大概是第一次来,不知道边境的情况。乘警一过加格达奇就检查边境通行证。有经验的人,通过这一段铁路时就步行。过了这一段后,警察看到盲流就是睁只眼闭只眼,管得就松多了。”

            “那警察会拿他们怎么办?”

            那个小女孩的两只大眼睛眼还留在我的脑子里不肯离去。

            “铁路公安局会把他们遣返回家,不过他们不久就会再回来,闯几次后总会成功的。我们在林子里常常撞见他们住的营地。他们砍树,搭棚子,开一片地种粮食,再下套子抓狍子,有肉吃,还有皮毛。比他们老家好多了!队里的马草不够时的年份就跟他们买。他们也采蘑菇,摘木耳,打柴。一年下来,能挣不少钱。”

            “狍子是什么?”

            “短尾巴鹿。”

            “这些盲流冬天怎么办?”

            “夏天赚够了钱,冬天回家乡去过春节,到第二年开春后再回来。有的人冬天也留在这儿伐木。”

            江捷放下手里的书说:“没有许可的话,放树是犯法的。他们卖木材时要是被抓到,要判刑坐监狱的。”

            不久后窗外的夜色降临。小女孩的一对大眼睛伴随着我,直到我进入了梦乡。

 

            列车在山林里磨磨蹭蹭地行驶了将近两天两夜,终于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塔河车站。塔河是个林业局所在地,一个森林城镇,也是通向边境的三塔公路的起点。三塔公路全长118公里,连接三合和塔河。这条公路的终点就是我们的目的地,黑龙江边的三合站。

            在塔河下了火车后,我们肩上搭着旅行袋,手里拖着木箱子,来到了镇上唯一的招待所。招待所是幢两层楼的平顶房,此刻还剩几间空房。刘琴、江捷住进了楼下的一间,我登记上了二楼的一间。我的房间里除了两张单人床和一张简单的桌子外,四壁空空。这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另一张床铺还空着。我想我运气不错,今晚这间房间大概就属于我自己的了。经过几天几夜的火车旅途后,我一进被窝就不省人事了。

            一早睁开眼时,天刚放亮,另一张铺位还是空着的。我钻出被窝,不禁地打了个寒颤。早上的气温比昨晚降低了许多。我披上外衣,走到二楼房间外的长廊上眺望出去。一夜下来,塔河镇已经被一场春雪覆盖得严严实实。这时雪已经停了。初升的太阳照在白雪上,整个小镇亮晶晶的,一片洁白。房屋、公路、机车、木堆,一块儿被白雪盖着,只能从雪地的轮廓上辨别出它们的形状。望向远处的崇山峻岭,绿色的松林在晶莹的雪地衬托下鲜亮极了。

            我打开箱子找出了棉袄穿上,再走出房门,把林区的早晨吸入我的肺腔。

            今天是5月3号。上海人已经穿上了衬衫,街上的空气中也飘逸着梧桐树的花絮。而这遥远的北国边陲还是一片白雪莹莹。


《再见了,上海》

 

            在这之后的几个星期,时间快得像走马灯一样地连轴转。区知青办的吴阿姨告诉我,区里请示了市革委会知青办,市里让徐汇区知青办给我开绿灯。看来市里不像基层,不那么讲究规章手续。于是,尽管妈妈爸爸还没签字,我就接到了区知青办发放的下乡通知书。

            凭着这张粉红色的通知书,我到街道公安派出所去注销我的上海户口。坐在接待桌前的年轻女民警接过我家的户口簿,对照着通知书找到了我的那一页。她仔细查看了我的信息,又盯着我看了好几秒钟。显然,她在给我最后一个机会想一想,看我是否会阻止她。看我没有动静,她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方形的图章,再打开印泥盒,把图章在里面使劲地揿了揿,然后在我的那一页上按下了大大的“迁出”两字。随后,她拧开钢笔帽,在“迁出”两字下面注上“1975年4月1日”。接着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册表格,替我开了一份户口转移证,连同户口簿一起递还给我。她又让我填写了一份表格,向市公安局申请去边界地区必需的边境通行证,让我过一个星期后去派出所领取。

 

            奇怪得很,注销了上海户口之后,我心里有了一种若有所失的惆怅感,好几天也去不掉。从这天起,我就不是官方意义上的上海人了,而像是一个在自己家乡的外人。

            正当我对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不肯定时,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的是我上小学时的朋友小雄的妈妈。小雄妈妈是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演员,前一阵刚去东北三省巡回演出慰问上海知识青年。听小雄说我要去黑龙江,她就来造访。

            我给她沏了茶,她刚坐下,就开上了连珠炮。

            “秧秧,你怎么这么天真啊。你不知道报纸上说的那些情况,和知识青年的现实生活出入实在太大了。报纸上报道的都是光明面,但我看到的那些农场里,林场里,和集体户的知青,很少有不想返城的。你怎么这样轻率呀。”

            她接着告诉了我许多故事。天气有多寒冷,农活有多重,知青生病没人管,女知青被强暴,有人游过江去投修,被苏联人遣送回来,判了刑,还有被枪决的。

            “当地老百姓不喜欢知青去那儿。他们的生活本来就不富裕,加上那么多小青年去和他们争口粮,也难怪他们。”

            我告诉她,我要去的是大兴安岭,人烟稀少,知青自己开山造田,已经成为当地的主要劳力,况且我们还要站岗巡逻,为祖国放哨。

            “你去站岗放哨是好,但边防军在那儿的任务不就是巡逻么。他们几年就复员,你去黑龙江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你想想,你要站几年的岗呢?一开始有新鲜感,再过几年对站岗还会有兴趣吗?过几年要考虑个人问题,那里的男知青比女知青要多出一倍。你年纪又最小,要和当地农村姑娘结婚,你会幸福吗?”

            我说,几年后,我会争取当工农兵学员保送上大学。

            “你不知道上大学多难呀。几个名额,大家都想要,争得不可开交。你父母是搞艺术的,不是领导干部,开不了后门。我不应该对你说这些,但你知道吗?有的女青年不惜用身体作代价来换取上大学的机会,真可怜哪。”

            “三合不一样。三合站是中央军委命名的战斗村,我们全副武装,民兵连集体生活,和其他的知青点不一样。”

            她看着我摇了摇头:“你要是想去锻炼一下,增加生活经历,那干嘛不去离家近一些的地方。比如说,像我家小雄那样,去上海郊区的国营农场呢?”

            她走后,我脑子里更乱了。她说的那些情况都不是秘密,我不是不知道。我要去的三合,难道真是世外桃源吗?与我以前犯过的人生错误相比,这一步踏出去似乎是无法回头的。除非我能被推荐上大学......

            但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为什么不早几个星期来我们家呢?

 

            我脑子里的疑虑不久就随着周围的锣鼓声烟消云散了。一星期后,市革委会在文化广场举行了几万人参加的欢送大会。在1975年,上海市共有一百五十多名应届中学毕业生像我一样,志愿报名到外地农村和边疆。上海市委副书记马天水、王秀珍和黑龙江、云南、新疆、安徽及其它几个接收上海知青的省知青办领导,在会上一一讲了话。会后,我们这一百五十多人,穿着市里刚发的绿色棉装被塞上卡车,在挤满上海市民的街道上徐徐行驶了几个小时。第二天报上说,夹道欢送我们的有五十万人之多。站在卡车上,看到老妈妈们摇着头,而有个别的中学生则大叫:“戅嘟”(上海话:傻子的意思)。当然,在人群里也不乏摇着小旗子对我们喊革命口号的,也有比我们更小的学生,眼里充满了羡慕的目光。

            那些“落后分子”的言行对我的影响并不大。马克思、牛牤、布尔什维克,在早期不都是不为人理解的吗?

 

            等妈妈爸爸回到上海时,我这匹出缰的野马已经阻拦不住了。爸爸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大发雷霆。在我走前的每个星期日,我父母都和我一起去百货商店购买行装。爸爸到处打听在上海哪家商店有卖狗皮褥子的。狗皮褥子防潮气。爸爸说,在战争年代有一床狗皮褥子垫在潮湿的泥地上打铺盖,得关节炎的可能性就小了很多。一天晚上,爸爸兴冲冲地赶回家。到今天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他打开纸袋,拿出里面那条狗皮褥子时兴奋的神态。

            在我离开上海之前的这些日子里,晚饭桌上的话题始终围绕着我去黑龙江后,如何面对艰苦的自然环境和复杂的社会现实;如何扎扎实实,好好劳动;不要自认清高,要和大家打成一片;要和当地领导和农民搞好关系,争取早日被保送大学。

            离走的日子越近,我的内疚感就越强。但我什么也没说。

 

            1975年4月24日,我和已经成为朋友的三合知青刘琴和江捷一快儿坐上了去黑龙江的列车。火车在傍晚发车,爸爸妈妈一起到上海北站替我送行。同时送行的还有徐汇区知青办的吴阿姨和唐阿姨。尽管我竭力反对,两位阿姨还是坚持要去车站。她们是代表区委的,不来不行,而我真不希望在这个场合有外人和家人搅在一起。

            我和刘琴、江捷上了车,找到了我们的座位,然后在车顶的行李架上放妥了我们的几个手提箱。她们用带着的草纸蘸了水,把座位仔细地擦了一遍。然后她们俩儿占着座位,让我回到月台上,趁开车之前,再和爸爸妈妈说几句话。

我下到月台时,看到爸爸妈妈正和吴阿姨和唐阿姨聊着。我停在几米远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我的父母。我从来也没这样仔细地看过爸爸妈妈。他们在那儿讲着话,并没有看出和平常有任何两样,但是我突然发现他们不像以前那样年轻了。

            哥哥还在部队,不知哪年复员。今后爸爸妈妈分别回到上海家中时,要独自一个人坐在灯下吃晚饭了。此时此刻,我已经不能确定我的决定在多大程度上是自私的了。

            我突然恨自己同意让吴阿姨和唐阿姨来车站,搅乱了这属于我们亲人离别前的最后时刻。

            妈妈看到了我,我迎了上去。妈妈让我多写信,说他们也会常写。这时,火车头的汽笛拉响了两短一长的讯号。我们知道,开车的时刻到了。

            爸爸妈妈说:“一路顺风。”

            我回到了车厢里,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火车已经缓缓启动,月台正在慢慢地向后退去。我从车窗里探出身子,看着爸爸妈妈在夕阳下招着手,一点点地消失在远方。

 

 

《祖国在召唤》

 

            爸爸在上海住了三个星期后又随着《土改》创作组到安徽山区去了。过了几天,妈妈也和《苍山志》创作组的另外一位作者离开上海去了浙江。

            在妈妈离开上海之前,陈阿姨让她看了肖怡给家里的信。信中提到,她觉得我要是去了三合,将来上大学的可能性不小。在黑龙江的上海知青都比我大四五岁,几年后都会超过被推选工农兵学员的年龄上限。那时,知青上大学的名额应该是非我莫属了。妈妈看了这封信后,和爸爸商量是否同意我去三合,但爸爸还是觉得这样做的冒险性太大。爸爸说,为什么不在工厂里努力,同样也能当工农兵学员。爸爸妈妈走前再也没提我分配的事,只是说,等他们回沪后再商量。

            我嘴上答应下来了,心里还是念念不忘我的北大荒。

            这时中学毕业班已经全部停课了。老师们一门心思在搞分配,天天去家访,或到里弄街道里搜集各家背景,尤其是活络档学生家里的情况。活络档的同学自然最紧张。人人都希望留在上海,哪怕是去集体所有制的街道小工厂,或者去技校。要是被分到郊区崇明县或青浦县的国营农场,虽然工资待遇和国家企业一样,但一年到头泡在水田里,种三季稻,艰苦得很。一个月虽然能回上海四天,但上调回沪遥遥无期。像我这样硬档的同学中,神经紧张的人还是勤快地去找老师打听各种情况,往往被老师数落一番(老师已经被活络档搞得不可开交了)。潇洒的人则成天聚在一起玩,高枕无忧,就等一纸通知书告诉你去哪个工厂报到。学徒工资一个月十八元人民币,三年后转成正式工人,工资翻倍到三十六元。如果你的爱人也是全民所有制,小日子该过得不错了。存几年钱,在厂里搞张自行车票,一人买一辆永久牌,算得上是小康之家了。

 

            我的心早已经从黄浦江边飞到黑龙江畔去了。肖怡介绍我认识了她的两个好朋友,是她所在的呼玛县三合站的另外两位女知青,刘琴和江捷。她俩儿都是我所在的上海五十四中学的69届毕业生,当年一块儿去了三合,至今已经五年多了。在呼玛县插队的上海知识青年,多数人隔一年才回家探亲一次,都是选在冬天。在上海住上半年到来年开春时再回去。她们准备五月初离开上海。

            我几乎天天都往刘琴或江捷家里跑,从她们那里了解到很多边境的情况。呼玛县位于大兴安岭的北端,是中国最北面的县。如今号称北极村的漠河当时还是呼玛县的一个镇。那时全县的土地面积有江苏省三分之二大,而人口只有五万,其中近万人是各地涌来的知识青年,以上海和浙江知青为主。吴八老岛是黑龙江心的一个无人岛,在主航道中国一侧,就在三合村边上。六九年中苏边防军在乌苏里江上的珍宝岛干上了后,在吴八老岛上也开了枪。那时上海知青还没去,是呼玛县城和齐齐哈尔市的知青与老乡一起登岛与苏军用棍棒厮打。三合民兵在开火后与部队一起行动,运送弹药,立了功。不久后中央军委和国务院把三合站命名为“三合战斗村”,沈阳军区也给三合民兵连配备了野战军的整连制式装备,从手枪步枪冲锋枪,到机关枪火箭筒六零炮,与正规军完全一样。吴八老岛以前是个荒岛,只出马草。现在,民兵连每年上岛种麦子成了政治任务,以显示我国的主权。每当登岛播种或收割时,当地的边防军五连和三合民兵连一起进入一级战备,准备苏军开火。但自从七零年的枪声停息后,老毛子倒也不纠缠了。每年我方登岛时,苏联边防军最多开着高速巡逻艇,从我们登岛的船只两侧疾驶而过,掀起波浪,试图把我们的木船掀翻而已。我们的人员一边用体重和船桨来稳住木船,一边对着巡逻艇大声骂娘,苏联人则在艇上哈哈大笑。登岛人员的枪都留在岸上。除非中央军委下令,有枪也不能开火。开打的命令会从北京传到沈阳,再传到边防五连和三合民兵连。在几年前气氛紧张时,离吴八老岛纵深几公里的山林里隐藏着几个团的野战军。部队把林子砍了,腾出地来搭起一片一片的帐篷。

 

            妈妈走了一星期后,我回家时看到信箱里有一封褐色的牛皮纸信封,上面用毛笔写的收件人是我。发信地址是黑龙江省呼玛县欧浦人民公社。

            我一时心律加速,疾步跑上楼,拿出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封,抽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签。

            信写在欧浦人民公社公文签上,很短,是用毛笔写的正楷。

 

“叶秧秧同志,

           首先,请接受战斗在反对苏修新沙皇最前哨的欧浦人民公社社员的无产阶级革命敬礼!

           对于你表示要来祖国边境参加反修防修的斗争,公社党委代表全体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向你表示热烈的欢迎。如果上海有关单位批准你的申请,欧浦人民公社和三合生产队将会接受你作为我们的一名新社员。”

 

            这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睡。我的志愿终于有人理解了!我也是“同志”了!此时此刻,我的理想和奋斗并不只是我自己个人的事,它已经变成了一场伟大的革命事业中的一部分。我起床拿出纸笔,写下了一份去要求去黑龙江的申请书。第二天一早,我把申请书连同欧浦人民公社的信函一起交给了学校。

            这次学校也没有要求父母的签名,直接把我的申请书递交到了徐汇区知青办公室。几天后,区知青办通知我去面谈。

 

            徐汇区知青办公室设在文化大革命前的区教育局大楼里。这幢大楼有四层,看上去是二三十年代建造的。几十年下来,那气派仍不减当年。一长串落地玻璃钢窗使长长的走廊洒满了阳光。打腊的硬木地板虽然有些年头了,还是把阳光反射到了高高的天花板上。一间间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看上去一模一样。

            我根据学校给我的房间号码,找到了我要去的三楼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的门是敞开的。五六十平方米的大房间里只放了两张红木写字桌。两个中年妇女各坐在一张桌边,每人守着一摞厚厚的文件在工作。从她们穿的蓝色列宁装来判断,她们应该都是文革前的政府机关工作人员。

            我自报姓名,说明了我的来意。她们一听我说是五十四中学那个志愿报名去黑龙江的毕业生,就热情地站起来和我握手,把我带到了和她们办公室连着的另一间大会议室里。

            这间长方形的会议室比她们的办公室更富丽堂皇。窗上挂着暗红色天鹅绒窗帘,天花板上悬挂着一排水晶吊灯。房间中央一张长长的会议桌,是红檀木的。边上摆着两排配色的红木靠椅。我简直可以发誓,我一定在哪里见过这间屋子。大概出现在哪部描写解放战争的电影中国民党将领们开军事会议的场景中吧。

            看到我的神态,吴阿姨(她们两人中年纪较大的一位)微笑着说:这间屋子确实在好几个电影中用过。

            然后,吴阿姨拉出一把椅子,让我坐下。

            吴阿姨说:“我们仔细研究了你的申请表。你认得不认得在黑龙江的上海知识青年?”

            我回答说,我认识肖怡,还通过她认识了两位和她一块儿插队落户的青年。我住的弄堂里也有几个去了黑龙江的,但走了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们。

            “这样子看起来,你对黑龙江的了解还是很有限的。”吴阿姨指了指她边上那位稍微年轻一点的阿姨说,“我和唐阿姨为了工作需要,到黑龙江去过很多次。唐阿姨上星期刚从嫩江回来。她去看了兵团的农场,还看了几个插队的集体户。在那儿满多的知青,离开上海前我们都认得。

            “这些青年在那里真是像毛主席讲的一样,大有作为。我们上海去的干部看到他们那样刻苦努力,愚公移山,都很感动。这是很不容易的。我们想找你来,就是想和你谈一谈,看看你考虑的成熟程度到底怎么样。这是有关你一辈子的选择,要是轻易决定的话,会后悔的。”

            我谈到我上小学时,欢送去黑龙江和云南知青时,那种羡慕的心情;谈到看电影《年轻的一代》时的激动情绪;谈到69年珍宝岛和吴八老岛中苏武装冲突时,从电影里看到被苏军打死的边境军民时我的仇恨心理;谈到我视力不好不能当兵的遗憾;谈到我对枪械的研究和兴趣;也谈到去黑龙江能把我所有的理想和愿望都统一起来的理由。

            我谈的这些话,不外是把当时报纸上的陈词滥调和我个人的探险欲望放在革命的框架里揉成一团,但我一定谈得头头是道。等我说完后,两位阿姨再也不来盘问我的成熟程度了。

            吴阿姨又说:“学校跟我们讲,你妈妈爸爸还没有同意你去插队。党的政策是让每家都留一个小孩子在身边。你哥哥在服役,你妈妈爸爸要是不同意你离开上海的话,我们这里是不会批准的。”

            “这我知道。但我相信他们最终会让我去的。他们在我这个年纪时都已经参加革命了。”

            “哦……”两个阿姨听我这么一说,马上表示出一些敬意。政府工作人员的等级层次概念还是很强的。我在戏剧学院的环境里长大,对这些不是那么敏感。

            “等你妈妈爸爸回来以后,我们会到你家里去家访。”

            吴阿姨和唐阿姨送我下楼出了大门。一路上,唐阿姨老称赞我多么有理想,即使我不去黑龙江,留在上海也一定会有作为。

            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吴阿姨和唐阿姨都并不那么急于送我去黑龙江。

 

            学校红卫兵团的两个小记者采访了我。过了两星期,学校的麦克风里广播了我的申请书。申请书已经被改了不少,被加上了更多更肉麻的革命词句。我后悔当时没答应红卫兵团部的邀请让我自己来读,这样在肉麻程度上我起码可以刹个车,不至于让我听了自己都脸红。

            这时在五十四中学的教学主楼前,从五楼顶上悬挂下来两条巨幅红色布帘。一条上写着:上山下乡干革命!另一条上写着:向叶秧秧同学学习!学校的油印校报上登了专栏采访,把我描述成了忠实的红卫兵战士,却没有提到我加入红卫兵的申请被束之高阁了将近三年。不批我加入红卫兵是由于我太自由散漫。到了中学三年级时,我在红卫兵排里的好友们发动攻势,逼着班里的排长同意投票表决,才把我拉了进去。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接到通知去校革命委员会办公室。推开了门后,我看到邓老师一人坐在办公桌前等我。

            尽管四年过去了,中学一年级野营拉练时,讲孙悟空大闹天宫出纰漏的事,我还是记忆犹新。这个邓老师当时极力主张在全校批斗我,抓我的政治典型。现在邓老师已经入了党,还当上了支部副书记。听说他还是区教育局的新干部培养对象,将来是要往上提拔的。

            邓老师笑容满面地站了起来,跟我紧紧地握了手,又让我在他对面坐下。他今天的和善态度并不让我吃惊。我在分配时的表现,应该是替学校在区里争了光。

            我坐在那里,心里还是不自在。

            他们那一届师范学院毕业生离校后都去工厂锻炼了半年才分配到我们学校。以前我总是看到邓老师穿着工厂劳动时发的蓝帆布工作服。那时穿工人的帆布工作服很时兴,是领导阶级的象征。慢慢地其他新老师都换了普通便装,而邓老师的这一套工作服却穿了很久。在校园里,学校工宣队的队长(也是校革命委员会的主任)和邓老师穿着同样的工作服,两人天天在校园里一起进进出出。

            这次是我第一次看到邓老师穿着蓝色中山装。大概经过了三四年,他那套工作服终于磨坏了。他今天看起来兴致很高。他说,你的志愿书对低年级学生起了很大的震憾,佷多学生也写了决心书,表示毕业后也要到祖国边境去站岗放哨。区领导在知青办的汇报上还批了字,要推广五十四中的经验。邓老师讲了不下十分钟,我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倦意上来,脑子里开始开小差,警觉性也开始松懈了。

            这时,邓老师突然话锋一转,说:“小叶,我想问你一件事。这事儿我记不太清楚了。我们过去是不是在一起讨论过你毕业后的打算?我是不是对你谈到过黑龙江?”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响,人从半打盹状态一下子清醒过来了。我抬起头看他,我的眼睛正遇上了他那犀利的眼光。

            他直视着我,用的是轻描淡写的语调,而脸上却明显地流露出迫切期待的神态。

            我看着他,想在他脸上找到一丝丝不自然的表情,或者一丁点愧疚的眼神。我们的眼光对视了几秒钟,在他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到这样的神色,一丝一毫都没有。他的眼里充满着期待和鼓励的神色,等待着我的回答。

            只要我愿意合作,愿意顺水推舟的话。

            我注视着他,隐隐地感觉到一阵恶心。他那张充满期盼表情的脸,此刻更显得坑坑洼洼,格外丑陋。

            他不可能忘记了几年前野营拉练的事,也不可能忘记了我讲西游记闯的祸。他绝对记得我是谁,也一定记得是他主张在全校大会上批斗我。

            “我不记得我们谈过这件事。”

            我站起身,说我要走了。

            他坐在那儿,没说话,也没站起来。

 

            一个星期后,校刊上还是发表了文章,说我感谢校领导对我的支持和帮助。还好,邓老师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文章中。

            这时我的愿望就是让这些闹剧性的事件尽快结束。我的心早就不在学校和上海了,但是同学们好像还没玩够。他们盯着红卫兵干部,特别是在红卫兵团和营里任职的几个同学,逼问他们什么时候报名去下乡。几天后,红卫兵团副团长吴抗抗在学校布告栏里贴上决心书,要求去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干革命(没提去哪儿)。这又给同学们提供了新的笑料。人家问他为什么这么含糊,问他是不是觉得祖国最需要他的地方是上海的全民所有制企业。

            班主任沈老师再也没来催我交那份毕业分配志愿书,只是问我,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上海。我说快了。

 

《荒野的呼唤》

 

            我把带回家的表格放入了写字桌的抽屉里。

            爸爸妈妈都在农村体验生活。妈妈被调入《苍山志》创作组,这时人在浙江山区写剧本。她原来参与创作的电影剧本叫《赤脚医生》,上映前改为《春苗》。这时《苍山志》的剧本已经被上海市委宣传部“枪毙”过好几回了。每次送交的剧本被打回后,创作组的成员就得再打起行装,回到乡下,继续闭门改写。爸爸参加话剧《土改》的创作组,此刻正在安徽山区搜集素材。上次回沪时,爸爸提起安徽老解放区人民的生活还是艰苦得很,和他在抗战时见到的情况没有多大变化。这些老区的人民在战争年代向共产党的部队输送了大批子弟兵,而解放后几十年间老百姓的生活并未改善。不少人家里,几个大姑娘合穿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爸爸话语里惭愧得很,好像他也负有一部份责任。有一次,他和创作组里另一名作者采访一位在解放战争中被炮弹炸断了右腿的老兵时,见到这老兵每天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临走时,他们两人把身上带的大部分钱都留给了他。有时在老乡家包饭时,房东用他们付的伙食费买了肉做好菜,房东的孩子们就围上桌子看着菜碗。那睁得大大的眼睛让你看出他们大概很久没吃过肉了。爸爸他们怎么吃得下,就请房东拿几个碗把菜分一分,都让孩子们拿去吃了。

            爸爸不只一次地说,我们对不起这些老区的人民。这个“我们”是指党。经过文革的爸爸,还是和党站在一起。

            对于怎么填写分配志愿,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几天后我把填好的表格交给沈老师时,她吃了一惊。班上还没人这么快就做决定的。她翻开志愿书,读到“个人志愿”一栏时,脸顿时绷紧了。

            我在这一栏里写着:志愿到黑龙江边境地区去保卫边疆。

            六十年代初,中国还是一个公认的贫油国。和苏联决裂后中国的石油供给成了大问题。在那极度缺油的年代里,上海的公共汽车顶着一个天然气包满街跑。1959年正值建国十年大庆,地质勘探人员在黑龙江的荒原里发现了一个大油矿,其后短短几年内开发成了大庆油田。在大庆油田还是高度保密的时期,妈妈在那片神秘沼泽地里生活了几年,去写石油工人和转业官兵如何在冰天雪地的艰难环境下,用最短的时间把国家急需的石油开采上来。逢年过节回家时,妈妈常把黑龙江北部那荒凉又绚烂的景象描绘给我们听。她还应邀去我和哥哥所在的小学作过报告,其中提到一对刚从地质学院分配到勘探队的情侣在雪地里迷路,晚间双双冻死的故事。1969年中苏边境上的武装冲突又给黑龙江涂上了一层鲜亮的色彩。这片人烟稀少,以往是闯关东的好汉们能走到的国土最北角,这会儿知青云集,光是上海去的就有二十六万之多。一时间,八千里外的黑龙江成了上海人的热土,几乎每条弄堂里都有几个年轻人去了北大荒。妈妈在电影厂的同事陈阿姨的女儿肖怡就去了黑龙江边一个叫作吴八老岛的地方。我从陈阿姨那儿看到过肖怡戴着大棉帽挎着冲锋枪的飒爽英姿。肖怡是在1970年下乡的,当时吴八老岛上的枪声刚熄。我虽没见过肖怡,但从她妈妈那儿,我知道她是村里唯一的女拖拉机手。她的妹妹是我中学的同学,但那时男女生不说话,在学校打照面时,都知道对方是谁。眼光交错时多逗留上半秒,就算打过招呼了。

            我每次想到肖怡照片上的形象,就会联想到我毕业后留在上海当工人,八小时下班后骑辆自行车回家,星期天拉着和我一样平庸的女朋友的手去踩马路逛商店。这前景让人窒息,憋得气都透不过来。

 

            下午放学时,沈老师让我留下来。等同学都离开后,我们俩儿找了教室角落的两张课桌,分别坐了下来。

            沈老师神情严肃地问,我在填写志愿书时有没有和家里大人商量过。她知道我父母经常不在上海。

            我说,他们还得几个星期后才回家。

            “那他们知道你要报名去黑龙江吗?”

            “应该知道。我已经提过好几次了。”

            “你什么时候和他们提起的?”

            “去年吧…”

            “那你这次一点都没征求他们的意见?!”

            看我没接腔,沈老师接着说:

            “你知道这事是非常严肃的吗?这是关系到你一辈子前途的大事,你怎么自己就做了决定呢?”

            “我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没等我把话说完,沈老师就把表格递还给我。

            “我不能接受这份表格。按市里的规定,你父母要同意后,志愿书才生效。”

            我还想争辩两句:“我早就下决心去黑龙江了。我对其他工作都没兴趣。”

            “可是我当老师的要对你负责任啊。你还小,你不知道你这个决定的重要性。报名去黑龙江是一辈子的事。你知不知道,决定一作出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你父母身边要留下一个孩子,这是党的政策。班上的同学羡慕都来不及…”

            “我爸爸妈妈从小就离开他们的家参加革命;他们会理解和支持我的。我妈妈离家时才十四岁,比我现在还小。”

            沈老师摇摇头,说:“那是战争年代。现在和平了…”

            “可是和平年代也要继续革命呀。”

            我自己也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这么一句报纸上的标准政治语言。

            听到我这回答,沈老师警觉了一下。她似乎感觉到这样争下去问题会弄大。我最后那句话里的政治色彩已经很浓了。

            沈老师站了起来。离开时,她说:“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和你爸爸妈妈谈过后,才能把你的志愿书交给学校。”

 

            在我骑着自行车回家的路上,春天的气息已经充满了上海的大街小巷。下午三点多钟,街上的交通还没忙起来,马路上安静得很。再过一两个小时,成千上万的自行车和汽车会把这些街道塞得水泄不通,人声喇叭声会闹成一片。而此刻春风荡漾,鸟语花香,路边的行人悠悠荡荡。经过了淮海路,湖南路,武康路,再转上华山路,这条我上中学走了四年的路程今天有了全新的含意。上海,这个我出生和成长的美好城市,我一定会想念你,留恋你。而今天,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自己的历史要写。我的人生战场不在这里。可能将来有一天我会回来。而只有到那一天,我才会重新骄傲地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

 

            之后的两个星期里,沈老师几次问我,爸爸妈妈有没有回来。三月初,爸爸前脚到,妈妈几天后也回来了。妈妈到家的当天晚上,沈老师就上门来作家庭访问。

            妈妈给沈老师泡了茶,大家都坐下了。

            爸爸妈妈很尊敬沈老师,以前的家访他们都谈得很高兴。沈老师先问了妈妈写剧本的进展,又问了一些爸爸下生活的情况。然后话题一变,转向了我:

            “秧秧,我能不能和你爸爸妈妈单独谈谈?”

            我知道他们的话题是什么,于是下楼去找小鲁看电影了。

 

到我回家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这时沈老师已经离开了。爸爸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不高兴。

            爸爸严厉地问我:“我想知道,你怎么没和我们商量就把学校的表格递上去了?你不觉得,和你前途有关的这么大的事,我们全家应该坐下来,慎重地讨论一下吗?”

            我不觉得这事儿有这么严重。我这几年提起去北大荒,少说也有十来次了,爸爸妈妈从来也没明确反对过。我以为他们即使不支持也认可了。

            我说:“我不知道你们会反对我去黑龙江。你们不是一直要我听党的话吗?”

            爸爸没接我的话茬,继续说:“这个决定会关系到你的一生,不能这么轻率。我们全家一定要好好商量。”

            妈妈对爸爸说:“让我们心平气和地谈。我知道秧秧最后一定会作出理性决定的。”

            妈妈转向我问:“秧秧,能不能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离开上海?”

            “我就是想去黑龙江。去边疆的事我早就提起过了。”

            妈妈接着说:“刚才沈老师提到,今年上海的分配机会不错。她说我们家这样的条件算是最好的,基本上可以在上海工矿企业挑选工作。她说,在讨论分配去向时,学校会把你的志向考虑进去,但你首先要把志愿写下来,她才能帮忙。”

            我打断妈妈的话:“我不是已经写了嘛。”

            妈妈看了看我,继续说:“我和爸爸都知道你对当工人没有兴趣。沈老师说,今年技校的名额不少。凭你的条件,去技校已经是降低档次了,一定没问题。技校毕业能当技术员。谁知道呢,也许你学到了基本的知识后,可以真的去设计枪炮呢。”

            我争辨说,去技校只能学修理机器,离设计武器相差十万八千里。大学只招收工农兵学员,而一旦上了技校,就失去了上大学的可能。况且,我拿枪保卫边疆的理想放到哪儿去呢?

            爸爸说:“你要把眼光放远一点。到艰苦环境里去锻练是一回事儿,但把一生浪费在一个小村庄里又是另一回事了。中国有几亿农民,不缺你一个。中国缺的是科学家,工程师,或者像你一心一意要当的武器设计师。”

            “可是我留在上海也不会成为这种人才呀。”

            爸爸说,上海环境好,自学成才的条件也好得多。“我不也是自己从当演员开始,一步步学当导演的嘛。眼光和目标要放远一点,不要这么早就把自己的一生限制住了。”

            他又加上一句:“要是我们让你去了,有一天你会后悔。那时候,你就会怪我们没尽到当父母的责任了。”

            爸爸这些话我都没法反驳,但有一点我是绝对有把握的:我一定不会后悔,也不会怪父母。

            天天有自己的枪在身边,怎么会后悔呢?

 

            那天晚上的争论没有结果。接下去的几天晚上,我们讨论的结局也是一样。爸爸这个好脾气的人,耐心也明显地一点点减少,后来干脆不和我谈了。他只是简单地说,他不能放弃当父亲的责任,让我作这样错误的决定。妈妈对我抱的同情心多一些。她知道我有多倔。当我说到,要是我去不了黑龙江,我一辈子都高兴不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眼里露出了一丝焦虑的目光。

            在这之后几天的晚饭桌上,妈妈总是找些话题来打破沉闷紧张的气氛。没人再提起我要去东北的事,好像大家突然都把这事儿给忘了。爸爸晚饭时爱喝几盅。喝了酒后,话题往往打不住,但在这些日子里,他喝的都是闷酒。我呢,也知趣。话呢,少说为妙;饭呢,吃完就撤。

            一天晚饭后,我刚站起来离开饭桌,爸爸示意让我坐下。

他看着我,仿佛在斟酌着字眼。

            想了一会儿,爸爸问我:“你想去黑龙江,是不是因为家里在文革中受了冲击,你想离家越远越好?”

            我没料到爸爸会这样想。说实话,我和哥哥从来没把文革的事怪在爸爸身上。我们小的时候,确实也经常希望爸爸妈妈那时还穿着军衣,文革中家里不至于搞得那么糟。

            但这和我去黑龙江实在扯不上。

            我问心无愧地说:“这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想去那儿是觉得那儿有前途,能有发展,像你们参加革命一样,要靠自己么。”

            爸爸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多年之后,我开始逐步理解到,我报名去黑龙江的决定的确有一个更深层的动力。从文革一开始,那时才九岁的我就已无时无刻不感受到那一条紧紧套在头上的锁链,那个由家庭出身决定了的原罪。文革前我们盲目的优越自信感,以及那个深信自己会大有作为的人生战场,这时已化为一片若即若离的海市蜃楼。我的本能告诉自己,要是我循规蹈矩地让命运引导我的脚步,我的理想和抱负永远会被一扇铁门牢牢地挡住,挡在门外。对这个冰冷的现实我别无选择,只能拒绝接受。在黑龙江的冰天雪地里,我能够用汗水,甚至用鲜血来证明我的忠诚,我的价值,和我的贡献。

            但是此时此刻,父亲的尖锐问话并未引起我丝毫的反思。

 

            不久哥哥从山东部队写来了一封厚厚的信,足足有三四页纸。没想到,十五岁离家当兵的哥哥也反对我离开上海去黑龙江插队落户。哥哥说,现实社会和我们小时候想像的大不一样。即使在部队,阴暗面也不见得比光明面要少。到黑龙江插队不像当兵,几年后就能复员转业。去那儿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哥哥已经当了四年多的兵了。离家的时候他才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相信到部队的大熔炉里去滚一滚,练一炼,炼成烈火金钢。几年下来,壮了体魄,长了见识,当了班长,人是成熟了不少,也看到了在号称钢铁长城的人民解放军里的人事关系和地方上大同小异,并非想像中的一块净土。去年哥哥写信回家时,提起他准备当满五年兵就申请复员,不想提干(提升干部)了。那时我大吃一惊。光荣的人民子弟兵,别人想当都当不上,干嘛回家呢?那时是我给哥哥写了一封长信,劝他再三考虑。哥哥回信说,他不会马上复员,但也不会在部队里干一辈子。

 

            几天的一个下午,我和妈妈一起到她的朋友陈阿姨家。陈阿姨住在安亭路,离我的中学不远。从我在陈阿姨那儿第一次看到她女儿肖怡那张戴着棉皮军帽、挎着冲锋枪的照片后,她那美丽动人的形象就留在了我的脑子里。我想请陈阿姨给她女儿肖怡写封信,确认一下他们村里的知识青年确实是人人有枪。妈妈则想请陈阿姨问一下,要是我去那儿锻炼几年之后,被推选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可能性有多大。陈阿姨答应马上就给女儿写信。

            肖怡的回信很快就来了。

 

“秧秧,你好。

 

                      我和我这里的朋友们听说你志愿报名到黑龙江来参加我们在这儿屯垦戍边的事业,别提有多高兴了。我已经问了村里的领导,打听他们对你申请来我们村插队落户的态度。他们专门开了会,研究你的请求。一开始,有些干部的态度很犹豫,说我们村今年并没有招收新知青的名额。其实,我觉得他们是在担心你的考虑不成熟,怕你一时冲动,来了后会后悔。你知道,到了边境后,再回上海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我和几个干部都谈了。我觉得,像你这样有志气的青年,愿意放弃上海工矿企业,到北大荒来保卫边疆,我们应该举双手欢迎。我真希望你能实现你的愿望。你一定会爱上这片黑土地。每天清晨,当我开着东方红75机车,迎着曙光进入荒野时,那种感觉是无法形容的,就像在梦境中一样。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希望在这里见到你。

                      你知道黑龙江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这里的土壤非常肥沃,千万年的腐叶混在泥里,把这儿的土地都染黑了。泥溶在江水中,随着江水曲曲弯弯地流去。在阳光下,这条大江就像一条黑龙一样。这里的夏天简直美丽极了。

                      我想告诉你,当我们遇到挫折时,我们也每每产生动摇的想法,动摇我们在这儿扎根的决心。你的到来会对我们有很大的激励,更坚定我们在这儿奋斗一辈子的决心。这大概是我自私的想法吧。

                      昨天,连部又开了会,大家一致表决,同意接收你到我们村里来。连里这几天就会向公社党委和县知青办公室打报告,要求接收你加入我们的行列。

                      我还想告诉你,我们连里的民兵每人都有武器。你来之后,也会拿到一枝枪。

 

                                            肖怡

                                            写于黑龙江边三合战斗村”

 

            在读着这封信时,我就从心底里爱上了北大荒,也爱上了这封信的作者和她的同志们。我可以在脑海里看到我和同伴们挎着冲锋枪,骑着战马,在江对岸苏修边防军战战兢兢的目光下,踩开白雪,巡驰在冰封的黑龙江上。我真想明天就赶到边境去,加入肖怡和她同伴们的行列。

 

《毕业分配志愿书》

 

            1974年暑假一过完,我升上了“中四”,也就是当时中学的毕业班了。到第二年五月,我们就要离开校园,走上社会,去到祖国的天涯海角了。

            说是去祖国的天涯海角,未免有点夸张。69届与70届的中学生毕业时是“上山下乡一片红”。只要不缺胳膊少腿的,到分配时,无一例外地都去了农村。天南海北,数百万知识青年一下子涌到了以前城里人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农村乡镇和山区海岛。从中国最南边的海南岛,到最北端的大兴安岭,到处都能看到一群群操着各地口音的知青。他们提着行李、箱子、锅碗瓢盆,坐着火车、汽车、牛车马车,从大大小小的城市迁移到农村农场去当“新一代有知识的农民”,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而奉献青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大概算得上是中国近代史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移了。老实说,管这一代青年叫“知识”青年像是在嘲讽。我们这些在文化大革命中长大的人,没学到多少课本知识。简称为“知青”也好,一个不具内涵的符号,易讲中听,特指我们这一代并无书本知识的青年。

            早期参加上山下乡运动的年轻人中,不乏热血澎湃的志愿者。许多人割破了食指写血书,闹着要去最边远最艰苦最贫困的地方去。这其中不但有红五类,更有大批文革初期的黑五类,这时他们根据领袖的指示被称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可谓皇恩浩荡。这些年轻人在城市里背了父母的黑锅抬不起头来,只盼到农村去从零做起,用自己的汗水或鲜血来谱写自己的历史。

            从我还在小学起,每到春夏之交,我们都被学校组织着,参加了数不清的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活动。每一次都有多达几十万的上海市民排列在马路两边,夹道欢送一卡车一卡车带着红花的知青缓缓驶向北火车站。有时卡车一过就是上百辆,让我们把腿都站酸了。车上的男女青年有哭有笑,也有人兴奋得歇斯底里,唱着“语录歌”,高呼革命口号,把嗓子都叫哑了。相比之下,女孩子眼里的泪花和惆怅毕竟要多一些。知青中最神气的要数去黑龙江和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了。他们穿着统一发放的绿军装,就差没戴解放军的红帽徽红领章了。听说去云南的知青还有不少游过河,去了战火纷飞的越南和缅甸,参加了人民军或游击队,打仗英勇的还当上了将校军官。

            到我毕业时,上山下乡一片红的政策已经成为历史,即使要下乡的上海知青也不用去天涯海角了。从1972年起,中学毕业生开始根据家庭具体情况分配工作,有的留城,有的下乡。这以后的几年中,每年的政策大同小异。家中的老大(除了独子外)一律下乡,没二话,叫作“死档”,不过,去的最远也只是安徽和江苏省。到了近几年,务农只需要去市郊国营农场。独生子女和家里哥哥姐姐都离开上海的最小子女,可以留在上海父母身边,叫作“硬档”或“硬工矿”,或“独留”。属于硬工矿的毕业生会分配在市内的国家企业和工厂,享受全民所有制,待遇最好。夹在中间的孩子,上有哥哥姐姐已经下放农村,下有弟弟妹妹将来可以留在上海,他们属于“活络档”或“软档”,地位不定。活络档的命运受到诸多因素影响。年头好时政策宽松,留在上海的名额较多,活络档里的毕业生可以留在上海,但会被分到街道里弄的“集体所有制”单位里。他们不但工资低一些,也没有好的待遇或奖金。集体企业的工人似乎属于二流领导阶级,比全民企业工人的社会地位要低一等,找对象也困难一些,但比起下乡当农民还是强不少。遇到年头不好时,活络档也要下乡。不过,下乡只需去上海郊县的国营农场,拿的是国家标准工资,每月回上海休假四天,坐一两小时汽车即可回家。这比到外地去当农民,还是神气。活络档里运气好的,可以争取去上海的技工学校。技校两年毕业后,大多数会留在上海市内。但是在那年头里,大家都想一次到位。上技工学校,两年后还会面临一次分配,谁知道会不会被分配到大西北,去支援内地的三线建设。另外,技校毕业后又成了小知识分子,接近了“臭老九”的地位。这层层因素让技校并不受到中学毕业生的青睐。这年头政治形势多变,政策也多变,谁知道两年后党和国家的想法如何?

 

            二月份的一天下午,沈老师和谭老师双双走进教室,每人手上捧着一摞厚厚的的纸张。沈老师笑容满面,谭老师也亢奋得很。不等他俩儿开口,全班学生马上都知道他们手上捧着的是什么东西了。这是我们等了许久的“毕业分配志愿书”。

            在这之前的几个星期里,同学们一直向老师打听什么时候会发毕业分配志愿书。大家最关心的话题是今年留上海的名额多不多。死档和硬档反正前途已定,倒也潇洒,活络档则是最紧张的。每次问时,两个老师都说快了快了。大家都知道,一发志愿书,就意味着学校已经从区里拿到留上海和去农场的名额了。

            这时,沈老师和谭老师一人一边,顺着教室两侧的通道一步一停地走过来。每经过一张课桌,他们就从捧在手上的志愿书中抽出一份放在每人面前的课桌上,然后对那个学生露出一个微笑,连对那些平常最捣蛋的同学也不例外。

            他们不久就要失去我们这些教了四年的学生了。

 

            沈老师经过我的课桌后,我拿起表格掂量了一下。厚厚的雪白铅版纸,印刷质量一流,拿在手上重重的。这份志愿书的纸张排版和林彪集团倒台时传达的中央文件不相上下,不由让人感到庄重得很。

            当大家还在兴奋地叽叽喳喳时,教室后侧传来一声大吼:

            “谁要这种开国际玩笑的东西!你留着吧!”

            说这话的大个子李明刚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是班上的“坏学生”之一,也是在中学里和我打过架的几个同学之一。他说完这话就把志愿书扔在了地上。

            李明刚是家里的老大,按政策非下农村不可。就他的家庭情况而言,填写这份表格和死刑犯在判决书上签名没多大区别。

            这时全班学生的视线都转向了沈老师和李明刚身上。即使是在文革中师道尊严被打得粉碎的年代,班上也从没人敢对沈老师用这种口气说话。

            沈老师的脸板了起来,对李明刚说:“把表格捡起来。”

            沈老师这时的语气,比我意料的要缓和不少。

            李明刚一言不发,站起来走出了教室。

            沈老师弯下腰把地上的志愿书捡了起来,然后走回了教室的前面。

            她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对全班同学说:

            “大家现在什么也不要填。把表格带回家,和爸爸妈妈好好商量。记住哦,反复商量几次以后再填。”

            班上没人说一句话。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李明刚说的一点不错。毕业时,填表格只是走个过场。班上大多数人的命运早已决定好了:爹娘生下你的那一刻就决定了。是老大老二或是老小,这谁也改变不了。说志愿吗,笑话。我想搞军工,李明刚想和他爸爸一样进机具厂当钳工。没人奢望我们的理想会因我们在志愿书上填写的内容而实现。

            一纸志愿书,实际上是一份家庭情况调查表。你要在志愿书上详细填写父母兄弟姐妹的情况,以便老师逐门逐户地到街道里弄委员会去调查核实。其中的个人志愿栏,学校会不会去看都难说。

            在班上我是最受羡慕的学生之一。我家兄弟俩人,哥哥当兵,我是“独留”,准留上海。哥哥将来退伍时,按政策是复员军人哪来哪去,也能回到上海。这种情形是最理想的,最终家里两个孩子都能留在父母身边。

            羡慕也好,妒忌也罢,政策就是政策。照规章办事,没什么好说的。

《枪迷》

            男孩子对枪炮火器的兴趣一般会与年龄的增长成反比,而我则是一个例外。

            八岁时,爸爸妈妈给我买了一枝金属冲压的玩具步枪。和我以前的木制玩具枪相比,这是一枝“现代化”武器。一扣扳机,枪管里会发出红光,还有连发的射击声。买这枝枪时,我同意了爸爸妈妈的条件,就是今后再也不买玩具枪了。到了这个年龄,我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玩具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当然,越好玩儿的枪,使用频率也就越高,没过多久我就把这枝枪打坏了。之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全家去静安寺时,我见到第九百货商店玩具部又进了一枝造型更逼真的冲锋枪。以前那些玩具枪上花花绿绿的涂漆,让人一看就是玩具;而这枝新枪不但造型逼真,色彩也和真枪类似。看到这枝枪,我一眼就爱上了它。但我知道,经过以前几次让步后,爸爸妈妈这次会较真。在回家的路上,不论我怎么暗示和请求,父母都没有松口。这以后的几个星期天去第九百货商店时,爸爸妈妈还会跟着我去玩具部观赏这枝冲锋枪。但不论我如何显示我的渴望,他们再也没有向柜台里的女服务员询问价钱。而在这个年龄,我也知道不能再无理取闹了。

            但我是注定不成器的。买不成枪,自己就用木板铁丝做了一把又一把。我和火枪真正打上交道是在1969年。那年我生了一场急性肝炎,被送到山东黄县妈妈的老家养病,住了几个月。在老家,我的小舅舅教我用子弹壳、钢管、木头做了一支能打钢珠的单发火药手枪。用火柴头上刮下来的火药装进弹壳后,按上钢珠当弹头,再用一踩就响的“火药子”做底火。一扣扳机,这支手枪能把钢珠打进树杆里。用两分钱一盒的火柴刮下的火药能打两枪。70年春节前,这把枪和我一起坐海轮回到了上海。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大堆在集市上淘来的大大小小的子弹壳。

 

            野营拉练回来后,我没当上红卫兵。讲孙悟空大闹天宫闯下的祸使我产生了极大的抵触情绪。我干脆破罐破摔,变成了班里的落后人物,成天逃学。到中学第二年时,我的旷课率达到了90﹪以上。那时爸爸妈妈长年不在家,而沈老师知道我不会干出格的坏事,也就不追究我的缺席。那时,去学校上课也学不到什么知识。每次考试前,我只要翻书突击几天就能轻易过关。我在家里要么看杂书,要么一心一意造手枪。

            与几年前相比,这时书籍比较容易弄到了。文革初期家里被没收的书有些归还了。其中很多书籍受损,并且超过一半的藏书遗失了。我这时才明白,过去我们暗自交换阅读的那些禁书中,一定有不少是从各单位搜缴的书籍中流传到社会上的。爸爸到青年话剧团储藏室领回藏书后,看到那么多书籍流失,生气和郁闷了好一阵子。

            那时,由于他们的工作性质,爸爸妈妈都持有内部书店的出入证。设在福州路上的这个内部书店里,排列着大量国外的文学、艺术、科技、政治、经济著作的盗版书籍。其中一些是原版复制,另一些则译成了中文。这些书一律是单色封面,书面上印着书名与作者,背面则印上“仅供内部交流”。在内部书店里,爸爸妈妈有机会购买了一批国外的经典名著和当代文学作品,我也沾光读到了许多社会上的禁书。

            班上的一个同学借给我一本他爸爸保存的“枪械手册”,是1949年第三野战军军械部编写的的一本教材,厚厚的有上千页。这本书我不知翻了多少遍,又用笔把书上的图纸临摹了不少,把其中的内容也用稿纸抄了几大本。什么美国的M1卡宾枪,汤姆式冲锋枪,1911式可尔特大口径手枪,比利时的勃郎宁手枪,日本南部十四年式手枪(王八盒子),九二式机关枪和三八大盖,德国的驳壳枪和毛瑟步枪,我都了如指掌,谈起来如数家珍。山东带回来的土造手枪早炸坏了,又做了一枝。这时单发枪已经不刺激了,我一心想造一支连发手枪,但是这谈何容易。我自己画了设计图纸,基本上是从枪械手册上简化复制的。简化设计的目的无非是让我有可能手工制作。我用食堂伙食费里省下的钱购买了几把锉刀,一把钢锯,和一个简易台虎钳,但始终也买不起需要的电钻。在南市区上海中央商场的金属废料商店里,我前后买了不少薄钢板,无缝钢管,和一些金属边角料。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失败了几次,我始终没能造出一把能连发的手枪。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失败真是一种幸运。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危险两字还没在脑子里挂上号。

            我最接近危险的一次事故,起源于一枚十二点七毫米高射机枪弹。我的一个好友把不知从哪儿搞到的这个黄铜弹头送给了我。这个弹头的口径正好与我搜集的一根无缝钢管吻合,于是我就计划把这个弹头里的铅芯融化,填上黑色火药,改造成一个可以发射的火箭弹。我把弹头放到煤球炉里去烧时,等了个把分钟还没动静,于是就离开了一会儿。等我回到厨房时,正赶上一声巨响,看见从煤球炉里爆出一团镁光。夹着弹头的钳子飞上了天花板,弹头炸裂成几块,幸好人没受伤。屋里器具无损,除了那个倒楣的煤球炉。

            子弹弹头的尖端上涂的彩漆标示着弹头的性质。燃烧弹的涂的是红漆;穿甲弹是黑漆;穿甲燃烧弹则是黑头加一道红圈。普通(铅芯)弹是裸的,没有涂料,就像这枚弹头一样。经历了这次爆炸后我才醒悟,这枚弹头顶端原有的彩漆,一定是在它以前主人们衣袋里辗转的过程中被磨掉了。要不我不会这么蠢,把它放在火炉里烧。

《人生第一课》

 

            这以后的两天平安无事。殷师傅除了不太说话之外,也像没发生过任何事儿一样。我呢,晚上也知趣地停止讲孙悟空的故事,而让其他同学来讲那些没有政治风险的“无头女尸案”之类的故事。

            我暗自希望,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第三天下午,当我们在行军途中路边小歇的间隙里,沈老师走到男生队伍里来找我。她的表情比平常显得严肃。她让我晚饭后去找她。

            她刚转身离开,我边上的一个男同学便兴奋地大叫:“你要倒楣喽!”其他男生虽没吱声,但从他们看我的眼神里,我能明显地看出来他们也不想和我搭话,似乎要保持距离。坐在公路对面的女生们这时也开始窃窃私语。

            我抬起头向工人师傅们坐着的那一角望去,目光正与殷师傅相遇。他马上把眼睛移开,向天空望去。这让我相信,他一直在注视着沈老师和我的谈话。可能他知道沈老师要和我谈的内容。

            这天下午在行军途中,和我一起串通给谭老师下药的几个家伙也都回避着我。我一直在猜想沈老师晚上要和我谈些什么。殷师傅一定把我和他顶撞的事上报了;这场谈话无疑是与这事有关。沈老师是不是要调查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会因此受到处罚吗?我想我可以据理力争一下。这事儿应该不难解释清楚。难道有人说我放毒,我还不能替自己辩解一下吗?何况我讲的故事并不是毒草,同学们应该能作证。

            但我能指望同学帮我吗?我心里也没底。看看有些同学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我觉得我大概只能指望自己了。

            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船到桥头再说吧。

 

            吃完晚饭后,我走到村子的另一头找到了女生宿舍。女同学们照例在屋外的庭院里涮涮洗洗。有人看到我来了,就进屋里去告诉了沈老师。沈老师出来时脸上的神态比下午要轻松不少。她跟我打了招呼后,我俩儿就一起走到村外的公路边上,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

            沈老师开口就说:“我对你很失望。你记得吧,我们出发前,我找你和几个同学一起谈过话?这次野营拉练是对你们几个人的考验。你们要是在这次拉练中表现好的话,回校后筹建红卫兵,你们会是第一批,然后都作班干部。”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等我回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坐在那儿,等她继续讲下去。

            “这次大家的表现都很好。你前两星期也很好,帮班里同学拿行李,给宿舍挑水,这些事儿我都知道。可现在,你和工人师傅弄出了这么一件事。这事会发展到哪一步,我也不知道,但你第一批参加红卫兵是不可能了。”

            果真是殷师傅告了我一状。沈老师没问我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看来我不会有一个辩解的机会了。

            我想,要只是失去了参加红卫兵组织的资格,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老师接着说,有人把我和工人师傅吵架的事儿报告了校革委会。她还告诉我,下星期拉练结束之前,全校要召开大会,总结野营拉练的成果,会上还要斗争一批坏学生。这些学生要么是小偷,要么是聚众打架伤了人,都要作为典型来处理。

            她接着说:“昨天晚上学校领导和老师开会时,邓老师提出要把你的这件事定性为政治案件,要把你当成典型在大会上批斗。大会斗争的对象里本来就缺少政治典型,你的事儿赶得巧,邓老师正好可以用上。”

 

            邓老师是刚从上海师范学院分配来的两个年轻老师之一。他原是江苏人,农村户口,分配时却留在了上海。按当时的规定,作为一所地区性大专院校的上海师范学院,在毕业分配时各省市的学生哪来哪去,因此来自外省农村的学生毕业后留沪是少见的。传言是因为他在文革初期造了反,毕业时是师范学院的红卫兵头目,因此在毕业分配时受到了特殊照顾。他来到我们中学后马上就成了学校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此刻正在争取入党。

            沈老师这样坦诚地透露这些不该让我知道的内幕消息,我想她是有意让我明白,这件事不是她和我过不去。但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讲孙悟空的故事会闹成这么大的事件?政治典型?还要在全校大会上批斗?

            “那我的罪名是什么?”

            “邓老师说,你和工人师傅吵架的实质是反对工人阶级领导,抗拒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邓老师说,你这个事件,反映了社会上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我脑子里轰的一响,而沈老师这时则异常镇静。奇怪,难道她不了解这个指控的严重性,也看不出我此刻的处境?

            “那……那不是因为我讲《西游记》放毒了?”

            与反对工人阶级领导相比,讲孙悟空故事容易辩解多了。

            “不是你讲《西游记》的问题。讲故事的事情不严重。严重的是你对工人阶级的态度问题。”

            “这不公平!!”

            连我自己都听出我这抗议是多么的无力。我这时脑子里晕晕糊糊的,思绪也理不清。

            邓老师不是在放屁吗?我干嘛要反对工人阶级领导?恐怕连邓老师自己也不会相信这个指控,但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把我一个刚入校的低年级学生弄到台上去斗争。

            怎么讲讲故事就变成批斗对像了?那我离开阶级敌人的阵营还有多远?

            突然间我懂了。什么政治典型,什么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一切都是无中生有的谎言。殷师傅需要找台阶下,邓老师需要作出表现来争取入党。一个中学生,是这一盘棋子中可以任意牺牲掉的一个小卒子。

            真理有时就是这么清晰,这么简单,这么一目了然,这么肮脏。

 

            “秧秧(那时我还用我的小名),我在会上替你讲话。我说你年纪还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的出身好,不会反对工人阶级领导。我对邓老师说,一个小孩子这么早就在政治上栽跟头,将来很难再爬起来。但是他又提起你往谭老师炒面里放安眠药的事儿。”

            “怎么?这事儿他也知道?”

            “他早就知道。本来他不准备处理那件事,但是加上了讲故事这事儿,邓老师就说两件事儿要放在一起处理。”

            沈老师接着说:“谭老师在会上坚持不要为安眠药的事儿给你处分,所以这件事大概不会影响你了。但是你和工人吵架的事儿,校革会领导觉得是政治性事件,不能轻易放过。

            “会后,我单独和几个领导谈了很久,最后大家决定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在全班同学面前检讨,那个工人师傅…他叫什么?”

            “殷师傅。”

            “要是殷师傅满意了,接受了你的道歉,校革会就不追究这件事了。你的检讨要诚恳,要触及灵魂。你能做到么?”

            “沈老师,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的!其他那几个工人师傅一句话都没说,只有那个殷师傅一个人在胡搞。其他工人都没加入他!殷师傅一个人不能代表工人阶级!”

            “秧秧,我要你好好听着。你的生活还没开始,你的道路还长着。我当老师的,不能看着你毁掉自己的前途。我知道在班上检讨是件难为情的事儿,但你想想看,比起在全校同学面前,押到台上去批斗,哪一个更丢脸?要是在全校批斗的话,这件事儿大概还会记进你的档案,跟你走一辈子!班上的同学都了解你。等我们回到学校后,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忘了这件事。”

 

            第二天晚饭后,沈老师带着全班女生排队走进了男宿舍。大家席地而坐,围成了一个大圈子。男女各占一半,工人师傅夹在男女生中间。邓老师也来了。他没看我一眼,只对沈老师和谭老师点了点头,然后和工人师傅们坐到了一块儿。

            等大家都坐下后我站起来,掏出昨晚在油灯下写的稿子,开始念我的检讨。我说我不该和殷师傅顶撞;不该对工人阶级的代表不尊敬;我说我今后要加倍努力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提高政治觉悟。

            我又加上一句:“我没有反对工人阶级领导。”

            说到这儿,我瞅了邓老师一眼。他好像并没觉察出这句话里带的刺儿,而我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再说多了,态度就有问题了。殷师傅的脸上则一直带着笑容,一面听,一面赞许地点着头。很明显,他压抑了几天的闷气此刻已经一扫而空了。邓老师面无表情地听着,不时地转头看看殷师傅,大概要确定他是真的满意了。

            等我一读完,沈老师马上站了起来,问殷师傅是否接受我的检讨。我能看出沈老师的策略。殷师傅要是在邓老师面前对全班学生说他满意了,这件案子就必须结掉了。

            殷师傅没想到会被沈老师将了这么一军。他的脸红了起来,神态变得窘迫。他点了点头,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把这当成什么事。他说,小青年嘛,没有不犯错的;我们都是年轻人过来的,没有什么关系。

            他把右手伸到我面前。我握了握他的手,但笑不出来。

            这时领队的老工人站了起来打圆场,说这事儿到此为止,今后谁也不许再提了。

            看他脸上的表情,他一定也和我一样,希望这个检讨会越早结束越好。

 

            下星期我们就要回上海了。一个月拉练下来,走了上千里路,每到一处的新鲜感早已被回家的欲望取代了。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们在一个人民公社的篮球场兼打谷场上召开了全校批斗大会。在木板搭起的临时舞台上,邓老师和校革会其他领导坐成一排,看着挨斗的学生们一个个地被高年级红卫兵揪着胳膊,揿着脑袋押上台来,排成了长长的一列。挨斗学生的头被揿得和身子成了九十度角。谁要把头抬起来,看守在一边的红卫兵马上再揿下去,直到他老实为止。

            各班的代表一个接一个地上台,对着麦克风发言,列举条条罪状,批判挨斗的学生。我呢,幸运地坐在台下,混在数千个同学之中。我感觉像一条原本落入网中的鱼,此刻找到了一个破口游回了大海,那自由自在的心情是没法形容的。

            这时,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我感激沈老师担着风险保护了我,也感激谭老师不去追究我的恶作剧。顿时我也原谅了殷师傅。要是他揪着我不放,我此时此刻也会低着脑袋站在台上,和这些倒楣的家伙一起受辱。那中学几年,我这头肯定是抬不起来了!

            即使在这一刻,我也丝毫没有原谅邓老师。看着他高高地坐在台上,我满脑子充斥着鄙视和厌恶的感觉。这以后的几年中,我和邓老师不止一次地在学校走廊里擦身而过。有几次我能感觉到他似乎想要和我打招呼,但我每次都强逼出一个笑容,然后低下头匆匆离开。

            我的直觉告诉我,离此人越远越好。

《孙猴子闯祸》

 

            在中国,孙悟空这只皮猴子可说是家喻户晓。《西游记》这部神话小说,尽管我从头到尾看了几遍,还是每看不厌。齐天大圣那勇气和诙谐,那玩世不恭和渺视权威的气概,加上他那武功和顽皮的程度,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是早已被猴王折服了。

            在拉练途中,每天晚上的政治学习结束后,班上的男生就轮流讲故事。那时流行讲鬼故事,什么“红手黑手”、“无头女尸案”、“黑玫瑰”等等。轮到我时,我就开始讲孙悟空大闹天宫的传奇。我原来以为班上同学都应该看过《西游记》,而那天晚上一开讲后,才知道大多数人只是零零星星地知道一些美猴王的片段。孙悟空那魅力自然是不用说了,同学们的兴趣马上从鬼故事转移到了美猴王身上。于是,第二天晚上,接着第三天晚上,之后每天晚上讲故事都成了我的任务。

            我呢,也是乐此不疲。晚上学习结束后,在昏暗的电灯或油灯下,大家围成一圈,坐在地上的干草铺上,听我讲孙悟空的神奇和趣事。听他如何偷吃王母娘娘的蟠桃,如何把天兵天将打得一败涂地,如何把太上老君的仙丹统统吞掉,以至他的身体变得刀枪不入。等到被捉住后问斩,刽子手的钢刀砍在他的颈子上,卷了刀刃也砍不下他的脑袋。最后,如来佛只能把五指山移来,压在他身上以防逃脱。这一压就是五千年。

            一天天讲下来,我脑子里的故事开始见底,可还是要搜肠刮肚来满足同学们的欲望。在我记不清故事细节时,就会张冠李戴一番。夜复一夜,我讲得不亦乐乎,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直到一天晚上,从我身后传来一个成年人严厉的嗓音:

            “你在放什么毒?!”

            我坐在屋子正中的草铺上,于是就转过身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屋角黑得很,我搞不清声音是从哪个床铺上传来的。但从嗓音上,我能分辨出说话的是殷师傅。

            我对着那黑洞洞的角落说:“我没放毒啊。我是在讲故事。”

            殷师傅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直走到离我坐的地方几步之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中那兴奋的目光像来自一匹刚逮住了猎物的狼,炯炯发光。

            “啥个故事?!什么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你讲的全都是四旧,还敢说你不是在放毒。不是放毒是在干什么?”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我坐在那儿,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这算是哪码子的事儿?讲孙悟空大闹天宫,怎么变成了放毒呢?从殷师傅使用的政治语言上,我很明显地知道,他是不打算让我轻易过关的。

            我们这一代孩子,从小就看惯了在政治上给人上纲上线,然后把人打倒的伎俩。把一件不起眼的事情搞上政治高度,要整人就容易得很了。

            可我是一个小孩子,你是一个堂堂的工人师傅,你要搞什么名堂呢?你这么样上纲上线,我岂不变成“小反革命”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被逼到这个角落里,不反击也不行了。

            因为,沉默就是认罪。

            我直视着殷师傅的眼光,问道:“殷师傅,你读过毛主席的诗词吗?”

            他看着我,一声不出,在猜想我下面要说什么。

            我接着说:“你读过毛主席一首诗里写到‘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吗?毛主席说的金猴就是孙悟空;‘玉宇澄清万里埃’就是大闹天宫,造玉皇大帝的反!”

            殷师傅一下楞住了。他显然没料到我会回嘴,还把毛主席他老人家请了出来。殷师傅呆在那儿的神态告诉我,他既没读过毛主席的诗词,也没听说过毛主席对孙悟空的褒奖。

            可能觉得还不解气,我又加上了一句:“等我们回上海后,你可以买一本毛主席诗词读一读。”

 

            屋里的空气沉重地凝聚着。没人吭声,也没人敢笑。看到大家那紧张的样子,我知道我做得出格了。特别是最后那一句,让他太下不来台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让一个工人师傅在全班男生面前那样地丢脸。

            但我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毛主席确确实实赞扬过孙悟空,而我那晚讲的故事正是孙悟空造反的那一段。

            殷师傅抱着一线希望转向了谭老师,用几乎是求救的口吻问:“他讲的是真的吗?毛主席真地提到过这只猢狲?”

            谭老师的神态让我相信,这时地上要是有一个洞,他会一步跳将进去。

            他干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然后含糊其辞地支吾道:“嗯……大概吧……也许…… 这有什么关系?该熄灯了。”

            这就够了。谭老师这样明显的反应让殷师傅知道,毛主席确确实实表扬过这只猢狲。而他这一通表现给班上男生留下了什么印象,只能他自己去猜了。

            殷师傅不自然地转过身走回了屋角。他一声没吭地钻进了他的被窝,放下了蚊帐。

            这时学生们也开始四散。大家都到了各自的床位上,吹灭了蜡烛,屋里变得一团漆黑。没过多久,谭老师那有节奏的酣声从屋子的另一角传了过来。

            我躺在铺上,迟迟没法入睡。我在想,我和殷师傅这场冲突实在荒唐得很。不知怎么搞的,一个好好的晚上无来由地变成了一场恶梦。殷师傅是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我呢,是要接受再教育的中学生。尽管我现在像是赢了,前面等待我的不知是什么?

            我只能反复地告诉自己,我没做什么坏事,是殷师傅先找我的麻烦。

            今晚,我第一次吃了一片安定药片。


《喂谭老师吃药 》

            每天行军到达目的地村庄之后,我们就在指定用来招待过往师生的农户家里打地铺过夜。谭老师和工人们与男同学同住一个房间,沈老师则和女同学住在一块儿。男女同学的宿舍往往在村子两头。那时男女生之间从来不说话。两个男女同学即使在一块儿长大,到了学校也装作是陌生人。

            谭老师每天一大早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叫我们起床。

            一天行军下来,男生个个睡得像死猪。把全班男同学一个个从床铺上弄起来,得花上谭老师半个多小时。谭老师试验了各种不同的方法,几天后就找到了一个屡试不爽的手段:搔脚心。每天一大早,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被脚底心的搔痒给弄醒。这方法还真管用:一旦脚底心被搔了痒,学生们就很快地清醒过来了。这以后,不论是晴天还是下雨,是要行军还是留在村里学习,天一放亮谭老师就从宿舍的一头光顾到另一头,把我们一一从梦乡里赶出来。遇上下雨天不行军或是指定的政治学习日,沈老师会让女同学多睡半个钟头。谭老师则是始终如一,照样按时钟把同学们的脚心从宿舍的这一头搔到那一头。

            一天清早,我又被脚心的痒痒弄醒了。我在地铺上睁开眼睛,正看到谭老师蹲在地上,两只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我的脸。看到我清醒过来了,他咯咯地笑出了声,站了起来,走向下一个床铺。

            上中学几个月了,我还没见过谭老师这么兴奋过。他脸上的神态几近亢奋,几乎换了一个人。很明显的,他若不是对自己的发明满意得很,就是把搔脚心转化成了一种娱乐。

            就在此刻,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被羞辱的感觉。

 

            早上行军途中,我心里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上午在路边休息时,我对两个同学说:“我们不能再让谭老师这样搞我们。”

            一个同学问:“我们能怎么样?”

            我突然有了个点子。

            “让他吃安眠药,让他自己也起不来。”

            我带了一小瓶安定,预防晚上失眠。

            野营拉练中,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每人都带了几斤加了白糖的炒面粉。讲究的家里还给炒面拌上猪油。炒面粉用开水一冲就成了面糊糊,在那时算是高级宵夜。到了晚上七八点钟,只要有一个同学起头泡起炒面粉,全宿舍就一起跟进。没几分钟,屋里就会飘起一股浓浓的炒面粉的香味儿。

            谭老师有胃病,晚饭不能多吃,睡觉前非冲上一茶缸炒面粉不可。那天晚上,我走到谭老师的地铺边,问他能不能分给我一些干炒面。

            他问:“你自己的呢?”

            “吃完了。”

            他想了一下,从背包里拿出装炒面粉的塑料袋。

            “你有糖吗?”

            “有。我的糖还没吃光。”

            我拿着小半杯干炒面粉,到厨房向女主人要了开水冲开。在回宿舍的漆黑过道里,我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已经磨成了粉末的两片安定药。

            我先把半袋药粉洒到了杯子里,用调羹拌匀。我不知道药量够不够。想了一下之后,我索性把整包药粉都倒了进去。

            回到大房间后,我在谭老师面前尝了一下炒面,皱着眉头说:“你的炒面味道怎么这么怪?”

            谭老师好像没有注意到我这不礼貌的语气。他说:

            “不可能。”

            我说:“太难吃了。我要倒掉。”

            “别乱搞。你要不吃的话,把你的杯子给我。”

            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几个知道底细的同学开始低声笑起来。

            谭老师仍然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等他从我手上接过杯子后,我马上转身走开了。

            要不然,我也会忍不住笑出声了。

            谭老师舀了一汤匙炒面,品了品味儿,说:“一定是水质的关系。”

            他接着把整杯的炒面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

            这时全宿舍的同学一定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开始笑,笑声越来越大,有人笑得前伏后仰。

            我挪到黑墙角里,这样谭老师就看不见我正在极力憋住不笑。

            谭老师纳闷地看着大家,眼光从一个角落扫到另一个角落,还是不得要领。

            “你们今晚都吃错了什么药?”他问。

            大家听他这么一说,更笑得直不起腰来。

            谭老师知道再问也没用。他到厨房端了一盆热水,洗完脚就进被窝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挂在空中了。

            没人搔我的脚心!

            我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走到谭老师的床铺边。

            他头蒙在被子里。他均匀的呼噜声透过被子传到了我耳朵里。

            我的计划无疑是得逞了,但我的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我既有些紧张,也有些内疚。

            我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躺了下来。

            “吃吃…”一个男生低低地笑出了声,其他人也跟着加入了。

            原来这时大家都醒了,只有谭老师一个人还在呼呼大睡。

            小沛走到谭老师的床铺边,开始使劲摇他的肩膀。

            “起来!起来!要行军了!”

            谭老师吱唔了几声,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我的紧张心情随着大家的笑声烟消云散。我下的药没让谭老师中毒。我也加入了大家,一起笑个不停。

            等谭老师起床时,他发现队伍已经快出发了。吃早饭是来不及了。他匆匆往脸上浇了浇凉水,到厨房向女主人要了开水,又给自己泡上了一杯炒面。

《野营拉练去》

 

 

            1969年初,正当文化大革命的凯歌在神州大地回响之际,在漫长的中苏边境上正蕴育着一场真枪实弹的战争。

            三月份的北部边疆还是一片冰天雪地。从黑龙江和乌苏里江的几个小岛上,接连传来了中苏边防部队交火的消息。打得最热火的要数乌苏里江心的珍宝岛。在那里,坦克和大炮都用上了,双方死伤人员都在数百以上。在这之后短短的几个月里,举国上下的备战气氛急遽上升。城市里开始挖防空洞,疏散人口。学校开始了军训,演练在受到空袭或原子攻击后的保护措施。我和同学们一面津津有味地看着银幕上中苏两国边防军人在白雪覆盖的岛屿上大打出手,一面悔恨生不逢时,又没赶上一场真正的战争。那时我绝没想到,在短短几年之后,我的命运竟会和影片中一个叫作吴八老岛的地方紧紧地连在一起。

            在这几年里,学校里课程的内容除了马克思、列宁、毛泽东之外,还是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物理和化学被两门不伦不类的“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所取代,教的是杠杆原理,水压机设计,和化肥中的氮磷钾元素。大量的教学时间用到了“学工”、“学农”、“学军”上。学工学农是到工厂和农村去劳动,学军却不让我们去军营,而是在学校操场上,由几个军人教我们立正稍息正步走。连枪都摸不到,令人扫兴。

            当时,在社会上公开发行的书籍除了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外只有少得可怜的几本“革命文学作品”,像小说《金光大道》,《欧阳海之歌》,和润色过的《雷峰日记》。我们如饥似渴地读了所有能弄到手的书籍。从《看云识天气》中,我学会了通过云彩的形状预测天气;在《赤脚医生手册》里,我初次偷窥了生殖器官的结构。有一次,妈妈从《春苗》创作组带回来一本中草药手册,让我对药草又产生了兴趣。

            最让我们入迷的自然是古今中外的小说了。文革开始后,这些禁书仍然在地下渠道广为流传,只是每本书都包上了一层棕色牛皮纸封面。这些不起眼的封面一来是用于保护这些珍贵的书籍免受损伤,二来是用于掩盖真实的书名。封面上大多不写字,或者写着假书名。以假乱真,让你弄不清书的真正内容。你翻开《毛选》第四卷,看的却是雨果的《九三年》;公开发行的《金光大道》里的可能是左拉的《娜娜》。有些书的封面被扯掉了。有可能是在流传中的自然磨损,或者是书的主人故意扯掉书皮来保护自己。你经常会拿到一本没头没尾的小说,但也照样看得津津有味。巴尔扎克,契可夫,托尔斯泰,欧.亨利,这些作家都是我们的熟客。对我们成长影响最大的要数《牛虻》和《钢铁是怎样练成的》这两本名著了。读着牛虻和保尔.柯察金的故事,我总觉得,他们的献身精神比当时正在宣传的英雄人物要伟大数倍。威廉.谢伊尔的《第三帝国的兴亡》在我心里引起的震惊与联想很难形容。纳粹德国的种种反人类罪行自然超出了我这个十来岁孩子的想象力;但更让我惊奇的是,纳粹的教育体系与我们正在经历的中学生活如出一辙。这本书中提到,为了在青年一代身上培养出在未来战争中所需的强烈使命感、同志精神、吃苦耐劳的坚韧性格,纳粹政府从中学起就组织学生定期参加为期数周的野营拉练,另外也把学生送去农庄劳动,极像我们的学工学农。我不能确定,文革中开创的教育体系在多大程度上起源于纳粹德国,但我此刻已经学会将这样的疑问藏置心底。

            每看完一本好书,周围严酷的世界似乎缩小了一轮,现实之外的宇宙又会扩大一层。

 

            1970年哥哥满了十五岁。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当兵,去当解放军战士。从1969年起,大城市里的中学毕业生在分配时实行“一片红”,即通通到农村去务农,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当兵入伍是年轻人最渴望的前途。除了军人的社会地位和穿军装扛枪杆的诱惑之外,军人复员后回到原地,可以避开下乡的命运。可是,每年只有极少数的中学毕业生能够如愿以偿地穿上军装。

            文革后,部队里出现了招收小兵的现象。每年秋天征兵季节一到,部队军官开始托人把自己十四五岁的孩子送进军营。这样一来,这些军官子弟还没到中学毕业就逃脱了上山下乡的命运。没过几年,这种作法成了一种社会现象,地方干部也开始通过各种关系“走后门”把子女送去当小兵。哥哥就读的上海市五十四中学位于康平路上,是中共中央华东局和上海市委所在地,高干子弟云集。虽然文革中他们的父母已不得势,但过去的老关系还在。到了中学三年级后同学们便开始神秘地消失。人走后不久,朋友们便开始传看他们穿着绿军装,戴着红帽徽,佩戴红领章,满脸笑容神气活现的照片。到临近毕业时,往往班上三分之一的学生都不见了。

            哥哥在69年十四岁时到山东去试了一回,但去晚了,当年招兵名额已满。1970年10月,济南来了电报,让他马上赶到烟台市人民武装部报到,关系已经替他联系好了。

            济南电报到达时,爸爸远在安徽山区下生活,妈妈也在郊区川沙县写电影《春苗》的剧本。那时电话还不普遍。哥哥搭上长途汽车赶到川沙县城,根据妈妈信封上的地址去告诉妈妈他要离家去服役了。到了县城一问,才知道妈妈住的村子离县城还有几十里路。他摸着黑在星光下一路打听一路走。走到妈妈创作组的所在地时,时间已经过了大半夜。敲开房门后,妈妈看到十五岁的儿子站在门外,她第一个反应就是上海的家里出了大事。惊吓之余,才知道哥哥的来意。

            哥哥入伍后在黄海边的长山岛要塞区服役。不久后,我拿着他寄来的大红色《入伍通知书》到公安派出所替他注销了上海市户口。下一次我见到哥哥是三年之后的事了。不用说,我是又替他高兴又妒忌。我知道我当兵的希望几近于零。我从小学三年级就戴着眼镜,这让我在和平年代里与军装无缘了。

 

            1971年9月暑假一过完,我升上了上海市第五十四中学,也就是哥哥参军前的同一所学校。这时,为期四年的中学课程已经取代了文革前三年初中,三年高中的六年中学体制。

            和前几年相比,这时的学校教育略微走上了一些正轨。文革早期我们经历了“停课闹革命”,大家变得自由涣散。后来又搞“复课闹革命”,这时不来学校已经不是光彩的事儿了。虽然复课了,闹革命还是首要任务,尤其是在文革大本营上海市。一个学期的五个月中,学生花上一个月去工厂学工,一个月去市郊农村的生产队学农,让我们接受工人农民的“再教育”。再教育这个新名词原来是用在文革前的大中学生身上。由于他们在文革前受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毒害,因此需要重新接受无产阶级的再教育。而我们这些在文化大革命中长大的孩子们,从小接受的就是无产阶级革命教育,为何还需要接受再教育?这种说法虽然有否定文化大革命之嫌,不过也没人质疑。学校教学的原则是“政治挂帅”,但有些数理化老师开始悄悄地往干枯的课本里多塞些内容。当然,老师这样做时,不免要找些例题来证明所教的内容和社会主义建设或国防有这样那样的关系,以免被扣上一顶“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帽子。学校的工宣队和造反派出身的教师时不时地要抓“阶级斗争新动向”,在这种环境下没人想被抓成典型。

            哥哥参军后的这一年里,除了爸爸妈妈每月分别从“五七干校”回家休假四天外,我都是一人在家,自由自在。吃饭原来包在里弄食堂;上了中学后,中饭就在学校食堂吃。每月我带着爸爸妈妈的印章去领两回工资:五日去爸爸所在的青年话剧团,十五日去妈妈所在的海燕电影制片厂。领了工资,扣下我的二十元伙食费,付掉水电费,到戏剧学院房管科交掉房租,再给姥姥家汇款。剩下的钱就放进衣橱里爸爸那件呢大衣的口袋中。

            我同学中父母在五七干校的比比皆是。遍布全国的五七干校,实质上是文革后期国家设立的干部和知识分子的劳改营。我爸爸妈妈分别在文化局和电影局的干校,每月回家四天。这两所干校都位于上海郊外奉贤县海滩边的盐碱地里,相隔数十公里之遥。两所干校每月的休假日不重合,所以在一年中,爸爸妈妈只有在元旦、春节、五一劳动节、十一国庆节这几个节假日得以一同在家。因为哥哥不在家,这些节日也难算全家团聚。当兵的头三年照例是没有探亲假的。

 

            中学开学后的第二个月,我们全校两千多师生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野营拉练。在一个月内,我们要绕着上海郊区的外围走一个大圈。在一望无际的公路边,两千多人排成双列纵队,前面看不见队伍的头,后面看不见队伍的尾。每人背着背包,里面裹着被子,换洗衣服和袜子,加上家里准备的宵夜点心,不外乎是炒面粉或饼干。每天行军走六十里路,晚上睡在农民家里。睡觉时很少有床铺,多半是在腾出的空房地上铺一层干草,再铺上自己带的床单。野营拉练途中是一天行军,一天政治学习。学习时就在农民家里读红旗杂志或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那时全国上下都在热火朝天地学哲学。

            每天行军途中,我们常常和公路另一侧反方向行军的外校队伍擦肩而过。每所学校的队伍一律由红旗打头。浑身沾满尘土的学生们一旦遇见外校学生就大唱革命歌曲,用嗓门压住对方。此刻全国上下的中学生都在拉练。这是国家备战计划的一部分。与苏修的战争一旦打响,城市人口马上要向农村疏散。我们能走路的,自然不应指望国家用有限的交通工具来运送我们,所以要锻炼我们的两条腿。上海这时已经开始统计常住人口,把没有正式户口寄住在儿女家的老人们遣返回乡。中苏两国在四千四百公里的边境上已经布署了一百五十多万的大军,虎视眈眈,剑拔弩张。

            就在短短几星期前,我们还不知道中学一年级新生能不能参加野营拉练。当班主任沈老师宣布全校都一起出动时,全班响起了一片欢呼声。经过几天匆忙的准备(买背包带、袜子、做炒面粉),我们全校师生就上路了。

            沈老师约四十出头,是数学老师。班上大部分男同学都挺喜欢她。她精力充沛,十分自信,不偏听偏信,也不轻易给学生下断语。学生中起冲突出问题,她总能找出公道的解决办法,让人心服口服。她一提高嗓门,大家都会规矩下来。在她上数学课时,班上最捣乱的学生即使不听课也安静得很。我们知道,有些女生不怎么喜欢她。她对女生中琐碎事儿的耐心程度显然比较有限。

            班上的男教师谭老师与沈老师处处相反。谭老师明显地对班上的人事都没有多大兴趣,能不说话时就不说话。一旦说话,特别是和女同学打交道时,我们常常看到他满脸通红。他脸上的笑容往往没有多大道理,让人觉得他是用笑来掩饰紧张。他特别不愿意被卷入学生的冲突中去。逢到学生打架,他总是用近乎央求的口气来拉架,事后往往拒绝调查打架的前因后果,只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人沮丧得很。

            出发前,学校里来了一大批上海第二屠宰场的工人,他们是来当我们的楷模的。我们班上插进来了四个工人。出发之前,学校安排我们去第二屠宰场参观,杀猪的情景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屠宰车间设在一个巨大的平顶厂房内。上百头的生猪给圈在厂房的一角,嗷嗷地叫着,似乎能从空气中的血猩味儿猜测到它们即将面临的厄运。车间中央,用两条大约半人高的木板墙隔出了一条长长的通道,从猪圈一直通向屠宰区。每次一个工人从猪圈里赶出一头猪,那猪就会一面低声地哼哼着,一面快步走向通道尽头开放的那一端。在通道尽头的出口外,一个高个子的工人手持一对熨斗形状的高压电极等待着。等这头猪步出通道时,高个子工人快速地把两个高压电极按在猪头两侧,这时猪耳边的毛上冒出了一缕青烟。随着一声尖叫,这头猪全身痉挛,四脚僵直,像一块石板地倒在水泥地上。赶猪的工人走了过去,用一把一尺长的尖刀直直地刺进猪脖子里。等他拔出刀来时,“扑…”的一声,一股长长的猪血射向空中,足有一人多高。两个工人一起使劲把猪身子扭过来,让猪血流入一个大木筒里。等血流尽,拿刀的工人站上猪身子上下踮跳几下,把血水挤干。然后,他们一起用铁链上的钩子把死猪吊起来,顺着半空中的铁轨把死猪推到车间另一角冒着蒸气的水池上空。他们慢慢放松铁链,把死猪降入池内的烫水中浸泡一下,再吊回空中。接着两人一起动手,用双手扯猪毛。不用两分钟,猪毛就扯得干干净净了。这时一个工人拿起刮刀,把悬在空中的猪身快速清理一遍,再把它推进下一个车间。

            看到这里,两个女同学呕吐了起来,我们也没兴致去到下一个车间参观了。

            我猜想学校组织这次参观的原意,是想要增进同学对来校工人们的敬意。结果适得其反,班级里出现了两个走在时代之前实行素食主义的女生。

 

            我们班来的四个工人都是苏北人。领头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工人,对学生很和蔼,而其他的三人从不和我们说话。他们之间聊起天来声音都很响,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在吵架。大家都不喜欢其中一个叫姓殷的师傅。他不但老是取笑同学的生理特点,比如短腿,招风耳等等,还取笑其他师傅的苏北口音。他似乎忘了自己的苏北口音一点不比另外三个师傅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