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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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从来到美国,姚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没有想到美国的生活是这个样子。昔日的一个堂堂大学教师,现在为了五斗米不得不去端盘子打工。每当那些无文化而会炒几个菜的文盲们看不起读书人的时候,她的心里总是愤然不平。到了大伟毕业时,姚虹的忍耐力已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这种痛苦在家发泄的时候,常常变成对丈夫的叱责。

        在美国,一切都是商品。你身上必须具备商品的所有的价值。当初大伟一开始就认定IT这个高科技行业。他改行读电脑专业。因为这个专业人力资源市场的需求量很大。大伟毕竟就要奔五十的人了,要读从来不曾想过的专业,隔行如隔山,谈何容易。姚虹很不明白是他老了还是他脑子进水。他们有个朋友, 难道人家就不是隔行如隔山?大伟对自己没有信心。既然到美国了,就要活出个人样来。姚虹老是拿别人来做样子。原先中文系硕士毕业的唐金,现在学了统计,发了大财。还有不少的同学在美国也活得很潇洒。大伟最忌讳的就是老婆絮絮叨叨的唠叨。在美国这么多年的磨炼,大伟开窍了,人也变得像块牛皮糖——越拉越韧。可是大伟的性格再改变也不是姚虹所要的, 美国是个太现实的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金钱之上。丈夫和妻子也不例外。大伟面临着他要推销自己了。必须要有市场,要有市场,他必须要有人脉。这是规律。很多人说在中国做生意靠的是人际关系。在美国没有人际关系照样吃不开。人际关系是世界的一条金科玉律。没有一个地方不需要这种关系。大伟认为应该先认识一些人做起。

        好不容易姚虹休息,在饭桌上,大伟把自己的打算和姚虹说:马上毕业了,我想搞个派对。请些朋友来我家作客,顺便打听一下工作的情况。抹了一下嘴说。

        作客?到我们家?老婆姚虹瞪大眼睛,像不认识自己的丈夫似的。你到哪儿去开呀?家里就这么一屁股地方?姚虹的口气不无疑惑。

        这里的公寓有个公共厅。可以在那里搞聚会。

        搞什么聚会?得要多少钱呢?找工作就去找工作,搞什么聚会,劳民伤

财得。姚虹说。

        你说我不多交些朋友,多搞点信息不好吗?更何况我学电脑是半路出嫁。我这心中半桶水咣啷咣啷的。多交几个朋友,将来遇到难题还可以请教请教他们。

        姚虹抑制不住她的脾气:大伟,你是笨蛋吗?你要几个硕士才能养家糊口啊。你怎么这么笨呢!人家毕业就工作了,你智商特低是吗?

        大伟听不下去:我不想辩论,人家聪明,你老公笨。这下你满意了吧。

        满意,我哭都来不及呢!我凭什么找个老公比别人差?我真后悔当初嫁

给你。我真有点瞎了眼!老婆抱怨的更厉害了。

         大伟开始有些忍受不了了:你瞎唠叨什么?有本事自己去闯。老在家里嚷嚷,这不是窝囊废吗?

        在很多情况下,大伟对老婆采取回避战术。每次他们两个人争论,总是

以老婆有理而搞终。今天大伟预感老婆可能要发作,就赶紧穿上鞋子走出家。

        门外,刚下过雨,空气十分透明晶莹。大伟深深地吸了口气,放眼看,一条笔直的水泥路平平坦坦,两边大树把路裹住,就像一个巨大的葡萄架。他抬头看看蓝的可爱的天。天上飘着几朵白云。看了一会,他的眼睛回到林荫道,见一辆黄色的校车朝这边驶来。车驶近,停住,驾驶窗边展开停车红牌。后面的汽车嘎然停下。他见儿子和几个住在一个公寓的学生们下车。大伟看到儿子和一个高大的美国孩子说再见。远洋走近,看见爸做在门前的木阶上,有些奇怪。

        老爸,你怎么坐在这里?远洋问。他还真的没有看到过父亲这样清闲过。

        没什么,休息一下。刚才下车的这个男孩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爸,他叫克里斯。儿子重复这个名字。

        大伟问:他是你的朋友?

        同学,他和我几门课同班。儿子说:爸,这个人很好。他在学校里帮我很多。有个叫尼克的很不讲理,常取笑人,这个克里斯却常常为我讲话。他很哥们。

        真的?那可好。他住这儿?大伟问。

        他住他爸这儿,他说他爸是个建筑工人。

        大伟哦了一声。美国的孩子真可怜,十有八九的孩子有爹没娘,有娘没爹。远洋听爸富有同情的语气,便说,我说了你可别怪我多事。克里斯这个人挺正直的,他不像和罪犯混在一起的样子。远洋没头没脑地说。

        大伟听了:远洋,你说什么?说话要谨慎,别信口开河的说人家有犯罪嫌疑。

        真的!爸爸,我认出他了。他就是我那天在车上看到的被绑架的那个男

孩子。

        大伟听了,吃了一惊。什么……他……半饷,他说: 远洋,这件事你可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他就是。他的额头上的那条疤痕不会是别人,就是他!爸,你说怎么办?远洋急切的询问父亲。

        怎么办?你就别多管闲事。美国不是中国。多管闲事是人命关天的事。你别和他来往了。我们是外来的移民。很多时候,我们摸不清美国人的事。

最好的办法就是离他们远一点,和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大伟还是那句老话。

        那你到美国来作什么?儿子责问。

        大伟语塞。说句大老实话,儿子的问题是他百思不解的问题。是呀!到

美国来干什么?自己年纪一大把了,在国内,已过了而立之年, 应该事业有

成了。可是到了美国,一切都要从头来。从精神层面上说没问题。但岁数不饶人,毕竟四十好几的人了,就是熬夜也熬不了几夜。到美国来,你说呢?为了虚荣?为了自由?为了拼搏?全不是!不知道,也许只是为了虚荣吧!我想的很少,不知道。大伟说。

        我的解释是,入乡随俗。爸,也许我们能到美国来的过程是你能引以为豪的吧。你的同学能作到的,你也作到了。但这只是一种探究的东西。我们毕竟来到美国。我们毕竟打算很长时间地呆下去。 你不进入他们的文化,那只是与住在火星上没有什么两样。远洋说。

        你进入他们的生活又怎么样?他们的社会是一个极不安全的社会。他们的宪法规定公民持枪自由,为那么多的抢劫犯和杀人犯提供武器的保障。所以说你别介入。这是得不偿失的。大伟说。

        好吧,爸。我听你的。你了解的比我多。不管怎么说,我也该听你的,因为你是我的爸爸。远洋说。

        大伟听了,开心地笑了。

        你们俩在外面干什么?远洋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别傻乎乎地在这里呆着。饭已烧好了。我该走了。你不送我呀!

        大伟起身:唉,好吧!我们走!

        父子倆进屋。姚虹递给丈夫两张纸:这是我给你理出来的一张邀请名单。名单里有很多人是教堂里的人。你看,你反对我入教,现在可有用来吧。姚虹显出先见之明的神态,这张单子中的东西我们都要买的。买这些东西之前,你先去看看我们银行里还有多少钱。定期透支要被罚很多钱的。姚虹罗罗嗦嗦地说了一大堆话。

        大伟略看了看清单,每到这个时候,他的气消了一大半。老婆毕竟还是老婆,剪刀嘴巴豆腐心。想回来了。大伟微笑着结果名单,看了看,将名单递给远洋:洋洋,你看看,你还有哪个同学要邀请吗?

        邀请什么?远洋不解地问。我们家发生什么事吗?

        我们家想开个派对。是你爸的意思。如果你有同学来参加,就请几个来吧!姚虹说。

        知道了,我的确有几个同学想来。刚才这个和我一起下车的同学克里斯

我就想把他要请过来。

        那你就去请吧!姚虹说完,转身对大伟:我去打工了,你送我去吧!洋

洋,饭菜都在锅里。你自己吃!

        大伟很乐意地开车将姚虹送去打工。远洋无精打采地来到家里。尽管公寓房不大,远洋还是感到空荡荡的。他忍受不了这样的寂寞。即使父母都在,他也感到孤单。他胡乱地扒了几口饭。他的作业都在自修课中做好了,没有什么作业可做。 他就一个人出去散步。看看外面篮球架下是否有人在打篮球。小溪边上是否有人在钓鱼玩。

        初冬的日子黑得特别快。天空灰蒙蒙的。他顺着道走去,看到前面有几

个人在那里聊天。他便壮着胆子走过去。他走近人群,天很黑,他们没有注意他。等他接近时猛地有个人发现他这个不速之客,就抽出枪来对准他。远洋看着这黑糊糊的枪口,吓的目瞪口呆,半饷说不出话来。

        谁?你是谁?一个高大的白人低声吼。

        我……远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来散步的。这家伙紧拉着远洋的衣领,举起胳臂打了远洋一个咧趄。远洋想离开,另一个人堵住了他的路。

        住手!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走!

        那个人听了,不情愿地松开手,闪到一边。

        别找麻烦!那个人凑近。远洋一看,又是克里斯。

        克里斯,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远洋喊。

        哦是你,远洋。克里斯对周围的人说:我们散吧!克里斯转身对远洋:这么晚了,我怎么在这儿又见到你?远洋很吃力地听着他,听懂了几个字。我出来散步。克里斯应了一声。

        远洋说:克里斯,我家举行一次派对,我能不能邀请你来。

        克里斯点点头。远洋看不清,只觉得克里斯有点异样。

        我可能很快不和我爸住在一起了。克里斯说的很慢。我过几天就不住在这里了。

        那也没关系。我要我爸爸来接你。我家有车。你会住在哪儿呢?远洋好奇地问。你有自己 的房子?

               不,没有。我可能住公寓。我会和别人拼一套公寓。你住这儿,对吗?克里斯说。

         当然是,远洋答,我们都一块下车的,你忘了?

         不,没忘。克里斯指指近旁的公寓,我爸爸就住在这里。

         这不是布莱恩.霍金斯的家吗?远洋叫起来。

        真行,你甚至还知道我爸爸的名字。你一定见过他了?不过今天我不想带你去见他。他的女朋友在家里。你看连我也不进去。克里斯说。

        怎么啦?这是为什么?你别问为什么。我的老爸在这一带还算是好的。

有时候还给点零花钱。你有爸爸妈妈的,是吧。中国人家爸爸妈妈都齐的?

克里斯觉得问的太多了,赶紧打住。

        远洋好奇。此刻说不清他心里有多复杂。他到美国来是因为美国好,美国是人间天堂才来的。 他的脑海里浮现着一条美国彩虹。可是这条彩虹却变成了一个肥皂泡,缤纷却又那样脆弱,不经风就碎灭了。这眼前的克里斯和他的很多美国朋友一样,到了十六七岁就要独立生活了。像他们这样的年纪,离开父母的生活是多么的难以想像。克里斯的生活对远洋来说简直像一个迷宫,充满了幻想和引力的一个迷宫。从克里斯身上他联想起自己。人就像鸟一样。小鸟不会飞的时候,总渴望着一天能自由飞翔。但现在的他,试想一下一旦离开父母,能生存多久。当他渴望这自由,但有害怕得到自由的时候,想了解这种自由生活的心情是多么的迫切。于是他问:克里斯,你一个人能行吗?

        克里斯这个典型的独立的美国孩子对于中国文化中那一份无微不至的父母爱,流露出由衷的嫉妒,他回答:远洋,你说呢?凑合呗。你知道这是不容易的,是吗?我打工赚钱,付房租,买什物。我要管理自己的生活。

        你一个星期打工多少小时?远洋问。

        多少小时,这说不定。没有考试的时候,我甚至打四十个小时。周末最多,如果碰到考试,只能打上十几二十小时了。克里斯和平地说,似乎这打工理应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你这样打工不是太苦了?怪不得你上课的时候那么瞌睡,那么累。远洋十分同情地说。这一切不是对你不太公平吗?

        克里斯却不以为然,不公平?哪来的不公平?你指望你父母给你什么都准备好?那你是一个loser (输家) 。 大人已养到我的法定年龄。他们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他们已尽到了法律义务了。我怎能老去加重他们的负担呢?

        克里斯,有个问题不知该问不该问?远洋忍不住问。

        你说,什么问题?克里斯说。

        那你母亲呢?她在哪儿呢?远洋着实好奇。

        提到他妈妈,克里斯的眼睛突然现出茫然的神色。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哪儿。我只记得爸爸给我说过她在加州,他们是在加州结的婚。也许在我三岁那年,妈妈和别的男人一起吸毒,被抓了进去。妈妈说以后他当兵去了,没有了她的音讯。后来我记得我爸说他去加州的一所监狱看过她。后来就不知道了。

        但愿她现在出狱了。远洋越听越为克里斯难受。克里斯,你的生活太苦

了。克里斯还是淡淡一笑。苦,什么叫苦,这就是人生呗。等我当上兵,也许生活会好些。哎,该死的老莱恩,这女人怎么还不下来。我等了太长时间。

        越听到克里斯的身世,远洋越同情他。和别的美国孩子不同,远洋感受到克里斯身上有一种不能用语言来形容的豪气,那种在破碎的环境下过早懂事而在生活的急流中淘冶滚打的无畏。远洋心里慈生了一种钦佩感和为他感到不安全感。他几次要想出口问他的银行抢劫案,几次都忍住了。他不想捅

破这件事。既然克里斯还在上学,就证明他没有什么麻烦事。那就让他去吧。

        克里斯跳进他的破车,从车窗探出头来。顺便问你一下:远洋,你家的派对什么时候?

        星期六晚上六点开始,在游泳池边上的娱乐房。克里斯说了一声好,嘎地一声,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夜幕中。

        夜就像一块巨大的黑帐,罩住远洋的身体,似乎向他挤压过来。美国孩

子离他想像中的美国孩子的生活相差太远。和克里斯相比,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成天要大人照顾的残废人,窝囊废,一个实足的loser。还有,自从沁沁

来到这里,他也没有很好地照顾过她。他独自慢慢地走回家。一进门,父亲

早就回来。

        你一个人去哪儿逛了?父亲带着责怪和爱护的口气说。

        怎么,你担心什么?爸,我大了。我自己会照顾自己。远洋说,语调里有一点反叛和不耐烦。父亲还是听得出来。

        什么,你以为你的翅膀硬。这里黑灯瞎火的不是?美国很危险。夜里外面不要去。父亲带这命令口气说。

        爸爸,你这是关心我呢还是把我当作三岁小孩看待?我今年十七了。该有自己的主见了。远洋口气硬了一些。 爸。我要去打工。我要学车。我必须走出去。他说得斩钉截铁。

        大伟很惊奇。一天之内儿子变得闹独立了。是哪儿学来的?他有点纳闷。

        你怎么了今天?大伟声音带点异常。

        没什么,爸。我只是想学开车。没有车寸步难行。不能走出去那怎么行!

        本来我就有这个打算。你该学开车了。但是我改变了主意。以后再说吧。父亲独断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以后再说?我想去打工,我要开车!远洋喊。

        你别嚷嚷,我们要你先把书读好,然后在考虑打工的事。像你这样年纪的人,在中国大家都在读书。你是中国人。你应该把书读好。我们好不容易才到了美国。你为什么不好好利用一下时间呢?父亲说。

         爸,学开车也是为了你省时间。你看,我要是下午有课外活动,你来接我,多不方便呢,碰到你去听课,你可要请假。再说了,我要有多余的时间,我能开车,我就能去打工。你说我还能挣些钱来补贴家。难道不好吗?大伟被远洋一席话说的无语。

        看来这样的争论有点效果。大伟说:你这小鬼,我被你说服了,看来,我落后了。去,你妈今天很晚回来,我去教你学车。我教你几天,就去考驾照。你说得对,驾照越早出来越好。

        远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爸爸,走!

        父子俩在不远的大学停车场学车。原来开车就这么简单!学了两个小时,远洋已经能自如地驾驶车了。

        你这小子,可别大意。车学会容易学好难。你还得好好下功夫呢!父亲

告诫他。

        大伟似乎记起一件事:远洋,你要和沁沁殷壮一起去骑马?

        骑马?好哇,那一定很刺激吧。 远洋极力赞成。是应该做点这样的事了,远洋想,我们家已经很疏远沁沁和殷壮。尤其母亲的那种态度,接待朋友的孩子就像会染上传染病似的。太势利太不见人情。要是父亲能为们做些事,那他的面子也能过得去一些。

        那我们就这个星期天去吧! 我先和同学贝克打个电话,他姑姑的农场能不能让我们去。我想不会有很大的问题,农民很喜欢客人去的。

        远洋又开了几圈车,看看天色已晚,说:爸爸。我们该去接妈妈了吧!

        大伟看了看手表:到时间了,我去接你妈吧!

        不,爸,今天我没有作业,我和你一起去!远洋说。

        也好,我们走吧!父亲说。

        爸,让我开去好不好?远洋跃跃欲试。

        你是想把我们家毁了。如果你闯祸,可不是闹着玩的。父亲说:

你要独立开车,要做的事多着呢!

        说着,他们就开到了饭店。饭店已经打佯,老板和打工的正在吃饭。他们见父子俩进去,便给他们让个坐。大伟没有坐下。他对妻子说:你吃完,我们赶快走吧,儿子明天还要上学呢!

        姚虹擦了擦嘴,对老板说:杜哥,我先走了。这声音听上去,大伟感到不舒服。他只是默默地走了出来。远洋明显地感到母亲变了,变得陌生。他和母亲产生了一种距离感。

        美国高中生上学时间实在太早。早上六点半,就要去外面等校车。中西部,六点半的天还是漆黑黑的。刺骨的寒风从天上吹下来。直往远洋的领子里钻。他不禁打了个寒噤。等了好一会,校车终于来了。

        到了学校,他随着人流来到他的壁柜。放好书包,拿出第一节要上的课。这时,冯洁茜站在他面前:早上好,远洋。

        远洋和很有礼貌地回答:你好,冯洁茜,你找我有事吗?

        今天来了个新同学,刚才在办公室,你能不能去当一下学校大使,给她指引一下路。就像我为你领路一样。在美国的高中,这样做几乎是一个规矩。新来的同学总是由文化相近的学生带来带去。这样要带一个星期,等到新同

学熟悉了学校环境。

        远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哇,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金妮。我只听说她从纽约来。听口音她好像刚从中国大陆过来。

不太会说英语。好啦,这是她今天的课程表。你就领着他转吧!冯洁茜说完,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不知怎的,远洋很讨厌这个冯洁茜。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感觉,他也说不清。大凡人与人之间的感觉从开始几次交往谈吐中已经建立。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美国人找工作的面试是一道非常重要的关口。

        离上课的时间还有几分钟。李远洋快步来到学生服务处。迎面看到沁沁

和一个叫汤姆的男孩子向他走来。远洋心里陡地一惊。他昨天已经从克里斯

那里听到关于汤姆和沁沁在陶瓷艺术课上的事。今天看到他们俩在一起,心

里感到不是滋味。沁沁向他打招呼:洋,你早!

        远洋看看她,谈谈地应了一声:你好,沁沁。他说完,斜斜眼看了汤姆一眼:沁沁,这人是谁呀?

        沁沁看出远洋的嫉妒,她很想看到远洋嫉妒的样子,这样能引起远洋对自己的重视。他是我新交的朋友,他的名字叫汤姆。

        远洋嗯了一声:呆会见。远洋对沁沁说:我今天要做引路大使。

        一个老师来见远洋,便喊,远洋,你好。甜心。今天你来做引路大使。

远洋和沁沁点点头。便走进办公室。老师将金妮介绍给远洋。即便远洋没有完全听懂老师的话,他耐心地等着她把话讲完。便转身对金妮,你的中文名字不叫金妮吧!

        金妮是一个十份内向的女孩,远洋看清了她的脸。她的眼睛不大,也不太有神。笔挺的鼻子,配这一张红润的嘴唇。她的脸红红的,显得十分腼腆。她的眼神接触到远洋,触电似地闪开了。

        我……我的中文名字叫金妮。我也不知道谁给我取的像英语名字。她说完便不做声了。

        远洋说了声你跟我来吧,便带着 金妮来到英语作为第二外语教室。

        你的壁柜在哪里?远洋问。

     我不知道,这是壁柜号。远洋一看号码是3094。应该和他的不远。他们来到3049 壁柜。远洋问她,你的壁柜的密码呢?我告诉你 怎样开壁柜。金妮拿出老师给她的密码,远洋为她做了示范。远洋看着密码,在数码锁上转了几圈还是打不开。

      美国这么先进,这锁怎么这么笨。金妮抱怨地说。

      克里斯走过来。远洋你好。你们俩在……

      克里斯,我们打不开锁,你能帮忙吗?远洋问。

      克里斯二话没说,接过密码就试了一下。砰的一声柜门被克里斯打开了。

      太感谢你了,远洋说。

         这没什么。克里斯淡淡地说。他抬头看见站在远洋后面的金妮感激地看

着他。这种眼神特别真挚。

        我叫克里斯,你这同学是新来的吧 克里斯伸出手去。

        金妮听到克里斯和她说话,脸刷的一下红了,不知所措。 她看看远洋。远洋知道金妮的窘境,便和克里斯说:你英语说得慢点,快了,她听不懂。其实哪怕克里斯说得再慢她也听不懂。

       克里斯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我不懂汉语,在中国学校里读书,想像得出有多难!你们……

        快上课了。克里斯,数学课见。远洋说。  

        再见。克里斯匆匆走了。

        英语作为第二外语课,远洋、沁沁和金妮在一起的。远洋将金妮带到一

个教室。金妮看到满墙上都贴着花花绿绿的纸,纸上写满了字。老师的办公桌就在教室的一角,桌子上堆满了文具书籍和电脑部件。课桌围成一个圆圈,大家面对面的地坐着。金妮心里一阵发慌。她就最不喜欢这样的坐法。要是在中国,她会坐在一个角落里,谁也不会注意他。这下可好,这样的座位,人人都会注意她。

       老师早就在教室的一角等候她了。一见到她和远洋的出现,显得十分热

情的样子。甜心,你是新来的吧!金妮抬头,茫然地抬起带有一点惊恐的眼

神寻求远洋的帮助。

        麦可太太,她是刚来的新同学,她叫金妮。远洋跟麦可太太介绍。

        哦,她不会说英语?让她自己说英语。老太太语带责备还是十分和蔼地说。甜心,我说得慢些,你能不能听懂我的话?美国老太太诚挚地盯着金妮的眼睛。金妮恨不的躲到地洞里去。

        啊,好的,你真的能说英语。你说是吗?她没有让她回答,便对远洋说:甜心,那张椅子是她的坐位。她转过身来:甜心,你就坐到那里去。

        远洋在沁沁旁边的位置坐下。他这才定下心来问沁沁:刚才这个汤姆,你是怎么认识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呀?沁沁感到有些突然。没怎么认识。在这个学校里,有几千个人,你不认识几个,不就怪了吗?

        远洋对沁沁的回答很不满意:沁,我不是……

        沁沁打断他的话:我知道,远洋,你是吃醋了吧!我认识个把人,看你吃醋的样子。沁沁哧噗一下笑出声来。

         沁,我爸说这星期天要带我们去骑马。 远洋对着沁沁的耳边说。

        真的吗?那你妈怎么说? 沁沁不相信地问。

         她?她根本不知道。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远洋扫兴。

        老师的眼睛朝她看,沁沁赶紧闭起嘴。

        等到大家都坐定,上课铃响了。金妮低着头,坐在那里,眼睛也不敢

看一看教室的大夥。这个学区的学生很杂。据说白人和黑人的比例是一比一。

近年来墨西哥人越来越多。很多墨西哥人也是偷渡过来的。这个英语班的绝大多数学生全是墨西哥人。中国人只有远洋、沁沁和金妮。还有两个越南人和朝鲜人和一个日本人。他们都长得和中国人差不多。一般来说,学生进入这个环境很快就能适应。这个英语老师很有信心把这些孩子教好。她觉得这些孩子不像美国孩子。他们学习动机很明确。家长也绝对支持老师的教学。麦可老师自己有很丰富的教学经验。

        上课了,学校的闭路电视开始播出。金妮看到同学们都站起来,她也

跟着站起来。她偷看了一下同学,他们都把右手放在胸口上嘴里念念有词。后来她才知道他们在说效忠誓言。说完,他们很快坐下来。麦可太太走到金妮旁边,触触她,示意要她到外面去。她将一本测试本交给另一个老师。另一个老师把金妮领走。远洋知道金妮去分级测试去了。美国的测试看上去很简单,但是实际上有陷阱。远洋不担心金妮考试,因为考试无关紧要,老师主要想看看她懂多少英语。班里的英语水平差异很大。像冯洁茜这样的同学说英语说得很好。也有一些老墨的孩子只能数一二三四的。几个越南人说英语也挺好的。

        尽管在学校读书已很多天了,远洋对美国学校上课的方式的好奇性还没有消失。上课开始了,麦可太太先说一段话。远洋和沁沁没听完全懂她在说什么。尽管她讲的很慢。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英语不是英语,是美语。他

们怎么听也只能听得个大概。

        这里的英语怎么和国内的不一样?他跟冯洁茜说。冯洁茜没有理他。老师继续讲课,一会儿给同学们放了一段录像。这段录像是从一个迪斯尼的童话片中取来的。老师放了两三遍。同学们用心听。然后老师要同学们将听懂的哪怕两三个字都写到白板上。她的话刚落音,大家便一蜂窝似地上前将听到的一二个字写在白板上。中国孩子向来不是很外向的。远洋坐在那里看别的同学去写,自己却没动。老师注意到远洋,便叫他上去写。远洋看了看冯洁茜和沁沁,冯洁茜知道的这么多,却不上去写。他有点纳闷。

        怎么?她为什么不去写?远洋问沁沁。

        沁沁没有回答。眼睛还是看着老师。

        远洋上去,写下几个字。老师不断地称赞和鼓励大夥。接下来是老师要同学们将听出来的字讲出来。同学们又时一阵喧哗。大家都学得很热闹。冯洁茜仍然坐在一边不做声。

        接着老师又给大家播放了一段录像。这下大家听得更起劲了。他们的目标是将这段话听懂,会说,会写。

        冯洁茜的英语已经讲得很流利了。她听这些迪斯尼电影根本没有什么问题。她是故意装聋作哑呢,还是在大家面前却场呢?在别人都上去写的时候,

远洋注意到她一次也没上去写过。这不是她的性格。她是爱喧哗爱表现的人。

        金妮考完后进入教室。老师收了她的考卷示意她坐到她的位置上。

        很多墨西哥同学都上去写了。麦可太太在金妮身边坐下来。金妮吓得像一只被人捉住的小鸡。别紧张,麦可太太和蔼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叫金妮。她终于听懂了这句话,回答正确。麦可太太高兴极了。蜜儿,你会一点英语啊。太棒了。

        金妮低着头,也不敢看大夥一眼。

        你的发音有问题,需要补一补。她转向冯洁茜。

        冯洁茜听了,脸上浮出了笑容,只有远洋能看出来。应该个别辅导的不是冯洁茜,而是别的同学,尤其是金妮。

        下课铃响了。下节课是数学课。数学课是远洋最喜欢的一节课。虽然远洋理解英语要问题,但是老师在白板上作的演示,他却没有一点问题。还有,在数学课上他能见到克里斯。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远洋觉得克里斯不是一个坏人。但他也不敢确信克里斯是个好人。因为在外面碰到克里斯时,他总

是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尤其是那次银行事件。

        沁沁和远洋的课不一样,远洋和沁沁一起出了教室。

        沁沁,殷壮有没有和你联系。他好吗?远洋问沁沁。

        沁沁对远洋说:你问我干什么?殷壮跟我毫无关系。不错,人家殷壮在读书方面是比不上你远洋,可现在在我的眼里,殷壮才是一个男子汉。他敢做敢为。我想你用不着去关心他吧!

        远洋听了这话不舒服:沁沁,你变了,你最近怎么啦?

        我还能怎么呢?远洋,我看,你没有能力还是少操心吧!沁沁口气冷淡:

把你自己的事管好就是了。

        远洋不悦:沁沁……            

        汤姆从走廊的那头走过来。看到沁沁,他大声嚷嚷:亲爱的,你在这里呢!我找你好苦呀!咱们走吧!说着,一把挽过沁沁。沁沁随汤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再见,远洋。

        远洋傻傻地站在廊道中,良久,心里不是滋味。

        远洋领着金妮到了数学教室。克里斯和别的同学都没有到,教室里空空的。金妮胆却地看了看远洋,我坐在哪儿?远洋 看到金妮那种惊恐的眼神,顿时心里产生了一种怜悯感。他不清楚是不是一般男孩看到女孩那种失去安全感而产生的那种惊恐的眼神都回有这么一种悲壮的男子汉去保护女孩的义务感。

        老师来了以后,他会指定你一个位置的。不过,我的座位边上有个空位,也许老师就要你坐到我的旁边。你先坐在这儿吧。远洋说。

        金妮将自己的书籍放在桌子上,沿着椅沿小心翼翼地坐下。一会儿,

同学们都来了。这是一门代数课。这门课很重要。听说威德先生十分严厉。大家都很怕他,因此上课时间一到,迟到的同学很少,都很有次序地在自己位子上坐下。上课铃响过后,只有克里斯的座位还空着。

        他一定有迟到了。他想。

        老师点了名以后开始收家庭作业。远洋见大家都在交作业,他去翻小书包。他拿出作业交了上去。老师收齐作业就开始上课。这时克里斯偷偷进来,悄悄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的动作十分轻,生怕被别人发现。威德老师在白板上写字的手停了下来:克里斯,怎么回事?你难道没有听见上课铃?克里斯不答。

        尼克幸者乐祸地拿眼看看克里斯。大家都回头。远洋看到克里斯脸上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我在厕所……克里斯争辩。

        厕所?你做什么?你……没有说服力的借口。克里斯没有争辩,他知道和老师争辩你就是有一百个道理,理也不在你那边,况且这迟到是自己的错。他不做声,心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可是老师却偏偏缠着他不放。

        克里斯,你的家庭作业呢?我知道可能是被你家的猫啃吃了。

        克里斯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是的,杰克逊先生。不是被猫,而是我的

约翰狗给撕了。我昨天……克里斯嚅嗫着……

        尼克轻轻地说,老师,我敢作证,他家的狗就喜欢吃他的作业本。

        克里斯转过头,白了他一眼:哼,要你管个屁闲事。

        哼。老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克里斯显得很烦躁,你住嘴!尼克,我做了你,你如果再放屁的话。他把手放到后面,对尼克伸出中指。

        那好吧!让狗吃了就吃了。我暂且拿你这回借口。不管怎样,你失去了

分数。你会不及格,你会去暑假补习班的!老师显得毫无办法,可是脸上还

是一脸的严肃相。不过我还得和你家长联系。你这样做实在太不像话了。

        联系就联系,威德先生。你现在要不要电话?我没有爸妈!我是自己的家长!这样的回答对老师来说太普通了。在这里没有父或母,或者单亲家庭太多了。几乎是百分之六七十。

        平时不管闲事的威德忍不住问,该死的,那你的父母呢?他们去哪儿了?

        我妈在监狱里。我老爸死了。克里斯气恼地说。

        死了?不会吧!你爸爸才几岁呀?你胡说。威德说。

        他死了,他对我来说已经死了。克里斯说着,忍不住掉下眼泪。他从海湾战争回来后就死了。

        老师叹惜了一声,脸上的严肃被沮丧的表情覆盖。这些孩子太可怜了。他终于让步了。克里斯,他叹了口气。好吧,我接受你的借口。不过,你还是要将作业做完。直到你交上为止。

        克里斯虽然面露难色,他知道威德老师是全校最严格的僵石头。他能够作出这样的让步已经很不简单了。他说:谢谢你,威德先生。我会尽力的。

        尼克向克里斯投过蔑视的一眼。克里斯趁老师回过头去,朝尼克狠狠地盯了一眼。尼克嘴角挂着一丝嘲笑,轻松地扭过头去。

        远洋见此情景,在后坐轻轻地拉了克里斯一把。克里斯坐了下来,再也

没说什么话。威德先生继续上课。

        不知怎的,上数学课,特别是这个老师十分生动地演绎数学公式,远洋

感到没有了语言障碍。数学题不难。难的是老师要他们想办法在实际生活中找到应用的事物。远洋在国内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教学。但是一旦能找到应用的事物,对于公式的理解会十分的透彻。虽然他有扎实的数学功底,但理解和应用还是那么薄弱。

        他瞧了瞧坐在他前面的克里斯。只见他无精打采地托着头。很显然, 老师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克里斯也太可怜了。从小就几乎失去父母亲,一个人在为生活挣扎着。每个星期打二,三十小时的工。他的理解能力不强。他怎么能读好书呢?中国的孩子在家都是那么宝贝。都是父母宠着惯着。根本不用经历风风雨雨,只要埋头读书就行了。在人格独立方面,他太佩服克里斯了。他在未成年开始,就能为自己的独立而奋斗。他是个坚强的孩子。和他相比,远洋觉得自己好像一只笼中鸟。克里斯的生活要换了他。他简直不敢想像他还能活。他决定帮克里斯。别的忙他帮不上,在数学方面无论如何能帮他的。

        威德老师把演示题讲完。接下来分组讨论及格问题。同学们被要求讨论用几种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本来每次克里斯都和尼克在一起的。自从尼克和远洋比计算器和算盘以后,尼克和克里斯变得像冤家对头。远洋明白克里斯的处境。

        来,克里斯,我和你们一组吧!他说。克里斯抬头,有些狐疑地看看远

洋,不很情愿地点点头:好吧!我们试试。

        分好组,威德先生走到教室外面去检查金妮的摸底测试。不久,金妮进来。老师要她坐在一个角落里。金妮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不看大夥一眼。远洋觉得很奇怪。想过去问她一声。但大家都讨论的很热烈,他想等下再问她。远洋看了看题目。他很快找到了三种方法来验证这道题目。他连比带划地教克里斯弄懂这道题的这些解法,这样他可以做他们这组的发言人。克里斯在其他两个同学的帮助下,很快就懂了这道题。

        开始分组发言的时候,尼克的这个组由尼克亲自担任讲解,尼克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将两种方法写在白板上。他讲毕,老师带头鼓掌。同学们也跟着为他的讲演鼓掌。老师询问别的组,大家都说没有新的解法。有的组连两个解法都没有。威德先生竟然没有问远洋这个组。他看了看表,离上课还有还有半个小时,说:同学们,我们没有能讨论出第三种解法,其实也没有很大的必要去探究。我们还是继续上课吧。

        正在这时候,克里斯突然站起来。威德先生,谁说我们悟不出第三种解法。这第三种解在我们组里。你怎么不问问我们组呢?就这样过去了呢?克里斯举着手。

        威德先生,这题没有第三种解法,别信他的。他怎么能知道!别让他浪费了我们上课时间。继续上课吧!尼克对老师说。

        远洋听了这话,他有点明白尼克在奚落克里斯。这家伙正是狗眼看人低,远洋想。

        不,尼克,威德老师说:这题是有三种解法。不过第三种解法不常用,能想到的人所以不多。克里斯,我倒要看看你的第三种解法。

        克里斯很高兴。他拿着他们这一组的演算纸上了讲台。将一纸演算都写在白板上。演算的结果和前两组的完全相同。克里斯一写完,同学们的掌声四起。只有尼克和冯洁茜一脸失败感。他们最后也抬起手,慢慢地拍了两下。

        克里斯第一次获得这样的掌声,听到老师这样的表演。他觉得世界美好起来。他斜头对远洋说:远洋,真有你的。

        下课了,克里斯坚持要和远洋一起送金妮。你叫什么名字?

        金妮不答。她没有听懂。

        你叫什么名字?克里斯重复道。

        金妮有些不好意思,终于开了口:叫金妮。

        噢,金妮,金妮,好听的名字。远洋,中国人还起美国名字吗?

        金妮不作声。她脸色苍白,近乎病态。克里斯还想问金妮什么,金妮默然。也许金妮已经听不懂克里斯在说些什么了。

        前面来了两个长得很高大的同学。克里斯见了他们,便和远洋说:对不起,再见。远洋抬头,看到其中一个长得很凶的样子,心里有一种暗暗的恐惧感。克里斯是个好人。他不应该和这些人在一起。

        远洋想起了那天雨天车上的情景。克里斯那张痛苦的脸又浮现在他的眼

前。远洋刚欲转身,一个长得很凶的人走上一步,一把拽过远洋,把他拉到

厕所边。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远洋迟疑了一下:我必须说给你听吗?

        你不说我们也知道。听说那天下雨天,你看到克里斯了。是吗?那个人低声严厉地说。

        远洋一怔:你在说什么,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远洋没有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好吧,我让你明白些。就在抢银行的那天,你看到克里斯了?

        远洋这才明白过来,他在说克里斯抢银行的事。他纳闷,这件事除了他

父亲和他,谁也没有告诉过,这些家伙怎么会知道的。这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那帮人认出他父亲的车。他记得父亲换了牌照,可是忽略了将车头的挂件取下。在美国的大街上,车上这样的中国结挂件多么的明显。

        告诉你,如果你胡说八道,没有好果子吃。那个人威胁道。

        远洋没敢看他,只是低着头。那个人转身走了。良久,远洋回头,看到这两个人挟这克里斯走远了。

        这两个挟持克里斯的人的确是抢银行的同夥,他们把克里斯挟持到厕所

边,高个子问:那天有人看见你和他在银行,这个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我听警察说的,警察正在找这个人。听说只有找到这个人和这辆车,案子才能解决。克里斯说,我也很想找到这个人哪。他能证明我青白。

        你他妈的还想青白,小个子恶狠狠地说,你还是早些向法庭承认了吧,这事是你干的,要不……

        你们他妈威胁我,你们以为我怕了吗?出庭前,我想我会找到这辆车的,你们别他妈的高兴太早了。克里斯发狠地说,你们说这小子是不是不但把我给供出来,还一定会将罪行推给我。

        你既然知道了,还问什么,哥们,你还是早点承认吧,免得别人遭殃。你若还是这样,别怪我们不客气。你知道吗?你还没有成年,你犯事没事,你老爸一保你就出来。可是我们可不行,非得十年八年的。如果你真的把这件事扛了,你会有很多好处的,怎么样?

        你们给我记住,我一定在上庭前将这辆车找到。但是你们如果不讲信用,

也别怪我克里斯不讲情面。

        这两个人见说服不了克里斯,匆匆地离开了学校。克里斯当然没有这么傻,虽然他不会在侦探警察前说任何事,但他决不会承认他是抢银行的主犯,因为事实上他不是主犯。克里斯知道这伙人决不会善罢甘休。这两天他可是要小心一些。他不想连累远洋,因此下决心和远洋离得远些,这样这些人就不会找远洋麻烦。

        自从克里斯被这两个挟持了以后,克里斯在学校里很少说话了。

甚至在走廊里碰到远洋,不是装作没有看见,就是和别人说话,不理远洋。

远洋几次想和他打招呼,克里斯都是这样。远洋心里纳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明白克里斯一定是有什么事了,而且和他有关。他猜测很可能是那次抢

银行的事。关于那件事,远洋不可能去问克里斯,怕引起克里斯误会。可是不问心里又憋得慌。

        回家的路上,远洋校车开过八十二街他看到在KEYSTONE街角星期五饭店在招人,克里斯也在那里打工。他想找克里斯了解一下怎样去申请。克里斯对他不阴不阳,爱理不理,远洋心里难受。不管怎么样,远洋一定得打听如何能去打工,他坚信只要自己能独立,或者能半独立,他生活的自由度会大些,也许能照顾沁沁更多。想着想着,他想起一个人,她一定会告诉他打工所需要的一切。

        下课铃响了,远洋将书往腋下一夹,从教室跑出来。他在走廊里会碰到冯洁茜。远洋虽然不喜欢她,远洋看不惯她对尼克那么贱。当他有问题的时候,还是想到她。冯洁茜帮助人很诚恳。

        果然不出远洋所料,冯洁茜出现在尼克的面前。远洋看见冯洁茜的身体

向尼克靠了靠,抬头期待着尼克给她一个吻。尼克好像没有看到她,转身。远洋看到妮科儿过来,尼克向前和妮科儿打招呼。

        冯洁茜很不高兴地撅了撅嘴。远洋上前一步:冯洁茜,你好,长久不见。

        冯洁茜看到是远洋,姗姗答腔:远洋,怎么在学校里见不到你了?一个人躲起来了?远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课间时间太少了。他赶紧问:洁茜,你告诉我,我去打工都需要学校什么证明?

        洁茜一下明白了远洋和她打招呼的用意,说:这证明嘛,我知道。你有没有驾驶执照?洁茜反问。

        没……我还没有……远洋语气尴尬,已经十一年级了,还没有驾照,说出去被人笑话。

        远洋,你赶快去考个驾照,要不然什么事都干不成。你爸妈也真是,连这个都没有给你考虑到。他们培养你什么?培养你一个中国的小皇帝吗?你能在这里干什么?洁茜趁机奚落了远洋一回。

        远洋觉得洁茜的奚落真痛快。他开始怀疑父母故意不让他学车考驾照。他们试图将他锁在学校和家里,参加什么考试,然后光祖耀宗,上世界名校读书,实现他们的所谓未竟目标。远洋顾不上细想,上课铃快要响了,他赶快问她:我听别人说,驾照对申请打工没有很大的关系。你说,还都需要些

什么?

        洁茜说:没有什么,只要你去办公室,他们会查你的成绩。你的成绩是没有问题的,你拿张打工证不会有问题。远洋听了十分高兴。准备晚上回家和父亲好好谈谈。

        自修课的时候,远洋请老师写了一张纸条,来到学校的学生办公室,见到凯茜老师。

        你?要去打工?凯茜老师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对,老师,请你开一张证明给我吗?你看上去很惊奇,为什么?远洋问

凯茜。

        没什么。凯茜说:我知道中国孩子很少有人去打工的,父母都要孩子在家做功课,准备入学考试和大学考试,你爸妈同意吗?凯茜不太相信这是远洋家的意思。

        我和爸妈说过了,远洋说:这是我自己的打算。我想我应该了解社会,这样我会成熟得更快。

        听着远洋的解释,凯茜频频点头,她觉得这个孩子成熟了。他很快会进入这中西部美国牛仔文化。事实上,那些将孩子关起门来死读书的家长根本不了解美国教育制度。在美国大学不是考上去的,而是学生的成绩和社会实践积累的成果。光成绩好不能进好大学。想不到这个学生考虑问题这么全面。凯茜很快地为远洋开好打工证。

        从办公室出来,下课铃响了。廊道变得十分拥挤。远洋向自己的壁柜走

去。沁沁从廊道那头过来。远洋看到她的脸色憔悴,心里一阵难受。就像往常一样,沁沁对远洋已经不那么热情。远洋明白为什么沁沁这样对待他。他想等他打工以后,有能力照顾她,那时沁沁一定会理解他,态度也会转过来。

        远洋装作没事,对着迎面而来的沁沁和她打招呼:沁沁,好吗?我打了你几次电话,住家妈妈老说说你不在,两天去哪儿了?

        沁沁冷眼看远洋:我要向你汇报吗?说着,沁沁要走。

        远洋急忙拦住她:沁沁, 这几天你怎么啦?你为什么对我这样?

        我对你怎么样了?你要我对你怎么样?沁沁说:你问问你自己,还像不像一个男人。沁沁的口气像吵架。

        远洋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脾气:沁沁,不是我说你,打从你来到美国后,你变了,变得这么不理解人,变得这么刚愎自用,变得我都不认识你了。你能不能好好想想你的未来,让我好好地帮你。

        哼!沁沁从鼻子里哼出声音:你能帮我什么?我现在明白了当初殷壮为什么骂你没出息,胆小鬼。看人家殷壮,学了车,买了车,从住家妈妈那里搬了出来。你看看你。你成天躲在你家的臭角落里,还跟我指手划脚。

        沁沁绝对误会他了。他不急于和她解释,这种解释现在不会有任何作用。

        你说什么?殷壮从住家妈妈那里搬出来了?他住在哪里?远洋担心地问。

        你用不着为他担心。他过得很好。你为自己担心吧!沁沁说完,欲想离开。远洋一把拉住她 。

        沁沁,你真的告诉我,殷壮究竟去哪里住了?远洋追根刨底。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我想告诉你的,早就告诉你了。我没有告诉你,你再问,我会告诉你吗?你还是好好地去做你的名牌大学梦吧!沁沁头也没回,蹬蹬地走远。

        看着沁沁的背影,远洋难受极了。想不到他喜欢的沁沁对他如此冷淡。严酷的生活使沁沁完全变了一个人,冰凉冰凉的。沁沁一个姑娘家一旦有什么事,怎么能分辨是非,坏人可能会趁机而入,毁了沁沁。沁沁变成另一个人,究竟为什么变,是经济上的困难还是生活的无助,他不清楚。 近日殷壮和她走得很近。也许殷壮这小子打沁沁的主意,他想找殷壮谈谈,谈谈他对沁沁的态度,同时也想了解一下殷壮的近况。他走到自己的壁柜前,将书本塞进壁柜,关好,快步去赶校车。

        校车送他到公寓,远洋没有立即回家,他走到公寓的洗衣房,旁边有个公用电话。他塞了一个夸特,拨了殷壮的号码。

        殷壮接电话:谁?

        是我,远洋。远洋带着气说:你最近怎么样?

        我还想问你过得怎么样呢?你呀,你可别让窝边的金凤凰给飞了。殷壮

讲话还是那么的随便。

        殷壮,你是在讽刺我呢还是在提醒我。最近你跟沁沁怎么啦?你是不是

在打她的主意,挑拨我和她的关系。远洋说话可不那么客气。

        殷壮也听出远洋挑衅般的语气,还是诙谐地说:远洋,你说这沁沁用得着我打她的主意吗?她别打我的主意就好了。你放心,你大哥我现在忙生意还忙不过来,还去打她的主意。我倒是要劝你,如果你再这样窝囊下去,金凤凰是很快会飞掉的。

        远洋听了十分担心:殷壮,你说沁沁怎么了?这两天她看到我不冷不热的。我怕她会上坏人的当。

        老实告诉你吧,我听说沁沁近来经济有了些问题,她家已经很久没有给她寄钱。我借给她一点,她说她不要。这两天她什么都没有说,我以为她一定得到你的帮助。人在为难之中最能看出真情。你现在如果能帮她,那是最好联络感情的时候。

        远洋以为自己最了解沁沁,现在却变成沁沁的局外人。怎么也没想到殷壮对沁沁是如此了解,她很不能立刻见到沁沁,问她需要什么。

远洋误解了殷壮,他说了声对不起,也忘了问殷壮搬出住家妈妈的事,便将电话搁了。回家路上,他反复想,要帮沁沁,首先要自立,要去做工,要像克里斯那样,脱离家庭对他的束缚。他回家,耐心地等着父亲回来。

        沁沁这两天心情不好。她已经好久没有接到家里电话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长时间家里不来电话。想打个电话去,但电话卡用完了,娜塔莎这两天也没有带她去中国城。下校车,沁沁急急在信箱里看了看,突然看到有封来自中国的那种红蓝斜线边的国际信封的信。 她心里一沉,想家里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要不然父母是不会写信给她。担忧和害怕一下子灌进了她的全身。她僵住,手抖抖索索地打开信封,沁沁站在信箱边,迫不及待地读起信来。信是母亲写的,只有一页纸:沁沁,我的女儿。妈妈很想你,你已经好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你爸爸工作忙,没有给你打很多电话。我也是一样。请你能谅解。沁沁,最近家里出了些事,不过全是些小事,我可能要出差一段时间。家里的钱很困难了。我和你爸商量,你还是回来吧。你爸会和你李叔打电话安排这件事的……沁沁一口气读完这封信。直觉告诉她,家里一定出了大事,要不,他们为什么会用这样的通讯手段,而不用电话呢?家里一定是发生了大事。父母不愿意直接在电话里告诉她。既然父亲和李叔通了电话,李叔一定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人就是这样,在困境中会作出奋发的决定,会为生存变得勇敢,尤其一个在美国无依无靠的女孩子。此刻的沁沁,除了担心,她决定先将家里发生的事弄个水落石出,然后在决定她该怎么做。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找到李叔,她要给远洋打电话。沁沁对远洋已经失去了信心。以前,远洋在沁沁的眼里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成绩好,想法多,上进好胜,待人和气,对她特好。可自从沁沁来到美国,现实却使她大吃一惊,尤其是姚阿姨那种冰凉的态度沁沁感到心寒。远洋成了胆小鬼一个。他已经不是过去的远洋了。沁沁想到这里绝望了。她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她捡起书包,将门打开。娜塔莎已经回来了。说句实话,沁沁已经很害怕看到娜塔莎,因为她已经好久没有付娜塔莎费用。

        娜塔莎见沁沁的脸色不太好,就问:沁沁,你病了?你的脸色有多难看!

        没……没有……我没有病……沁沁吱唔。

        那是不是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娜塔莎问。

        也没有。一切都好的。沁沁想很快离开娜塔莎,怕她提起钱的事。

        娜塔莎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沁沁,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我知道你已经好多天没有接到你爸妈给你寄钱了。是不是?

        沁沁也没有回答,拿起电话,打开后门,来到后院的连湖木平台上。下午,小湖非常美,湖面上飞过来很多鸭子,落在湖面上,细长的杨柳枝垂在水面上,微风一吹,柳枝尖勾起微微的水纹。周围十分静寂。沁沁拨通远洋的电话。

        远洋看到沁沁的电话他知道出了什么事。可是父亲不让他告诉沁沁。弄得他十分为难。

        沁沁,是我,远洋。远洋在电话里说。

        远洋,我想见你,我想问你几个问题。沁沁请求。

        远洋沉思了片刻,说:那好吧,沁沁,过一会我过来接你,你说你在哪儿见我?

        远洋,你来吧,就在我们这个社区,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那好吧!不过沁沁,你家里的确出了点小事,你千万别为了一点小事担心!远洋先开始安慰起沁沁来。

远洋很快来到沁沁的住家。沁沁住家的社区是一个不错的社区,社区内有一个很像样的公园。远洋将自行车停在沁沁的住家门口,上前按门铃,沁沁开门,走出来。他们来到门口,他们沿着草坪的小路走着。

远洋知道沁沁要问他什么。沁沁问: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今天我接

到我妈妈的一封信,我很担心,以为我爸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寄钱给我了,远洋,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远洋看了看:你叫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

是的,沁沁说:远洋,你告诉我,我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我爸妈不告诉我,可能会告诉你爸。

远洋沉思了片刻,说:沁沁,有些事你爸瞒你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你也到了能有独立生活的年龄。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爸爸把这件难事扔给我。

        沁沁急了:你快说,天塌下来我也得去顶,你别瞒这我。

好吧,沁沁,我说给你听,不过,你答应我一件事。远洋说。

        什么事?沁沁警觉。

        远洋顿了顿:你听了不要太难过,也不能太担心。我答应过我爸爸不将此事告诉你。我现在违背我对他的诺言。我觉得这种事瞒着你不好。

        沁沁说:远洋,你尽管放心。我经受得了。

        远洋说:沁沁,你妈在财务上出了问题,现在被双轨起来。你家里的钱也被冻结。这就是为什么你家好久没有给你寄钱。你现在需要多少钱,我先给你些。

沁沁听了,犹如晴天霹雳。她傻呼呼地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沁沁,远洋轻轻地唤着她,你说过你不太难过。我已经找到了工作。我会去赚钱给你的。真的,我不骗你。请你相信我。

你去赚钱,远洋,算了吧!我看你爸妈会让你去打工吗?为了我?沁沁的眼睛有点湿润,她眺望着远处,在自言自语地说,远洋,不到美国我还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一个人,到了美国我总算了解你了。你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爸妈要你上哈佛大学。你还是去读书吧!我自己的事决不连累你。说罢,她欲回到住家。远洋一把拉住了她。

沁沁,你说你怎么办?我不帮你谁帮你?难道殷壮能帮你?我告诉你,殷壮的处境并不好。你还以为他能帮你吗?他还蒙在鼓里呢!远洋说露了嘴。

        你说什么?殷壮爸也有问题了?难道他也有问题了?你给我说清楚!难道真的他爸也出事了?沁沁更害怕。

我现在还不知道他爸是否出事。殷壮现在还不知道,我们也不能乱说。你也别跟他说这件事。远洋谨慎地说。

沁沁挣脱了远洋的手,回到住家妈妈的房子里。远洋看着她的身影,心里万分的痛苦。一切都变的这样的可怕。友谊和感情在现实中变得十分苍白和空洞。他的心还怀着一丝希望。他希望沁沁的一切不是真的,是为了激发他而这样的,他希望在他独立以后,她能接受他的帮助和他对她的爱。

远洋等了许久,骑上车,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