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站在岁月的桥头》


作者:钟梅西

 

岁末年初,站在尚未走远的2024年和业已到来的2025年的交界处,就像站在岁月的桥头,回头望,2024年奔腾而去的每一天犹如河水般在思绪里流淌激荡。

2024年,很多人离去了。

四位民国出生的华语文学圈重量级的女作家,她们一同选择了在2024年告别这个世界。

3月,100岁的齐邦媛,她人生的巨流河从东北出发,走过纵贯百年的时代兴衰,横跨两岸的历史风云,在跌宕起伏汹涌澎湃的奔腾之后,如涓涓细流,宁静而安详地归于大海。

“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

她的一生也“如此契合”哈佛大学学者王德威对她的形容。

10月,99岁的华人女作家聂华苓在美国爱荷华家中去世。

她不仅在文学创作上有着重要影响,还通过促进文化交流和推动多元文学发展,为世界文学做出了卓越贡献。她创办的“国际协作计划”为15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1400多名作家提供了平等交流的空间,也影响了近半个世纪的当代中国文坛。

这是她创造的成就与辉煌和社会体系里的评价。

而她自己,这样自喻:“我是一棵树,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她应该是喜欢她的一生如树之生长,散发出透亮、热烈、坚定的光华的。

11月,100岁的叶嘉莹,完成了她最爱的中国古典诗词最后的吟诵。“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她的“莲花落了”,但属于她的那颗”莲心是不死的”。清明的世界里,明月朗照,永远属于她的那一汪清泉,澄澈如镜。

12月4日,,在雪花飘落的时刻,86岁的“言情教主”琼瑶结束了她如火花一般炽热绽放的一生,“翩然”归去。

《毛诗传》云,琼,玉之美者;瑶:石之美者。“琼瑶”,美玉一般,自然是用来象征一种理想、纯洁而浪漫的美好意境和感情。人如其名,文如其名,“琼瑶”好似用她的笔名撰写了一篇这世界上最短的自传,短到只有这两个字。

“书写爱情是琼瑶的事业,信仰爱情则是她的志业”。

这句话是台湾文学教授林芳玫对琼瑶的理解,细细读来,竟似包含着对琼瑶选择离去的全然诠释。

对于琼瑶来说,燃烧与热烈、清冷与碎裂,火花与雪花,都是她,她只活审美意义上的一生。内里的刚烈与决绝,让她自主选择了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方式,这也许是她觉得的她能赋予生命的一种最崇高的敬意吧。

12月的坏消息还没有完。

25日,圣诞平安夜的歌声未歇,阿塞拜疆航空公司的一架班机在哈萨克斯坦境内坠毁,38人丧生,29 人在英雄机长的舍命挽救中奇迹般地生还。在被拍下的视频中,可以看到遭受重创的飞机最后被强制拉起、降落又拉起的急促轨迹,让人不禁潸然泪下,那是机长怎样的最后一搏,让飞机里尽可能多的人逃脱了死神的魔掌,而机长自己却永久地留在了2024年的最后一个星期。然而,在人们惊魂未定的时候,更大的空难却在仅仅四天后的29日再度上演,韩国济州航空一架飞机在跑道的尽头撞墙而毁,179人罹难,仅仅两人生还。最后时刻,一位乘客发短信告知家人有鸟卡在机翼中了,并问,我该写遗言吗?这句话,最终成了他的遗言——2024年快要过去的时候人们听到的最哀伤的一句遗言。

同一天,100岁的美国前总统吉米·卡特去世。他是一位毕生致力于推动和平、民主和人权的人道主义者,也是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当初卡特总统签署了《巴拿马运河条约》,结束了美国对巴拿马运河的控制,将运河归还给巴拿马,这也被视为他的一项政治成就。不过好在他听不到即将上任的新总统川普宣称要拿回巴拿马运河的的管辖权的声音了。此外,他通过外交斡旋在以色列和埃及之间达成了一项具有历程碑意义的协议,这就是著名的戴维营协议(Camp David Accords),这个协议促进了中东和平,也为以色列和一些阿拉伯国家进行对话铺平了道路。但现在中东的冲突和苦难再次加剧,还会有另外一个像他一样有信仰的人出现,说“当我们能够改善他人的生活时,便会获得最大的福佑”的美国总统吗?

卡特同时也是一位有着“中国情结”的总统,用美国中国问题学者刘亚伟的话说,中美之间那道隔阂的“门”是由卡特总统最终“推开了”,从而在他任内实现了中美在1979年1月1号的正式建交,由此两国关系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他自己也将之视为他“在白宫期间完成的最有长远意义的重要成果”。

然而美中之间各种科技战、贸易战、金融战烽烟四起的当下,两国之间的关系真的会一点一点的“脱钩”吗?也许对于在美国的大多数华人来说,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中美关系的崩坏。好在一则征文启事,给了人些许安慰。人民日报12月25日同《环球时报》社联合发起,面向海内外征集“中美有好合作故事”作品,围绕“跨越文化差异 传承友谊信任”的主题。从民间打捞中美友好的故事,对于即将到来的崭新一年里的中美关系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美好的预兆和期冀。

2024年12月31号,已然是2024年最后一天的晚上了。此刻的我驻足在一尊硕大的钢制樱桃雕塑和一块关于美国“Bing”樱桃历史介绍的铭牌前,街对面是闪烁的灯火和涌动的人群。广场搭建的舞台上,中国大鼓的声音铿锵响起。

这是美国俄勒冈州密尔沃基(MILWAUKIE)市民“阿炳樱桃迎新年”(Bing in the New Year)的活动。美国市场上目前最热销的“Bing”樱桃,就是来自于百年前一位叫Ah Bing(阿炳)的中国工人的“甜蜜馈赠”。1875年,作为苗圃工头的阿炳在这里率先培育出了日后广受赞誉的这一樱桃新品种。

李商隐的诗作《樱桃答》:急景凋年欢不待,樱花樱实两依依。岁末的世界,总是免不了给人一种急弦弄管般的仓促感,这时光,匆匆太匆匆。

庆祝活动进入了尾声。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阿炳樱桃迎新年的活动现场高大的吊车上的樱桃灯缓缓降落,人们在欢呼声告别2024年,迎接2025年新的一年的到来。

热闹渐渐散却,夜里冷冷的冰雨落了下来。

2024年,无论文人、总统、还是平民、小人物,他们来过,他们离去,不免感伤,但又有些释然,就像一百多年前这位叫“阿炳”的普通中国人,这里没有他的雕像,但看那樱桃的样子,谁说他没来过呢?他离去了很多年,但谁又能说忘怀呢?新年到来的时候,人们聚集在这里,他和他的故事都未曾缺席。只因为,他给过这个世界樱桃滋味一般最沁入人心的深情。

岁月的桥头,连接着过去和未来,是终点也是起点,是抵达也是启程,“终日长程复短程,一山行尽一山青”。2025年,心有愿景,怀揣梦想,向前走,唯祝愿:新的一年,世界和平,人间安然,岁月无恙!

 

注明:原载2025年1月8日“渡十娘”公众号,“渡十娘”公众号更名为:《2024年,很多人离去了》

 

 

 

诗歌五首

美中作协第二十二期征文——诗歌

《组诗五首》

钟梅西

其一《春天,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不知所起

微微冷淡

些许热烈

憋闷在枝头的花

喘息着

开出大口呼吸的模样

地底懵懂的虫蛹

和天上涌动的云雷

酝酿着

撕扯着

闪电蜕变的裂缝

这裂缝里

轰然乍现

一场本该属于

早春的

盛大叙事

地动山摇

如泣如诉

刹时

白驹过隙

浮生入春

如画

春天

从来都不是一件

简单的事情

其二《两座城》

谁说

花开了似锦

才是春天

明明

你的笑容才是

谁说

雪落了成冰

才是冬天

明明

你的缄默才是

你在

到处都

有着明晃晃的热闹

可你一个转身

刹时

万籁俱寂

你是怎样

拥有了这翻天覆地的能力

让这世界

变成了两座城池

一座

一座

 

 

其三《春天》

春天

是最浪漫的诗人

让柳絮般翻飞的思绪

将心撩惹

 

春天

是最写意的画家

用五彩斑斓的调色盘

给大地泼色

 

春天

是最有灵感的音乐家

收集所有的好声音

让风吹送

 

那个徘徊在

廊桥下的姑娘

知道

春天

是最任性的情人

有情也像

无情也像

 

其四《时间》

 

时间

嘀嗒嘀嗒

借了钟摆摇动的声音

时间

哗啦哗啦

借了小溪流淌的声音

时间

悉悉簌簌

借了小草拔节的声音

时间

起起伏伏

缠缠绵绵

是如此难熬

借了我思念你的心

其五《十字坡》

 

一碗蒙汗药

尚温

在孙二娘的十字坡

等待客官

那个口渴的过路人

仰脖

下咽

不知不觉

浑浑噩噩

被无意识地静置

等待某个主意的改变

 

趔趄的一天

忽然

冷不防

再被揪紧

和着冷风

一碗醒酒汤

灌喉

麻辣辛酸

谁会征求意见

谁会在意味道

 

呛吧呛吧

紫涨脸颊

青筋脖梗

肺叶炸裂

拼死抽吸

如溺水的人

在这夜色里

激烈的

生死打斗

 

走过江湖

孙二娘的十字坡

黑黢黢的

伸手不见五指

这些药

谁在逼迫吞下

谁在逼迫哽咽

清醒的后遗症

令人怅然若失

那就怅然若失吧

自此重归大路

不疾不徐

不恐不怖

 

客官

一路走好

 

 

 

散文《我的世界里,离开过一只猫》

钟梅(钟梅西)

 

几场连绵的阴雨之后,俄勒冈(Oregon)已经是秋天了。

我煮了一杯咖啡,望向门外的院子。想起去年有一天,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我也是这样在厨房里煮着咖啡,转头看见玻璃门外有一个小小的黑影。仔细看,居然是一只蹲着的小黑猫,它的毛色干巴,身材精瘦,显然是一只流浪猫。

我继续做着我的早餐。

再看它,它还在,就一直蹲在门口。

我走近它,好奇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它的脖子下,长着一小片三角形的白毛。蹲着的样子,活生生像戴着白色三角餐巾规规矩矩坐在那里等待着开饭的小食客。

我不禁笑了起来。把我家猫的猫粮分了一点,放在盘子里,端到外面去喂它。

它很高兴,转着圈来蹭我。我躲避着它,怕它不干净,带着细菌或者跳蚤之类的。

此后,它就隔三差五地会现身。

这天,我刚打开门喂它,它就挨挨擦擦地挤进门来,一点都不认生和害怕,尾巴竖得高高的,在屋子里到处巡视,仿佛这里是它的领地一般。

我正在感叹,这真是一只猫届“社牛”。

紧接着,我就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嘶吼声。我家的原住民,一只叫“雪球”的银渐层美国短毛猫发现了它。“雪球”脑袋贴地,躬起了腰身,对着小黑猫一阵死亡凝视。

我有些紧张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场面僵持了片刻后,小黑猫开始萌生了退意,悠闲地转了个圈,不是害怕,而是用不着跟你一般见识的姿态悻悻然离去。

为了我家猫的安全起见,我自此就时刻记得随手关门了。于是,一白一黑,一大一小,一家一野两只猫就时不时隔着厨房的玻璃门开始了他们长久的拉锯对抗。

有时候,两只猫隔着门,双方拉直了身子,伸长了利爪,剐蹭得玻璃“咯吱”作响,进行着一场虚拟互殴;有时候,就静静地坐着,互相瞪眼,彼此交战着不可见的胜负。

我当然是站在我家猫这边的。但每每看到小黑猫围着白色三角餐巾贴着玻璃门坐着,一副规规矩矩等待开饭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给它吃点什么,谁能忍心拒绝这样一只乖孩子模样的小猫咪呢。可我家猫的耳朵却似乎是装上了雷达,我刚发出一点开猫粮袋子的声音,它就会适时地出现在某个角落,用两只大眼睛幽怨而不可置信地瞪着我,好像,我是那个在做亏心事的负心人。

就这样,很长一段时间,无论何时,每当我在厨房里,一扭头,总是能看见那个围着三角餐巾的小黑猫在屋外隔门端坐着。我也不知道它在这里等了我多久。我走近,它就用头贴地蹭着门框,或者躺倒翻滚,向我殷勤地示好。门口猫粮我给得充足,猫粮旁边就是一大碗水,显然,她要的不是吃喝。那它是想进来吗?我犹豫着。

朋友问我:你是想收养它吗?

我犹豫着说:并没有。一个它没达到宠物猫的颜值,一个我家原住民不接受。还有,我怕……

朋友说:怕什么?

我说:它毕竟是野生的,流浪惯了的,我怕它来了又去。

朋友说:那你让它进屋就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狠心点。

我想了想,表示同意,说:好吧。

门口偶尔也会出现一只小老鼠或者小鸟的尸体,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小黑猫送来的,但我看到过它在草丛中跳跃,然后地上就会有小鸟的羽毛散落。我心下稍安,觉得,就算它离了我,也不至于活不下去。而我家的大白猫则不然,食物不对胃口都是不吃的,已然离不开人类的豢养。

日子就这样过着。只是每当我看向门外的时候,那个小小的黑影,我害怕它不在那里,又害怕它总是呆在那里。

终于,天气越来越冷,冬天到了。

有天一大早,我开门,发现地上已经积下了厚厚的一层雪。门前有一串动物的小脚印,不知道是不是小黑猫留下的。

我给小黑猫准备了吃食,却没看到它的身影。一直等到外面的食物都冻上了,小黑猫却还是踪影全无。

我开始担心着,这么寒冷的天,不知道它是否安全,在哪里抵挡这北风和冬雪呢。

小黑猫似乎是消失了。

这天,我去街角的信箱拿信,隐隐约约听到几声猫咪的叫唤声。我定睛一看,一个小黑影驻足扭头,我心中大喜,是它!我试探着走近它,叫着我曾经给它起的“Black ball”的名字。可离开了那个小小的院落,它似乎既不认识我也不相信我。我急切地自证道:是我,是我!一厢情愿地想唤起它的记忆。

可除了一迭声地说“是我”两个字,我却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多说的。跟它提我就是门里的那个人——它曾经费尽心思都想进来的那个门?还是说我曾经予它有一季的饲养之恩或者彼此有过信赖的情意?它丝毫没有让我靠近的意思,有着所有野生动物都具有的警觉性,它消失的速度之快让我都有些是不是产生了幻觉的疑惑。我看着地上的小脚印,一会懊恼着,怎么换了一个场景就不认识我了呢;一会又自我安慰着,它这么绝情,或许它真的只是与我 认识的那个小黑猫长得雷同而已,毕竟,猫咪类似的也很多。

四周空空荡荡,我茫然地站在雪地里,心里五味杂陈,好像那个被抛弃的人是我。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它。虽然,我在厨房里做早餐的时候,还是会时不时地望向玻璃门外,仿佛那里依然端坐着一只脖子上围着白色三角餐巾的小黑猫。

猫懂不懂人的世界,我不知道,但我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精打采,充满了若有所失的空虚和惆怅。

谁在谁的生活里,谁又走过谁的生命,猫一样地存在过,又猫一样地离开呢。

 

 

 

原载2024年11月7日《世界日报》家园版,《世界日报》改名《我失去一只猫》,并有所删减。

 

 

 

 

散文《夏日农场之梦——俄勒冈水果采摘季》

钟梅(钟梅西)

 

每年五月中旬前后,白昼越拉越长,雨水渐渐减少,随着田野里的草莓从青绿中泛出第一抹嫣红,预示着美国俄勒冈州大波特兰地区一年一度的水果采摘季拉开了序幕。

在我小的时候,所有吃到的东西都是买来的。所以,我童年的一个大梦想,就是可以坐在桃子树上吃桃子,坐在苹果树下啃苹果,挨着梨子树吃梨子,在萝卜地里拔萝卜,吃在地里长熟的番茄和西瓜……,并且,知道所有这些蔬菜水果家的模样。

多年以后,俄勒冈的农场帮我实现了这些童年梦想。

“六一”到来的时候,草莓完全成熟了,惹得人起了稚气之心,会顶着大太阳挽着篮子去摘草莓。草莓有的躲藏在叶子中,有的探出田垄。采摘的人,脸蛋也被晒得红红的,有着拣拾宝石般的惊喜与快乐。这个时候的农场,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孩童般的气息。

应该没有比草莓更不设防的水果了。大大一颗,洗干净了就可以放心地一口吃下去,然后就是满口酸酸甜甜的果汁四溢,对于不喜欢剥皮撬壳的懒人们来说,草莓算得上是水果里最善解人意的长法了。

俄勒冈的农场,生长着有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两种草莓Hood Strawberry 和Totem Strawberry,但对于这种保存、运输都不易的水果来说,离草莓最美味的距离大概取决于你离农场的距离。

才见草莓垄头空,又有樱桃枝上红。

六月过半,樱桃就开始登场了。樱桃在中国翻译成车厘子,莫名的贵。可俄勒冈是产地,自己去樱桃园的树上摘,如同给农场主做了一件好事,既帮助农场解决了昂贵的劳力问题,又能享受助人为乐后极其友好的价格,算得上人生中难得的圆满之事。

俄勒冈有许多经典好吃的樱桃品种, 诸如Bing, Rainier, Sweetheart和Chelan,都是非常受欢迎的品种。其中,Bing同时也是美国市场上最常见、销售最多的一种樱桃。暗红色的表皮散发着如同玛瑙一样的光泽,果实硕大,果肉脆而多汁,是1870年由园艺师Seth Lewellin和他一位名叫Ah Bing 的中国工头在俄勒冈研发培育出来的,所以,就以工头“Bing”的名字来命名,翻译成中文名字叫“冰莹”,好听又诗意。而另外一个深受大家追捧的品种是Rainier,嫩黄中带点粉红,香甜到“水果糖”这个词都有了字面上的意思。

如果说草莓有着孩童般无邪天真的特性,那樱桃的美好便如少女般甜美可人,不然巴脖罗·聂鲁达不会用诗一样的语言来说出这样的情话:我想对你做,春天对樱桃树做过的事。而对于画家们来说,樱桃与草莓作为同一季节的水果,总是会相生相伴地出现在他们的画作中。也许樱桃与草莓都有着迷人的色泽,而如何表现这同一色系的差异性是画家们乐意去挑战和展示的画法和技巧。当然技法的高超之外,十七世纪比利时画家奥西亚斯·贝尔特(Osias Beert)的画作《静物:瓷碗中的樱桃与草莓》尤为有名,其意像寄托了画家宗教一般的爱恨,樱桃和草莓的甘甜多汁与饱满生动,被认为是天堂中的水果,因而象征着人类的灵性和灵魂。我虽然喜欢这诠释,但在领略完了画作的艺术价值后,会不合时宜地额外再担忧一下这些水果们的命运,画家在描摹完了以后会把它们当做真正的“早餐”吃掉而不是扔到垃圾桶里去吧,毕竟,它们不仅是好看的,也是好吃的。

短暂的樱桃季之后,等待出场的轮到了蓝莓。

蓝莓在营养学谱系中有着超前排名和清淡的口感,自然,也是减脂健身者的标配水果。一个普通的冰激凌或者什么甜点,点缀上几颗蓝莓,立刻就有了坐地起价的资本,格调似乎立刻高大文艺了起来。但在俄勒冈,也许是适宜的气候和土壤, 遍地的蓝莓农场,足以让吃蓝莓的量词可以从“颗”变成“盆”,吃得多了,简直有一种实现了反向富贵的满足感。

微风轻轻拂过山野里的农场,蓝莓在枝头微微地摇晃,穿梭在农场里的我手指拂过这些果实的时候,已然知道,哪一颗已经熟透了,哪一刻正在委顿下去,而哪一颗正值鲜衣怒马的青春华年。我会来不及似地挑一颗饱满的正值好年华的蓝莓,体味它在嘴里爆浆的感觉,这是它在十个多月的蛰伏之后爆发的巨大能量。

有时,我也会把它们摊开在手掌心中凝视,只不过是一粒小小的的果实,需要大自然多少个日夜的滋养,多少雨露的滋润,多少细胞努力工作和分裂,才可以在果实成熟得刚刚好的时候被这样捧在掌心里,然后,以食物的方式将它聚集的能量传递给我,完成大自然对人类生命宝贵的馈赠,同时还伴随着一种新鲜而热烈的口感而迥异于菜场里、超市里那些恹恹的果蔬。

蓝莓的狂欢之后,酸甜多汁的桃子红了,在枝头坠下来累累硕果。

小时候看《西游记》,记得桃子是少有的能够进入天庭作为餐风饮露的神仙所青睐的极品,是前面会冠以一个“仙”字的水果。但这似乎还不够,神仙们还会以桃为主角专门开一场群神共赴的“蟠桃会”,而随后偷吃了这些仙桃的孙悟空立刻就有了大闹天宫的力气和底气。毕竟,连入门级三千年一熟的的桃,人吃了都可以成仙了道,体健身轻,至于那些六千年和九千年让人可以霞举飞升、日月同庚的仙桃都不知道给这猴子偷吃了多少呢。

最仙的水果之后,苹果,和梨子跟脚就到,最后压轴的水果是葡萄。

曾经我院子的角落里种过一株葡萄。当春花渐次开放,姹紫嫣红的时候,葡萄却如一位入定的老者,依旧春心不动,犹似枝藤枯,似乎听到春消息的反应要慢一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晚熟的特性适合入酒,从太平洋和哥伦比亚河谷吹过来的暖风让全俄勒冈州布满了大大小小上千的葡萄园和酒庄,其中威拉米特谷(Willamette Valley)出产的黑皮诺(Pinot Noir)葡萄酒最为有名。

可以说,没有一个俄勒冈人能够绕得开葡萄酒庄。且不说那些历史传承深厚、声名赫赫的大酒庄,一些有着独特风格的小酒庄也在用他们的佳酿酿造着属于俄勒冈人的风格迥异的个性滋味。

Bertony Faustin 是Abbey Creek Vineyard &Winery的经营者和酿酒师。他也是俄勒冈州的第一个黑人酿酒师。当人们打开他的红酒瓶上的橡木塞时,意味着人们将开启对葡萄酒的刻板印象的改变。Faustin曾是一名麻醉助理师,2008年他和妻子从开始了他们的酿酒师生涯。他们所制造的葡萄酒搭配从巴西进口的De Cabron辣椒酱系列,可以补充和平衡葡萄酒辛辣、甜蜜和烟熏的口感,令人回味无穷。他们还制作了一部电影《红白黑》,这是一部关于俄勒冈少数族裔酿造师的独立纪录片,分享自己和其他少数族裔酿酒师的故事。

Remy Wines的主人——Remy Drabkin是一名女同性恋酿酒师,她联合创办了Wine Country Pride活动,用来为LGBTQ奖学金筹集资金,同时为葡萄酒行业注入不同的声音元素。

俄勒冈湛蓝的天空下,成片成片的葡萄林在山丘间蔓延,随着地势波浪一样地起伏着。坐在威拉米特山谷某个酒庄里的人们酒杯叮当作响,紫红的液体在晶莹的玻璃被中摇荡。不远处,一颗年岁日久的大橡树下悬挂着的一个橡皮轮胎制作的秋千也在旷野的风中慢悠悠地晃动着,一切都让人意兴荡漾。

葡萄,果供吃,酒供喝,这应该是最让人回味无穷的水果种类吧。

九、十月过后,热闹的水果大戏敲起了谢幕的鼓点。几场萧瑟的秋风秋雨之后,树枝清空了关于夏日的记忆,农场也如同落下帷幕的舞台,变得空旷而寂静。离场的我等待来年的春风又起,与它们再赴一场关于童年记忆的约会。

或许,这些位列仙班的水果,大概是因为它们让人动了返老还童的赤子之心才是它们异于寻常的仙术吧。而俄勒冈广袤的原野,大大小小的各类农庄,也包容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追寻自己梦想的每一个人,并让他们美梦成真。

 

(发表于2024年8月4日《星岛日报·美利坚见闻》星期天版)

 

 

 

 

散文《听觉故乡》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二十一期征文

《听觉故乡》

 

作者:钟梅

 

    那个时候,我正独自坐在在美国西北一家叫“湘聚”的华人餐馆里吃饭。从餐馆的名字就可以知道,这是一家湖南菜馆。隔壁一个大桌子,一群人围坐着,吃得热闹,很容易就可以分辨出他们的湖南乡音。

    我没有扭头看他们,但分明能感受到他们的快乐:在这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吃着家乡菜,讲着家乡话,味觉和听觉一脉贯通,连欢声笑语里都沾染着湖湘之地火辣辛香的味道。

    我默默地吃着饭,想着,我的祖籍也是湖南。

    我父亲出生的地方,有一条著名的河流经过,家家户户都以土法制作鞭炮为生。后来祖父为了生计,带着一家人来到了当时九省通衢的武汉,在开埠通商活跃的汉口汉正街租下了一个门面,开始了在他乡的经商之路。随着生意越做越大,望不见的,是越来越渺小的故乡;听不到的,是越来越遥远的乡音。

    父亲自然没法跟我们用他的家乡话交流,就算偶尔说几句,我们也是听不懂的,所以,后来他单单只跟他的父亲待在一起的时候才说方言,呕哑嘲哳的发音里藏着外人听不懂的乡情密码。被语音隔离的我,自然觉得那个“湾过了几道湾”的河流流经的土地,是属于他们的,与我并没有多大关联。但那个时候,我并不会感到有什么难过,我学的是普通话,只觉得他们说话土。

    祖父死的时候,葬回了故乡的山坡。

    那是我第一次踏上父辈的故土。印象中,满眼的山茶花,有洁白的,也有嫣红的。开在山丘里,开在崖壁上,漫山遍野,不给人认识别的花的机会,只有夜晚的烟花除外。

    父亲带着我去走访了他的长辈,他们叽叽咕咕地说着、笑着、流着泪,应该是与祖父有关、与他的童年有关的话题吧。

    我待在一边,不用说话,很轻松。

    父亲尝试着想教会我当地一些简单的客套话,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我既不感兴趣,也不愿意与他们吐出同样的发音。父亲也只得叹了口气,摇头作罢。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是幸运的,有方言的故乡才是一个完整的故乡,不像我。

    父母在不同的地方辗转,我就在不同的地方成长,我没有属于我的地道的故乡和方言。

    当我回到我生活过的城市,出租车司机会试探性地问我:“你不是本地人?”

    我说:“我是。”

    “可你口音不像!”,出租车司机最是能通过口音鉴别乘客的来龙去脉。从不好的角度揣测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可以为绕路做点儿铺垫。

    我“呵呵”笑着,直接告诉他怎么走可以多快好省地抵达我要去的地方,同时又有些怅惘,我成了我生长过的城市的异乡人。

    当各种同乡会流行的时候,也是我比较纠结的时候。我是哪里人,我来自哪里,我不能开口就是证明,我需要解释,需要费更多的口舌。

    现在,我大部分时候说的是英文,是我熬更守夜硬塞进脑子里来的一种语言。所以,这种当成知识来学习的语言,无论我说得有多么流利,它都只会存在于我的脑子里而不是我的血脉里。自然,航空公司把飞机逃生门附近的那个座位,只会也只能留给母语者。语言在生死关头,已经脱离了语言的范畴,变成了身体的一种本能,就像我们生来的哭声。这个时候,我看着那些不愿意去中文学校的华人的孩子们,想着,这是多么让人无奈的一件事啊。他们和他们的父母,是一家人,又不是一家人,而我们和我们的父母,何尝不是这样的呢。

    卡夫卡说:人的根早已从土地里拔了出去,人们却还在谈论故乡和回归。

    我有点害怕我会觉得这句话说得有道理,因为这会让我觉得忧伤。很多人既已失去了故乡,就不想再失去关于故乡的听觉记忆吧。

    现在,大部分的时候,我的喜怒哀乐只属于现在。但,父亲和祖父的乡音在周遭响起的时候,我还是有一种亲切而恍惚的感觉,仿佛我又回到了那个开着漫山遍野山茶花的地方,我的祖父,我的父亲,还有跟他们说着同一种方言的人们,他们的乡音连同他们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走路发出的足音,都会在我的耳边经久来回。

    我没有想起他们已经很久了,也许,会越来越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