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再见, 2024》

作者:李莉

 

         伴随着浓浓的节日气氛,2024,到了尾声。又到了回首的时刻。

    这一年,远方的亲人都安好。每周一次的越洋电话,听到父亲清亮的声音,就明白了幸福的含义。还能求什么呢?老父亲九十高龄,尚能出门旅游,坐着轮椅到处逛,尚能大口吃肉。还能求什么呢?

        这一年,悟到:和成年儿女相处,不唠叨,不告诫,只享受陪伴。做顿好吃的,一起去远足,享受温暖的阳光,看他们健康快乐地过日子,就好了。儿女大了,有自己的人生,不再让自己的期许绑架他们的生活,也解放自己。彼此都自由着,是最好的状态。

        这一年,每每拖着疲惫的身躯去芝加哥(Chicago)湖畔一所美丽的学校去上班。到了班上, 看到孩子们充满童真的笑脸,望着那一张张粉红圆润的面庞和一双双专注而充满自信的眼睛,顿觉神清气爽。春天到了,带着中文班的孩子们到户外写诗。那个叫贝乐磊的调皮男孩儿,写出了这样的诗句:花瓣飘落,如同柔软的贝壳在空中跳舞。多美的意境啊,这才是没有被尘埃遮盖的纯净的灵魂该有的样子。被甜到了!

        这一年,读了几本养心的书,舞台上塑造了几个人物,交了几个同道的新朋友,觉得挺富足。

        探索艾丽丝·门罗的小说世界,在瓦尔登湖(Walden Pond)畔沉思,静静地享受着心灵的滋养。一点点地揣摩,一点点地接近人物,灯亮了,舞台上人物活了起来。喜欢这个过程,一点点地开悟,如同花开,今日开一个花瓣,明日开一个花瓣,最终迎来花朵的绽放。这个过程让人快乐。去波士顿(Boston)几日,遇到同道的新朋友,聊写作聊人生,觉得世界上终究还有心灵相通之人,心里感动着。

    这一年,又逢大选,我却选择了远离政治。虽不能完全避开,但我选择了尽可能地少关注那些喧嚣。还是两个人都不喜欢。前两次大选,我也是两个候选人都不喜欢,但为了表明自己更不喜欢谁的态度,我还是咬着牙投了票。今年依然是纠结到最后一刻,最终两害相权取其轻, 投下一票。如今,形势已明朗,我只有这个国家祈祷祝福。不过,我对美利坚依然有信心,相信有制度如斯,任谁也不会折腾到哪里去。

        这一年,我要特别地谢谢我最亲爱的狗狗小花同学!春天的花开,秋天的落叶,冬天的雪,一年四季,你陪我走过。清晨,迎着朝阳,我们在院里漫步,一起享受着花开花落,享受着鸟语花香。有时候,我们也各忙各的,互不打扰。我练练台词,读读诗,你呢,则是一会儿快乐地跑跑颠颠,一会儿驻足听听鸟鸣,闻闻花草。我们就这样每天陪伴着走着,度过了清晨,走过了四季。你让我懂得了陪伴的意义,你让我不负晨光,领略四季的美好。谢谢你,我亲爱的小花!

        这一年,没有大事儿,只有点点滴滴。爱平静的日子,让自己的生活做减法,尽量地简单。放空了自己,心里静了,才能思索,才能真正地看一看,想一想,才能面对花开花落,生出欢喜来。

 

2024年12月31日

原载《世界日报》

 

 

 

 

 

 

 

散文《风中的百合》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二十一期征文

《风中的百合》

 

作者:李莉

 

    夏日微雨后,晓风轻拂,房前的一池百合花随风舞动。我附身亲吻那柔软的花瓣,嗅着淡淡的花香。我轻启花剪,剪下一枝盛开的花朵。花丛中,我直起身,暮然间,看见母亲沿着路边开满鲜花的小径向我走来。母亲穿着那条她最喜爱的月白淡兰碎花没膝长裙,柔软的青丝在风中轻轻颤动,眼睛里闪耀着晶莹的光芒,她微笑着,步履轻盈地向我走来。我顿时满含泪水,手捧着那枝美丽的百合花,向母亲奔去。我惊喜地叫道:妈妈!母亲笑吟吟地看着我,接过我手中的百合花。我拉着母亲的手,那手柔软而温暖,我们坐在路边白色的鹅卵石上,我偎依着母亲,母亲紧紧握着我的手,静静地听我诉说。

    妈妈,那一年你匆匆离去,把巨大的悲伤留给了亲人。妈妈,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懊恼。大学最后一年到北京实习,十月份实习完毕,我坐火车回学校。火车经过家乡,不知是一种什么心情使然,我没有下车。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催着我赶路,但我没有下车。后来姐姐告诉我,那段日子你天天念叨着我什么时候回家。听了姐姐的话,后悔的泪水打湿了我的心。因为那年寒假我去了深圳叔叔家过年,没有回家,再见时,你已是弥留之际。妈妈,原谅我年轻不更事,未能体会你翘首以盼的心情,竟然过家门而不入,而致终生遗憾。

    妈妈,我还想告诉你,我读了父亲写的传记,里面写到我初中得肾炎的那段经历。爸爸写到,整整三个月,你每三天骑自行车带着我去看一次中医,你每天给我熬中药,因为医嘱我不能吃盐,你还得给我另外做饭。妈妈,对于这段经历我是有记忆的,我记得你吃力地蹬着自行车的身影,记得房间里飘荡着的药香,也记得你为了给我做一顿不能放盐却要有滋有味的饭菜煞费苦心的样子。妈妈,在你的精心照料下,三个月后,我的肾病竟然痊愈,可你却累病了,得了严重的高血压病,而最终你是因为高血压病离世的。妈妈,你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健康,自己却耗尽了气力,离开了我们,甚至不给我们报答的机会。想到这些,我便泪水涟涟,心痛不已。

    妈妈,在自己有了儿女之后,我才懂得了你。生女儿时,钻心的痛阵阵袭来,我的耳边传来医生天使般的声音:要不要打麻药?我如同遇见救命恩人般立刻答道:要!而当我看到女儿玫瑰花瓣一般娇嫩的面容时,我的心都融化了。那一刻我便明白,从此她将成为我的一切,我要一生一世守护着她。妈妈,在医院的床上,我想到你,我想到你在生我的时候没有用麻药,你该是受了怎样的苦痛。而你又是怎样将短暂的一生都献给了孩子,你为孩子们的每一步成长操碎了心,而当孩子们长大成人远走高飞后,你的心又被长长的牵挂揉碎。

    那年我去上大学,跟着一个老乡,路上走走停停,快一个星期才到学校。熟悉新环境,认识新同学,待渐渐安静下来,才开始写家信。家信在路上也要走一个星期,才到了你的手中,这时我离开家已是半月有余。

    “看一次哭一次。”你后来告诉我。我不记得信中写了什么,大约是写路途之不易,海风的苦涩,迷茫的心情吧。那时的通讯不方便,孩子走了就如断了线的风筝,很久才听到一次讯息。那漫长的等待长长的牵挂啊!

    妈妈,去年我回家看了看。因为疫情,我五年没回家了。我们去济南的墓地看了你,为你献上一束百合花,和你说说话。每次回去,我都会去看你。墓地在山上,以前父亲每次都上去,可是最近两年他腿脚不行了,爬不上去了。妈妈,你在那里过得好吗?钱够花吗?生病时,要记得吃药;天凉了,要记得多加件衣服哦!妈妈,你知道吗?你刚走那会儿,爸爸的天都塌了。一直以为爸爸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走了以后,我们才发现你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妈妈,是你的温柔善良和坚韧撑起了一片天。

    妈妈,你还没见过你的外孙恩恩和外孙女妮妮呢。有时候,我会给他们看你的照片,给他们讲他们的姥姥是什么样子。我跟他们说,他们的姥姥这一生过得很辛劳,可是姥姥很爱美很爱生活,在刚刚兴烫头发时她就烫起了时髦的头发,她也喜欢穿漂亮的衣服,姥姥在阳台上种了很多花,有牡丹,还有她最爱的君子兰,姥姥做的手擀面是天下最好吃的面,过年时姥姥做的枣花馒头可好看了,小时候姥姥给我们做的过年穿的碎花衣裳羡煞了小朋友,姥姥是天下最温柔最善良最爱美最爱生活的姥姥。

    妈妈,我是不是太罗嗦了,一直说个不停,你还在听吗?你别急着走啊!我还想带你在院里逛一逛呢。叫妮妮和恩恩带路,咱们就沿着这条开满鲜花的小径向前走,见到的邻居都打个招呼。以后我还要带你到城里,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看花看草看不一样的世界,最主要的是看人,看外国人。爸爸每每说起,那年他带你去北京,在颐和园,你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就一直跟着人家走,一直盯着看,看不够。妈妈,现在你可以看个够了。

    妈妈,你这是要走了吗?妈妈,我舍不得你走!下次百合花盛开的时候,你再来看我好吗?妈妈,到时候我要把满园的百合花都献给您!妈妈,你就是那美丽圣洁的百合花啊!你就是那风中摇曳的永远在我心中绽放的百合花!

    妈妈,你别走…我梦中醒来,枕边一片潮湿。

散文《凯琳》

李莉

             我到家附近的信筒寄信,碰到凯琳正朝我这个方向走来。

            凯琳是个老太太,很老了,头发全白了,腰也弯了,皱纹像一团待梳理的乱麻爬满了她苍白的脸和细长的脖颈,脸上和手上裸露着青筋和老人斑。她到底有多大年纪了呢?从形容来看,一百岁都有了吧?可是,她走路还健朗,说话声音还很清亮。记得一年前,我在后院的公园里跑步,伴随着一阵烧烤的香味飘来一个清脆的打招呼的声音。抬头一看,是凯琳!她正在阳台上用铁钳子翻腾烤肉呢 ! 老太太不服老,也很会享受生活呢!

            那么她到底有多老了?有一次,也是在寄信的路上碰到她,我和她聊了两句,不知怎么就有一种冲动,想打听一下她的年龄。我说:“凯琳,您大概上八十了吧?”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谁都知道,在国外问女人特别是老女人的年龄是一大忌讳。

             还好, 凯琳没生气。她只是惊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略带不屑地冷笑了一下:“八十?没错 ! 八十多一点儿一不过只多一点儿 ! ”

             这会儿,这位八十只多一点儿的老太太向我走来,我们越来越近了。

     “嗨 ! ” 我先打招呼。

       她没答理我,却忽然朝路边的草丛弯下腰去,然后慢慢直起身来,对我说: “多好的天气呀!” 同时将手里的一撮草给我看,并说道:“你看我在做什么?”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说,看我多无聊,竟然拔起了地上的草。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只好笑笑,把话题岔开了。我问她昨天独立节怎么过的?她摇摇头说:“没什么好过的,老了,在家呆着 ! ”

            我试图安慰她, 便说:“我们前天去了芝加哥城里参加食品节活动,后来看焰火。昨天也是哪里都没去,就在家呆着。”

           “你喜欢吗?” 她问。

             我知道她指的是食品节和焰火,便回说:“孩子们喜欢 ! ”

          “这就好! 孩子们喜欢就好 ! 我们只能尽可能地满足孩子们的要求,我们自己已经不重要了! ” 凯琳突然激动起来,发表宣言似地说。说完,她勾娄着背,向前挪了两步。

            七月是芝加哥最好的季节,万里无云,不冷不热,天气好极了。老太太穿了件没膝的天蓝色碎花长裙,外罩白色小褂,脚上蹬了一双黑布鞋。一抹红唇镶嵌在她那棱角分明的老脸上,柳丝一样细软的白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阳光下的老人,显得那么孤单。望着她,我心里酸酸的,于是决定陪她走走。

             我和凯琳其实不熟。一点都不。虽然我们两家住得挺近,就四五个房子之隔,天好的时候,在路上会碰到,但基本上只限于打个招呼,像今天这样陪着她走走还是第一次。

             天挺好,风和日暖。我搀着老太太,随意聊着天。我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她的丈夫病好些了吗?两年前,一次在公园里,我碰到正在遛狗的她的女儿安娜。安娜告诉我,她爸爸得了老年痴呆症,有一天自己跑出去,被警察护送了回来,这之后她和母亲不得不把他送到有专人护理的养老院。再见安娜,问及其父亲情况,她总是摇头说:哎,能怎么样呢?有时候真希望上帝能把他带走! 可是,我有一阵子没见到安娜了,心里着实有些惦念老人家。

           “我的丈夫?” 老太太听了我的问话,眼睛陡然黯淡下来,脸上显出极其悲伤的神情。她轻声回答:“他已经走了。”

             我大惊,赶紧上前接住她就要瘫下来的身体,紧紧拥抱了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 ” 我非常抱歉勾起了她的伤心事。我很愧疚,整天为了琐事儿忙碌,邻人离去都不知晓。

             “那天我去看他,他看上去还很好。我陪他说了会儿话,还亲吻了他。我对他说: ‘亲爱的,你等着我,我很快还会来看你!’可是那天晚上他就死了!” 老人说,声音里浸透了悲伤。

            “对不起! 对不起! ” 我再次拥抱了她。

            “哎! 有什么办法 ! 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要是指着你说,到你了,你就得跟他走 ! ” 凯琳操着听天由命的口气说。

             我搀着凯琳又往前挪了几步,就走到了她家的车道上。车道上有些小虫子在爬来爬去。嗯 ! 嗯 ! 嗯 ! 她喘着气,连着踩死三个爬虫。“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 ” 她恨恨地说。老太太的做法让我感觉一阵不舒服,于是我说: “你到家了,我得去寄信。再见吧!”

           “你看这花好不好看?”她突然指着门口的花说,全然没听见我的话似的。

             门口摆着一个长方形乳白色雕花的花盆,里面种着红玫瑰。 “哎呀! 真漂亮 ! ” 我由衷地赞叹着。红玫瑰不稀奇,稀奇的是老太太的这一池红玫瑰的与众不同。这池红玫瑰特别的娇小,花咕嘟错落有致,有一种特殊的别致和风雅,看了让人心生爱怜。凯琳见我真心喜欢,便滔滔不绝地讲起这花盆和花是怎么来的,她怎样照顾她的红玫瑰的,多久浇一次水,多久剪一次枝等等。我看不到老太太讲话的尽头,就找了个空档,欲抽身告辞,可就在这当口,门开了。

          “进来坐坐吧,我这房子不大,但很干净!” 凯琳说。不容我犹豫,老人已把我拉进了屋,我也只好进去坐坐了。

       房子的确不大,只一层,两房一厅。确实很干净,没有一处不齐整,没有一处有灰尘。老太太迫不及待地领我参观她的房子,桌椅板凳花草树木厨房厕所一一介绍过来。 对于岁数八十多一点儿的老人,不可避免地, 屋里的很多物件都是有来历的。

      “这是三十年前我在芝加哥的一家古物店买的!” 凯琳指着那张带拐弯扶手的乳白色雕花座椅对我说。

      “这是我和丈夫结婚时置办的,有六十年了吧。” 站在米黄色的镶着马赛克图案的茶几面前,老太太不免睹物伤人。

      对着那张古老的已经开始掉漆的朱红色的餐桌, 凯琳叹了口气说:“我丈夫活着时,我们就在这个桌子上吃饭 。”

            看完了家具,老太太开始给我介绍墙上的照片。她指着其中的一张镶在木制的相框里的照片说:“那时候,我是女人 ! ”

            我说:“现在也是。”  

             她不屑地撇撇嘴。照片上的女人很漂亮,像三四十年代的电影明星。她头发俏皮地卷曲着,大眼睛很有神采,身着淡绿色的无领夏日罩衫,脸上涂着嫩红的胭脂,神采看上去有些像费雯丽。相片有点旧了,上面刻着一个名字,她说那是她婚前的名字。

             参观完了客厅,她带我看她的卧室。 卧室不大,但被子叠得平整,床边搭着淡黄色毛毯 ,床头上高高堆放着粉红色的大枕头和装饰枕头。衣橱旁摆着一架老式缝纫机,她告诉我她经常自己做衣服。衣橱门拉开,露出许多花红柳绿来:天蓝色的镶了繁琐的金色花边的长裙;粉红色的胸前绣着精致图案的小棉袄…… 每件衣服,都记载着曾经的华丽岁月。凯琳随手拣了两件带精致锁边的裙子对着身子比了比, 一个皱巴巴的老太太便藏在了一堆鲜艳里。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把裙子又放了回去,然后带我去了浴室。

            浴室的梳妆台上摆着各色香水和洗浴用具,衣帽钩上挂着粉红色浴巾和浴帽,空气里充盈着撩人的诱惑。老太太从衣帽钩上摘下粉红色浴帽戴上,然后对着梳妆台上的大镜子照了照,镜子里出现了一个美丽而性感的少女, 带着迷人的微笑。

            “你看我像不像……”她表情羞涩,嘟囔着。 她好像提到一个名字,可我没听清楚,正想问呢,她却突然不耐烦地扯下了帽子,将它挂回了衣帽架。这时她的表情里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凄凉和寂寞。我有点受不了这种沉重了,逃也似地离开了浴室,回到客厅。

             哎 ! 总算参观完了, 可以走了! 我舒了一口气。可是,这时凯琳及时地将一把藤椅推到了我面前。于是,我便不得不坐下来,听老太太唠叨起她的家世和人生。

           “那会儿我还很年轻,和丈夫带着五岁的女儿玛格莉特从古巴来到美国。开始什么都没有,后来就有了房子。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顺利,这都得感谢上帝!” 老太太自豪地说。

             然后,她说起了她的父母亲。她说母亲很漂亮,有着金黄的头发和湖蓝色的眼睛。母亲因为喜欢自己的房子,一辈子哪儿也不去。她说她现在的房子就跟她母亲在古巴的房子很像。“你看那个,我母亲家也有。”她指着挂在门檐上方的披着长发留着胡须的耶稣画像说。

             我随口问,你父亲以前是做什么的?她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来,急得直拍脑门:“哎呀,人老了,有什么办法 ! ”

              我正要换个话题,她却突然大叫了一声:“商业管理 ! ” 然后得意地笑了。

             还谈到她的两个女儿,大女儿玛格莉特和小女儿安娜。“这两个女人是完全不同的动物 ! 玛格莉特会耐心地等着我穿戴好了,然后带我去看电影。安娜就不一样了,有时我打电话搅扰了她,她就冲我吼:‘你不要再烦我 ! ’” 老太太提到安娜就生起气来, 她陡地站起身,背着手,疾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搭讪道:“安娜的脾气好像不大好呢 ! ”

            “安娜!” 老太太的口气突然又平静下来,“她有时也来看我……”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自己的孩子母亲怎么抱怨都可以,外人却不能说一个“不”字的,不是吗?

             接下来,凯琳讲到她以前在古巴的生活,她讲得很凌乱,我听不大清楚。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卡斯特罗。 她突然怒眼圆睁,样子有点吓人。她说:“他是个很棒的动物,是不是?我告诉你他杀死了多少牙医 ! ”

            “他为什么要杀牙医?” 我问。

             她没回答我,只说:“我希望他活得很长很长。因为人生是一种折磨,特别是到老了。我要他受尽折磨 ! ”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恨卡斯特罗,她却避而不答,只一个劲儿地控诉。

            我听着她的控诉,礼貌地搭着话,可是终于还是坐不住了,于是趁她喘息之际,我起身告辞。

             还好,这次凯琳没拦我。她送我出门,又一次问我,她门口那盆玫瑰是不是很漂亮? 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她很高兴。她又说了一遍,那象牙色长方形瓷花盆是她女儿买的,但她把它打理得很干净。又说今天她还没浇水呢。

             说完她的玫瑰花,凯琳突然指着门口的一棵矮树说,她在那儿种了几株很漂亮的红玫瑰,可是被人偷了。她转头向右侧指了指,说那些盛开的玫瑰就是从她这儿偷走的。我很吃惊,我一直以为我们小区住的都是好人,谁会偷这点玫瑰花呢?再说,她指的那两家我虽不熟,也知道的,他们看上去也不像偷人玫瑰花的坏人呢 ! 我心想, 这老太太是老糊涂了 ! 谁知,她却突然宽宏大量起来,高声宣布道:“我也不会和他们计较! 怎么说呢,他们是坏人,你跟他们有什么好说的呢 ! ?”

              我无话可说,便笑了笑,转身离去。刚走两步,突然听到老太太兴奋地叫道:“飞机 ! ” 再看天上,正有一架飞机飞过。凯琳咪着眼睛望着蓝天,嘟囔着: “闷时,喜欢数飞机。有一天我数到十五架呢!”

             凯琳的话让我好心酸,可我不能再陪伴她。我狠狠心,加快了离去的脚步。待我寄完了信往回走,发现飞机已远去,老太太却仍然对着天空发呆。

    

                                                  

散文 《凤凰花开》

李莉

 

一、 初相遇

             那一年,我踏上了南下的火车。火车呼啸着驶出了家乡河北,过了黄河,经由上海,过境浙江,进入了福建境内。车外的风景渐渐地由广阔的平原变成了精致的青山绿水梯田。我打开车窗,任由温润的风吹抚着我的脸,将脸上的泪水吹去。坐对面的带我去厦大的邯郸老乡,掏出纸巾递给我,柔声问道:“想家了吧?” 我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远行,我怀揣着印着厦大上弦场的通知书,去追逐美丽而朦胧的梦想。心中有对未来的向往,也有面对新生活的惴惴不安。火车上,碰到了和我一样奔赴新生活的两位未来的同学——河北老乡欣和上海同学迪。后来,我们在同一间宿舍同一个课堂里朝夕相处了五年。

             火车拉着我们叮叮当当地驶进了厦门站。接下来的印象便是在厦大校园里了。正是凤凰花季,火红的凤凰花开得娇艳美丽。老乡带着我经过三家村,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介绍说,左边这条路通向我们的宿舍楼,中间这条路走下去便是海边,右边上去就到了我将就读的新闻传播系。

             我们向左转,经过男生住的芙蓉楼,到了女生住的石井楼下。下午时分,阳光下的石井楼群寂静而美丽。石井楼下则是热闹的人群,那是老生们在卖脸盆毛巾等日用品。在老生们热情的招呼声里,和红色塑料脸盆的映照下,我拾级而上,向我的宿舍走去。

             石井四410,这个我居住了五年的家,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打开宿舍的门,迎面碰上海上吹来的和煦的微风和海水潮湿的气息。往里走,右手下铺是我的床,我把行李放在床上,开始收拾整理,间或地和新来的同学打着招呼。 新同学来自五湖四海,除了火车上认识的来自河北的老乡和上海的同学,还有来自浙江、江西和福建的同学。 很快地,我便知道班上还有来自北京四川等地的同学。班上二十个同学,将一起共度五年时光,时光中将有欢乐,也有眼泪,有憧憬,也有迷茫。

             而此刻,和厦大初相遇的我,走到窗前,凝望着夕阳笼罩下的楼群和大海,心向着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敞开。

 

 二、 碎片

              三十年后,回首当年的大学生活,记忆化作了五彩缤纷的碎片,远远地飘来。

             念大二时,修现代文学课期间,常去图书馆看书,读了不少三四十年代作家的作品。出了图书馆,沿着逶迤的芙蓉湖小径漫步。芙蓉湖畔,垂柳依依,随风摇曳,荡起湖水阵阵涟漪,拂面而来的风吹来夜来香的气息,蝉声不绝于耳,人沉醉在夜的清凉和寂静中。大约受了郁达夫、戴望舒等作品中幽幽怨怨的情绪的影响,心底还荡漾着一丝忧郁。芙蓉湖畔,夜的私语中,诉说着悠悠的心事。

            后来,回国时去厦大,再访芙蓉湖,发现湖的一侧被打开,竖起了陈嘉庚先生的“自强不息,止于至善”的校训。放眼望去,湖上美景一览无余。惊叹之余,心底竟掠过一丝失望。此情此景,美则美矣,却失去了昔日芙蓉湖曲径通幽的意境,仿佛悠悠的心事被偷走了似的。

             阴冷潮湿的天气里,柔柔的微风,淡淡的月光,下了晚自习,有时会去芙蓉四后面的米粉摊吃一碗米粉。经营米粉摊的老板娘是位闽南妇女,矮个子,圆脸盘,大嗓门。她戴着花围裙,在破旧的厨房和简陋的矮小桌椅间穿梭忙碌,热热闹闹地和大家打着招呼。最爱肉丝米粉,美味的米粉汤,上面漂着肉丝和炝好的葱花,香味扑鼻而来。热热地喝下去,浑身上下地舒坦,一天的疲累尽扫而光。

             再回母校,徜徉在校园里,仿佛又闻到了当年肉丝米粉汤的香味,可是我没有刻意去寻找。校园里有了诸多变化,起了栋栋色彩鲜艳的高楼,想来那简陋的米粉摊已不复存在。即使存在,岁月变迁,人世迁移,做汤的人恐已失了昔日的淳朴,喝汤的人亦不复从前的心情,怕再难寻到那梦中的美味。如此,不如就把这和青葱岁月联系在一起的味道留在记忆里吧。

             有好事者起了一个泡茶团,在三家村贴了布告,诚邀相识的不相识的朋友一同到海边泡茶聊天。也去凑热闹,在海风吹拂的黄昏,长方形的枯木桌前,紫砂的茶具,茶杯如酒盅大小。学着闽南人喝功夫茶的规矩,泡第一遍的茶不喝,用来洗茶杯,第二遍的茶方可品茗。伴着茶香,聊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都成了朋友。聊的啥倒是不记得了,留在记忆中的是夕阳下海风吹来的阵阵涛声,此起彼落的人语声,海水的气息和香甜脆生的鱼皮花生的味道。

             打开信封,悄然落下三页纸。细细读来,体味着纸上的温度和诚恳。信来自厦大校刊《每周纵横》的主编。初到校刊作记者,写了一篇稿件,其中充满了愤怒夸张的言辞。主编信中悉心教导,稿件不是这样写的,要用事实说话,以细节打动人。要知主编不过是比我高一级的系友,对新手如此耐心指点,心生感动。主编的话我听进去了,写稿上也渐渐进益。后来,为学校的一次演讲比赛写了篇报道,因为细节生动,受到主编的肯定。

              班上同学约了一起去看海,大队人马,骑了自行车,潇潇洒洒地迎着海风,飞起来。一路的欢声笑语,和大海的歌声融成了一片。择处停下来,在沙滩上走走,挽起裤腿踩踩海水,清凉的感觉好舒爽。那是大一时的环岛之行。看照片,那会儿大家模样都很青葱,也很美。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经历世间风景无数的我们,回头看看,发现原来来处的简单青涩才是最美的风景。

             大清早四五点就爬起来,和同学一起和面准备饺子馅,然后大队人马前扑后拥着,抱着装饺子馅的盆和煮饺子的锅,端着用来吃饺子的碗筷,上了后山。一路披荆斩棘,爬石探路,半山腰处,寻到了一块平地。树木环绕间,放下家伙,包起来。没有擀面杖,就用可乐瓶。我是北方人,擀皮这种技术活自然要多做些,不过有绿树青山陪伴,干活不觉着累。热腾腾的饺子出锅,热热闹闹地吃起来,和着山风,和着友情,和着鸟儿的啼鸣。

              下得山来,发现两个同学不翼而飞,猜测他们可能走迷了路,大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欲分头去找。却见金童玉女穿花过柳笑吟吟地走来,大家如释重负,似有所悟,嗯,人家是故意落在后面的也未可知,都是我们自己瞎操心!

 

三 、点滴

             同学在同一个屋檐下,同一间教室里,相处了五年,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恍若在眼前。

              410宿舍里的周末夜谈会话题很多,可以聊八卦,也可以谈歌剧和古典音乐。聊高雅话题最擅长的是迪,她来自上海,自幼这方面的熏陶自然比别人多些。谈到激动处,唱上一嗓子也是有的,比如,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谈到兴头处,她便起身下床,对着窗外的月光,唱起舒伯特的小夜曲。

             宿舍里,流行过一阵子男朋友请客的习俗。谁交了男朋友,他必须给娘家人送礼,通过娘家人的面试。面试是假,趁火打劫是真,至今记得薇的男友给我们带来的好喝的粒粒橙,口感温润,味道甜美。以后再也没喝过那么好喝的粒粒橙,好怀念。

             军那道著名的“赛蟹肉”,至今记忆犹新。一日,她突然宣布,要做一道比螃蟹还好吃的菜。菜出锅,才发现那不过是放了姜和醋的炒鸡蛋!不过,味道还真好,那独特的味道让我生生记了半辈子,到现在我还常常如法炮制,做给自己和孩子吃。当然,也许真正令我魂系梦牵的并不是那赛蟹肉的味道,而是怀旧的感觉。

              有一阵子,我和琳疯狂般地每日赶在朝霞的前面去晨练。琳扎了一个马尾,身穿一袭红色的运动服,脚蹬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肩上背着书包,手上抱着一个篮球,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我们就这样健步如飞地向运动场奔去。曙色微露,照亮了我们青春的模样。

             和虹被称为“大林”和“小林”, 友谊从入学军训开始,绰号来自张天翼的童话《大林和小林》。多年后同学依然叫我“大林”,我喜欢这个称呼,觉得暖心。犹记得“小林”扎着小抓揪,穿着短裙的小女孩儿模样,而如今她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句话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前些日子,参加了一个云课堂的唱歌班,同在一个班里的我的厦大辅导员王老师唱了一首《阿哥阿妹情意长》,让我想起了欣。欣柔美的歌声在厦大建南大礼堂回荡,婀娜婉转,弯弯绕绕三十年,依然在我的耳畔回响。

             男生里,特别记得和文子的一次聊天。班上同学一起出游,在洒满了阳光的公园小径上,我和文子边走边聊。他突然对我说:“我喜欢考试。”

            “什么?”我望着其貌不扬、戴着眼镜的文子,惊诧道。

              莫怪我惊诧!这话如果出自超级学霸婷,或者学霸晖之口,我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我知道文子并不是酷爱学习的那种学生啊。于是,我问:“为什么?”

            “因为一考完试,我就知道该学什么了。”手划过路边的芭蕉树叶,文子认真地答道。

               哦!原来如此。这话说得挺有道理嘛!我们继续向前走,芭蕉树旁回荡着同学们的笑声。

              多年以后,回国和同学相聚,我讲了这个段子,大家听罢大笑。尔后,便都有些默然。同学鹏不无伤感地说:“其实,急性阑尾炎是可以治的,他是给耽误了。”

        文子,但愿天堂里也有考试,让你过足瘾!

 

 四 、老师,您好!

              新闻系是一座漂亮的二层小楼,小楼坐落在山坡上。小楼后面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树干粗大,枝叶须茎缠缠绵绵地伸展着。从山坡上往下看,是郁郁葱葱的棕榈树和盛放的三角梅,错落的红砖楼房掩映在其中。在这座小楼里,我们上了五年的专业课—我念的国际新闻专业当年是五年制,后来改成了四年制。

             八七年新闻系只有两个专业招生—广告专业和国际新闻专业,后来广播电视专业也开始招生,并逐渐增设了以口语传播为主的传播学专业,新闻系也发展成为新闻学院。国新专业的课程设置既专且博,从基础的英文听说读写,到专业的中英文新闻采访写作和新闻传播理论都有涉猎,也上了几门哲学心理学等概论一类的课程。如今回想起来,上课的内容大多不记得了,留在印象中的是老师们上课的风采和他们对学生的拳拳关爱。

             上英语口语课的老师姓刘,叫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她个子不高,说话慢悠悠的,课讲得挺清楚。记得做过一个口语练习,邀请朋友到家里做客,挺有用的内容。当时听说刘老师身体不太好,得了重病,不知现在情况如何,希望一切安好。

             陈安全老师给我们上英语精读课,他讲课也是慢条斯理,如春风拂面。记得学过一篇课文,写一个裁缝给一个贵妇人做衣裳,怎样不厌其烦地量尺寸,陈老师象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地讲下来,精细程度不亚于那个裁缝给贵妇人做衣裳的过程,令人难忘。

             袁荣芳老师教我们中文的新闻采写课,他颇为敬重邵飘萍、浦熙修等老报人,常把他们的名字挂在嘴边,讲他们的故事。袁老师对我有诸多关照,在《福建日报》实习时,他特地介绍我认识了他在日报社的好友,托她照拂我。毕业后去《河北日报》工作,他又亲自写信给河北的两个朋友,嘱他们关照我。袁老师几年前不幸辞世,人在海外,不能前往送行,颇感遗憾。还好有班上书记代表大家为袁老师送上最后一程,也算略表缅怀之意。

             熊华丽老师年轻漂亮,她戴着眼镜,脸上常挂着笑容,颇为和蔼可亲。她教过我们英文课,教我们唱英文歌,大家都很喜欢她。

             吴伟老师和熊老师是一家子。吴老师表面看上去比较严肃,不如熊老师那么容易接近,可是他能力超强,曾到斯坦福大学作访问学者,带我们到北京实习,请《中国日报》的编辑来给我们讲课,为我们系的发展做了不少贡献。

            吴老师和熊老师曾邀我们八七国新班的同学到他们海滨寓所包饺子,三十年后,那饺子依然唇齿留香,那温暖的家庭气氛也依然萦绕在我的心里。

             辅导员王老师是我们的“知心大姐”。王老师其实只比我们大几岁而已,却象妈妈一样,大事小情,从上课迟到早退到谈恋爱谈得死去活来,都为我们操着心。那时的我们觉得贴心的同时,有时也会觉得被管着“有点烦”,可是待在江湖上混过之后,才体会到那份关心是多么珍贵。若干年后,到了美国,我和王老师落户在同一个城市,她依旧对我关怀备至,依旧罩着我,就象当年在厦大一样。

             记忆最深的是英健老师。英健是我们系唯一的外教,教过我们好几门传播学方面的课。她人很健朗,充满了活力,声音洪亮,笑声更具感染力。她先在广州教书,然后到厦门,就呆了下来。她十分喜欢厦大,在那儿教书十八年。不过,她在中国呆那么久,中文却说不好。当然,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大家都扒着她学英文,她根本没机会提高中文啊。

             英健老师教书认真,对每个学生都很热情,和学生的关系也很好。我和同学有时会去她在厦大的海滨住所去玩。特别记得她办的圣诞晚会,圣诞树上挂着各种装饰品,彩灯熠熠闪光,大家各自端个小盘子,吃着火腿奶酪饼干一类美国式的点心,用英语聊天。后来到了美国,没觉得有多少culture shock, 这都是当年和英健“混”的结果。

             大学里我不算好学生,在班上唯一一次考第一,就是在英健的班上,所以几十年过去了,依然记得。后来,我在美国要申请学校,请英健老师给我写推荐信,她很快就给我寄来了厚厚的推荐信。她回美国探亲的时候,我还和她通过一次电话,才知她生病了。几年前,听到她过世的消息,颇为难过。耳边依旧回荡着她爽朗的笑声,怎么就走了呢?

 

五、 永远MADE IN 厦大

             二零一九年的某一天,我听到了韩红演唱的《凤凰花季》。“那一年,我听到五老峰的呼唤,仿佛就那么一瞬间,凤凰花开满天”,天籁般的声音,远远地飘来,飘到我的心里,我瞬间泪眼朦胧。

             那一年,凤凰花季,我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和五老峰有了一个约会。五年后,我挥别了芙蓉湖,告别了凤凰花,带着厦大的Logo开始了下一站的人生。

             四年前,我看到新闻传播学院邹振东教授在学生毕业典礼上的演讲。喜欢那段话:“你的未来履历,将永远打上MADE IN 厦大的商标。你未来会填无数的表,厦门大学是除了你的名字和性别,出现频率最多的文字。极端地说,你的名字还可以改,你可以更名,你的性别也可以改,你可以变性,但你的这一个学历永远不能改。未来的任何日子,你都可以骄傲地对厦大说,人家早就是你的人哪!”

             听罢,会心一笑。是的,我很骄傲,我MADE IN厦大。我很自豪,一朝为厦大人,我永远为厦大人。

 

本文于2020年首发于厦大八七联盟公众号

 

 

 

 

 

 

 

 

 

 

散文 《转身》

 

李莉 (米佳)

 

                下班后从芝加哥出发,开车两个半小时,窗外的玉米地还没看够,就到了香槟大学。在Green street上漫步,夕阳笼罩着一家家精致的小店,微风轻轻吹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感动的希望和淡淡的迷茫。儿子望着前方的太阳,缓缓地说: “我也可能上一年就退学了,因为我想去赚大钱。” 

    儿子的话在我的心里掀起一阵波澜。儿子从小就是个特别暖心的乖孩子,日子过得简单快乐。以为他将来会过一份平稳的生活,谁知在他安静的外表下,却涌动着一颗不安分的心。意识到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我的心里既有欣喜亦有担忧,最终我决定选择祝福。“孩子,你已经长大了,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我说。

    第二天早上,帮着儿子办手续,整理宿舍,边干活边唠叨,衣服要这样叠,床要那样铺,还要他秀给我看,会不会做。先生在一旁笑我:“放手吧,让孩子自己做。”  心里明了,先生说的对,该放手了,必须放手了,可只是一味地不放心,依旧唠唠叨叨。

    整理完宿舍,去吃午饭的路上,先生悄悄对我说,刚才和儿子一起去车上拿东西时,儿子对他透露,他有女朋友了。 哦,真的吗?这可是重磅消息! 儿子一向比较羞涩内向,他能勇敢地追女孩儿,当妈妈的我就放心了。

        女儿来电话。记得五年前,送女儿上学,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安检内,分离的痛楚击中了我,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如今女儿已经大学毕业,我好奇当初她离家时是什么心情,她淡淡地答道:“分别的时刻我很难过,但很快就没事了。”

    哦,原来妈妈的心还浸在泪水里,孩子的心却早已飞向了外面的大世界。

    吃过午饭,在校园里转了转,下午两点钟光景,我们把儿子送回宿舍。在宿舍门口,和儿子相拥而别。叮咛的话已说过千万遍,不必再多说,我笑着道:“你会很好的,照顾好自己!”便松开了手,不让儿子看到我内心的翻滚。儿子似乎什么也没看到,只轻轻说了声谢谢妈妈,便毅然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新生活。

    火车站,送别的人群,母亲的目光。那年我十八岁,我转身离去,离开我的家乡,走向未知,走向梦想。三十多年过去了,送别时母亲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我。当年我毅然转身,不曾细细体味母亲目光中的担忧和不舍。如今望着儿子渐渐远去的背影,母亲的目光穿透了我的心。

    经历过儿子无数次的转身。阳光下,牵着一个背着大书包的小不点儿,过马路,去上学。到了校门口,小不点儿挥手和妈妈说再见,然后转身从我的目光里消失。后来,小不点儿渐渐长大,从小男孩儿长成了英俊少年,又长成了帅气的小伙子。他的世界也渐渐宽广,渐渐有了越来越多转身的理由。每一次转身便是一次分离,也是一次成长。一次次的转身带给我分离的痛苦,也让我收获了无数的欣喜和感动。

        然而,我意识到,儿子的这一次转身不同以往,从此他将迈向更大的世界,他将独自承担风雨,承担属于自己的一切。而此一转身,做妈妈的我也要学会适应他的转身,要学会放手,学会断舍离。想到此,我把不舍藏在心里,忍住眼中的泪水,也微笑着转了身。

 

        首发于二零二一年十月《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