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爱,是应该忘记的—忆琼瑶》


作者:简妮

 

          星星在天空发光。我静静地坐在暗黑的庭院里,凝望着一颗放射出钻石般耀眼的新星。

        “有如雪花与火花同时绽放,我将飞向可以起舞的星河。” 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2024年12月4日,如果我正在举头凝望的这颗星,今夜是琼瑶的化身,她就是不美不罢休的一个。

        “翩然离世”,这种形容“死”的浪漫词汇,非常琼瑶。如今,离她去世一月有余,互联网上关于她的种种热议也渐渐冷清下来,仿佛这时更适合追忆琼瑶,探寻她的死给人的启示是什么。

        八十年代,我与琼瑶平鑫涛夫妇在北京,因一次人生交织时相识。那个年代到处洋溢着文化复兴思想开放的气氛。这一对儿台湾来的文化事业开拓者,正赶上天时地利人和,正是他们影视出版事业处于腾飞之时。

        他们在北京的朋友很多,能动员的力量都凝集在一个目标,拍戏! 将在台湾出版的琼瑶作品变成影视剧打进大陆市场。我有幸亲眼看到这对夫妻一个人管写,一个人管拍,事无巨细,亲历亲为。从写剧本到选演员,从找场地,到订餐食…… 他们配合的默契欢然。琼瑶有文学才华和惊人毅力,平鑫涛有艺术眼光和经商头脑,这样的搭档和知音,在娱乐圈里真是绝配。他们的爱情建立在现实基础上,是双方的互相欣赏互相成全的浪漫。

        我还记得,忙碌的一天过去,晚餐他们最放松的时刻。王府饭店的晚宴大圆桌上高朋满座,欢声笑语。琼瑶夫妻待人热诚大方,通常都是他们买单,众人笑称“吃大户”。但在公司支出上,他们也是精打细算,能省就省。我曾听到过平先生和财务每天算账筹划,在拍戏时如何节约开支。

        一个场景仍存在心里:晚餐的甜点是一片片西瓜,大家捡起来用嘴啃。平先生用餐刀将西瓜皮切下来,西瓜瓤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琼瑶面前的盘子里。只见琼瑶夹起西瓜块,轻轻放进嘴里,不会碰到口红。琼瑶长相柔美,骨子里却是一个要强刚烈的人。但在平先生面前她温和顺从,很有女人味。她拿着剧本和平先生一起修改,没见他们争吵过,还经常开着玩笑论决策。

        提起琼瑶给人的印象,关键词往往是“浪漫”。她书里的故事和人物的确“浪漫”的不识人间烟火。那不仅是她心里有浪漫的爱情追求,而在生活里,她的浪漫追求在和平先生的婚姻里得以实现。这样天设地造的一对儿,试问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人可以模仿呢?琼瑶迷们以为爱情只是住在“象牙塔”里卿卿我我,难免是想多了的。而今,猜测品论他们婚姻关系里谁利用了谁,外人是很难界定的。

        我与琼瑶只是萍水相逢,但她的死令我不禁伤感。特别是网络上各种流言纷纷扬扬,而对于她和平先生在那个时代,联手打造出的文学与影视盟姻奇观,鲜见有诚恳的评价。这一切,逝者都看不到了,也无从为自己辩解。互联网是有记忆的,但留下的记忆是难辨真伪的。纵然琼瑶生前有令人动容的文字为自己的离去有安排,并且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但她如果知道“翩然离去”扬起的是一场灰,不知道她还愿意这样做吗?

        由琼瑶之死想到的是,爱,是不应该忘记的,还是应该忘记?假如琼瑶晚年能对琴瑟之好的恋恋不舍放下来,活的会不会不那么痛苦,会不会选择这样的离去,这是平先生想要的吗?对琼瑶来说,书写爱情和留传爱情是她的执念。爱已逝,宁可死。她追随着爱人翩然离开尘世,如蝶双双起舞,这是多么诗意的画面。不得不让人,对这位行必践言的“言情教主”肃然起敬。

        我们普通人,一生也有深爱的人,也有被人深爱的时候。华年之爱激情四射,浪漫忘我,无论结局是美好还是悲催,人生都值得有此体验。经年累月,我们因恋所累,为爱所伤。但当岁暮之时,收拾行装检点人事,许多曾经的爱,是应该忘记的。父亲去世,我花了十年时间平抚悲情,母亲去世十年之后,心碎的伤口仍然隐痛。如今,常常焦虑我与老伴如果失去一方,如何度过余生。未来的肉体和灵魂,不知会隐入何处,又有什么不能割舍的呢?有一天,与深爱轻轻告别,为自己,也是为爱你的人。

        从这个角度看,爱,是应该忘记的。

 

2024年末写于圣地近水亭

收录于《荷风来》简妮花道散文集

散文《贵人在天堂》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二十一期征文

 

《贵人在天堂》

 

作者:简妮

 

    一只松鼠在结冰的湖面上跳跃而过, 尾巴尖上挑着新鲜的阳光。

    时值隆冬。我坐在补石湖畔的书斋里,望着窗外雪片儿和大地织成的幕帘,思绪越过千山万水,仿佛又站在北京木樨地附近那座长方形的公寓楼里,按响了门铃。

    也许,还能听见文洁若老师那响脆熟悉的应答:

    “来了!”

    可是,再也听不到她的通报声:

    “萧乾,简妮来了!“

    萧乾先生已经去世二十五年了。我脑海里还会出现以上的幻觉。随着岁月流转,那个时代的人文气息将游离的与我们越来越远。我是亲历过那个年代的人,这里追忆的只是渗透过个人成长的细碎往事,感怀老一辈文化人的厚道和真诚。

    人的一生中有许多次命运转折,在节骨眼上,出现一位改变你命运走向的关键人物,能扭转你的人生走向。萧乾先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人生的导师。这样的贵人在天堂,值得一生致敬。

    我和萧乾先生相识是在一九八六年春, 是中国人刚刚从十年浩劫中苏醒,新鲜的阳光和空气扑面而来的年代。那时我在北京当记者,采访过不少政要和名流, 也曾经在中越之战的火线上做过军事报道。直到有一次采访到萧乾先生,对我的人生和写作产生了深刻影响。在采访萧乾之前,我读过他的《人生采访》,《负笈剑桥》等一系列名作。因此我敬仰的名人就是萧乾先生。这不仅因为他是中国现当代优秀的小说家,杰出的记者和出色的翻译家。他人生采访的新闻理念和独特的经历吸引了我。特别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是欧洲战场上唯一的中国记者。在战火迷漫中跟随英军几次横跨过德国舰艇出没的英吉利海峡,到达过美法两个占领区的战场。他曾采访过从波茨坦会议到纽伦堡审判纳粹战犯,再到联合国成立大会,这些重大的历史场面报道给新闻史留下了精彩篇章。

    我第一次采访萧乾先生,令人耳目一新。他当过斯诺的高徒,上过剑桥的讲台,经历过欧美的风雨,却没有一丝洋派头,或者架子。他对所有的提问不回避,并且告诉我,你如何写不用让我审稿。

    虽然八十年代中国思想文化空前开放,这样不设防的人物采访也是很难得的。看我吃惊的神情,他说,我坦诚回答问题,怎么写是你的自由。

    从那以后,我成了到萧老家串门的常客。有时是借书还书,有时是厚着脸皮请他给自己的拙文号脉,更多的是聊家常话世事。

    萧老的家离我居住的月坛北街很近,我一抡腿骑上自行车,穿过三里河,十几分钟便到了复兴门外21号楼。对于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懵懂无知的人,萧乾夫妇用宽厚的胸怀接纳了我, 成为他们多年的忘年交。两位老人一个车间,他们著书颇丰。每有新书出版,他们总是赠送给我,扉页上工整手写“简妮好友指正”的谦句,令我诚惶诚恐。

    北京是座世态炎凉的城市。身份地位不同的人很少来往结交。但像萧老这样,从世界各地来访的名人要员,到邮递员和小保姆,鸿儒和白丁,他一律平等相待,都能在他这里得到尊重和温暖,实属罕见。在他简陋的书房里,除山书字海,还有朋友们送给他的各式各样憨态可掬的动物玩具。有一次,我带着年幼的儿子来取书,他握住孩子的小手,塞进一只布老虎。后来还经常问:“娃娃好吧?”

    萧老还带我们到凉台上看乌龟。他用拐杖掀起一块绿色的塑料布,说,“老大起来了。老二还在贪睡哩!” 他提一小桶清水,乌龟就“扑通”跳进去洗澡。

    有一段时间,八十多岁的萧乾住院后在家休养。他家门上贴了一张纸条:

    “病魔缠身,仍想工作;谈话请短,约稿请莫。”

    访客仍不断,他一次次面带微笑打开大门,一次次对人家说,“这不是对你的,进来,进来。”

    他家门上的这张逐客令已经换了三次,来访的客人不见少,他的夫人文洁若怕他身体吃不消,在门上重贴一张纸头,恳请不要让他太累。

    萧乾先生还是一位直言不讳的老师。他在百忙之中对年轻人的书稿,信件里的错别字,不规范的标点符号都不留情面的指出。有一次,我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话:

    “你不要带着沉重的翅膀飞向世界。要舍得下儿子,要舍得下壇壇罐罐……。”

    他马上来信指出,“壇”字应该是“罈”。令我汗颜之际,感恩之情无以言说。

    我庆幸自己有这样的福分,结识了那个年代最好的导师,消受过人与人之间那种平朴诚挚的感情。

    后来,我赴美到明尼苏达大学新闻学院做访问学者。他在多次来信中总是鼓励我好好生活,也不要放下手中的笔。

    多少年来,我在世上兜兜转转,心里搁不下写作这件事,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怕辜负萧乾先生的期许。后来我花费十年时间写出长篇小说《战爱》,不管这本书的文命如何,心想,算是给萧老的一个羞涩的交代。

    有一年夏天,萧老的儿子萧桐一家四口到我家小住。告别那天,我看着一双儿女簇拥着父母走向汽车,挥手告别时,我忍不住泪如泉涌,那是喜悦的泪水。我为萧老高兴,如果他老人家天上有知,盼了多少年的儿孙如此活泼可爱,不知该多么欣慰呢。

 

 

 

 


一九八七年北京,萧乾先生教导简妮写文章。

散文 《父亲的玉兰树— 清明节的纪念》       

                                                                                                              

 

作者: 简妮

 

                 前言:如何面对失去至亲人的现实?如何从伤痛中艰难拔出,重新出发。在父亲去世后心思迷乱的日子里,我记录下了自己那刻骨铭心的痛悔与情绪风暴,还有对生命意义的思索。

                你开车在这街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没有目的地。你想寻找的只是痴想中的一树白玉兰。

                 你身后,是那株刚刚从土里刨出来的白玉兰花树。它在后车厢里发出细细碎碎的磨擦声,像是对你窃窃私语。

                 你觉得那是父亲的声音,你觉的那株玉兰花树是你父亲的尸骨。你带着他走街穿巷,你带着他在美国这座中西北都市里,一个他和树都陌生的地方转来转去。

               不,也许并不陌生。它,玉兰树,也许就是在明尼苏达的园林里栽培长大的。此地冬季寒冷漫长,但玉兰花树却能存活下来。它总是在四月初春寒料峭时,迫不及待地冒出花蕾,突然间绽放出硕大的花朵,让地上的残雪再也没有理由赖着不走。

                  而父亲也许来过此地,十多年前他来美探亲,你曾带着他在这风景如画的城乡间出出进进,不过他没有见过玉兰树。那是夏季,玉兰花早已逝去。

                  如今,你的父亲也逝去了。谁说过,死亡将人生变得有了终点。事实上自从父亲一年前再次中风以后,你知道那终点随时会到来的。你常常在睡觉时缩紧着身体,用背对着天空,仿佛这姿势能减轻一瞬那之间恶耗袭来的疼痛。那天,你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惊醒,从地球那一边传来娜娜断断续续的声音:

               “大姨……你先别着急……姥爷去世了……。”

你手中的话筒像是一只炸弹,霎时间你浑身发抖。随后,你扔下电话冲进浴室,镜子里出现了一个身穿睡衣,满脸倦容,一副惊慌失措模样的人。

 

                  父亲走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意味着,过去无论你从世界的哪个角落回到家,总是有一对老人在那里等你。父母亲年迈体弱,再没有工作等待他们,也没有出门远行的计划,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永远在那里静静地等待。而现在,当你再推门而进时,父亲坐的那只轮椅空了。这也意味着,你的生命里的某个部分也随之而去了。

                  你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端详,你在全身的细微之处寻找与父亲相似的地方。那种叫作基因代码的东西会无处不在吗?你相信那个制造出你生命的人死后, 那种哀伤的穿透力会激活你的记忆,带你走回过去吗?

                  过去的岁月,你并没有真正认识父亲。你的心和他贴近,是在他死后。过去他在你的生活里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你认为你的每一步成功都是靠自己,世界是为年轻人准备的。而他只是一位本份勤勉的医生,只想默默的做个好人。他无法理解你的报负,你的追求。而今你意识到,世事总是繁杂,回归常识便好。生命中最不起眼的东西往往是最重要的东西。比如空气和水,比如真与伪, 这些维持我们生命的基趾,却常常是我们轻慢忽略的东西。

                  你知道那一天会来到,但当恶耗真的来到的那一天,你并没有准备好。你这时才知道,失去亲人的事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对旁人而言,是司空见怪的遗憾; 对你,是麻木,深入骨髓的哀痛,无穷的追悔。

                  父母对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而父亲与你更有不同寻常的关系,他有着根深底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又对你种种叛经离道的行为又惊又惧,还有几分推服。而你对他的寄望和劝说只是不屑一顾。你敢在他面前撒泼,你敢在他面前直言不讳,因为你知道他的底线﹣厚道的本性和对你有着歉意的爱。你刚满月不久就送给了奶妈喂养,以便母亲腾出身子怀上儿子。你六岁起就跟着爷爷奶奶在外地一路自生自灭长大。可以说你从来不认为欠了他什么。奇怪的是,他对你的影响又是最深最不见痕迹的。当你失去他的时候,你才意识到,那个最不让你惧怕,最不用在他面前掩饰你缺失的人,才是你最亲近的人。

                  天人永隔,爸爸走了。这念头占据了你的全部心灵,使你对外界的事物无感无觉。表面上,你的生活在继续。你打开计算机收发邮件,你去画廊筹展,你开车去花店,去洗衣店,又去了画框店。你找出父亲当年穿学生装的一张黑白照片,装上画框,摆上鲜花,设起灵堂。你注视这照片上的那个人,一头浓黑的短发,剪成七分头,紧抿的嘴唇,卧蚕眉下一双黑亮的眸子直率地望着你。你仔细端详着那双眼睛,想从那里读出一种他那时的精神状态,读出你没出生前他的故事,结果你失败了。他的目光纯静,温良,一心一意地在等待组织的安排。没有个人的欲望,也没有对前途的担心,五十年代初期河北白求恩医学院的一位毕业生,人生蓝图确定无疑: 为人民服务。而后一连串的政治运动,冲击,也都没有改变他的初衷。他经常对比的是日本人的侵略,腐败无能的政权,凄苦的童年……。即使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将他抛来抛去,他也是逆来顺受,想办法生存下去。

              那时候的人都有一种憨直的忠诚,朴素的做人信念,人与泥土的距离还很近,人与人的关系保留着传统的温热自然。父亲那一代人是连接着庄稼人和城市人的一代。变革使他们激情燃烧,同时也固执守旧。那一代人生存的底线与现代人如此不同,他们知足顺从,崇尚一致性,自觉个体是卑微不足道的。

                  失去父亲的日子,看似常态的生活下,你常常会出现一些莫名的念头,是试图减轻父亲去世时不在他身边的负罪感,还是天人之隔的撕裂在你身上作怪?你变得神神叨叨,丢三落四。比如,你连续不断地给弟弟妹妹打电话不管是中国的白天还是黑夜;你一再追问你的丈夫M,我是不是神经不太正常,而又不想从他嘴里听到Yes或No的答案。

              早晨,M正在床上阅读《 Inseach of Scoland 》,一本关于苏格兰的书。这本一九三四年出版的旧书四角破损,书页发黄。他说,我真想重回苏格兰。我拉起他的胳膊细看,金色的汗毛,白皮肤下紫青色的血管隐隐可显。你理解他,人类血液颜色相同,皮肤有别,无论如何都有不同,这些最初源自亲生父母。你和M是天生的不同种族,竟能互相包容,不弃不离,这在父亲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那天早上,你们并没有再继续讨论如何划分生命中剩余下来的时间里,多长时间住在苏格兰,你喜欢苏格兰的沉静之美;多长时间居住在北京,M 对故宫和烤鸭深有好感……。

              谁知,时间到了2020年,所有人的生活状态将因新冠病毒而改变。

                  此刻,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但你又难以启齿。

          昨晚在明州博物馆看过“五月花开”年展,开车到一家日本餐馆就餐。本来是到一家著名烧烤店,里面人满为患,等座位要二十分钟。你们便走进拐脚处的一家日本料理,屋顶上倒挂着雨伞,窗前摆着灯笼式台灯,让你的中国乡愁有了一种认同感。

坐下点完菜,你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心事讲出来。“我想将那株玉兰花树挖出来,去换一株紫粉颜色,长长花瓣的那种……。”

              “什么?”M 从菜单里抬起头,担忧地看着你的脸色,作为一名资深医生,他一定怀疑父亲的去世造成了你精神上的反常。平时他是最反对买了东西又退换的,何况这次是一棵活生生的刚栽下的树。

              “我已经问过了花店,他们说可以退换。你只要帮我从地上搬进车,一切由我来处理。”你赶快打消他对退货的顾虑。他大概看你头脑还会转动,谈吐也有条理,便叹了一口气说,“只要你觉的舒服便好。”

                  接下来上菜。一碗乌龙面,上面漂着几片紫菜;一盘炸龙虾,支楞着长长的龙须。你突然没有了胃口。你开始后悔到一家日本餐馆吃晚餐。在亚洲菜里,印度菜,泰国菜,都有着鲜明的口味。而日本菜咸淡不明,温雅精致,像一下子看不出真性情的日本人。而你对日本花道情有独钟,从来没有今天的感觉。

                  想到此,你才意识到,不是食物本身的问题,而是食物让你触景生情。你不由想起父亲当年在美国的日子里。他最怕见到狗。走在街上,一条哈巴狗都足以使他惊慌失措。他说他少年时曾被日本兵的狼狗追赶,差点儿丧了命。因此你从来没有带父亲去吃过日本菜。为什么要去引起他的惨痛记忆呢?

                  他又怎么能理解,如今你对日本的插花,庭院,浮世绘……有着执迷的爱好,你也是印度瑜伽信徒, 而与你结为连理的是一位美国人。生活的时代不同了,我们最终都要和这个世界和解。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你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上一双老胶鞋,提上铁锹,向后花园走去。

                  那棵玉兰花树正静静地在晨曦里休眠。稀疏的树枝上站着几朵花蕾,几朵没有完全舒展开来的花蕾像刚刚睁开的惺忪的双眼,对你陪着几分小心。你只顾埋头用铁锹将树根上的一层木屑刨开,露出黑呼呼的泥土。近看那树身上有一层细细嫩嫩的黄绒毛,像是刚从蛋壳里爬出来的鸭子羽毛色。随着铁锹的挥动,树枝摇曳,花朵惊颤失色,仿佛对你轻声哀求,别动我,别动我。

                  你不忍心再看下去,扔下铁锹转身回到房间,透过玻漓窗远远望着那棵树来回踱步。你内心里忍受着熬煎,头脑里进行着激烈争斗。怎么办?怎么办?是留下这棵素洁安分的,还是去换一棵色彩亮丽,恣意浪漫的花树。

                  这不是对一棵树的选择,这是你想让你的父亲如何活在你的记忆。或者是你希望,你的父亲如有来世,他用什么样的姿态在这个时代再活一次。

                  前几天在蒙蒙细雨中,M陪你去选树。雨越下越大,他问你是不是可以等一天。你的脸色比天气更阴沉,你的头发被雨水淋的如一团乱麻,你的目光固执地望着雨雾中的一排排树苗,“不,今天一定要将树搬回家,一定要在父亲头七那天将树种下!”你说。

                 平时碰到不懂的中国风俗,M马上苟同我的观点。但在选树上,他却有了不同意见。他指着一株开的一团喜气,大朵粉白花瓣的玉兰花树说,你还记得我们当年院子里有这样一棵树吗?它春天最早开花。你当然记得,早上打开门,一株雅丽清新的玉兰花枝鞠在你的脸前,有一个人和花同时向你问候,早上好!

                  但你并未被说动,你心里想着当年在中国看到的一株株玉兰花树,白色的花,单纯的颜色,像征着高洁与孤傲,也有一股哀悼之气。朴朴素素,简简单单的人生,不正是父亲的本色吗?当时你指着雨中的一树白花说,就是它了。

                  傍晚时,你们将树搬回了家。儿子从刚刚加完班的办公室赶回来,一起和你在后花园的一块空地上挥锹刨土。当一个圆圆大大的深坑完成时,你已经气喘吁嘘,双手发麻,腰酸背疼。突然一阵凄伧之感涌上心头,泪水在胸口像一团旋涡一样打转,就是找不到出口。只是花树不知,你下意识中将树当作父亲的化身,你仿佛不是在种树,你是在刨坑埋葬父亲的尸骨。

                  你们将树根带着泥土小心的放进树坑,填上肥土,撒上一层碎木屑,最后浇上定根水。

                  你那一夜睡的很安稳。

                  第二天你开始观看父亲葬礼的录相。先是父亲大大的遗像,这是当年他赴美前为办护照拍下的照片。他神采亦亦,双眼充满期待。仅仅十年之后,他便因中风,失忆变得脆弱不堪。

                  一个粗黑的“奠”字向你越推越近。你看到了躺在玻璃棺里的父亲。他被四周艳俗的塑料花丛围拥着,倒是站立在两侧的花圈是金黄色,真实的菊花做成的。影像里到处是人,悲哀的面孔,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声。你能听出大妹妹一句一个“亲爸爸”的嚎啕……。

                  画面突然中断。又断断续续出现一个个令人肝肠寸断的场景。深夜时分,你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透过模糊泪眼,只见父亲正被移上一张床板,缓慢地被推进一个长方形的洞孔。那是火化炉吗?那里的高温彷佛扑面而来,掠过你身上的皮和肉……。当你再睁开眼睛时,画面上出现的是一块长长的铁板,铁板上躺着一个白色的骨架。一个年轻人正在用一把小铁锹将骨架敲碎,再铲进骨灰盒里。父亲的头颅,胸腔,腿骨……变成了一堆闪着磷光的白灰色结块。

 

                  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停止了呼吸,尸体被推进化尸炉里的一瞬间,便成了一种固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怵目惊心的场面。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创造出你生命的人这样不堪一击离你而去,这样赤裸裸地,毫不保留地变成了一堆温热的骨灰。

                  这就是真相,这就是人生的真相。不管别人给你贴上多少标签符号,不管你的名字之前冠上多少头衔,从肉体到骨灰,灰飞烟灭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人的回归,就是这么简单。

                  你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你木然的走出房间,将计算机屏幕上的一片骨灰定格在那里。你是在看到这一幕时才懂得一个浅显事实的吗?人﹣这种灵长类动物,这种生生不息繁衍不断的生灵,并非永恒不朽。死亡让你直视生命的本质,真如佛语一般,“人生如谜语,肉体即虚无”。

                  你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你的回忆连绵不断。文化大革命期间,学校停课,世道险恶,父母被下放到一家城镇卫生院。在庭院里的一座石头磨盘旁,围坐着你们子妹六个,听父亲给你们讲课。数学,语文,历史……。那时他就讲过医学基础知识,人的神经人的骨骼……如何组成人的躯体。奇怪的是他没有讲到人的情感,而后者遗传的力量往往更悠长。

                  如今,他的去世为你上了关于生命的最后一课。

                  深夜,你站在窗前,望着月光下那株玉兰花树,它正不动声色地站立在暗夜里。它那细细碎碎的白色花瓣像飘浮在夜色里的磷磷白骨。

                  你问自己,也许不该用白色纪念父亲。难道他生活中不该有色彩吗?难道他死后就一定活得像悼词一样干干巴巴,千篇一律,高尚完美,像骨灰盒被固定在一个个框子里吗?他不是名人,伟人,他没有必要为世人虚应故事。他只是一个勤勉,淳厚,没有心机的人。天性如此,生命的局限又是如此。他如有来世,让他不要受那么多委曲好吗?让他也过一回无拘无束,挥洒个性的日子好吗?

                  你实在是为父亲心有不甘。

 

          如今白色也成了你戄怕的颜色。你内心惧怕的其实是死亡。它虽然只是一棵树,但它时时刻刻在提醒你,父亲还活着,他还在另一个世界活着,委曲谨慎地活着。你知道这是一种非理性的迷思,这是一种在情绪风暴的冲击下,认知能力降低的表现。但你无法停止那玉兰花瓣和父亲骨殖的联想。当你一钻进被窝,拉上被单,仿佛躺在床上的不是你,是父亲躺在火化炉前,静静的等待着进入人生的最后一站。

                  不要再想下去了,你要和这棵树告别,你要去寻找一棵全新的树,寻找一个全新的父亲。黑暗里,你对自己说。

                  于是,有了开头那一幕。

                  那天傍晚,你看到M宽容的一笑,就以为自己说服了别人也说服了自己。其实,这换树的折磨仅仅是开始。你还是有个心结,那棵树被你幻想成父亲的尸骨,是不是可移动?是不是可以种上一棵不同的树呢?

                  你楼上楼下的乱窜,你惶惶不安地望着庭园里那棵开满白花的树。M在厨房里煎鸡蛋,摊面饼,做墨西哥早餐。他问你要一个鸡蛋还是两个,你心不在嫣的说,随便。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就做三个。你一个,我一个,咱们再分吃一个……。”

                 你突然打断他,“你说我该不该移动那棵树?”

             “做你感觉舒服的事便好吧。”还是那句话,他头也不抬地在灶台上忙碌着。

                  你嫉妒他做事简单直接,就事论事,没有多少曲曲弯弯的念头。又痛恨自己是一个多么不可救药的人。哎,你是一个凡事求十全十美的傻子,一个斤斤计较的疯子。

                  你冲下楼去,从车库里抓起一把铁锹,向那棵树走去。你要赶在改变主意之前将这棵树换掉。树开始颤抖,你忍住眼泪,对着它大吼,“你只是一棵树,你不是任何人。你不要吓唬我,我知道我这样做的理由!”

                  在不远处除草的邻居琼抬头看了你一眼,看你周围并没有人和你吵架,便又低头忙她的园里的活去了。

                  你刨开了上面的土层,看到整个树根还保持着一个完整的土坨子。你用铁锹从根部往上一撬,再用尽全身力气将整棵树连根拔起,又顺势将它放进一只大盆里,正如它来时一样。

                  你又跑进厨房匆匆忙吃完了M做好的早餐,一仰脖子将一杯咖啡灌进肚子里,用餐巾把嘴一抹,对着M像是火线上的长官对士兵下着命令,“我们一定要在十点钟前将树搬上车。”

                  M二话不说跟你来到后院,将后车厢门打开,抬起大盆,小心将那棵树平移进去。突然,一只花朵坠落下来,正好落在M的脚上。莫非那是父亲对M爱与宽容的一个褒奖?或者告诉他,“请原谅这个疯子。”

                  你将那朵小白花捡起,插在M的上衣口袋上,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对他喊着:“再见,亲爱的。”

                  汽车在你脚力的驱使下,像一匹脱强的野马向大路上驶去。后视镜里,M惊恐的面容一闪而过。

                  你并没有直奔苗圃,你此刻身心迷乱,你一会儿想要听点儿什么音乐,一会儿又想,要有块口香糖在嘴里嚼嚼就好啦。你还想再说服自己什么呢?父亲离你而去已是现实,是无法改变的现实,不舍不忍也只有接受。但眼下,悲伤与悔恨就像一条深沟横在你的面前,你试着,试着壮着胆子跨过去,不行,就是不行。但你又别无选择。不尽如此,你一定还另有隐痛。

                  哪是什么?

                  你看到两条铁轨,就回想起当年在新乡火车站,你送父亲上火车,不是依依不舍,而是饥饿难当,你拉着他的胳膊一言不语,心里乞求他能留下一点儿食物充饥。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那可能是全家的菜钱,他狠狠心递给一个提着面口袋的黑市小贩,那贩子四处张望一下,快速从又脏又破的面袋里掏出一只冷硬的馒头,你迫不及待的抓过来,就往嘴里送。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从天而降,从你嘴边夺过馒头,只见一个篷头垢面的饿汉狂奔而去,我的馒头一口就进了他的肚里。

                  你又惊又怕,放声大哭。父亲追了那饿汉几步,显然馒头是追不回来了,气得直跺脚,连连说:“真是饿疯了,孩子嘴里的食也敢抢。”

                  那是一九六二年的中国河南省。

                  那印像挥之不去,又像一个签语。父亲自身的能力限制了对你的持助;而社会环境的限制又造成了他的无奈。你从那时起似乎就看出,你得靠自己。你没有退路,你没有一个可以称之家的地方。于是你义无反顾地走向了世界,但你的心底深处,藏着对爱的饥渴。你一年一次探亲的路,便是寻找爱的路。说实在话,你失落过,你放弃过,你没有依靠,你怀疑过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无私的爱过你,而你自己有没有爱的能力?那存在你心底的一个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知道,随着他的离去,如同割开了一道口子,你可以亮出心底的隐密,你终于释然了。

                  是的,你曾经有过父爱,虽然没有你希望的那样完美,但它真实存在过。而你也在补习爱的功课。

                  泪水模糊了你的视线,你不得不将车靠路边停下。这时你才发现,你回到了M和你以前的家。一座欧式老房子,已经住进了新主人。

                  那里面有一棵玉兰花树。你下意识里寻找的正是它吗?它还在吗?你转到后院,高高地栅栏挡住了视线。新主人加盖了凉台。你攀上木栏墙,你看不见树,也看不见花。

人去花也去了吗?你心想。

                  你再爬高往里张望,或许里面的新主人会持枪跑出来,将你像盗贼一样捉起来。也许有人正好路过,会给警察打电话报告说,我看见一个亚洲女子正爬在人家院墙上往里张望,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干什么?失亲之痛,让我变成了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 我还能干什么?”你一边自言自语,但还是从墙头溜下来了。你明白,你得回到正常生活规道上来了,不能再顺着痴迷之路钻不出来了。

 

                  你开车来到了花店的苗圃。这家花店名叫“Bachman's”。花店里的花草树木,肥料,工具,礼品四季不断,你是这里的常客。你将汽车停在了花店门前。正好一个小伙子拖着一辆空拖车走过来。

               “嗨,请帮我将这棵树搬下来,我要退换。”

          那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金色的头发与阳光一样光灿照人,完全没有心眼的样子,这正好避免了我退货时的尴尬。

                  他二话不说,一抬手便将那棵玉兰花树搬上了小拖车上。此刻,你仿佛觉得那朵朵花蕾一下子搭拉下了脑袋。

                  走进收银台,一位有些面熟的胖大嫂,用很有阅历的眼光打量了你一下,问道,你想换成什么样的树,有没有想好呢?

                 见你摇头又点头的样子,她马上接着说,“我呼叫琳达帮你。“

              “琳达,琳达,一号收银台请求帮助.....。”大厅里立刻响起胖大嫂洪亮的呼声。

                  琳达出现了。她大约四十多岁,扎着两条中国式的小辫子,金黄色的发丝里夹杂着几络灰白,像是熟透的麦穗。她的黑眼圈又浓又重,湿淋淋的,仿佛刚刚哭过。

                  你说过,自从父亲过世,你看到的人和事,都与过去不同,仿佛都与哀伤有关。全世界的人都欠你一个悲痛表情。

                  她没有一点儿要难为你的样子。一边带你走向苗圃,一边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这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你要换一棵什么样的树呢?”

              “这树没有问题。只是我该变了主意。白花代表着丧事,它常引起我的丧父之痛,我没有勇气天天面对它,我想换一棵粉紫色,花瓣长长的那种玉兰花树。“                                                                                   你实话实说,果然引起了她的同情。白色代表丧事?她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歉意。美国人倒是对陌生的文化好奇又敬畏。

        “那你是应该换上一棵让你开心的树才对。”琳达一边走一边说。

                  你和她穿过一排排栽在大桶里的树木和花卉,最后在苗圃的角落里看到两株含苞欲放的玉兰花树在微风中摇曳。我轻轻的托起一只长长尖尖的饱满坚实的深紫色花瓣,问琳达,“我和这树一见如故,能告诉我更多信息吗?”

                  琳达马上掏出呼机,与信息台对话,然后告诉我,此树喜欢阳光,但可在寒冷地区生存。树可高达十英尺,每年在初春开花。记住,必须在开花后才能剪枝。

我更关心花的颜色和形状。琳达接着介绍,此花开放时颜色柔和鲜丽,粉里透紫,花瓣朔长丰满,她将两只手掌伸开又合拢,作花儿开放状,很像是中国荷花。

              “就是它了!”

          我手一指其中一棵,故作潇洒状,其实,我是一个多么挑剔的顾客啊。

                  琳达大喜,马上张罗着包装,搬运。此刻,你松了一口气。那棵新树要跟你回家,它的命运本来与你父亲无关,如今它要在你的庭园扎根,扮演一个不同寻常的角色。

你留下那棵白色的玉兰花树,不知它的命运如何。

                 你和M将新树栽下去,浇下定根水,撒上一层碎木屑。那花树正开得灿烂舒展,粉紫色的朵朵花瓣冲着阳光,在初春的清寒空气里先声夺人,尽展美俏。你知道这不是父亲的风格,你又一次背弃了父亲的原意。可是,又有谁知道,父亲的原意是什么?

                  总之,那树的根与你的根幂幂世界中连接在一起了,梦想里的玉兰树在异国它乡找到了新家。此刻,你想对那棵树说,父亲,如果人有来世,我想让你活得那怕是小小的一点儿色彩,胆怯的一点儿快乐。您应该放飞,别太委屈了自己。

               后记:这篇纪念父亲的文章写于2009年,曾经发表在国内外报刊上。2024年清明节前重新修改删增以见证时代变化。

 

 

          初稿于美国明州补石书斋

 

          寅卯年初收录于《荷风来》简妮花道随笔集

 

 

 

 

 

 

 

 

 

 

 

 

 

 

 

 

 

 

 

 

 

 

 

 

 

 

 

 

 

 

微小说《近在咫尺》

 

简妮

 

                  是在纽约。游人如织,没有谁对谁多看一眼。

                   世界上两个距离最近的人,可以肉体紧贴着肉体,深入到对方身体里去,还有共有的财产,孩子,以及社会关系。这个名称叫做夫妻。

                   夏夜如水。他们都以为对方在地球的另一边,为把家分别建在两个超级大国里纷乱的忙碌着。他们相信,东方和西方的灯,总有一个地方为自己亮着。

                   从北京到纽约,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是一段不近的地理距离。现在,他们只隔着一个街区,物理的心脏距离只有一百米。

                    位于第五大道上的茶盒咖啡馆,和另一条街上的四川餐厅,几乎可以遥遥相望。

                    两个人都在玩手机。微信上如此说:

                    “老婆,你在干嘛?”

                   “在厨房忙呗,老公,你呢?

                   “正等一个客户,这边是早上九点。儿子还在看电视? “

                   “他迷上看足球。老公,早饭吃了吗?“

                   “吃得好着呢。阿姨天天换着花样,可惜你吃不着。“

                   “唉,这里样样要自己动手,有钱也请不起人。“

                   从微信上的对话看,这是一对恩爱的平常夫妻,正如你所料,此刻他们的身边都坐着另一个伴侣。

                   男人身边的女人不到三十岁,一头瀑布似的黑发遮住了半边脸,一袭白色连衣裙,不像卖弄风情的女人, 是眼下流行的标准美女面孔,鼻梁眼睛都欧美化的厉害。

                   女人身边的男人是一位中年白种人,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张满不在乎的喜剧面孔。他正笨手笨脚的将一只饺子往嘴巴里送,对微信上的语言一无所知。

                   接下来,读者能猜出之前发生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的家庭电视连续剧情节: 小三,婚外情,留守变节……。

有趣的是,明明近在咫尺,却说在千万里之外。点击着键盘,说着真实的谎话,过着虚幻的实在日子。语言和行动可以如此分裂, 也许只有在互联网世界可以创造这样的奇迹,也许,仅仅是人们对社会秩序的假拥护真反动。

                   他们几乎是同时起身,结账,挽着另一半的臂弯,走出大门,淹没在汹涌的人潮里。

                   这两对人在两个路口的红绿灯前同时停下,几乎可以看见对方,可惜他们看着的是同一个方向,终归失去了面对面的机会。

                   就这样,他们穿梭在一家家“梦之街”的品牌商店,口味趋同。一次次几乎碰个正着,可是又一次次错过。

 

                   与他们擦身而过的纽约人仿佛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人人其实与这个世界的关系都不大确定。

                   有一对男同性恋站在灯柱下深情相视,世上所有男男女女仿佛都被抛在太空之外。

                    有一群美国闺蜜坐在露天咖啡馆里议论性和时装,还有时下热门的话题:例如,这个国家需要一个女总统。这个世界已经被男人搞的乱七八糟,只有女人才能拯救世界。当然,她们认识男人的角度很直接但真实,是从家里,或床上开始的。

                   也许,即将发生的一幕可以轻轻地论证中国古老的训言:女人是祸水。而祸水的源头又是谁?

                   本来四个人可以相安无事的近在咫尺,又假装在天涯海角。男人满足了情人游览纽约的心愿,即将回到北京;而那个留守纽约的半老徐娘也抓住时间的尾巴,继续半真半假的异国恋。

                   可是,不幸的是两个女人同时走进了同一家 名牌店,抓住不同款式的时装,同时钻进不同的试衣室。又同时走出来,在试衣镜前左顾右盼。

                   突然,两个人的目光停留在各自的手腕上,两只纯金蛇状手镯竟一模一样。

                   那个男人曾说,这只私人定制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金手镯,只有你才配拥有。

                   售货员听见两个中国女人由轻到高的交谈,后来是争吵,愤怒的咆哮,一种音节铿锵,情绪饱满的语言。接着,是巨大的破裂声,穿衣镜的玻璃碎片四处飞溅。

 

               (完)

 

2014年初稿,曾发表在纸媒和网络媒体

散文《 自然沐浴课》


                                

简妮

        说不清是雨还是雾。初秋的早晨,我开车去植物园。

天色朦朦,路面是干燥的,车玻璃上挂着细细的水珠,从车窗伸出手,抚摸着海风带来的细雨。

               在植物园的停车场犹豫着,穿不穿雨衣,带不带雨伞?第一次参加自然沐浴课,我心存太多疑问。

               到了集合地点,领队拉娜仿佛猜透了大家的心思。她抬头望望乌云布满的天空,说,不用担心下雨,天上的雨水正好洗涤身心,让你更好的融入自然环境里去。

               开课前听了一番介绍。自然/森林沐浴疗法,是通过在自然环境里放慢脚步,与大自然互动,释放人的感知能力并拓展想象力,是提高身心健康的一种实践方式。它起源于日本,如今成为健身和生活质量改善的流行趋势。

               拉娜是在日本受过培训的教练,她为了推广这一身心疗法,在圣地亚哥植物园做志愿者。她引导学员们在森林花园中缓缓漫步,观察树木,聆听鸟鸣,深深呼吸新鲜空气,体会人与自然的连接。

               平时大家到植物园参观往往是走马观花,因为这里有来自全世界的植物品种,太多的扑面而来的新奇景观,来不及细细探究。这次大家都放慢了脚步,在灌木丛里,在树与花前,眼观鼻嗅,注意它们的颜色,香味,形状……。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走出一片小苗圃。

               这时,灰色幕布的天空,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渐渐扩大,显露出一带蓝色。不知是雨是雾的水汽,竟然消失不见了。

               拉娜从提篮里拿出不同的植物叶子,让大家挑选。有的是还挂着露珠的一片小绿片,有的是宽大的芭蕉,也有落地的枯叶。她让每个人描述对叶子的观察。结果每个人都发现了以前自己熟悉的叶子不同的地方。接着在丛林里寻找手上那片相似的叶子,好像领养了一个孩子似的认真。

               我挑选的是一片饱经风霜枯干的青铜色的叶片。它自然的纹理如同山川河流,又像人类皮肤下的经络。我心里琢磨着,要用它做一款插花,给它赋予人的感情和生命,让它再活一次。

               中午时分,拉娜发给大家一个棉布垫子,说,随你找到一处地方躺下,依贴大地放松全身。

我在坡地落叶上铺开布垫平躺,又伸展开四肢,像一个疏松的大字。想象着身体和下面的树叶土壤融为一体,头脑里疙疙瘩瘩的思绪竟通畅起来。

               我也问过自己,这些年为什么迷上了自然世界。我似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生命是有神圣智慧设计的微妙有形联系的海洋。人是自然孕育的物种,最终会回归自然,在土壤里消失的无声无息。假如对我们的永久栖身之地一无所知,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岂不遗憾。如何看待自然,就是如何看待自己。

               我头顶上这棵如巨伞般的大树,树冠亭亭。标牌上写着:Cork Oak,栓皮栎又称软木橡树。它的全身覆盖着软厚而又多节深灰色的树皮,它的独特之处正是因为它的树皮是做软木器物的绝佳木材, 树皮切割剥落之后,外皮会再生长出来。这棵树奇迹般的生命力给人注进一种稳定踏实的感觉。我透过树冠向上凝视,丝丝缕缕的光线从树叶的缝隙里,如雨水从天空泻下来。闭目躺在自然之神的怀抱里,我感觉到地球的支撑力。

               我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如同剥去了一层硬皮。大脑里也空空荡荡,竟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时间停止了,尘世也离我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响起了悠远的钟铃声,拉娜开始召唤大家。人们从林中三三两两冒出来。

               我们这一行八九人,年龄参差不齐,皮肤的颜色各异,初次见面只各自介绍了名字,便不再打听来历和背景。人人是自然之子,没有社交压力。印象里,一位戴着头巾,脖子上有刺青,身着宽大灯笼裤的姑娘,很沉默的帮助拉娜分发棉布垫子。还有一位是名叫艾琳的中年妇女,手上捧着一个笔记本,每次细心观察记录,常常落伍走在队尾。

               再次在林木里穿行,队伍已经散落。拉娜便让大伙分头去找自己再想仔细观察的植物,等她敲铃的时候集合。

               人们倾刻四散奔去,去寻找各自心仪的植物。起初我忙着拍下新奇的花卉,发到微信群里分享,并没有观察过瘾,此刻正想静心探究花木其型其味,便专心地寻觅奇异花卉。后来再翻手机里的照片,隔着屏幕还真难闻出自然花香。

               自然沐浴课结束在果园里。众人围坐在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下,熟透的果子落了一地。拉娜说,这种果子不可食用。大家便静静地仰望着浓密树叶上的累累果实,没有了吃的欲望。“扑”的一声,又一粒果子坠落在脚下。

               听课友们分享各自的体验。有人说, 现代人的焦虑 来自于肉体与大自然的隔绝太久,从而迷失在社交网络里寻找慰籍,而虚假无聊的信息使认知负担更重,精神压力更大。探索自然之美是一剂很好的缓和剂。有人说,我们对一棵树一朵花漫不经心太久了。这堂自然沐浴课尝试让人与自然互动,但仅有一次是不够的。大自然不仅是你眼里看到的风景, 并且具有激发你创作力想象力的惊人能力。

               老子曰,天人相通,精气相贯。人没有了天地贯通的精气,如无水的花,无根的树。地球拥有46 亿年的生命,而人类建立文明的历史仅有6千年左右。这堂课使我想到,人类属于地球和它的创造者。活着是万物生长的愿望,当生态环境遭到破坏,人类失去自然的滋润,免疫系统会受损害,现代人的身体和情感都会变得糟糕。

               为了留住这次大自然沐浴的体验,我用拉娜送给的枯叶,搭配黄菊,向日葵做了两款插花。为了观察枯叶年轻时的模样,我隔天又去了植物园,缓慢地游荡在树林里,终于寻找到枯叶的来源,那是一棵棵郁郁葱葱的大果榕—Roxburgh Fig落叶。我静坐下来,细细地察看大果榕在阳光下叶片,树皮,根茎的变化,和它们正反面颜色的不同。以前它在我的眼睛里只是一棵树,如今它像是一位陌生又尊贵的朋友, 有着别样的智慧之美。

               我远远不够从植物学的知识理解这棵树,只是静静地想着自己的无知, 端详眼前的枝叶,呼吸着它悄然飘散的气味,内心一片安详。

               你看它,从青翠的嫩芽长到墨绿色的大叶子,犹如小象耳朵,怪不得它又叫象耳榕呢。再抬头看,高枝上有几片叶子开始变的金黄,它们将渐渐变成紫铜色落在地面上。

               我轻轻抚摸这紫铜色,纹路纵横交错的枯叶,仿佛抚摸着人生。

 

2023 癸卯年初秋完稿于圣地近水亭

摘录于简妮《荷风来》花道散文集

  散文《荷风来》— 简妮花道与散文自序

           


 

简妮

 

 

                  有人说花道是无用功,写作更是容易导致祸灾。在过去的荒唐年代这些或被视为小资情调,或有被批斗获罪的危险。社会变迁如同钟摆。或许,眼前是一个好年代,人们开始讲究生活情趣,向往美物,各种提高生活质量的书籍层出不穷。这本书不太一样的地方,是将插花和散文组合在一起。它不是插花的教科书,而是花道引申出的意韵书写。

                   这世界大多是由平凡人组成的,不追求高大上或无缘发挥救世雄心,只想从传统文化的茶道,花道,乐器,书法,文学,戏剧……里, 芬芳自己,陶冶心智, 拓阔神往的空间。 这世界太丰富又太复杂,太美好又太 丑陋,太柔情又太残酷。花道并非是教人 如何用身体堵子弹,而是软化子弹变 玫瑰。我想说的是,世界安详平和,也许就是众望所归。我在《柔软的玫瑰》一文有叙述。

                   对于我来说,已到了不拒不随的人生阶段。没有什么宏伟的事情等着,曾经追求过的诗与远方也变为沧海桑田。如今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面对窗外的山水读一本喜欢的书,或者从花园里采摘一些花朵枝叶,插在器皿里变另一种模样,又将一些心绪记录下来,是很适意的事。

                  据这些年我种花插花的体会,花儿不虚伪不负人,只要你肯下功夫,这些自然界的花叶总是会给你带来稳定的新鲜感。 这是我喜欢和它们相处的原因。如今虽说是网络时代,信息应有尽有,但精神食粮有时得靠自产自足。从写作的角度说,我一生都在浪费时间,“人生可以自由而无用”,对追求身心快乐精神满足来讲,我觉得这样挥霍生命也值得。

                   花与人的关系从何说起?我问ChatGPT, 据它说, 花卉在地球上的存在可以追溯到约3亿前,而人类的出现大约在二十万年前。这不禁令我对花木更增添了一份敬意,我们人类对花卉的喜爱多是欣赏,而对它们的生命起源略识之无,常常忽略了植物内在美。我看百花有种种性情,花道随性情创作。如人所言,一花一叶一世界,花道是一种艺术,就像绘画雕塑一样。插花起源于中国佛教中的供花。插花艺术兴盛于唐朝,发扬光大在日本,称之为花道。花道有不同流派,日新月异,如今已流行于全世界。

                    插花是一门不仅造型也造心的自然艺术。除了花材鲜器皿美,还要讲究“少即多”的理念。不仅要将花材固定在最佳位置,也要考虑物理学的动作原理。七八年来,我修完了日本草月派的全部课程,也拿到了结业证书,仍然觉得功力未逮。我常常面对万紫千红的花枝,无力用语言表达,更不懂植物学意义上的书写,插花只是呈现出它们在我心里的一种禅意追寻。

                  于是, 插花与书写,都是在进行心灵上的修炼。经常是手持着花草,构想着它们的色彩和形状,如何在器皿剑山清水里保持别致姿态,活出新鲜生命。这是最难之处,也是花道师追求的境界。我将思绪领悟的过程,记录下来,是为了相得益彰的创作。 也将过去的文稿挑拣出来,用插花增添色彩,让插画与书写互相成全。这也是对自己过去激越困苦经历的内省和补偿。

                  自娱自乐自出版,只有自己动手写这些话。是为序。

 

癸卯年深秋 《荷风来》花道散文集 辑录于圣地近水亭

           

散文《那时我爱捡“破烂”》


 

简妮

 

   记得那是一九九四年的春季,我回到度过青春岁月的云南边陲,试图捡拾一些记忆碎片,填充当时懵懵懂懂的梦想。

   青山绿水依旧,山茶花如期盛开的如火如荼。只是当年的人和物都已销声匿迹,只有鸟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那时视为比天还大的东西,如今仿佛都消散在蓝天白云间,屐痕全无。

   怀着无比落寞的心情走进一座静悄悄的山寨。一堵矮矮的土墙下,坐着三五个彝族姑娘。她们正在神情专注的做手工活。清白无阻的阳光正好洒在她们的脸上手上,手上的绣片在阳光下散发出奇异的光彩。绺绺丝线针织出的动物花鸟人物图纹栩栩如生,美妙不可言喻。没有画稿,没有样品,她们一边轻声细语交谈,一边飞针走线,配色与构图竟然更独特,可与世间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比美。

   我拿过一只织花腰带,那上面有绵绵密密各种各样的绣法:锁绣,堆绣,盘筋绣,破线绣,打子绣…… 这件精美的艺术品出自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之手。她身上背着弟弟,纯净的眼神,素朴的衣衫,在这简陋的环境里,一针一线为自己挣出一份体面。问她这些绣品的用途,她羞涩的低下了头。旁边的人说,这是她出嫁时的婚服,一直要三五年完成。看样子她在做绣工时,心里是甜蜜的,那上面的花儿鱼儿也是活泼有灵性的,但她也许还没有听说过有精美这些个词。

   我一下子爱上了这有着生命温度的织品。那些日子,白天走乡串户收集拍照彝族苗族侗族的围裙,腰带,背篼,鞋帽,还有汗巾。晚上在灯下一遍遍细细欣赏,记录资料,喜不自禁。有些年代久远的东西磨损厉害,还有汗水和烟熏火燎的味道。虽没有收藏价值,但可做研究之用,也被我买下来。当时这些钱也让手工艺者派上些用场。

   看我如此痴迷,正沦为远离体制外的收破烂者,许多人不理解。我的朋友有一次叹息道,凭你的能力和人脉,干点儿什么不能成功,非捡这些破烂。他那里知道,人是无法与天性较劲的。我也不知为什么偏爱手工做出来的老物件。后来集藏别类的东西也多是随心随缘。经过“文革”的扫荡,那时老物件简而少,但是还能捡到真东西。不像现在满眼“古董”处处陷阱。收藏最有价值的地方是,你一见那东西便欢喜,后来又懂得如何欣赏。如果市场价值升高更是锦上添花,如果没有市场价值,自己喜欢过,陪伴过,便是人生幸事。

   我后来在自己的太阳画廊策展中国女红作品,也为慢慢消化二十年前的收藏,仔细研读有关黔西南的风土人情,还真学到了不少知识。这纺织物上的艺术是与人的生活关系最贴身最实用的。创造者也是使用者,他们从不说“美”这个字,美就 是生活中自自然然的东西,那里有什么崇高低下之分呢。其实,收藏者永远没有创造者聪明。我收集的织品里有几张非常漂亮的绣片,只是好像没有绣完,繁美之处陡然留下空白。有知情者说,苗族人有自己的生活哲学,“手艺无尽, 活路无尽”,凡事做的太圆满,便没有往前走的空间和活路了。苗家女在一件女红上倾尽心血,在收尾时特意巧妙留下角落不绣完,是想着下一件会更好。她们甚至相信,假若才艺一次用尽了,神会收回你明亮的眼睛。

   “花花草草都有性情,瓶瓶罐罐皆有生命”。时代流转,眼看浮夸的时尚服饰,当然AI可以复制出乱真的艺术品,但又有谁还能坐在村寨的土墙下,在暖暖的阳光里,一针一线刺绣出一片片云锦呢?我视收藏的这些“破烂”是无价之宝,有性情有生命,恐怕人间再难承续。不由唏嘘。

   历史学家许倬云在十三邀访谈里曾说过,个人的历史最小,最短是人。……时段最长的是文化,更长的是自然。我相信这里面有一种信仰可追寻。

   近日重新拜读文学大师沈从文的《龙凤艺术》,这本他花费后半生心血的力作,给人类留下了来自生活的艺术。真的很赞同张充和所言,“有人说沈从文不写小说, 太可惜!我以为他如不写文物考古方面,那才可惜”。

 

 

12/20/2023 重新修改于圣地近水亭

收集于《荷风来》简妮花道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