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光宗耀祖后继有人

有道是「儿行千里母耽忧。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剑雄二十四岁离家,一晃几十年。难为他赤手空拳,异地他乡,还能成家立业,作出一番建树。头一两年香港同国内通信还算正常,剑雄每月都会有平安家书,报告香港种种,虽然很多是语焉不详,不过也能稍解父母兄长的思念之情。一九五三年后,共产党立脚已稳,先是肃反整反,从政治上发动清算,一下子杀了四十万人。政治气温降到冰点,同海外的通信开始收紧,每封来往书信海关一定会检查阅读,真的不敢多说多话。第二年对私改造开始,全国所有资本家一夜之间被逼将家产拱手相让,敲锣打鼓,公私合营胜利完成,这是从经济上榨干资产阶级,实现均贫富的建国方针。到了一九五七年,全国兴起反右斗争运动,向知识分子发动了总攻。全国数十万优秀的爱国知识分子被打入另类。这时的人们听说香港有亲友,海外有关系,都像躲避瘟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大陆同香港的通信也日见稀少。到了一九六零年,中国进入了惨绝人寰的三年自然灾害。安徽、苏北等地农村受害最深,当真是满目疮痍,饿殍枕籍。

  灾难的起因是 1958 年大跃进运动以后,全国农村掀起了浮夸风,虚报粮食产量。各级农村干部邀功献媚,夺高产,放卫星,一时甚嚣尘上。在全国党报的大肆宣传下,竟然吹嘘出亩产水稻三万六千斤的荒谬数字。最高领袖原本就是湖南乡下的农民,明明知道绝不可能,但是好大喜功,竟然不顾事实地下达最高指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浮夸造假,盛极一时。据解密档案记录,就在大饥荒的三年里,中国政府向其他国家输出粮食达四百多万吨,这些粮食从哪里来?都是从农民处搜刮而来。因为国家向农村征购粮食,就是按照当地浮夸虚报的数字而强征暴敛,最后将农民赖以活命的口粮,甚至种子粮都全部征走,还远远不足以完成指标。农村干部派民兵到每家每户搜缴粮食,全部搜走,一粒不剩。农民们吃光了树皮草根,吃光了老鼠麻雀,最后吃光了「观音土」。饿极了不顾一切,争相吞食,最后被活活撑死。更有甚者,易子而食,为了生存,人们什么都吃遍了。有的灭门绝户,有的暴尸荒野。留在乡下的都死光了,尚有一口气的都不得不涌向城市讨饭延命。根据后来解密的气象数据记载,那三年中国大部份地区都是风调雨顺。况且中国幅员辽阔,不可能产生全国性的「自然灾害 」,而且连续三年!但是当局者讳过饰非,将之推给了「自然 」。数以千千万计的生命就如草芥般无声无息地死去。前国家主席刘少奇对领袖说:「饿死这么多人,历史要写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书的。 」 从而酿下了文化大革命的伏笔。 

  据不完全统计,全国饿死人口达四千万人之多。上海虽是大都市,还不至于饿死人,但人人都因饥饿红了眼,营养不良大多患有浮肿病。所有的物资全部计划供应,一律凭券。因此共产党除了万岁之外,还有个「万券」 的美名。计有粮票、布票、食用券,线票、棉花票、肉票、蛋票、鱼票、家禽票、豆制品票、糖票、油票、肥皂票、煤票、烟票、酒票、火柴票……店家商场内只有黄豆粒大小的粗盐还算敞开供应,其他什么都买不到。

  也没有人向老二要什么物质支持,粗枝大叶的老二却细心地每月寄一只包裹。那时中国海关规定,从港澳地区寄食品到国内,每户人家每月只能邮寄一磅。香港的商家立即推出一种四方形的塑料盒子,可以装一磅白糖,或者一磅花生、或是一磅猪油。老二是三样东西轮流寄,在寄白糖时还悄悄地放进一小包糖精。国内人收到后欣喜若狂,以后做馒头蒸糕,放一些糠精,至少有些甜味了。困难时期,一碗饭可以活一条命!一斤油可以救一家人!父母兄妹等都靠了老二不时寄来的邮包调剂一下伙食,度过了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

  四十岁上,老二开始发福,腰身粗了,衣裤渐不合身。老二的衣着极其讲究,年轻时做道生庄二少爷时,一天都要换上两三套。一米八二的个子,还练过身体,端的是衣架子。老二在香港这种只重衣衫不重人的环境中,更是越加穿得有型有款,一丝不苟了。六十年代后期,老二隔三岔五的会寄些西装裤给大哥。两人身材本来就差不多,老大稍矮两三公分。在大陆生活的人都很少有可能发胖的,老二的西裤大小尺寸正正好,雪中送炭,得其所哉。说起来惭愧,当时大陆人连取邮包的税都付不起,只能让老二把崭新的裤子绞一个洞,撕开一条口子,或者拆开几路线脚,作为旧衣裳才能免去关税。在那个劳动布出客穿,工作衣当礼服的年代,老大的衣着是最考究的。英国上等毛料:舍味呢、轧别丁、麦尔顿,藏青色、烟灰色、栗谷色,式式俱全。把老三老四看得眼睛白瞪白瞪,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这是因为老三老四要求进步,不愿意同身居香港,还有历史问题的二哥来往,划清界线,以示清白。所以几十年来他们之间从不通信,断绝往来,自然老大也不方便谈论老二在香港的情况了。同胞手足,却因政治理念而成陌路之人。

  老二情况好转时,也会寄些港币给父母亲,往往是一百港纸,最多也就是两百,数目不多,却也不无小补了。做母亲的是从来不准老头子写信去香港哭穷的。老娘说:「老二情况好,他自然会想到爷娘。现在六七个小孩,一家大小生活重担全压在他身上,我们还去添什么乱!」慈母之心!齐爹有时实在干枯透了,也会瞒着老妻悄悄写信给老二。八行笺一手毛笔字倒是潇洒挺刮:剑雄吾儿,别来无恙。现在家下境况如何如何,我同你母亲衰老多病,急需家用补贴云云。

  剑雄看到老爹的信也是很接翎子的,多少都会寄一些港币过来。香港汇款一到,老头子就作不到主了,都由老太去安排家用,应付人情往来。齐爹要求也不高,只要去一次老半斋,吃上一碗刀鱼面,或者是焖肉面,再到新雅饭店买几只叉烧包,就心满意足了。当年道生庄老爷的威风早已荡然无存了。

  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帮后,港澳地区率先同内地频繁发展经贸往来,香港人来上海的也多起来了。老大同兄弟的通信中多次提到:父母双亲年事已高,很想能早早见到吾弟。万望雄弟早日规划回沪省亲,人生不相见,恸如参与商!浮云终日行,游子胡不归?

  剑雄其实也有苦衷。离家二十五年,父母恩手足情,念兹在兹!所生三个儿子,起名:念祖、耀忠、耀祖,都是蕴含着思念故乡之情,可见一斑。六十年代初香港经济腾飞时恰也是剑雄事业的巅峰时期。那时剑雄任三友株式会社董事长,取得水上单车的专利,曾在香港维多利亚港表演水陆两用自行车的竞赛,并成立水上单车俱乐部。一时间港澳富少趋之若骛,太太小姐人人以俱乐部会员为荣。其后剑雄瞄准香港航运业的日益发达,创办香港航海学校,专门培养航海业的技术人才,包括机务、轮机、通讯、驾驶等专业,年轻人报名就读的可真不少,着实风光了一阵。

  剑雄用航海俱乐部和航海学校赚来的钱去日本进口旧船只,在香港修理改装后再投入航运。一时间风生水起,如风似浪。那时的剑雄西装革履,自备汽车,出门有跟班,上班有秘书,手下几十个职员工人,颇具规模。可惜好景不长,仅仅风光了两三年光景,却连续遭受生意上的重挫。先是航校因资质问题,受到教育司质疑,毕业证书一关给卡住,迟迟过不了关。学员们拿不到证书,爆发退学退款风潮。剑雄上边官方要疏通,下面学生处要安抚,正忙得不可开交时,又传来刚购买的一艘二千吨邮轮在南海遭遇风浪,机务人员操作不当,沉船海域。所有投资血本无归,还同日本轮船公司和保险公司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索赔官司。等到几年后官司了结,赔偿到手,扣除律师费和欣讼开销外,所剩无几了。自此老二一蹶不振,再也没有翻过身来。借酒浇愁,沉醉于往日的辉煌而不能自拔。

  等到八十年代初期时,大陆改革开放,商机无限,而往日的政治阴影早已一风吹了。老二也知道现在回大陆是不会有事情的,但事业未成,阮囊羞涩,遂有近乡情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之意。「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意未可期!」一直想缓过气来就成行,一拖再拖,而长期的酗酒加上心理压力,已造成肝脏损伤,终于爆发肝昏迷、肝坏死。撒手人寰,真应了铁铮铮一腔英雄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生为异域之人,死作他乡之鬼!悲哉!

  时间到了一九八二年,那时齐爹夫妇在老大剑英的筹划下,孙儿颂石的孜孜努力下,已经迁回上海居住。说来话长,当年文革动乱时期,老俩口被三媳妇赶出门外,搬到老大处一起居住。虽无内忧,却有外患。保定路寓所原是机电一局的职工宿舍,五幢小楼,偌大花园,还有门廊门卫,环境十分幽静。局里将其中的一号楼十间分给了本部的机关干部,其余则分配给辖下的闵行电机厂。机电一局负责分房的机关事务处处长陈惠民原是老大教授的业余机械学院学生,师生情重,陈处长将其中最好的一号楼楼上朝东南40平方两间房分给了顾老师。所以除了一号楼居民是机关干部居住,素质较高之外,其余四幢楼都住进了住房条件极差的工人阶级,而且绝大多数还是苏北籍工友。在这个赤贫的居住环境中,老大一家鹤立鸡群,自然是众矢之的了。这里居住的近五十户人家唯有顾家齐夫妇是专政对象,自然就大吃苦头了。

  齐爹老俩口要负责清扫五幢楼房、中央花园以及周边的清洁工作,这不仅仅是体力上的不支,更令俩老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和人格上的污辱。那帮半大小子被文革时的极左思潮洗脑后,以为地主就是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歹徒,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下,可以任意消遣折磨。他们会故意把纸屑抛得一天世界,然后要地主地主婆扫清,等到前脚刚扫清,他们又是一把纸屑撒出去,然后大吼道:老地主,滚过来!扫清爽。随后几个人邪恶地哈哈大笑。如果纸屑就在他们脚下,俩老要去清洁,他们就是不动,让你做不成。随后又是大骂:地主婆偷懒!滚过来!反正阶级敌人是不能用脚走路的,一概是滚进滚出,任意打骂,唾面自干。

  有一次腊月里上海下大雪,半夜二三点钟时家里的房门被敲得山响,外面一叠声地大喊:顾家齐,施佩兰!齐爹夫妇被吵醒后吓得不知所措。齐爹说,活到头了,要拉出去枪毙了!孙子颂石赶紧起来开门,只见里弄干部挡在门口说道:地主地主婆,赶紧起来,去马路上扫雪。试想外面寒冰水冻的,深更半夜从热被窝中去到马路上扫雪。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直扫到天亮了才返回。子孙虽孝,却是一点都帮不上。因为老俩口是阶级敌人,必须以劳动苦工洗心革面,改造自己。

  有时候老俩口想去看一次病,或去女儿处看看小外孙,即使两个小时的时间也必须请假,回来后再销假。里弄小组长曹大嘴,因其嘴巴特别大,而且喜欢搬弄是非,所以得了这个绰号。当然齐爹夫妇是从不敢叫的,必须夫妻双双弯着腰,恳请曹组长批准两个钟头的假期。曹大嘴还真拿自己当官了,一般先是把俩老晾在那里不睬,只顾自己做事。待到十来分钟后总算开金口了,拖着个长音:怎么又要请假了?半晌后总算开恩了:两个小时,回来后报到。末了还要加上一句: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齐爹夫妇如蒙大赦一般,是是是,赶紧离开。

  齐爹生性豁达,还能勉强忍受。可老太却实在受不了了。老娘对子女们说道:这种日脚一天都不想过,思前想后,还是回常阴沙吧。一则农村人少,管制相对会松一些。二则乡里乡亲的总不至于促狭作践吧!于是由孙子颂石相帮着联系返乡。这下派出所居委会和里弄小组都来劲了,地主分子主动要求回农村改造,说明我们对敌斗争立场坚定,阶级敌人无处遁形。

  二老返回常阴沙老家,因为齐爹是被扫地出门的,乡下亲戚都散掉了。倒是佩兰太太的娘家还有阿侄侄女可以靠一下,于是在侄子施堃家房子的山墙边加盖了一间小茅屋,支一眼灶,安一张小方桌,打两张铺,将就度日吧。所幸农村里还是讲一些情面的,支部书记治保主任,非亲即故,拐来弯去都能说得上话。就是一帮造反派神知无知,家中的老人也一定会出来喝住:上海来的老人家在这里过过苦日脚,碍你什么事?地主剥削?几十年了,田地都收光了,还要怎样?杀人不过头点地!施家大姐多少好一个人,当年如何如何……这帮小赤佬拗不过家中老人,也都丢开手了。

  光阴荏苒,一晃十年,齐爹夫妇终于熬过了那段最无理性的岁月,不过俩老都七十多岁了,体衰病痛。尤其是农村中没有自来水,用水须到河沟里拎,碰到雨天,一蹿一滑的,极其危险。农村无煤,全靠烧柴,搬运柴火都是体力活。其他诸如上镇买菜,购买粮食,看病赎药,在在都需要有人相帮。阿侄侄女都很忙,不可能时刻相帮。那时颂石在张家港乐余电机厂工作,但又长驻上海,每个月回乡下一个星期,帮着料理一些家务事,其余日脚又帮不上。于是俩老重新迁回上海已成燃眉之急。但保定路老大岁的住房已做了大孙子颂文的新房,俩老回沪都无落脚之处。老大同次子颂石日夜核计,百般设法,最后在杨浦区和平公园附近买下了一间私房,斥资大洋2700元,按照当时每月36元的工资计算,确实是巨资了。这也是颂石在农村工作五年,经营有方,积攒而成。颂石在常阴沙交了一帮好兄弟,乐余电机厂厂长赵忠良、乐余种子场书记陈启民,员工谢朴、邵建平;张家港手表厂邵志明,海坝中学校办厂陈玉相、曹广德,加上表叔施埜,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相帮着运来砖头、瓦片、门窗、水泥石灰,将这一间 24 平方的屋子加建改造成独门独院的两居室,外加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公公婆婆住前面,朝东朝南屋,阳光明媚,冬暖夏凉。颂石夫妇则住后间,十七平方也是应有尽有。总算将二老安顿好安享晚年了。

  这中间还有插曲,颂石私自翻建私房被邻居举报,招来四平街道三整顿办公室上门查封,没有理由,就是不许加建,也不批准任何加建许可证。弄得不上不下,尴尬极了。还是颂石有办法,钻天打洞找关系,最后寻到了杨浦区政府办公室主任沈治平,此人原是二师附小的教师,舅母张静秋的同事,文革中调到区政府帮忙搞文宣工作,后来一路升到了办公室主任,官不大,正好是管辖四平街道。一只电话打给三整办主任姚峰,提了下这事而已。姚主任拎清了,领导发话,眼开眼闭放行吧。颂石加建完成,老俩口又回到了有水有电有煤的城市生活。

  81 年初夏的一天中午,颂石正好从学校回家吃午饭,在门口碰到里弄里的老百晓倪老师。倪老师手中拿了一封开了口的信,喊住颂石,说道:侬看看这封香港来信是不是你们家的?因为地址写得不全,邮差无法投递,让我们居委会帮着找找是谁家的信件。颂石接过来信,只瞄了一眼,心里一个激灵,哎呀!出事了。原来是二叔叔家大女儿淑琪写来的,禀报父亲因肝昏迷抢救无效云云。当下也不及细看,连忙应承下来:是的,是的。谢过倪老师,转身就走。

  颂石一想家里不能去,如何对公公婆婆说呢?还是去保定路同老爸商量下吧。于是脚踏车调过头来,直奔保定路而去。见到父母后,拿出信来仔细看过,果然是淑琪大孙女写给祖父母的。信中报告:父亲已于一个多星期前突发肝昏迷,抢救无效,在香港圣玛莉医院病逝。目前治丧已毕,还在处理许多善后事宜。

  真叫做晴天霹雳,竟无语凝噎!当然事后也是暪不过两位老人家的。到六七那天,所有顾氏老少,齐集保定路老大处,为老二做了场佛事。诵经斋戒,超渡亡灵。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白发人送黑发人,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年年岁岁花依旧,岁岁年年人不同!人世沧桑,生老病死。道生庄英雄豪杰相继凋零谢世,生不逢辰,顾氏第二代的种种已经成为历史往事,唯有后辈子孙清明扫墓,冬至祭祖,除夕上香,聊表缅怀追思之情。

  祖父母临终前都没有放下过远在香港的老二一家。想想媳妇美珍,拖着八个子女,长女淑琪也不过才二十出头,一家大小衣长食阔,又是如何熬下去的?祖父感叹道:老二一家是见不到了!子孙辈再也不能认祖归宗。言辞悲切,语甚凄凉。

  老大剑英在一九九二年时在美国旧金山住了一年,闲暇时同次子颂石时常聊起家族的以往,尤其是说起二叔叔。手足情深,难舍亲情。剑英一直希望有机会能找到老二一家。可当时颂石刚到美国不久,倥偬之际,实在无暇他顾。九三年剑英回国后,又曾酝酿此事,惜乎还未等到再次来美,九七年时突发心脏病,溘然长辞。

  2013 年春,老大剑英家的女儿茵子突然接到上海嘉定区委统战部的来电,告知顾耀忠先生正在寻找顾剑英后人的下落。茵子接上电话,初初还以为是推销广告,后来听到顾剑英、顾剑雄等人的名字后,方确认无误,才知种种情缘。老二剑雄家的老五耀忠,十多年前只身到上海创业,事业有成,现担任上海史密斯公司董事长,经营各地会展和标牌等业务,公司规模遍布全球,已成行业老大。顾耀忠事业有成,被选为嘉定区政协委员,爱国实业家。耀忠一直有意寻找上海大伯一家,于是请嘉定区委统战部出面寻找。官方的势力当然无孔不入,能量超强大,几个弯子兜下来,找到了顾茵子家中的电话。

  几十年了,突然接上了这层关系,一下子都颇感陌生。茵子在给耀忠的邮件中写道:

  来信收悉。我已把你的邮箱转给颂石哥哥,估计他日后也会与你网上联系。

  记得几年前他也曾多方努力试图建立起与你姐弟的联系,但最终未能成功,留有

  遗憾!这次终于在你的努力下接通了彼此的联系,真是可喜可贺!

  岁月无情,世事沧桑。叹前辈先人不少都已先后作古离世,我们大家也都历经艰难有了不小的变化;喜你与颂石哥等事业有成,出类拔萃光耀 门楣,后辈儿孙也都各得其所,奋发努力前程看好。所有的一切更使我们觉得今日的团聚弥足珍贵!

  我们彼此虽久未谋面,并一度音信阻断,但毕竟血脉相连,手足相依。故仍一见如故,倍感亲切并情深义重!离别的思绪,经历的坎坷,生活的感叹……常常是彼此说不完的话题!

  愿大家多自珍重,合家安康!更祝你事业兴旺,一路顺利!

   真情流露,既有欣慰之情,又多感慨之辞。耀忠的回复邮件则谈到了这些年来的苦苦寻找:

    谢谢你的来信和问候!我们家族在上海聚首一堂是我多年的心愿。我高中毕业后,由于家景贫寒,没能上大学,只能到社会工作。几年后,我自费到了加拿大升学。好不容易完成了大学,1993年学成回港后,进了一家上市公司工作。1995年被公司派到上海创办分公司。后来,成为 公司合伙人。我到上海不久,曾尝试通过公安局寻找你们,但由于人微言轻,没被理睬。后来,随着公司业务日益发展。我扩大了在上海的投资,并成立地区总部。共产党邀请我加入了政协。通过统战部帮忙,最终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遗憾的是,晚了点。我对咱们祖辈和父辈的过往所知甚少,对老家的过去更是一无所知。今后还要劳烦六姑母,两位兄长和茵子姐多为我讲讲。

  随后远在美国的颂石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消息,不能立即赶回国内,即发出题为「亲情隔离六十载,喜拨云霓见青天」的邮件,表露了浓浓的手足之情:

  从茵子处已知悉你们的一切情况,昨天又看到茵子转来的邮件,真的太激动了!我是1988 年离开上海去美国的,之前我一直同祖父母住在一起,感情特别深厚。祖父母对子孙辈非常慈爱,祖母又是个十分健谈的人,我们住在一起时经常的话题就是你们一家。记得八一年二叔过世时,我先拿到淑琪寄来的信,一时惊慌不知所措,赶紧去我父母处,后来又找来六姑母,一起商量怎么同祖父母讲这件事。还记得后来在我父母处做了一个佛事,祭奠二叔,早升仙界。九二年时,我父亲来美国,在我处住了一年。美国大姑母离开我处也不远,时有往来。九七年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他的遗愿就是希望能找到你们一家。因此我也一直存了这份心,希望能完成祖父母和父亲的心愿。九九年圣诞节时我和太太、女儿第一次到香港旅游,专诚去警察局查找你们,但警方不予配合。茫茫人海,徒唤奈何!二零零六年时我回上海探亲,碰到一位旧时的朋友,正派驻香港警司任联络员,因此拜托他帮忙寻找。此人很快就告诉了你们一家的情况,知道美珍婶已经过世,淑琪、淑仪结婚后可能改了夫姓,所以找不到。但知道二叔有一个儿子在上海工作,并拿到了你们兄弟的电话和地址。但都有差误,所以还是没有联络上。二零零九年我女儿亦楣结婚后回上海办喜酒,我请了诸多亲朋好友,其中有三张请柬是给你们一家的,请茵子负责寄出,但都因地址不详而退回。那次喜筵所有亲友都有到场,独缺你们一家,引为憾事。本以为再也无法联络上你们了,想不到有此意外惊喜!知悉二叔一家子孙发达,人丁兴旺,真堪告慰祖父母、父亲在天之灵!记得二叔来信时经常会提起淑琪,还有就是说起耀忠你,每次考试都是等一名,自豪喜悦,溢于言表。现在你事业有成,出类拔萃。倘若二叔泉下有知,定当庆幸顾氏后继有人了!我与太太、女儿及小外孙女将在十二月初回上海。我会请茵子预先规划,安排大家一起去常熟祖父母和父母亲的墓地扫墓,然后去祖父母的老家张家港市(原称常阴沙)三兴镇 (原先的道生庄) 看看。禀告老人这一顾氏家族之特大喜事:二叔后人认祖归宗,衣锦荣归!我在美国旧金山居住了二十五年,现仍在报社任职,并经营一些房地产。我和太太一般每年都会回上海一次。欢迎你和弟妹及淑琪、淑仪等来旧金山旅游,共鈙亲情!

  香港老二的后代事业有成,发达了。这就叫做性格决定命运,脑袋决定口袋。老大在共产党手下几十年,任凭他多少聪明有远见,毕竟无法看透几十年后的社会发展。虽然闲暇时也时常同几个朋友研究研究《推背图》,幻想从中寻觅文化革命结束的蛛丝马迹。但这本书好象就是一本天书,每个字都认识,啥个意思永远猜不透。一定要历史事件发生后,才会恍然一个大悟。老大本着「书包翻身」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对子女的教育也只能局限在用功读书的层次。他的子孙后代再如何聪明能干,也只知道好好读书,谋一份稳当职业而已。即使后来邓大人打开了国门,混到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但其潜意识中还是想谋一份安定工作,格局不大,小康之家小乐胃而已。老二在香港几十年,他的子女耳濡目染,都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家致富,出人头地当老板。因此就会冒出如耀忠般出类拔萃的商业人才,工商巨子。而老三则一辈子相信共产党,虽然被打成右派,九死一生,但对党的信念则终生不渝。因此老三的子女只知道打一份工,能在上海厂里工作是最高理想了。所以三房的子女既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也无一技之长。改革大潮席卷之下,早早地退休下岗,仍是社会的底层苦力。

  二零零三年五月六日,耀忠在其虹桥别墅会所举行了隆重的认亲仪式,耀忠特地安排了远在香港的淑琪大姐、淑仪二姐夫妇专诚赶到上海。顾氏家族在上海的亲属全部到场。并邀请了嘉定区委统战部、嘉定区政协主管领导出席了这次活动。

  道生庄上代六姑母剑虹夫妇、第三代长子长孙颂文夫妇、孙女茵子夫妇、外孙枕东夫妇、外孙女枕绮夫妇,以及第四代后人宇丹夫妇、婷婷夫妇、天丽、源源。耀忠派专事早早将大家接到会所。一进门只见一张摄于五十年代的顾氏合家欢,那时老太太还健在,茵子才一岁多,被抱在怀中,衣裳吊起,颇多真趣。另一张就是剑雄夫妇携六个子女,六十年代后期在香港拍摄的照片。耀忠身高一米八六,如玉树临风,像极了二叔剑雄年轻时的神态风度。不用介绍,大家都能对号入座认出谁是谁来。

  先由耀忠介绍寻亲经过,堂兄颂文代表国内眷属表示欢迎。再由区委领导致词祝贺。耀忠并向当地政府赠送了感谢状。筵开双席,花团锦簇,笑语殷殷,喜上眉梢!

  道生庄历经五代,前后一百多年历史,经过晚清、民国、敌伪,直至解放。见证了一个江南旺族的兴衰历程,演绎出悲欢离合的恩怨情仇。恰似一部人间悲喜剧,令人缅怀流连。真是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2021年1月16日时庚子年大疫重改

三十二.光宗耀祖后继有人

  有道是「儿行千里母耽忧。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剑雄二十四岁离家,一晃几十年。难为他赤手空拳,异地他乡,还能成家立业,作出一番建树。头一两年香港同国内通信还算正常,剑雄每月都会有平安家书,报告香港种种,虽然很多是语焉不详,不过也能稍解父母兄长的思念之情。一九五三年后,共产党立脚已稳,先是肃反整反,从政治上发动清算,一下子杀了四十万人。政治气温降到冰点,同海外的通信开始收紧,每封来往书信海关一定会检查阅读,真的不敢多说多话。第二年对私改造开始,全国所有资本家一夜之间被逼将家产拱手相让,敲锣打鼓,公私合营胜利完成,这是从经济上榨干资产阶级,实现均贫富的建国方针。到了一九五七年,全国兴起反右斗争运动,向知识分子发动了总攻。全国数十万优秀的爱国知识分子被打入另类。这时的人们听说香港有亲友,海外有关系,都像躲避瘟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大陆同香港的通信也日见稀少。到了一九六零年,中国进入了惨绝人寰的三年自然灾害。安徽、苏北等地农村受害最深,当真是满目疮痍,饿殍枕籍。

  灾难的起因是 1958 年大跃进运动以后,全国农村掀起了浮夸风,虚报粮食产量。各级农村干部邀功献媚,夺高产,放卫星,一时甚嚣尘上。在全国党报的大肆宣传下,竟然吹嘘出亩产水稻三万六千斤的荒谬数字。最高领袖原本就是湖南乡下的农民,明明知道绝不可能,但是好大喜功,竟然不顾事实地下达最高指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浮夸造假,盛极一时。据解密档案记录,就在大饥荒的三年里,中国政府向其他国家输出粮食达四百多万吨,这些粮食从哪里来?都是从农民处搜刮而来。因为国家向农村征购粮食,就是按照当地浮夸虚报的数字而强征暴敛,最后将农民赖以活命的口粮,甚至种子粮都全部征走,还远远不足以完成指标。农村干部派民兵到每家每户搜缴粮食,全部搜走,一粒不剩。农民们吃光了树皮草根,吃光了老鼠麻雀,最后吃光了「观音土」。饿极了不顾一切,争相吞食,最后被活活撑死。更有甚者,易子而食,为了生存,人们什么都吃遍了。有的灭门绝户,有的暴尸荒野。留在乡下的都死光了,尚有一口气的都不得不涌向城市讨饭延命。根据后来解密的气象数据记载,那三年中国大部份地区都是风调雨顺。况且中国幅员辽阔,不可能产生全国性的「自然灾害 」,而且连续三年!但是当局者讳过饰非,将之推给了「自然 」。数以千千万计的生命就如草芥般无声无息地死去。前国家主席刘少奇对领袖说:「饿死这么多人,历史要写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书的。 」 从而酿下了文化大革命的伏笔。 

  据不完全统计,全国饿死人口达四千万人之多。上海虽是大都市,还不至于饿死人,但人人都因饥饿红了眼,营养不良大多患有浮肿病。所有的物资全部计划供应,一律凭券。因此共产党除了万岁之外,还有个「万券」 的美名。计有粮票、布票、食用券,线票、棉花票、肉票、蛋票、鱼票、家禽票、豆制品票、糖票、油票、肥皂票、煤票、烟票、酒票、火柴票……店家商场内只有黄豆粒大小的粗盐还算敞开供应,其他什么都买不到。

  也没有人向老二要什么物质支持,粗枝大叶的老二却细心地每月寄一只包裹。那时中国海关规定,从港澳地区寄食品到国内,每户人家每月只能邮寄一磅。香港的商家立即推出一种四方形的塑料盒子,可以装一磅白糖,或者一磅花生、或是一磅猪油。老二是三样东西轮流寄,在寄白糖时还悄悄地放进一小包糖精。国内人收到后欣喜若狂,以后做馒头蒸糕,放一些糠精,至少有些甜味了。困难时期,一碗饭可以活一条命!一斤油可以救一家人!父母兄妹等都靠了老二不时寄来的邮包调剂一下伙食,度过了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

  四十岁上,老二开始发福,腰身粗了,衣裤渐不合身。老二的衣着极其讲究,年轻时做道生庄二少爷时,一天都要换上两三套。一米八二的个子,还练过身体,端的是衣架子。老二在香港这种只重衣衫不重人的环境中,更是越加穿得有型有款,一丝不苟了。六十年代后期,老二隔三岔五的会寄些西装裤给大哥。两人身材本来就差不多,老大稍矮两三公分。在大陆生活的人都很少有可能发胖的,老二的西裤大小尺寸正正好,雪中送炭,得其所哉。说起来惭愧,当时大陆人连取邮包的税都付不起,只能让老二把崭新的裤子绞一个洞,撕开一条口子,或者拆开几路线脚,作为旧衣裳才能免去关税。在那个劳动布出客穿,工作衣当礼服的年代,老大的衣着是最考究的。英国上等毛料:舍味呢、轧别丁、麦尔顿,藏青色、烟灰色、栗谷色,式式俱全。把老三老四看得眼睛白瞪白瞪,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这是因为老三老四要求进步,不愿意同身居香港,还有历史问题的二哥来往,划清界线,以示清白。所以几十年来他们之间从不通信,断绝往来,自然老大也不方便谈论老二在香港的情况了。同胞手足,却因政治理念而成陌路之人。

  老二情况好转时,也会寄些港币给父母亲,往往是一百港纸,最多也就是两百,数目不多,却也不无小补了。做母亲的是从来不准老头子写信去香港哭穷的。老娘说:「老二情况好,他自然会想到爷娘。现在六七个小孩,一家大小生活重担全压在他身上,我们还去添什么乱!」慈母之心!齐爹有时实在干枯透了,也会瞒着老妻悄悄写信给老二。八行笺一手毛笔字倒是潇洒挺刮:剑雄吾儿,别来无恙。现在家下境况如何如何,我同你母亲衰老多病,急需家用补贴云云。

  剑雄看到老爹的信也是很接翎子的,多少都会寄一些港币过来。香港汇款一到,老头子就作不到主了,都由老太去安排家用,应付人情往来。齐爹要求也不高,只要去一次老半斋,吃上一碗刀鱼面,或者是焖肉面,再到新雅饭店买几只叉烧包,就心满意足了。当年道生庄老爷的威风早已荡然无存了。

  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帮后,港澳地区率先同内地频繁发展经贸往来,香港人来上海的也多起来了。老大同兄弟的通信中多次提到:父母双亲年事已高,很想能早早见到吾弟。万望雄弟早日规划回沪省亲,人生不相见,恸如参与商!浮云终日行,游子胡不归?

  剑雄其实也有苦衷。离家二十五年,父母恩手足情,念兹在兹!所生三个儿子,起名:念祖、耀忠、耀祖,都是蕴含着思念故乡之情,可见一斑。六十年代初香港经济腾飞时恰也是剑雄事业的巅峰时期。那时剑雄任三友株式会社董事长,取得水上单车的专利,曾在香港维多利亚港表演水陆两用自行车的竞赛,并成立水上单车俱乐部。一时间港澳富少趋之若骛,太太小姐人人以俱乐部会员为荣。其后剑雄瞄准香港航运业的日益发达,创办香港航海学校,专门培养航海业的技术人才,包括机务、轮机、通讯、驾驶等专业,年轻人报名就读的可真不少,着实风光了一阵。

  剑雄用航海俱乐部和航海学校赚来的钱去日本进口旧船只,在香港修理改装后再投入航运。一时间风生水起,如风似浪。那时的剑雄西装革履,自备汽车,出门有跟班,上班有秘书,手下几十个职员工人,颇具规模。可惜好景不长,仅仅风光了两三年光景,却连续遭受生意上的重挫。先是航校因资质问题,受到教育司质疑,毕业证书一关给卡住,迟迟过不了关。学员们拿不到证书,爆发退学退款风潮。剑雄上边官方要疏通,下面学生处要安抚,正忙得不可开交时,又传来刚购买的一艘二千吨邮轮在南海遭遇风浪,机务人员操作不当,沉船海域。所有投资血本无归,还同日本轮船公司和保险公司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索赔官司。等到几年后官司了结,赔偿到手,扣除律师费和欣讼开销外,所剩无几了。自此老二一蹶不振,再也没有翻过身来。借酒浇愁,沉醉于往日的辉煌而不能自拔。

  等到八十年代初期时,大陆改革开放,商机无限,而往日的政治阴影早已一风吹了。老二也知道现在回大陆是不会有事情的,但事业未成,阮囊羞涩,遂有近乡情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之意。「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意未可期!」一直想缓过气来就成行,一拖再拖,而长期的酗酒加上心理压力,已造成肝脏损伤,终于爆发肝昏迷、肝坏死。撒手人寰,真应了铁铮铮一腔英雄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生为异域之人,死作他乡之鬼!悲哉!

  时间到了一九八二年,那时齐爹夫妇在老大剑英的筹划下,孙儿颂石的孜孜努力下,已经迁回上海居住。说来话长,当年文革动乱时期,老俩口被三媳妇赶出门外,搬到老大处一起居住。虽无内忧,却有外患。保定路寓所原是机电一局的职工宿舍,五幢小楼,偌大花园,还有门廊门卫,环境十分幽静。局里将其中的一号楼十间分给了本部的机关干部,其余则分配给辖下的闵行电机厂。机电一局负责分房的机关事务处处长陈惠民原是老大教授的业余机械学院学生,师生情重,陈处长将其中最好的一号楼楼上朝东南40平方两间房分给了顾老师。所以除了一号楼居民是机关干部居住,素质较高之外,其余四幢楼都住进了住房条件极差的工人阶级,而且绝大多数还是苏北籍工友。在这个赤贫的居住环境中,老大一家鹤立鸡群,自然是众矢之的了。这里居住的近五十户人家唯有顾家齐夫妇是专政对象,自然就大吃苦头了。

  齐爹老俩口要负责清扫五幢楼房、中央花园以及周边的清洁工作,这不仅仅是体力上的不支,更令俩老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和人格上的污辱。那帮半大小子被文革时的极左思潮洗脑后,以为地主就是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歹徒,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下,可以任意消遣折磨。他们会故意把纸屑抛得一天世界,然后要地主地主婆扫清,等到前脚刚扫清,他们又是一把纸屑撒出去,然后大吼道:老地主,滚过来!扫清爽。随后几个人邪恶地哈哈大笑。如果纸屑就在他们脚下,俩老要去清洁,他们就是不动,让你做不成。随后又是大骂:地主婆偷懒!滚过来!反正阶级敌人是不能用脚走路的,一概是滚进滚出,任意打骂,唾面自干。

  有一次腊月里上海下大雪,半夜二三点钟时家里的房门被敲得山响,外面一叠声地大喊:顾家齐,施佩兰!齐爹夫妇被吵醒后吓得不知所措。齐爹说,活到头了,要拉出去枪毙了!孙子颂石赶紧起来开门,只见里弄干部挡在门口说道:地主地主婆,赶紧起来,去马路上扫雪。试想外面寒冰水冻的,深更半夜从热被窝中去到马路上扫雪。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直扫到天亮了才返回。子孙虽孝,却是一点都帮不上。因为老俩口是阶级敌人,必须以劳动苦工洗心革面,改造自己。

  有时候老俩口想去看一次病,或去女儿处看看小外孙,即使两个小时的时间也必须请假,回来后再销假。里弄小组长曹大嘴,因其嘴巴特别大,而且喜欢搬弄是非,所以得了这个绰号。当然齐爹夫妇是从不敢叫的,必须夫妻双双弯着腰,恳请曹组长批准两个钟头的假期。曹大嘴还真拿自己当官了,一般先是把俩老晾在那里不睬,只顾自己做事。待到十来分钟后总算开金口了,拖着个长音:怎么又要请假了?半晌后总算开恩了:两个小时,回来后报到。末了还要加上一句: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齐爹夫妇如蒙大赦一般,是是是,赶紧离开。

  齐爹生性豁达,还能勉强忍受。可老太却实在受不了了。老娘对子女们说道:这种日脚一天都不想过,思前想后,还是回常阴沙吧。一则农村人少,管制相对会松一些。二则乡里乡亲的总不至于促狭作践吧!于是由孙子颂石相帮着联系返乡。这下派出所居委会和里弄小组都来劲了,地主分子主动要求回农村改造,说明我们对敌斗争立场坚定,阶级敌人无处遁形。

  二老返回常阴沙老家,因为齐爹是被扫地出门的,乡下亲戚都散掉了。倒是佩兰太太的娘家还有阿侄侄女可以靠一下,于是在侄子施堃家房子的山墙边加盖了一间小茅屋,支一眼灶,安一张小方桌,打两张铺,将就度日吧。所幸农村里还是讲一些情面的,支部书记治保主任,非亲即故,拐来弯去都能说得上话。就是一帮造反派神知无知,家中的老人也一定会出来喝住:上海来的老人家在这里过过苦日脚,碍你什么事?地主剥削?几十年了,田地都收光了,还要怎样?杀人不过头点地!施家大姐多少好一个人,当年如何如何……这帮小赤佬拗不过家中老人,也都丢开手了。

  光阴荏苒,一晃十年,齐爹夫妇终于熬过了那段最无理性的岁月,不过俩老都七十多岁了,体衰病痛。尤其是农村中没有自来水,用水须到河沟里拎,碰到雨天,一蹿一滑的,极其危险。农村无煤,全靠烧柴,搬运柴火都是体力活。其他诸如上镇买菜,购买粮食,看病赎药,在在都需要有人相帮。阿侄侄女都很忙,不可能时刻相帮。那时颂石在张家港乐余电机厂工作,但又长驻上海,每个月回乡下一个星期,帮着料理一些家务事,其余日脚又帮不上。于是俩老重新迁回上海已成燃眉之急。但保定路老大岁的住房已做了大孙子颂文的新房,俩老回沪都无落脚之处。老大同次子颂石日夜核计,百般设法,最后在杨浦区和平公园附近买下了一间私房,斥资大洋2700元,按照当时每月36元的工资计算,确实是巨资了。这也是颂石在农村工作五年,经营有方,积攒而成。颂石在常阴沙交了一帮好兄弟,乐余电机厂厂长赵忠良、乐余种子场书记陈启民,员工谢朴、邵建平;张家港手表厂邵志明,海坝中学校办厂陈玉相、曹广德,加上表叔施埜,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相帮着运来砖头、瓦片、门窗、水泥石灰,将这一间 24 平方的屋子加建改造成独门独院的两居室,外加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公公婆婆住前面,朝东朝南屋,阳光明媚,冬暖夏凉。颂石夫妇则住后间,十七平方也是应有尽有。总算将二老安顿好安享晚年了。

  这中间还有插曲,颂石私自翻建私房被邻居举报,招来四平街道三整顿办公室上门查封,没有理由,就是不许加建,也不批准任何加建许可证。弄得不上不下,尴尬极了。还是颂石有办法,钻天打洞找关系,最后寻到了杨浦区政府办公室主任沈治平,此人原是二师附小的教师,舅母张静秋的同事,文革中调到区政府帮忙搞文宣工作,后来一路升到了办公室主任,官不大,正好是管辖四平街道。一只电话打给三整办主任姚峰,提了下这事而已。姚主任拎清了,领导发话,眼开眼闭放行吧。颂石加建完成,老俩口又回到了有水有电有煤的城市生活。

  81 年初夏的一天中午,颂石正好从学校回家吃午饭,在门口碰到里弄里的老百晓倪老师。倪老师手中拿了一封开了口的信,喊住颂石,说道:侬看看这封香港来信是不是你们家的?因为地址写得不全,邮差无法投递,让我们居委会帮着找找是谁家的信件。颂石接过来信,只瞄了一眼,心里一个激灵,哎呀!出事了。原来是二叔叔家大女儿淑琪写来的,禀报父亲因肝昏迷抢救无效云云。当下也不及细看,连忙应承下来:是的,是的。谢过倪老师,转身就走。

  颂石一想家里不能去,如何对公公婆婆说呢?还是去保定路同老爸商量下吧。于是脚踏车调过头来,直奔保定路而去。见到父母后,拿出信来仔细看过,果然是淑琪大孙女写给祖父母的。信中报告:父亲已于一个多星期前突发肝昏迷,抢救无效,在香港圣玛莉医院病逝。目前治丧已毕,还在处理许多善后事宜。

  真叫做晴天霹雳,竟无语凝噎!当然事后也是暪不过两位老人家的。到六七那天,所有顾氏老少,齐集保定路老大处,为老二做了场佛事。诵经斋戒,超渡亡灵。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白发人送黑发人,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年年岁岁花依旧,岁岁年年人不同!人世沧桑,生老病死。道生庄英雄豪杰相继凋零谢世,生不逢辰,顾氏第二代的种种已经成为历史往事,唯有后辈子孙清明扫墓,冬至祭祖,除夕上香,聊表缅怀追思之情。

  祖父母临终前都没有放下过远在香港的老二一家。想想媳妇美珍,拖着八个子女,长女淑琪也不过才二十出头,一家大小衣长食阔,又是如何熬下去的?祖父感叹道:老二一家是见不到了!子孙辈再也不能认祖归宗。言辞悲切,语甚凄凉。

  老大剑英在一九九二年时在美国旧金山住了一年,闲暇时同次子颂石时常聊起家族的以往,尤其是说起二叔叔。手足情深,难舍亲情。剑英一直希望有机会能找到老二一家。可当时颂石刚到美国不久,倥偬之际,实在无暇他顾。九三年剑英回国后,又曾酝酿此事,惜乎还未等到再次来美,九七年时突发心脏病,溘然长辞。

  2013 年春,老大剑英家的女儿茵子突然接到上海嘉定区委统战部的来电,告知顾耀忠先生正在寻找顾剑英后人的下落。茵子接上电话,初初还以为是推销广告,后来听到顾剑英、顾剑雄等人的名字后,方确认无误,才知种种情缘。老二剑雄家的老五耀忠,十多年前只身到上海创业,事业有成,现担任上海史密斯公司董事长,经营各地会展和标牌等业务,公司规模遍布全球,已成行业老大。顾耀忠事业有成,被选为嘉定区政协委员,爱国实业家。耀忠一直有意寻找上海大伯一家,于是请嘉定区委统战部出面寻找。官方的势力当然无孔不入,能量超强大,几个弯子兜下来,找到了顾茵子家中的电话。

  几十年了,突然接上了这层关系,一下子都颇感陌生。茵子在给耀忠的邮件中写道:

  来信收悉。我已把你的邮箱转给颂石哥哥,估计他日后也会与你网上联系。

  记得几年前他也曾多方努力试图建立起与你姐弟的联系,但最终未能成功,留有

  遗憾!这次终于在你的努力下接通了彼此的联系,真是可喜可贺!

  岁月无情,世事沧桑。叹前辈先人不少都已先后作古离世,我们大家也都历经艰难有了不小的变化;喜你与颂石哥等事业有成,出类拔萃光耀 门楣,后辈儿孙也都各得其所,奋发努力前程看好。所有的一切更使我们觉得今日的团聚弥足珍贵!

  我们彼此虽久未谋面,并一度音信阻断,但毕竟血脉相连,手足相依。故仍一见如故,倍感亲切并情深义重!离别的思绪,经历的坎坷,生活的感叹……常常是彼此说不完的话题!

  愿大家多自珍重,合家安康!更祝你事业兴旺,一路顺利!

   真情流露,既有欣慰之情,又多感慨之辞。耀忠的回复邮件则谈到了这些年来的苦苦寻找:

    谢谢你的来信和问候!我们家族在上海聚首一堂是我多年的心愿。我高中毕业后,由于家景贫寒,没能上大学,只能到社会工作。几年后,我自费到了加拿大升学。好不容易完成了大学,1993年学成回港后,进了一家上市公司工作。1995年被公司派到上海创办分公司。后来,成为 公司合伙人。我到上海不久,曾尝试通过公安局寻找你们,但由于人微言轻,没被理睬。后来,随着公司业务日益发展。我扩大了在上海的投资,并成立地区总部。共产党邀请我加入了政协。通过统战部帮忙,最终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遗憾的是,晚了点。我对咱们祖辈和父辈的过往所知甚少,对老家的过去更是一无所知。今后还要劳烦六姑母,两位兄长和茵子姐多为我讲讲。

  随后远在美国的颂石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消息,不能立即赶回国内,即发出题为「亲情隔离六十载,喜拨云霓见青天」的邮件,表露了浓浓的手足之情:

  从茵子处已知悉你们的一切情况,昨天又看到茵子转来的邮件,真的太激动了!我是1988 年离开上海去美国的,之前我一直同祖父母住在一起,感情特别深厚。祖父母对子孙辈非常慈爱,祖母又是个十分健谈的人,我们住在一起时经常的话题就是你们一家。记得八一年二叔过世时,我先拿到淑琪寄来的信,一时惊慌不知所措,赶紧去我父母处,后来又找来六姑母,一起商量怎么同祖父母讲这件事。还记得后来在我父母处做了一个佛事,祭奠二叔,早升仙界。九二年时,我父亲来美国,在我处住了一年。美国大姑母离开我处也不远,时有往来。九七年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他的遗愿就是希望能找到你们一家。因此我也一直存了这份心,希望能完成祖父母和父亲的心愿。九九年圣诞节时我和太太、女儿第一次到香港旅游,专诚去警察局查找你们,但警方不予配合。茫茫人海,徒唤奈何!二零零六年时我回上海探亲,碰到一位旧时的朋友,正派驻香港警司任联络员,因此拜托他帮忙寻找。此人很快就告诉了你们一家的情况,知道美珍婶已经过世,淑琪、淑仪结婚后可能改了夫姓,所以找不到。但知道二叔有一个儿子在上海工作,并拿到了你们兄弟的电话和地址。但都有差误,所以还是没有联络上。二零零九年我女儿亦楣结婚后回上海办喜酒,我请了诸多亲朋好友,其中有三张请柬是给你们一家的,请茵子负责寄出,但都因地址不详而退回。那次喜筵所有亲友都有到场,独缺你们一家,引为憾事。本以为再也无法联络上你们了,想不到有此意外惊喜!知悉二叔一家子孙发达,人丁兴旺,真堪告慰祖父母、父亲在天之灵!记得二叔来信时经常会提起淑琪,还有就是说起耀忠你,每次考试都是等一名,自豪喜悦,溢于言表。现在你事业有成,出类拔萃。倘若二叔泉下有知,定当庆幸顾氏后继有人了!我与太太、女儿及小外孙女将在十二月初回上海。我会请茵子预先规划,安排大家一起去常熟祖父母和父母亲的墓地扫墓,然后去祖父母的老家张家港市(原称常阴沙)三兴镇 (原先的道生庄) 看看。禀告老人这一顾氏家族之特大喜事:二叔后人认祖归宗,衣锦荣归!我在美国旧金山居住了二十五年,现仍在报社任职,并经营一些房地产。我和太太一般每年都会回上海一次。欢迎你和弟妹及淑琪、淑仪等来旧金山旅游,共鈙亲情!

  香港老二的后代事业有成,发达了。这就叫做性格决定命运,脑袋决定口袋。老大在共产党手下几十年,任凭他多少聪明有远见,毕竟无法看透几十年后的社会发展。虽然闲暇时也时常同几个朋友研究研究《推背图》,幻想从中寻觅文化革命结束的蛛丝马迹。但这本书好象就是一本天书,每个字都认识,啥个意思永远猜不透。一定要历史事件发生后,才会恍然一个大悟。老大本着「书包翻身」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对子女的教育也只能局限在用功读书的层次。他的子孙后代再如何聪明能干,也只知道好好读书,谋一份稳当职业而已。即使后来邓大人打开了国门,混到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但其潜意识中还是想谋一份安定工作,格局不大,小康之家小乐胃而已。老二在香港几十年,他的子女耳濡目染,都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家致富,出人头地当老板。因此就会冒出如耀忠般出类拔萃的商业人才,工商巨子。而老三则一辈子相信共产党,虽然被打成右派,九死一生,但对党的信念则终生不渝。因此老三的子女只知道打一份工,能在上海厂里工作是最高理想了。所以三房的子女既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也无一技之长。改革大潮席卷之下,早早地退休下岗,仍是社会的底层苦力。

  二零零三年五月六日,耀忠在其虹桥别墅会所举行了隆重的认亲仪式,耀忠特地安排了远在香港的淑琪大姐、淑仪二姐夫妇专诚赶到上海。顾氏家族在上海的亲属全部到场。并邀请了嘉定区委统战部、嘉定区政协主管领导出席了这次活动。

  道生庄上代六姑母剑虹夫妇、第三代长子长孙颂文夫妇、孙女茵子夫妇、外孙枕东夫妇、外孙女枕绮夫妇,以及第四代后人宇丹夫妇、婷婷夫妇、天丽、源源。耀忠派专事早早将大家接到会所。一进门只见一张摄于五十年代的顾氏合家欢,那时老太太还健在,茵子才一岁多,被抱在怀中,衣裳吊起,颇多真趣。另一张就是剑雄夫妇携六个子女,六十年代后期在香港拍摄的照片。耀忠身高一米八六,如玉树临风,像极了二叔剑雄年轻时的神态风度。不用介绍,大家都能对号入座认出谁是谁来。

  先由耀忠介绍寻亲经过,堂兄颂文代表国内眷属表示欢迎。再由区委领导致词祝贺。耀忠并向当地政府赠送了感谢状。筵开双席,花团锦簇,笑语殷殷,喜上眉梢!

  道生庄历经五代,前后一百多年历史,经过晚清、民国、敌伪,直至解放。见证了一个江南旺族的兴衰历程,演绎出悲欢离合的恩怨情仇。恰似一部人间悲喜剧,令人缅怀流连。真是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2021年1月16日时庚子年大疫重改



三十一.英雄豪杰 牛鬼蛇神

想当年道生庄头炮儿子呱呱坠地,顾氏香烟有继,庄里庄外一片欢腾。齐爹奔到祠堂,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大摆三天流水席,无论贫穷老少,乞丐孤寡,均以酒肉款待,以谢上苍恩德。大儿子取名剑英,由太太亲自哺乳喂养。日后几个小子可都享受不到这个待遇,都是由奶妈喂养长大的了。太太以后连一连二生下了剑雄、剑豪、剑杰。正好是英雄豪杰,满以为剑字辈子孙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于国家正是济世英雄,为社稷定成不世豪杰。父母师长,拳拳之心,溢于言表;望子成龙,可见一斑。

  岂料三十年后,英雄豪杰,各奔东西。既未成良相,也未成良医,反而在新旧时代的变迁之中,落得了个牛鬼蛇神的下场。这岂是齐老爹始料所及,也无关英雄豪杰不求上进。实在是造化弄人,命也运也!

  老大剑英,聪明绝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随便什么东西,都是一看就会。大学里学的是文科,后来要以理科糊口。上午请私人老师来家教,下午立马就现炒现卖,把大学里的学生们唬弄得一楞一楞的,摆得煞平。还能够评到优秀教师,最后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可见其天资颖悟,出类拔萃。

  一九四九年时,剑英拒绝了姐姐的邀请,不愿意跟着国民党亡命天涯,永做他乡之客。当时人们对共产党普遍存有幻想,对于新中国正有无限的憧憬和幻想。剑英虽不至于如此幼稚,但自信历史清白,从不涉及任何政治党派。一介书生,哪个朝代,哪个政党都是不搭边、不搭檐,任什么是是非非都是弄不到他头上来的。

  刚解放时,剑英凭着其精明强干,在私营工厂里如鱼得水。资本家老板宠信有加,与小老板称兄道弟。数百人的厂子,大小业务一把抓。在公私合营时期,老板一家避祸香港,临行前对全厂职工宣布:今后一联电工器材厂的所有内外业务,账目进出全部由襄理顾剑英先生总摄。回过头来拍着顾剑英的肩膀:剑英兄,一切偏劳,重重拜托!剑英不负所托,内外操劳,代表资方同共产党的接收干部谈条件,争利益,最后签订所谓的赎买合同,着实风光了一阵。

  一九五六年完成了公司合营,整个上海市一夜之间敲锣打鼓,进入社会主义大家庭。资本家将工厂企业拱手相让,对私改造胜利结束。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工厂里掌权的土八路们看看顾剑英这家伙碍手碰脚的,也没有什么用场,反而以老资格自居,事事掣肘,渐渐的就不太融洽了。剑英一轧苗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想想还是识相一些,教几个三尺蒙童,混一口苦饭吃吃吧。夹紧尾巴,不做出头椽子的好。请调报告一呈上去,关系就转到了上海市机电一局。技术教育处的官员接过材料,一合议:既然本人有志从事教育事业,正好要筹办由市侨联投资的机械工业学校,学校专为机电局所属机构培养中等技术人材。那就派老顾同志出马吧。局长大笔一挥,批示拨出闸北延长路地块二千亩土地,首批投资五百万,由当年转业干部、原华东军政委员会独立师师长方英担任首届校长、机电一局组织部副部长华津浦任校党委副书记兼人事处长,顾剑英任筹备委员会召集人。三人搭班,草创起家。

  老大剑英本是个能干人,对于基本建设、规划设计、校舍兴建、设备安置,以至园林绿化、体育场地,图书馆、实验室……无不无师自通,头头是道。把个部队下来的老山东喜得抓耳挠腮的一叠声称赞:好!好!好!后来直接就对外宣布:机械学校筹备处一应大小事务,内事不决问老华,外事不决问老顾。三年后机械工业学校基建完成,学校规模可容纳四届学生共三千多名学员,分铸造、电机、机械、仪表、液压、精加工、冶炼、财会、管理等十几个专业,优先招收华侨子弟。所有毕业生全部由局本部统一分配,担任工厂技术人员。一时间,机械工业学校红红火火的,成了中专系统的佼佼者。而剑英先生则又面临一次职务安排的问题。要说建校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安排个什么位置呢?共产党对于党外人士一向是不重用的,除非是民主党派,或者是学术权威,那么从统战角度考虑,往往还会放一个副职,略作点缀,也就是花瓶般地作个摆饰,实权却是没有的。而剑英先生并无这两点背景。正在迟疑之际,方校长出事了。

  方校长老革命出身,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枪林弹雨中立下一身军功,官拜野战军师长。因为朝鲜战场上负伤,久久不能痊愈,才转业到地方,以十级正厅级别高干派去办校。共产党从来就是瞎摆弄,方英这老兄大字不识一箩筐,却要他出任几千人学校的校长,因为校务工作实在插不上手,才一式放任老华、老顾,自己做了个甩手大掌柜。平时空闲无聊,加上喜欢喝几杯,部队里的战友、山东的老乡,穷亲穷眷的来得不少,自己一百七八十块工资实在不够开销,于是就挪用了一笔一千多元的设备退款。老兄行伍出身,自恃身有军功,不知道共产党对于党内贪污腐化整肃的厉害。喝多了黄汤,干下了蠢事。学校才开学,就被财务科检举报告,脱冷审查。案情还算简单,三个月后查清原委,被处以调离原工作岗位,降职使用。查案子的人当然会怀疑到老顾头上,可是查来查去老顾煞拉清,实在同方英贪污案扯不上。但还是给方英加上一条丧失党性,重用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罪名。而老顾同志当然也不会再重用了。

  一九五七年时,大规模整肃知识分子的反右斗争开始了。先是帮党整风,号召知识分子大鸣大放。叫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全国多多少少个爱国知识分子怀着满腔热诚,在各个领域、各个方面提出了许多的宝贵意见,帮助共产党更好地领导民众建设社会主义。毛泽东却在党内指示:引蛇出洞。不搞阴谋搞阳谋,然后就是大棒伺候,往死里打!当时中央反右领导小组按照老毛的意图,给各级组织下达了: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右派分子约占百分之五的指示。各单位为完成上级的指示,为这个百分之五的指标可是煞费苦心,动足脑筋。有一个单位评来评去就是缺一个名额,开会时大家都死不开口,主持会议的领导正没法子时,有一位仁兄大约前列腺不畅,举手去厕所方便一下。就在这位仁兄离开的短短五分钟内有人提议这个名额就让给他吧,然后一致通过。通到仁兄方便完回到会场,支部书记恭喜他:群众一致通过评选你老兄为本单位的右派分子,从而顺利完成了百分之五的指标。最为荒唐的是,四川达县城关镇党委竟将一名年仅12岁的小学生张克锦评为右派分子,起因是这名小学生有绘画天赋,邻居冉某请他画了一幅漫画 《一手遮天的 XXX 》,讽刺了当地领导。因为他实在太小,经有关领导认真研究,最后确定冠于「右童分子」的帽子,居然这顶帽子一戴就是 21年。

  机械学校的整风运动小组第一个就找上了顾剑英,大家都知道老顾的嘴巴厉害,一定会有诸多不满言论,张网捕鱼,只等上钩。不料大会小会一个劲地开,幕前背后三番两次的鼓动,要老顾向党交心,帮助党组织整风云云。可老顾同志老神在在,就是屁都不放一个,只唱赞歌,绝无意见。常阴沙的说法,叫作 「勿话」 。 最后老毛看看差不多,要收网了。一声令下,关起门来打狗,全国扣上右派分子帽子的达五十五万人之多,而老顾同志郄安然脱险,照样逍遥。事后朋友们背后赞道:老屁眼,有眼光!等到 1979 年对右派分子全面复查甄别时,发现 55 万右派竟然全部是冤假错案。实在下不来台了,只能将当时位列三鼎甲的三个大右派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维持右派原状,也算是聊备一格,其他人的右派帽子全部一风吹。这还是大青天胡耀邦总书记留下的政绩。

  转眼到了一九五九年,政治风向愈加吃紧,共产党党内斗争,党外整肃知识分子一波又一波。老顾看看机校筹建已经结束,想要捞个一官半职更是「鼻子上挂鲞鱼——休想」。想想还是太平些,教教书吧。但是机械工业学校是工程技术学校,所有学科同自己所学专业完全不对口。当时尚有物理教研室组长一个空缺,老顾同志赶紧拿下了这个位置。俗话说:生手不可碰,熟手不能放。这次剑英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干起了全然陌生的行业。上午请老师讲课,下午再去给学生授课。现炒现卖,照样混得风生水起。

  不过共产党瞄准的靶子,躲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一九六四年一场更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全国展开。这次运动又称四清运动: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清思想。面上的过门奏过以后,真正的重点是清组织和清经济,凡有问题的清理人员被列为「两清对象」。老顾是笃定的翘起了二郎腿,在机电一局京剧团的会演中,上演空城计饰孔明一角,气定神闲,笃悠悠地唱起了:「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边厢只听得乱纷纷!」恰如闲云野鹤般超然物外。用他自己的话儿来说:四清运动的一号文件「二十三条」中第一条开宗明义就是「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两清对象中的清组织:我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共青团员,不是组织中人。政治上煞清。至于国民党方面,从小连童子军都没有参加过。清经济:当年建校时几百万的金额从我手中流过,老子硬是没有拿过一分钱!后来审查方校长时,把基建账目兜底翻,十六个会计税务师查了两个月,我老顾经手的账目就是门儿清。不过满口饭好吃,满口话不能说。不怕贼来偷,就怕贼惦记。共产党惦记着你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果然不多久四清工作队大会宣布:顾剑英同志被列入两清对象,接受组织审查,真让机校同事们跌落眼镜!

  老顾同志嘴巴是老的,碰到共产党拿出整人的超级手腕来,那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一连十个月,脱产停课写检查,深挖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狠批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同时四清工作组内查外调,派员三次到常阴沙地区调查顾剑英在解放前有无任何剥削行为?有无欺压农民、渔肉乡里,作威作褔的劣迹?硬是要坐实一个地主分子或者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不过查来查去,实在是材料不够。那么往坏分子档子去靠,从生活问题到贪污腐化、多吃多占,甚至挪用公款、腐蚀干部,一定要将之上纲上线,置之于死地而后快。那顶坏分子的帽子滴溜溜地在老顾同志头上转,大会批,小会帮,威逼诱供,软硬兼施,就是死揪住不放。

  老大是个聪明人,思忖道总要让这帮强盗有个落场势,但又不能真的给划到敌我矛盾中去。高招来了,叫作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思想问题越挖越深,上纲上线没有关系。实质问题全盘否定,寸步不让。老大原是文科出身,写起文章来洋洋洒洒,文情并茂,写的检查真比小说还要好看。平时三朋四友之间议论政局,鞭辟时事,彰丕人物,如今一股脑儿将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老顾的反动言论说出来真是要吓一跳:

  三面红旗,就是三根烂木头,闹烘烘搞一通,不可能有作为的。

   亩产万斤粮,违反科举。小高炉炼钢,劳民伤财。

  长征长征,说穿了就是长逃。打不过了,就叫战略大撤退。

   解放后人民生活今不如昔。以前买皮鞋是一对一买,现在买双皮鞋比买口棺材还要难!

   反右斗争是共产党张了口袋让知识分子往里钻,上当受骗的都是阿屈西。

   卢山会议原意是反左,老彭一封万言书惹恼了当今。联想起抗美援朝小毛的死,旧恨新仇一起算,立马转风向,成了反右倾,彭黄张周成了替死鬼!

  三年自然灾害死了几千万人,说到底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移祸江东,推卸责任。

   西安事变救了共产党,张学良是共产党的大功臣,却是国民党的千古罪人。从九一八事变中的不抵抗将军到西安事变的兵谏,反复无常,最后触动逆麟,所以老蒋要关他一生一世,方泄心头之恨。

  抗战八年,国民党才是主战场。共产党保存实力,壮大自己,最后才能打垮老蒋。 当年用人之际,有「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之赞词,狡兔死,走狗烹!老毛手条子够辣!

   三年抗美援朝,死了多少子弟兵。最后天网恢恢,毛岸英被炸死。这叫做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党内斗争,残酷无情。你不死,我就不能活。就像进了绞肉机,绝无全身而退的可能。现在柯庆施春风得意,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华东局第一书记,毛主席的好学生。当年延安整风时也是惨兮兮的,一口牙齿全部被敲光。

  林林总总,洋洋洒洒,看上去血赤乌拉的,但都是些不能致命伤残的皮肉伤。而且是深挖灵魂深处的反动思想,向党交心。用当时的时髦话来说,就是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好像要治罪,也有难度。

  整整折腾了十个月,四清工作队就是不松口,老大如此乐观坦荡的人,也被修理得像个偎灶猫。直到一九六五年时,党内风向又转,毛刘之争表面化了。圣天子一怒,万马齐喑。王光美的「桃园经验」没有了市场。全国的四清运动草草收场,捎带着上海机校对顾剑英老师的清查整肃也只能不了了之。这叫做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不作处分,仍旧回归教师队伍。好险啊,逃过一劫。

  老大年轻时曾请当时上海的命相大师董幕节排过八字。董幕节日后在香港红得发紫,被称为董半仙。当时半仙排过来,算过去,盘算了许久,方才出言道:好命!董说道:「这种命相称之为竹节命,一路顺遂,到竹节时会滞一滞,但过了这个节就又顺了。」

  「那么两个节之间会隔多久呢?每段节会持续多少时间?」老大追着问。

  董半仙解释道:「节有大有小,两节之间也有长短,但总的原则就是节就像一道坎,一定可以过。相书上称之为:否极泰来,最后还是一生平安,一生享福。」

    纵观老大一生,半仙之言不虚话。

  也不知董半仙是否算到过文化大革命这场全中国的浩劫,反正老大这次也是在劫难逃,碰到了一个人生最大的劫难。

  一九六六年的初夏,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那时的上海摊上坏消息一日数传:南京路上扫四旧、剪小裤脚管、砸高跟皮鞋。街道改名卫东街,革命路、文革大道。商店改成风雷食品店、劲松百货、东方红服装店。寺庙被封和尚尼姑还俗。抄家成风,四类分子上街游斗、高帽子阴阳头,喷气式挂黑牌。傅雷夫妇服毒陨命,言慧珠上吊自杀,老舍投太平湖自尽……大街上到处都是臂缠红袖章的红卫兵、造反队,锣鼓喧天,口号声此起彼伏。伟大领袖居然发出指示:越乱越好!人人如惊弓之鸟,急急似丧家之犬,都不知道老毛是唱的哪一出。

  七月十八日那天晚上,原本每天准时归家的老大迟迟不见人影,心神不定的大嫂出门看了几回。眼见暮霭四起,夜幕笼罩,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但呼啸而过的卡车上锣鼓声、口号声还时有传来。又不知哪户人家要遭殃了!大嫂叫三个孩子先吃饭,自己却食不下咽,眉头打了个四川结,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楞,心中七上八下的盘算着要出事情。那时国内贫穷落后,一般家庭都没有电话,遑谈其他。除了傻等,真的什么都不能做。九时十五分,远处的敲锣打鼓声越来越近,一辆卡车在保定路184 号门口戛然停下,前呼后拥的红卫兵小将,中间架着一个黑魆魆的身影,头上一顶高帽子几乎有身体的一半高,把整个脸都遮住了。大嫂正趴在窗口,望眼欲穿,等待迟归的丈夫,凑着淡淡路灯的余光一看,正是丈夫剑英戴着高帽子被押回来了。只听一声惊呼,大嫂往后就倒,当场昏厥。身后的儿子颂石冲上去,一把扶住,使劲掐人中,将老妈唤醒。一边的小妹早已吓得哭成了一团。

  「好妈妈!挺住!没有趟不过的河,没有过不去的山!」

  机械学校的红卫兵小将押着顾剑英,一路喊着战斗口号:打倒牛鬼蛇神顾剑英!打倒反动学术权威顾剑英!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顾剑英!顾剑英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批斗会就在保定路的大院里现场举行,一瞬时惊醒了熟睡的孩童,乘凉的邻居,里三层外三层的看起了热闹来。想当年顾剑英在保定路何等威风,进进出出是从不与一般邻居打招呼的。眼睛长到额骨头上。反包头油光水滑,苍蝇都站不住脚。邻里小子编排顺口溜说:金丝眼镜秀琅架,西装裤子两条缝,狐皮大衣貂皮领,夏天要用自动伞。皮鞋锃亮,履声橐橐,保定路大院独一份。现如今被红卫兵小将当场剃成个阴阳头,一件外套上泼满了红、蓝墨水和墨汁,弯着腰90度喷气式,还被逼跟着小将们喊打倒自己的口号。哪里还有一丝往日的风采,道生庄大少爷的颜面扫尽。

   当晚,几十个红卫兵将老大家里团团包围,里里外外兜底翻了个遍,祖传珍藏的纪晓岚四条屏、董其昌真迹、郑板桥的墨竹,连一套《红楼梦》都被作为四旧一古脑儿抄走。然后在家中门窗上、床横头、墙壁上贴满「打倒牛鬼蛇神顾剑英」的标语口号,还关照不许撕破,留下来天天看!大嫂前几天心神不宁,将狐皮大衣等几件贵重些的物事寄放到隔壁邻居家中,才算打了个小小的埋伏。小女儿茵子年方十二岁,吓得溜出去逃到姑母家中,不料姑母家中也正在抄家,姑夫宗义正弯着腰站在弄堂口被批斗。姑母一把将小茵子推出门外:快点走,这里也不得了了!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神州浩劫,人间炼狱,莫过于此!

  接下来的日子自然是大会批、小会斗,写交代,监督劳动……不过很快有了转机。机校木工组组长王师傅,当年是顾老师执政时招进来的一名温州籍农村工,后来慢慢转正,做了木工间的组长。王木匠手下管七八个木工师傅,主要工作是修理全校的课桌椅,做教具以及有关木模。王木匠家小都在温州乡下,青黄不接时老婆孩子都要来上海混些口粮果腹。顾老师后来任职物理教研组长,时常会找王师傅做教具,有时也会看到王师傅的家小嗷嗷待哺的可怜相,因此时常接济些钞票、粮票等。王师傅一家更是十分感念顾老师的恩德。如今风水轮流转,文革时工人阶级最吃香,老王家里是十八代的贫农,真正的领导阶级。红卫兵小将有心推举老王出任革委会主任,被老王一口拒绝:「我没文化,干不来。不过学校里整天武斗,不是造反派闹革命去了,就是逍遥派抱小囡去了。几个师傅都不见踪影,没人做生活。把老牛顾剑英派到我那里做帮手吧。」小将们碍于老王师傅的面子,只能将机械学校排名第二的反动学术权威顾剑英拨给老王监督劳动。这下好了,老王成了保护伞。机械学校方圆占几个街口,木工间又设在偏远的校角落里,老顾躲在那里,平常人根本就找不到。就是有时红卫兵闯进来,看到顾剑英了,要拖他出去批斗,都给王师傅以工作忙,生活多为借口挡了下来。这帮小子看见工人师傅也没辙,只能悻悻然放手。所以在外界如火如荼的文革浪潮中,顾老师反而清清静静地在世外桃源中酌茗清谈,兼且学了一手木工手艺。所谓行得春风有夏雨,积善之人必有福荫。

  虽然文化大革命把一切都颠倒了,多少家庭演译了父子反目,夫妻成仇。为了表现自己的革命立场,不惜检举出首亲人,以换取红卫兵小将和造反派的青睐。什么亲情、伦理、孝道、忠义,全被踩上一只脚,滚他妈的蛋了!但在道生庄家族中却牢牢地恪守着父慈子孝的伦理道德。小女儿茵子每天都要到很远的车站上去等好爹回来,一路上搀着老爹的手有说有笑的回到家中。在外面被侮辱、做了一天苦力的老大回到家中被妻子儿女伺候的周周到到,在有限的菜金中翻出可口的菜式,拣最好的留给老爹。每天晚饭后,家中黑魆魆的只开一盏六支光小日光灯,牛鬼蛇神家自然不敢灯烛辉煌,大声喧哗。老大躺在一张破旧的藤交椅上,一杯茶,一枝烟,把白天在单位里经受的一切娓娓道来,几多辛酸,几多悲苦。但生性乐观而又能言善道的老大时常以诙谐幽默的描述,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两个儿子则把外面听到的、看到的告诉老爹,父子三人一起分析运动的走向,漫漫长夜盼黎明。一家人虽处逆境之中,但家庭中却显露出空前的团结与和谐,这也是让老大能面对如此凶险恶劣的境遇而能安然挺过来的重要原因。

  更有甚者,在红色恐怖最凶残的时刻,老三娘子清月翻脸了,一定要赶公婆走。当初为了将房子调环境,硬是诱骗两个老人把自己的住房合在一起,以大换小,为了个煤气,换一个环境,搬到了虹口南浔路。老三夫妇信誓耽耽地保证:一定奉养老人天年,中途决无变化。齐爹夫妇明知事情不妥,但拗不过儿子媳妇的撺掇,勉为其难地跟着一起搬了家。言犹在耳,忠岂忘心!搬家才一年多,文革扫四旧、抄家、批斗牛鬼蛇神,南浔路有三个专政对象:齐爹是反革命地主,老太是地主婆,而儿子老三又是右派分子,自然是在劫难逃,抄家戏码一出又一出。红卫兵小将一来,父子三人就被揪出来,挂上牌子,站立在门口大街上,低头认罪,接受批斗。这才个把月光景,内院火起,老三娘子一定要赶走公婆,换得自身的清静。

  于是齐爹心急火燎地赶到保定路老大处,一五一十告知原委。当时弟兄之间是无不来往的,否则会被冠上反革命串联的大帽子。老大夫妇真叫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眼看父母要被弟媳妇赶出家门,这却如何得了呢?在红色恐怖最黑暗的一九六六年深秋之际,寒风萧飒,秋雨绵绵,两个孙子用一轮黄鱼车,将公公婆婆接到保定路家中。原本不宽敞的住房更加局促了,但一家七口相濡以沫,父子祖孙抱团取暖,在灭绝人性的一九六六年也是堪称奇迹了!保定路的邻居们都觉得奇怪,事后悄悄问薄大姊:你家里一个牛鬼蛇神不够,还要去弄两个来添热闹?丽华淡然一笑:公婆有难,子女责无旁贷!更不去计较虚名浮利,荣辱得失了!剑英事后听说此事,轻赞一声:贤哉!虽千万人,吾往矣!

  文革结束后,老顾同志平反昭雪,重新回到教师队伍,过了几年太平日脚。遗撼的是发妻丽华积劳成疾,于1982年时查出晚期胰腺癌,三个月后即撒手人寰。虽然后来又再续弦,毕竟半路夫妻,性格和习惯上磕磕碰碰。1992 年时老大到美国旧金山儿子处生活了一年,留下了诸多美好的回忆。那时他虽然年届七旬,可精力充沛,因应当时的形势,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协助儿子成立国际贸易公司,一样也是联络策划,送往迎来,经营的如火如荼。

  当年文革时期,老大蹲了十年牛棚。虽然他生性洒脱,但还是患上了心脏室颤病症。1997年初春之际先是小中风,治愈后回家休养。两个月后,6月28日那天,老大早上一起来就感觉到胸闷胸痛,他是何等机灵的人,还穿着睡衣都来不及换,就冲下楼叫了出租车赶去第四人民医院。那个时间点正是夜班医生下班,日班医生刚上班的交接时段,第四人民医院的医疗水平和服务态度都偏差,忙乱之际没有及时处理,等到医生过来检查时已经往生。前后半个钟头的时间,老大突然猝死,无一语交待后事,同子女亲人都没见上一面,安然而逝!远在美国的次子颂石闻讯如雷轰顶!立即赶赴上海奔丧,「五千里仓惶奔命,未获亲承色笑,伤哉哀哀孤子!」 

  生前老大正在筹备第二次赴美探望子女,那时颂石的事业已有起色,有朋友戏称戴上了三顶帽子「广告大王、地产大亨、千万富翁」 。而继女玉玉夫妇也在得克萨斯州渐入正轨。老父亲思念子女,也想望自由世界的物质文明,正准备安享天伦之乐。同时他胸中还有好多的设想、规划、远景正欲付诸实施,奈何天不假寿,戛然而止。不过后来子女们相聚时也谈到:老爹也是好福气,无病无痛,潇洒而去,不带走半片云彩,正合了他的脾性风格。                              

  相对于大哥来说,老二剑雄平时虽不怎么出彩,但在大时代、大变迁、大动荡之中却能独具慧眼,真知灼见,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老话说:走错路,站错队,耽误人一生!可是从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预知今后的人生道路。那么非有坚定的意志和信念,百折不回的决心,否则不易成大事。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方能熬成正果。

  一九四九年春季,大姐剑霞在黄浦江码头等待政府派船接去台湾时,也曾邀请二弟同行。剑雄当时一口拒绝,他不想过多地沾姐夫的光,寄人篱下不是道生庄二少爷的秉性。几个月后解放军攻克南京,接下来上海解放。剑雄的六合警察局长当然也就歇搁了。好在孑然一身,无挂无牵,也就回到上海在大哥处孵豆芽了。剑雄不做事,但也很忙碌,每天要去荼馆店、混堂、酒吧间,三朋四友打探消息,同学故旧互通信息。一日晚上,老二返回巨鹿路寓所,告诉大哥:已经搞到船票了,三天后从吴淞口上船去香港。老二言道:「我和你们不同,你们走的是读书教书,知识分子一途。而我上的是警校,干的是警官,拿过枪杆子,手上多多少少也办过一些案子。共产党现在是立脚未稳,还没有找到我。但迟早要清算到我头上来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父母处有劳多孝敬一些。兄弟就此告别。」那时家下早已穷了,父母亲还住在苏州,大哥凑了些盘缠,大嫂拿出两枚金戒指,以壮行色。兄弟俩人在吴淞口码头互道珍重,洒泪而别。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当时内地与香港虽有通信,但没有剑雄的讯息,家下正在念叨着老二去了香港,孤身闯天涯,不知一切是否安好?那时剑雄年方二十一岁,还算是个毛头小伙子,父母兄长未免耽心牵挂。忽一日晚上九、十点钟时,家下正准备休息入睡,门外传来敲门声,叫的是大哥大哥。老二回来了,赶紧出去开门。只见老二面目黧黑,风尘仆仆,身上衣衫弄得脏兮兮的,须子拉喳,颇为落魄的样子。大嫂赶紧叫电铃准备面汤水,替换衣服,让二倌换洗。自己赶着去厨下整治饭菜去了。一切停当后,老大问起兄弟这两个多月的经历,老二长叹一声:阿哥,一言难尽,苦透苦透!

  老二虽也曾在外面工作过一段时期,算是见过世面的。但都是过的人上人的生活。乍一到香港,人地生疏,两眼一抹黑,整个就傻掉了。广东话佶屈聱牙,像鸟语般一句都听不懂。身上带些盘缠只能省着用,四处寻找工作。码头苦力、餐馆跑堂、建筑小工,什么低档的活都去试了几下,实在是不行,熬不下去。也曾去街坊茶楼,酒肆混堂找找熟人,有时也会碰到一两个内地去的小同乡,个个唉声叹气,非但帮不了忙,还一个劲地说泄气话,打退堂鼓,念叨着「不如归去」!看看实在打熬不过了,只能原船返回,再作打算。大哥也就规劝并安慰道:还是一家子在一起的好,找一份工作先做起来。天无绝人之路,总归会有生路的。

  老二回来后沉闷了许多,每天不声不响地琢磨着心思。也不想找工作,整天还是衣冠楚楚地四处游逛,打探消息,观察动静。不过他几次三番地同阿哥讲:我在共产党手下是过不了好日脚的,我迟早还是要走!

  一晃到了一九五一年,当时土地改革已经初步结束,地主富农全部打倒,分田分地分浮财,全国一片喜气洋洋。共产党立足已稳,肃反整反运动开始了。老爹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县公安局长,不过早已是陈谷子烂芝麻的陈年往事了,你不去坦白,共产党也不是神仙能掐会算,一样也能逍遥法外。但共产党厉害的是搞群众运动,揭发有功,检举有奖。让你们互相之间狗咬狗,窝里反,然后是渔翁得利,一个也跑不掉。齐爹也是闲得无聊,出外遛达逛街时碰到了一个原常阴沙的老乡,曾经在官场上混过的。他乡遇故知,倍感亲切。当下两人去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两个菜,半斤黄酒,说起了许多老朋友们的境况。分手时彼此还留了地址,约定有事情时通通气。原应该说是一件好事,不料这家伙没几天就被逮了。肃反整反办一顿生活,该招的全招了,不该招的,为了戴罪立功就乱咬人了,齐爹不幸也在此列,撞到枪口上了。肃整办马上逮人,齐爹被公安警察半夜时从巨鹿路寓所带走,下落不明。

  那天老二也在场,看到公安闯进来,心下一惊,莫不是东窗事发,找上门来了。来人宣读将顾家齐拘捕归案。家下全都慌了手脚。一筹莫展,日坐愁城。老二知道已经到了最后关口了,再不走就要步老爹的后尘,进提篮桥吃牢饭了。事有凑巧,上个月姐姐从台湾辗转来信,还问起二弟的情况,信中提到如二弟还在香港,可以去找姐夫的一个老朋友,名叫房震慰。此人曾同姐夫有生意往还,还欠姐夫三根大黄鱼,现在已打听到房震慰在香港的地址,老二可以去找找他,收回这笔款子。

  两件事这么一凑,事不宜迟,早早滑脚吧。老大也鼓励他:老二,你还是走吧!你毕竟在国民政府任过职,共产党要清算起来迟早会找上你。老爹就是榜样。你再怎么躲都是躲不过的,还不如铤而走险吧。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剑雄最终还是踏上了先去广州,再转道香港的不归之路。年方二十三岁的剑雄,从此亡命天涯,浪迹海外,再也没能见上父母兄长一面。

  这次老二去香港费了一番周折,共产党已经开始控制人员进出香港澳门,没有通行证出不了罗湖桥。但广东人有的是办法,黄牛贩子、地下掮客还在大行其道,只要出得起买路钱,照样有本事把人送出关卡。老二在广州潜伏了一个多月,终于搭上线,缴了钱顺利抵达香港。这次来港就有些不同了,一则是上次住了两个多月,多少对此地有些熟悉。其次则是有姐姐给的联系人房震慰,心想讨回这笔钱也能渡过开头的难关。稍事安顿后,老二找到了房家,敲门而入。出来招呼的自称是房太太,打扮也不俗,看看他们家中的摆饰排场,好象也算得上是中上家庭。房太太接过剑雄递上的张道行亲笔信,稍稍一看后,堆下一脸的笑颜,亲热的开言道:「原来是二弟到了,欢迎欢迎!张妈看茶,中午就在家中便饭?」剑雄礼貌地答谢了,表示希望能代姐姐、姐夫早早拿到那笔三十两黄金,赶着送去台湾。房太太笑说:「不急不急!你房大哥这几天去澳门办事,不在香港。他一回来就让他准备了给你带走。这里先拿一千元港纸,权当帮二弟洗尘。十天后的此时,烦劳再跑一次,到时如数奉上。」剑雄想想也对,哪有可能几十两黄金随要随拿的,十天功夫又不长,再来一次吧。

  到了等十一天上,剑雄衣冠楚楚地二次登门房家索债,不料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老头,一问之下,才知道房家已于三天前搬走了。问去哪里了?有无电话?老人家一问三不知,把剑雄推出门外,「咣」地一声关上了大门。老二满怀希望,乘兴而来,结果灰溜溜地败兴而归。兵荒马乱逃难之际,人心叵测,房震慰拉下脸皮,赖账了!

  老二在香港可称是举目无亲,形单影只。香港社会认钱不认人,那有你这个内地来的小子立足之地?要想返回大陆吧,不要说是抹不开面子,摆明了就是等着坐共产党的班房吧。牙一咬,熬吧,天无绝人之路。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自举杯向天笑!当然这初初几年的艰辛确是一言难尽。后来娶妻美珍,生儿育女,事业稍有气色。到六十年代时成立三木株式会社,经营水上单车和香港航海学校,自任董事长兼校长。剑雄身高一米八二,国字脸,白皮肤,相貌一流。从小就讲究穿着,年轻时一天要换几套衣服呢,现在更是人靠衣衫马凭鞍,玉树临风,气宇轩昂。身后跟了一大帮江浙上海籍的朋友,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人称顾老大。顾老大一口常阴沙官话,带着崇明口音的洋泾浜国语,声如洪钟,有腔有调。平生从不讲一句广东话,道生庄出来的少爷就是有这点派头。

  到一九七五年时剑雄倒灶了。先是航海学校被香港教育司质疑教育质量而停发毕业证书,造成大批学员退学的风潮。祸不单行,三木株式会社旗下的一艘游轮在公海沉没,虽有保险,但损失惨重,无法弥补。自此老二一蹶不振,颓废消沉,终日以酒浇愁,载浮载沉,东山难起。虽然后来同大陆父母兄长时有信件照片往还,但那时大陆正在大搞文化革命,如火如荼之际,自不可能有来往,最吃紧时几年不通音讯。曾经想让大哥送一个儿子到香港来,后来也没有成功。直至一九八一年时突发肝癌,肝昏迷病逝于香港圣玛丽医院,享年五十三岁。当时大陆已经开始改革开放,只要再迟一两年,老二就有可能返回大陆探亲了。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要说老二也不容易,赤手空拳闯天下,极盛时期有两房妻小,八个儿女。子女上学照样也是轿车接送,一点不输有钱人家的小孩。

  俗话说一个爷娘生九重珠,虽是同胞手足,一样的家庭,一样的教育,但培养出来的儿女竟会有天差地别。老二是死硬的反共分子,可老三却是中共政府的铁杆粉丝。

  老三毕业于暨南大学,后被分配到上海市唐山中学任教。当时学校初创,特别缺乏地理教师,而老三学的却是商科。当时的校长是杨明远,老知识分子,同剑豪同志一讲,意思里让他改行去教地理。剑豪同志二话不说,一口应承。这叫作「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虽说是隔行如隔山,但老三凭着聪明和用心,硬是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教学领域中崭露头角,成为上海市中教界地理学课的权威。到后来红遍教育界,评到特级教师。虽说地理是小科目,但文科类高考中历史地理合卷,也要占上一席之地。恢复高考的那几年,全上海真的找不到几个象样的地理老师。多少顾老师的粉丝们,追着顾老师听课。顾剑豪开设的高复班成为当时复习高考时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虽然顾老师对党是一片忠心,频频递交入党申请书,但党对顾老师却总是不阴不阳,爱理不睬的。那年老爹在江苏溧阳劳改农场身患痢疾,病得瘦成皮包骨,申请保外就医。劳改营的管教到上海来征求家属的意见。老大、老六等人当然是积极配合,同意接受。老四在德州没有发表意见。问到剑豪同志时,老兄竟然回说不同意,让老头子在劳改农场多改造改造。这句话后来由管教的口中又传回齐老爹的耳中,老爹一气之下险些吐血:这个不孝畜生!后来齐老爹关了两年零八个月,还是被保外就医提前释放,但这股怨气却终生难解,虽然是亲生父子,但俩人就是不咬弦,全亏老娘在中间转寰,才算勉强对付着过日子。这也是剑豪同志为了表现自己大义灭亲,一心要求进步而做出的不近情理之举动,令人不齿。

  老古话说的好,这叫做媚眼做给瞎子看!真应了剑豪同志的一番积极献忠心。剑豪同志入党报告三番五次地写,深挖剥削阶级的家庭烙印,狠斗私字一闪念,全都白费腊。共产党一般是不可能吸收地主家庭出身的旧知识分子入党的,所以一切都是枉费心机。剑豪同志最高公职只担任过区教育工会主席、唐山中学史地音美教研室组长。仕途尽此而已。

  一晃到了一九五七年,党组织号召知识分子帮党整风,大鸣大放。当时的支部书记、人事干事们一面孔笑颜,大会小会鼓励大家发言开炮。就像老毛所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那些幼稚而满怀激情的知识分子们纷纷效魏征般诤言上谏,当然其中不无真知灼见,而且完全出于热爱祖国、热爱党的一腔忠义之心。剑豪同志可算其中佼佼者,大会鸣放,小会开炮不算,竟然化费了十来天的时间写就了一封万言书,痛陈教育界的种种陈规陋习,其中经典言论则是:外行领导内行,教育质量今不如昔!

  万言书递上去不过一个礼拜,风云突变,支部书记的笑脸一下子拉长了,面孔毕板。在全区教育界反右斗争的清算大会上声色俱厉地斥责:有些人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借着帮党整风的名义,实际上向党发动了猖狂进攻!最典型的就是顾剑豪,站在地主阶级的反动立场,代表资产阶级的反动势力,运用党的四大武器,咬牙切齿写下了恶毒咒骂共产党领导的万言书。内容反动透顶,观点极其荒谬,妄图颠覆我们无产阶级的铁打江山,重新拣回他失去的天堂。我们革命群众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会上当场宣布市教育局的决定:将顾剑豪扣上右派分子帽子,清除出教师队伍、工资级别连降三级,从月薪九十五元降到六十四元五毛,交给群众监督劳动,实行无产阶级的人民民主专政!

  一霎时,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一腔忠义的顾剑豪只觉得天眩地转,急怒攻心,一股愤懑之气郁积胸腔,哇地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昏倒,不省人事!恨不得效楚国大夫屈原般,投身黄浦江而自明心迹。

  自此以后,剑豪同志万念俱灰,了无生趣,恹恹地几有下世之况。无奈膝下尚有三个女儿,都在嗷嗷待哺之期,也多亏太座清月极其能干练达,一肩挑起家庭中之生活重担。大哥手足情深,那时兄弟俩家都住在北京东路万安里,下班后老大第一脚总是先到兄弟的病榻旁,嘘寒问暖,闲话家常。同时带回来许多外界的消息新闻,更多的则是宽慰兄弟振作起来:没有翻不过不的火焰山,没有淌不过的金沙江!老大的说表工夫一流,什么样的话题到他嘴里都能讲的娓娓动听,栩栩如生,宽慰着病榻之中的兄弟,让他将人生的一腔烦恼堑且丢在脑后。

  剑豪的毛病渐渐好了,回到学校销了病假。老师是做不成了,还是杨校长爱才,格外关照,暂且安排在后勤处做些文职工作吧。不料更大的灾难正迎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而亡。

  对于全国这五六十万名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当然要打翻在地,还要踩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没多久,新的政策下达,所有上海地区的右派分子全部押送到青海劳改农场,监督劳动。叫做:脱胎换骨,重做新人。君不见青海滩头白骨生,古来征战几人回?当时的青海生存条件极其恶劣,劳改农场更是全无物质供应,除了做苦工卖命,换来每天两顿杂粮咸菜填填肚子外,绝无半点生路。剑豪生在江南渔米之乡,从小锦衣玉食娇养长大。又生活在繁华的大都市,温柔富贵,灯红酒绿,怎么能吃得下这份苦呢?而且劳动改造是无期限的,就像沙俄当年流放政治犯到西伯利亚,一般都是无期徒刑,终生流放,绝对是往死里整。剑豪的小女儿那时才一岁多,起名叫泪子,原因是父亲如李后主般终日以泪洗面,恸不欲生,故名泪子。这时又是大哥出了个锦囊妙计:只有如此这般……方保无虞。

  没几天剑豪同志帮学校采购文具,推着黄鱼车,到苏州河桥头时,一个鹞子翻身,栽倒在地,不省人事。被路人送到上海仁济医院急诊间,横查竖查,最后确定为美尼尔氏综合症。

  何为美尼尔?这是瑞士发现这个病例的洋医生名字,病因是耳内平衡器失灵,造成耳鸣、头昏、无法站立,甚至昏厥。中医学说中也有这种病症,称为眩晕。意思是一样的,只是叫法不同。当时大家都不太知道美尼尔氏综合症是种什么病,只知道不能站立,必须绝对卧床静养,病假单一开就是三个月。几番续假,折腾来折腾去的,总算躲过了青海这一劫。共产党搞运动也是一阵风一阵雨,躲过的也就算了,因为他们又要开始下一波运动,瞄准新的运动对象,阶级敌人。这就是老毛的学说:运动不断,整人不休。与人斗,其乐无穷!

  若干年后,剑豪在一次春节家庭聚会中曾感激涕零地言道:我这条命是老大救下来的!

  右派分子是被共产党列入阶级敌人中的老五,专政对象,敌我矛盾。一登上榜名,将是永世不得翻身。当然后来毛泽东去世后,共产党改弦易辙,将工作重心转向发展经济。于是当年的右派分子朱镕基还当上了国务院总理的高位。从一九五七年至一九七七年这漫长的二十年日子可不好过。连女儿考中学都受到牵连,重点中学不予录取。到了 1966 年时,共产党变本加厉,又掀起了一个新的史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

  六六年时剑豪已经摘掉右派帽子,回到人民内部中来,俗称摘帽右派。不过就像是小老婆养的那样,处处要矮人一头。也像是林黛玉进了贾府一般: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剑豪虽然夹紧尾巴,埋头苦干,在劳动中改造自己。其实没有用的!文化革命第一个就是冲击这种老阶级敌人。那时剑豪同父母住在一起,红卫兵小将杀过来时,三个人揪出来一起斗,九十度弯腰站在大门口的高凳上,头上还要顶着一顶高帽子,嘴里要不停地喊着「打倒反革命地主顾家齐!」、「打倒右派分子顾剑豪!」。而小将们则在房内翻箱倒柜地抄家,将所有好一些的东西全部搜刮一空。精神上的窒息,肉体上的摧残,物质上的掠夺,人格上的侮辱,无所不用其极。这是老毛的主张,叫做打翻在地,还要踩上一只脚,让阶级敌人永世不得翻身!

  正是基于当时的红色恐怖,在剑豪的默许下,媳妇清月撕破了面皮,上演了「逼迁」的一幕。人伦惨剧,家门不幸!真应了大难到时各自飞的谶语。当其时也,父子反目,兄弟相残,夫妻告发,师生成仇。神州大地的伦理道德,中华民族的历史文明,全都他妈的一古脑儿丢进了爪哇国。直到今天老毛走了四十年,人们都没有弄清楚当时老人家为什么要搞这一出?他的假想敌一个个都已跪伏在地,俯首称臣了。连刘少奇都请求老毛放一条生路,回他湖南花明楼老家种田去。邓小平几次上书,保证永不翻案。不过老人家还非得不依不饶地,把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彻底毁掉而后甘。

  反右斗争纯属心血来潮,整肃知识分子,残酷打压。这五十五万右派分子中其实没有一个是反对共产党的。文革结束后,当时的总书记胡耀邦主政,对当年的右派分子全面复查甄别,竟然发现全部是冤假错案。套用五代时花蕊夫人所作 《述国亡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可改作「五十万人齐戴帽,更无一个是右派」。耀邦同志大手笔,惊天地泣鬼神,将右派分子的帽子一风吹,全部撤销。顾及一下老毛的死人面子,只留下了当时口诛笔伐的全国右派头子三鼎甲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三人,作为这段历史公案的最后见证人。剑豪同志确实是爱党爱社会主义的铁杆信徒,党组织几句好话一讲,二十年的生不如死全部忘光光。文革后的区委书记罗丽娟拍着剑豪同志的肩胛,鼓励一下:老顾同志啊!要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要发挥爱党爱国的精神,将知识贡献给党的事业!用老大的话来形容:干狗屎上落了点毛毛雨,一下子又鲜格格了。剑豪同志在后来二十年中不仅如愿以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且担任了市、区两级的政协委员。因为他在地理教育上的独特成就,被多次评为上海市优秀教师、特级教师、上海市地理学科教育负责人。直至耄耋之年,还是开口市里,闭口区里,罗书记怎么怎么的,终生乐此不疲。老大最是嫉恶如仇,碰到老三这种臭显摆,一定走走开,不要听。而且还给老三起了个绰号,就叫「市里区里」。

  剑豪同志老了,妻子清月患老年痴呆症,痴痴傻傻的拖了十年走了。老三无子,只有三个女儿。不过当年清月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倒是儿子,据说也是眉清目秀,聪敏伶俐。养到三岁时生病死了。后来生的就都是女儿了,这也是他终生的遗撼。晚年的剑豪同志将两居室的房子分成两套,一套给了小女儿作婚房。自己局促在虹口水电路一房一厅的蜗居,闲时搓麻将消遣,牌技极好,据说打遍周边无敌手。直到 2018 年春节,那时已是九十高龄,突然感觉浑身无力,不思饮食。正当春节期间,小褓姆回乡下老家了,女儿们又各自忙着自己的小家庭,及至初三上午小女儿来看老爸时,发现已经走了。老人死前如何痛苦挣扎,后人一概不知。事后大女儿耿耿于怀,引为终生遗撼。倘若年前就送去医院,谅也不致如此仓促而逝。

  过后女儿整理老爸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柜子的奖状、奖章、奖牌、奖品。剑豪同志确实不容易,至今还有当年的学生津津乐道顾老师上的地理课。一级棒!

    无独有隅,道生庄的四少爷也是一位爱党爱国爱社会主义的积极分子。解放时老四剑杰年方十八,刚刚高中毕业。改朝换代之际,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剑杰也只能自谋生路了,识识相相地报考了江苏高等师范,为的是免学费,还包膳宿,清贫家庭子弟大都作此选择。毕业后谋一教职,衣食无忧矣。三年一过,毕业分配,正值五十年代初期红红火火的革命建设时期,共产党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就如救世祖一般的伟大,引无数热血青年听党话、跟党走,甘洒热血写春秋!那时道生庄一家人都已到了上海,老大、老三都早已站稳脚跟,想帮小兄弟在上海地区谋一个教师位置,还是有办法的。但老四却不这样想,在学校毕业分配大会上,顾剑杰同学率先上台发言表决心。脚一跺,振臂疾呼: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大城市不留,离开家里越远越好!台下一片雷鸣般的掌声。支部书记、校长们当然是连连称好,将剑杰同学树为榜样。很快毕业分配通知下达了,顾剑杰同学被光荣分配到山东德州第一中学任职。

  剑杰兴冲冲地去了德州,在那里一呆三年多。德州也算是一个老城,以德州扒鸡闻名,在山东地区生活水平属中等偏下。北方生活以粗粮杂粮为主,当地人称道:

  大葱夹馍土豆丝,韮菜水饺炸酱面;

  黑棉袄、白头巾,扎脚棉裤老白虱;

  大车店,牛马羊,长炕睡倒一大片。

   当地政府对于南方来的知识分子倒是待若上宾,都会安排细粮特供,以及其他生活津贴。这大约同孔子故乡注重教育有关。剑杰老师倒也能入境问俗,随遇而安,身穿黑棉袄,手持土烟卷,倒成了个北方汉子。而且顾老师教育胜任,担任高一年级历史教师,还兼了一个班主任。那些学生很多都二十好几了,两三个娃的爹了,同顾老师都相处蛮好,逢年过节争相邀请顾老师到他们乡下去做客,其乐融融。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四猫在德州也不是个事情。山东娘子又不肯找,农村姑娘满口黄牙,一嘴葱蒜。小把戏前面抱一个叼着奶头,后面驮一个吮着指头。北方贫困农村习俗,都是光着膀子,露着胸背,夏天时老娘们都是半裸着胸膛,晃几晃几的,实在是看不上眼。一来二去都老大不小了,家里人为此操上了心。有一年剑杰回上海过年探亲,三哥帮兄弟介绍了个同事,上海十四中学的数学教师吴祈伶。

  吴祈伶小姐倒也称得上是大家闺秀,典型的知识女性。父亲是怡和银行的买办,吃洋饭的人养成了谨小慎微,一点一划的脾性。在上海上只角巨鹿路有一栋小洋房,家境颇为宽裕。所生三女四子,祈伶最长。大女儿特别娇养些,祈伶从小接受到系统的西式教育,解放初期就大学毕了业,而且学的是数学系,除了自身条件的优越,加上所学专业的关系,为人处世越加严谨了,以至于春花虚渡,秋月浪掷,挑来拣去的,渐渐地就成了老姑娘。解放初期人们都奉行老式的婚姻观念,叫作早养儿子早得褔。一般女孩子到了二十五还没结婚,就算是老姑娘了,又称之为老大难。祈伶老师一晃都要到三十了,怎不急煞老人,难免有些催促逼迫的言语,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倒让祈伶老师有些慌了手脚,乱了心思。

  说来也巧,正好四弟剑杰返沪探亲,三哥就安排俩人见面,介绍认识。真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竟然一看就对上了眼。剑杰身高一米八五,英俊潇洒,相貌堂堂。兼且能言善道,嘴轻片片。顾氏家庭虽已败落,但说出去还是响当当的书香门弟,积善人家。美中不足的是女方长男方三岁,齐爹夫妇曾提出过异议。但热恋中的男女那管这些,更何况老话有道是:女大三,涨金山。根本就不是问题嘛!又是三哥做的大媒,而且承诺婚后可以夫妇分居两地的理由,申请调回上海。父母爱子心切,听说能调回上海来,也就没有什么反对了。于是趁热打铁,当年十月一日就是佳期。喜酒定在和平饭店十二楼,筵开十六围,亲亲眷眷,朋友同学,悉数请到。新房间就设在公平路,这倒是小六妹剑虹发扬风格,将自己的住房让出来,自己则住到公婆一起。真所谓救了黄狼饿死蛇,埋下了日后六妹一家公婆不和,妯娌勃蹊的祸根。

  小两口是一九五七年秋天结的婚,当时政策允许夫妻分居两地的,只要有接受单位,可以调动。吴祈伶同学校领导一说,江苏师范高材生,德州重点中学高中历史教师,资历合格,又有教育经验,立马发出调令,向德州市教育局要人。正叫做花好月圆,美满姻缘。也许是年长几岁的关系,剑杰对妻子真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老大喜欢说臭话的,调侃兄弟:老四对于吴祈伶确实是「服」,连称呼都是不同的。只要提到娘子,就是「偶里吴祈伶」,「吴」字上一定要加重语气读重音,这样才显出敬畏之情!

  剑杰刚结婚,三哥剑豪就扣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恸不欲生!全家为之扼腕叹息,却又无可奈何。接下来,反右斗争进入尾声,戴上右派帽子的人自然是清理出人民队伍,下放基层,监督劳动。整人运动似乎告一段落了,各单位又投入了新的政治运动:大跃进,鼓干劲. 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那时剑杰已经顺利调到上海,仍在中学任职历史教师,胜任愉快。

  有道是飞来横祸从天降,竟然晃悠晃悠地从德州飞来一顶右派帽子,在途中行走了半年之多,到了上海后寻寻觅觅,一下子扣在了剑杰的头上!原来是反右斗争时德州第一中学没能完成右派分子的指标,学校里的教师绝大部分都是贫下中农出身,有的还是十八代赤贫。而高中学生大都没有成年,实在同右派分子不搭边不搭檐的扯不上。但是老毛的精神是右派分子大约占了知识分子中的百分之五。各级领导揣摩上意,按照这个比例一定要凑足这个数,才显得出是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坚决执行党中央下达的光荣任务。德州一中光是教职员工就有一百多名,还不包括学生。那么至少要准备五顶右派帽子才算交待的过。帽子准备好了,实在找不到戴帽子的人,总不见得支部书记自己替自己戴帽吧?排来排去,只有顾剑杰最适合了。首先顾剑杰是地主出身,这一点天然符合右派分子对党怀有刻骨仇恨的历史根源。第二顾剑杰来自上海大城市,饮食穿戴都与当地老乡有距离,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祟,符合右派分子后天的存在特性。但是反右斗争时顾老师已经请了婚假离开学校,随后就以夫妻团聚的理由被调回上海了。德州一中的反右斗争时他并不在场,当然也就不可能有任何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了。不过这个好办!硬装斧头柄!发动大家回忆顾老师平时的言论,添油加酱的整理出来,就算是顾剑杰在反右斗争中向党猖狂进攻,鼓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怀念失去的地主阶级天堂,腐蚀毒害贫下中农子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德州一中党支部编纤好了一顶右派帽子,从而完成了运动的指标。再将这顶帽子打包寄到上海。因为剑杰先是探亲,后是婚假,再后来是联系单位,落实调动,都在联系之中,并无固定单位,所以这顶帽子像幽灵般地一直在空中飘荡,伺机而动。等到剑杰一切停当,新单位报到,学校也开了学,班级里的课程都已正式接手。一日人事干事找来顾剑杰,宣布接到德州等一中学的材料,确定顾剑杰在右派补课中被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开除公职,退回居住地里弄,交给革命群众监督,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这真叫从何说起?大鸣大放时剑杰已经离开了德州,而且全国反右斗争已经结束,怎么还会赶上末班车,成了几十万右派分子中的老幺,叨陪末座,冤哉枉也!

  同爷犟可以,同娘犟可以,同共产党没得犟。没奈何回到里弄,向户籍警王德毛低头认罪,向居委会治报主任林桂花报到,向里弄小组长王秀英汇报思想。反正就是一个灰孙子,任何人都可以对着吆五喝六: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顾剑杰在这种极其恶劣的环境中洗心革面,重做新人。摒弃以往的种种,与无知无识的家庭妇女们打成了一片,再苦再脏再累的活都是第一个冲上去,所有不公正的待遇全部逆来顺受,娄师德唾面自干,不过如此。

   与三哥同样遭遇,老四扣上帽子不久就被列入押解青海劳改农场,就地劳动改造的黑名单中,时间排在当年十二月份出发。巧的是妻子吴祈伶怀孕待产,预产期是明年二月。剑杰向户籍警王德毛报告,请求能缓一批走,等妻子生产后再动身。王德毛强盗发善心,竟然同意拖到下一批。新年一过,小孩子呱呱坠地,等忙过了妻子的月子,女儿百日都过了,还是没有出发的消息。一打听,原来青海地广人稀,物质十分稀少。先前去青海的几批人已经将当地劳改农场挤得人满为患,没有能力再接待新的劳改分子。青海劳改局要求上海市政府稍缓些再发人过去。这一缓就再也没有去成。剑杰死里逃生,额手称庆,遂将女儿取名叫幸子,有了这个女儿才算躲过了大难一场。

  剑杰在里弄里监督劳动改造的六年中,什么样的苦都受过,推过劳动车、做过建筑小工、在家里拆过纱头、帮弄堂里通过阴沟。剑杰本是个聪明人,心灵手巧,能言善语,随便什么事情,只要从他嘴里讲出来,一定是娓娓动听,引人入胜。因此里弄里的关系倒也不错,大家都蛮照顾他。混到一九六四年时,三年自然灾害结束,国家相对稳定,总算盼来了摘帽,回到了人民内部里来。还被分配到机床铸造三厂,做了一名临时工,三班倒的翻砂工人。翻砂工俗称翻砂乌龟,原因是翻砂工人要将全身从头到脚包住,只露出乌溜溜的双眼,这是因为要防备烧红的铁水溅到身上,烫伤人体。整个人像乌龟般地从头黑到脚,脏得不像人样。每天一元八角人民币收入,做一天算一天。顾剑杰的政治身份是摘帽右派,与一般群众还是有差别的。

  剑杰幸亏娶了个好太太,在最恶劣的政治气候下,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吴祈伶从无离婚的念头,一个人的收入,独自撑起这个家庭。对于右派分子的丈夫绝无厌弃之心,夫妇俩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共同渡过了这段艰难时光。

  磕磕绊绊地到了一九六六年,伟大领袖一挥手,文化大革命的风潮在全国如火如荼,迅猛燃烧。一九六七年春由上海工人造反总司令部(简称工总司)在上海郊区安亭卧轨造反,造成南北交通大堵塞达三天三夜。中央文革派副组长张春桥抵达安亭调查处理。张春桥玩弄政治手腕,暗中支持工总司的造反行动,从而让造反派逼迫上海市委让权退位。史称「一月风暴」。从中脱颖而出的工总司司令王洪文后来官拜中共中央副主席,一度成为老毛的接班人。副司令陈阿大也混到了上海市革会副主任。于是一批原被压在社会最低层的临时工、外包工、合同工也闻风而动,揭竿而起,成立了上海红色工人造反总司令部(简称红总司)。红总司打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旗帜,吶喊着「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正义口号,实质上逼迫市里领导将这帮「三无工人」(无固定收入、无医疗保健、无退休福利)转成正式的产业工人,当然还要加工资,补足差额。当时的上海市长是曹荻秋,见了这帮临时工爷叔们避之唯恐不及。红总司的头头们发动手下的几十万三无工人,日夜侦查,最终将曹荻秋堵在康平路办公室,逼迫曹市长签订城下之盟。剑杰同志本不是省油的灯,当仁不让地也加入了这个红总司。凭着自己能说会道,又有文化又会写,在红总司里摇旗吶喊,出谋献策,很快就混到了铸造三厂红总司头头的角色。

  当其时也,顾剑杰好不威风。军大衣身上一披,红臂章手上一戴。停产闹革命,整天出入政府机关和工总司。上级部门机电一局、机床公司更是常来常往,每天忙的就是开会、游行、辩论、大字报、涮标语。最大一次参与的活动是三十万红总司造反派成员包围了上海市委机关报《解放日报》,逼迫报社刊登有关红总司受迫害的文章。一连三天三夜,把解放日报社所在的汉口路一带围了个水泄不通。上海文革史称之为「解放日报事件」。

  有一天剑杰神抖抖地到保定路老大家中来显摆炫耀,大吹当前的革命形势,展望翻天覆地的文革前景。踌躇满志,不可一世。老大语重心长地规劝他道:

  「老四啊,这滩混水你不要去趟!共产党的苦头还没吃够?现在的情况只是暂时的,你以为真的翻天了?以后秋后算账,别人没关系,拍屁股走人。你可是有政治色彩的人,又是地主家庭出身,共产党钦定的清除对象,斗争目标。怎么会让你从此逍遥?」

  老四不听,反唇相讥:「老大啊,侬是牛鬼蛇神做怕了!不领领外界市面,搞不懂现在行情!」然后老四立起身来,大手一挥:「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礼!一反到底,就是胜利!」言毕头也不回,一阵风般出得门外,扬长而去,又投身火热的文革运动中去了。

  老大看不过老四的做派,遂在背底里给他起了个绰号:阿污卵。言犹在耳,报应就在眼前。没有多久,上海成立了人民公社。随后各级组织相继成立了军代表、造反派和老干部三合一的革命委员会。铸造三厂革委会头头立马就找到顾剑杰谈话,要他交代问题。老四一吃到份量,脚花就乱了。夫妻俩人连夜赶到老大处,一五一十兜底翻,找老屁眼商量对策。请老大帮忙修改交代和检查,什么可写,什么不可写。其实病入膏肓,无力回天。再怎么做文章去掩盖撇清都没有用了,这顶右派帽子本来就是捏在群众手里的,这下好,滴溜溜地扣个正着。

  当其混乱之际,随大家乱来来无人问津。等到一九六八年,新的领导班子产生,市、区,局、公司机关以及各基层单位纷纷成立了革命委员会,清算就开始了。第一刀就砍向红总司,宣布红总司是大刮经济主义妖风的反动组织,立即取缔。一霎时鸡飞狗跳,树倒猢狲散。别人犹可,那帮穷得叮当响、八字不识鸡脚爪的江北日妈妈,你也拿他没辙。铸造三厂的顾剑杰就不同了。本来就是上有帽子,下有尾巴。不识识相相地夹紧尾巴做人,竟然跳出来造反?关押起来,隔离审查。一个月后在虹口区反击反革命经济主义妖风,清理阶级队伍的誓师大会上当众宣布: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脱帽右派顾剑杰错误地估计了革命形势,打着造反的旗号,浑水摸鱼,大刮经济主义妖风,多方散布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妄图恢复他失去的天堂,实现资本主义复辟的美梦。现宣布重新戴上右派分子帽子,清除出工人队伍,退回里弄监督劳动,接受群众批斗监督。

  顾剑杰二进宫,再堕阿鼻地狱!

  老四真是命苦!第一顶右派帽子扣了六年,好不容易脱了帽,回到人民内部。才消停得两年,第二顶右派帽子又扣了下来。这次长了,八年抗战,直到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帮后,拨乱反正,在胡耀邦的主持下,全国大规模地平反,彻底废除了右派这个贱民的称号,才算永远地摆脱了政治迫害的梦魇。

  老四剑杰除了精神上的受折磨以外,物质生活也只能以「贫寒」两字来形容了。当年结婚时,上海风俗一般都是男方准备新房,女方筹办嫁妆。老四大学一毕业就去了德州,上海又没有单位,哪来的住房?结婚时由老大做主,全亏六妹把自己原在公平路一间十五平方的前楼让出来,让老四权且成了亲。也就应了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的古话。拿什么去还呢?共产党取得政权后就是一味地搞阶级斗争,从来就没有正正经经盖过住房,改善一下老百姓的生活。上海市常住人口从解放初期的两百万,飙升到一千两百万之多。十几年里翻了几只跟斗,住房却没有增加,人均居住面积只达到两点三平方米的恐怖数字。家家户户闹房荒,三代同堂一间屋,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说起上海的住房,倒还要添上几笔。上海自鸦片战争开埠以来,就成了冒险家的乐园,穷苦百姓的心中响望。邻近省市的农村劳力急速涌向上海打工,造成上海的住房空前紧张。

  解放前只要有钱都能搞定,花园洋房次第而起,营造商同时建造了许多石库门房子,让普通百姓也能安居乐业。贫穷人家则占山为王,自己在偏远冷落地区搭建棚户居住,渐渐形成了较有规模的棚户区,如蕃瓜弄、药水弄、保民村、虹镇老街等。棚户区居住条件极差,纠纷不断,当然就少不了作奸犯科。那时上只角的人听到是棚户区出来的人,都是避而远之。

    解放后上海依旧是中国的经济和商业中心,人口加速膨胀。但当局者却从不为民着想,只是热衷于搞阶级斗争和国际共产主义。近半个世纪来政府几乎从来不盖住房,偶一为之如彭浦新村、天山新村、曲阳新村,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情了,分到房子的必须是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之流,普通老百姓绝对无缘。于是乎一幢房子儿子结婚拦出一间,二三十年后孙子又要结婚了,再隔一间。一家家弄得像鸽棚,为了房子父子反目,手足陌路,妯娌勃溪,邻里纠纷。多少大龄青年为了一间婚房而磋跎岁月,苦苦煎熬,直弄到天怒人怨。

  拜改革开放之东风,政府开放了商品房的建造和买卖。于是国企、私企、外企以及中外合资企业一窝蜂的盖建新房,房价从最初的每平方米2000多人民币起,一直涨到现在的最高每平方米20万人民币的天价,媲美曼哈顿,成为世界之最。

   自五十年代中国建政后不久,不顾自身财力十分匮乏,物资相当紧缺的现实,竟然以经济大国自居,向越南、朝鲜、巴基斯坦、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古巴、伊拉克、坦桑尼亚、赞比亚等国源源不断地输送外援达到二百亿美元。中国为欧洲的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援建了大批企业,后来基本处在停产状态,设备成了废铁。帮助阿国建设的备战堡垒,他们却用来养鸡。甚至整船的钢筋建材、车床设备全都扔在码头上任其生锈腐坏。

   

  话说剑杰就在这间朝西的、原来当铺楼上十五平方的小间里生儿育女,苦度春秋。厕所浴室是想都不用想了。男的去外面公厕解决,女士们在家中用马桶方便。徜若有客人来访,而且又坐得稍久一点,那主人家的尴尬窘迫真是说不出口。至于厨房,也只是三户人家三只煤球炉局促在七八个平方的过道小间,轮流做饭,交叉烧菜。就是在这种难以想象的生存环境中,剑杰倒马桶涮痰盂、买小菜汰衣裳、操练出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尤其神奇的是还能烧一手地道的淮扬菜,整治一套精美茶点。就连素来挑剔的老大,跑到任何一家吃饭从无一个好字,总是批东挑西。至多说一句「尚可」就算是最高褒奖了。但是到老四处即使便饭,也感觉无瑕可击,难得说一声「不错不错」!

  顾家习俗,每年的新年饭是极其讲究的。年年总是老大家排一天,中饭酒席,一定是八冷盆、八热炒、四大菜、一甜一咸两道点心,晚上则是便宴款待,要闹足一天才散。年初二时六妹家,年初三是老三家。年初四才会安排到老四家。那时候光是在上海的顾头顾脑,大小老少就有二十一人之多。都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四是怎样打发这班兄弟子侄们呢?说来真是神奇。他先是将床铺拆掉,把借来的圆台面搁起来,安排下一圆桌、一方台两桌位置。桌椅碗碟当然都是邻居家借用的。也不看见老四准备什么,照样悠悠闲闲地招呼客人,陪着倒茶,安排座位。尤其是老大和老三,都是撬客,先要舒齐好的。不一会,流水似地先上来八只冷盆,鸡鸭鱼肉,晕素搭配,中西合璧,极其讲究:五香酱鸭浓油赤酱,油淋肥鸡鲜美酥嫩,水晶肴肉肥腻适中,清蒸鳗鲞干松爽口,蜜汁烤麸多汁多味,辣拌白菜甜中带酸,五香猪排松脆鲜嫩,什锦色拉色彩缤纷。那时是没有外卖的,也很少有现成熟菜可买,全部是亲自动手做的。

  「哇哟,老四啊,出掼头了!」老大首先大吃一惊,啧啧味道,点点头:「不错不错,够水平。」

  不过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只见从转角处的公用小厨房中接二连三地,叭叭叭一连上来十道点心,把大家惊得目瞪口呆!一帮阿侄外甥们则吃得满嘴流油,大呼过瘾!这十道点心分别是:红枣莲芯、鸡蛋蜜糕、夹沙香蕉、拔丝苹果、三丝春卷、四喜春饼、猪油豆沙猫耳朵、菠菜肉丝两面黄、血糯米八宝甜饭、黑洋酥宁波汤团。如此密集,如此齐全,一个个都败下阵来。到后来上什锦暖锅时,面对肉丸蛋饺,竟无人举箸伸筷。只有墨守陈规的阿公还喝了两口汤散席。

  漫漫长夜等天明!剑杰总算熬到了第二次摘帽。这次真的解放了,落实政策,剑杰被分配到虹口区重点学校继光中学任高中历史教师,工资恢复到二十年前扣右派时的级别,每月七十四只老洋。学校领导青眼有加,对于顾老师教育和管理班级事务的能力和水平十分欣赏。

  老四于教书育人之外,颇喜叶子戏,时常邀三两好友,小游和,或是沙蟹一番。输赢不大,消磨时光,也是蛮刺激的。常阴沙赌风盛炽,都是从小看惯了父兄打牌玩耍,无师自通,长大了也就好这一口。虽然太太们竭力反对,但背地里还是会偷偷摸摸地耍上几把。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八日,大姐剑霞偕夫婿张道行应国务院侨办之邀,首次回国参观讲学。他们先到上海过境,一两小时后即转机去北京。待办完公事后再回上海探亲。信中叮嘱父母兄弟们不必去机场,等返回时自然有时间盘桓。奇怪的是,剑杰不声不响地买了束鲜花,独自个衣冠楚楚地去虹桥机场迎接姐姐、姐夫。也不过半个来小时,匆匆见了一面。事后说起,大家都感觉奇怪。「做啥老四要急吼吼地请了假,赶到机场说上几句话?」

  三天后是六月一日,星期日。艳阳高照,暑热逼人。老四在家中早早吃了中饭,脚踏车一夹,在太太处告了假:去抚顺路看望老娘去。冥冥中自有天定。老四刚从后门出,结了婚的女儿幸子却从前门进,女儿回来看父母,两人却正好走岔了。那时也没有手机电话,赶快从窗门里望出去,看见老爸跨上自行车,已走远了,喊不回来,也就算了。剑杰确实是去老娘处转了一转,谈了半个来钟头家常。然后长脚一甩,沿着大连西路,六十一号电车行驶的方向,直朝杨浦而去。原来剑杰同几个牌友约好,下午时有一场牌局。车子骑到周家嘴路附近时,一辆俗称巨龙的六十一路汽车靠站,司机也开得急了一点,反光镜有盲点,没有看见里档有辆自行车。巨龙沿路边靠上去时,大屁股一甩,正好刮到剑杰的自行车。一股大力冲上来,剑杰脚虽长,也是站立不住,望上街沿倒去。从理论上讲跌一个跟斗,至多皮开肉绽,骨折脱臼罢了。剑杰苦命,竟然是后脑勺先落地,一头撞在路肩石上;脑震荡颅内出血。急忙送到新华医院抢救,已是不省人事,不能言语了。

  公交公司一看大事不好,翻开病人钱包,找到证件,有了单位地址。派人赶到继光中学,辗转拿到家庭地址,再赶去公平路,那时幸子还在同老娘聊家常呢。等到母女俩人赶到医院,业已无力回天,溘然而逝!傍晚时分,所有的兄妹子侄等全部赶到新华医院,只看见老四的头脸已经肿得如巴斗般大,白布蒙着,妻子女儿在一旁哀哀哭泣,好不凄惨!剑杰窘苦一生,始终被压在社会最底层。刚刚有些转运,奈何无常又到,阎罗王发出了勾魂票。

  大热的天,尸体自然留不住。等到大姐夫妇从北京返回,追悼会都已过了。那时还在改革开放初期,对于海外归侨、统战对象还是蛮稀罕的。地方政府也很给脸。虹口区委书记亲自出面调停,答应分配一套两室户公房,公交公司的赔偿金则是比照最高标准,给了二千多元人民币。剑杰送了一条命,让妻子女儿有了一套带煤卫的新公房。 可惜剑杰英年早逝,得年五十六岁。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追悼会上时,老四因是意外伤亡,死于横祸,大家都特别地伤心难过。剑杰是英雄豪杰中最小兄弟,牌友国栋曾给他起了个洋名:Littler。送走老四后,国栋私下叹了口气,说道:Littler,苦人儿也!

 

三十.幽默诙谐游戏人生

道生庄大倌遗传自母亲的能说会道,上海人讲起来叫做:死的都能讲到活转来。大倌极有语言天赋,各地方言乡谈一听就懂,一学就会。而且各种戏曲无所不通,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人人都是京剧迷,大都能够唱上几句。但是大倌的京剧水平在票友圈子内已是相当可以了。他擅长唱小生和老生。当年领导机电一局业余京剧团几百位票友,自己也曾粉墨登场,全市公演。其他如越剧沪剧锡剧昆曲评弹黄梅戏,每一种都能琅琅上口,唱上几句。

  大倌的嘴巴最是尖刻,那是绝对不饶人的,从不藏拙,毫不谦虚。说来也是奇怪,反右斗争时,校领导、局党委,甚至教师工会、教研室都来动员他大鸣大放,帮党整风。好话说了千千万,就是要套老顾发表那么片言只语的反党言论。老大硬是生生顶住,打死都不说,大会中会小组会,一句屁都不放。最后在反右斗争的浩劫中安然无恙。他身边的同胞兄弟、结义弟兄、同学朋友几乎全部脱冷。事后大家都奇怪老大怎么能够不动声色,看透老毛葫芦里埋的药?大倌引用 《红楼梦 》 中的一幅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太太额手称庆,倘若老大扣上右派帽子这个家就毁了。三个孩子,太太又没有工作,如果再发配到青海劳改,那绝对死在那里了。

  丽华太太的大姨住在四川路,遗腹子蒋冲任职市教育局。剑英有时经过他家门口会弯进去看看老人家,顺便同表兄蒋冲聊上几句。文革时亲友们都不走动了,直到 80 年代才慢慢又有了来往。那天剑英心血来潮来到四川路大姨家中,蒋冲夫妇不在,只有老人家同一个小孙子在家。大姨看到外甥女婿很高兴,张罗着倒茶倒水,问长问短说个没完。那个小孙子其时约有七八岁光景,尖嘴猴腮,还是一口暴牙。可能是他想要祖母陪着他玩,或者是讨厌家中来人打断了他的玩兴,还是原本就是无规无矩的,反正不高兴了,效那鹦鹉学舌,大人讲一句他就学一句。剑英讲大姨侬最近身体好吗,他也学着腔调大姨侬最近身体好吗。起先也不以为意,大人只管说话。这孩子看看没人理睬,干脆爬到桌子上,挡在两个大人的中间。剑英一说话他就挡住剑英的脸,不让剑英看着大姨。大姨说话时他就转过身挡住祖母的脸,不让祖母看见剑英。大人之间的对话根本无法进行,大姨喝了几次,他根本就不理睬,大约在家里时给爹娘宠坏了。大姨也没法子,只能起身倒茶去了。剑英心想:这个野蛮小鬼如此无礼,大起来一定是强盗胚。他爹妈不教训,让我来。趁着大姨转身去厨房之际,站起身撩起来就是一记耳光,呱拉松脆,小家伙脸上顿时四个手指印,红肿一片。他用手捂住面孔,倒也不哭,愣在那里呆住了。因为在他的小心灵中绝对想不到衣冠楚楚的上门亲戚会动手打人。剑英立起身来,同大姨招呼一下有事先走了,夺门就走。自始至终大姨都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至于后来这小鬼有无告状,父母回来有没发现儿子的面孔被打肿,这些都不在剑英的考虑之中了

  回到家中剑英绘声绘色的告诉太太,太太都不相信,你去做客,看到亲戚家小孩没规矩,那走走开就是了,也轮不到你打人耳光去教训人家。说给六妹妹夫听,大家都觉得匪夷所思。丽华太太还耽心着表兄夫妇上门兴师问罪。接下来的日子寂寂无声,没有任何反响,当然剑英和丽华也不好意思再去大姨家了,连每年春节的拜年都免了。隔了有近十年光景,大姨过世了,表兄蒋冲派人前来报丧。死者为大,长辈辞世更是一定要前往致祭的。丽华太太说:你十年前打的那个耳光,现在小孩子都长成小伙子了,你倒要小心些呢。剑英大大咧咧地回说没事。那天追悼会上当然又看见蒋冲表兄的那个儿子,因为是暴牙齿,生理特征明显,现在已经是半大小子了。看见剑英夫妇在那里鞠躬如仪,他也不作声,眼睛白挤白挤的,似乎是认出了十年前那个教训过自己的爷叔。

  老大是性情中人,嫉恶如仇。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看不惯爷叔照样出手教训!但对于上进的子弟后辈他却又无私付出,竭尽全力,指点人生。

  施家面上的亲戚,东界好婆娘家的堂房兄弟,母亲上一代的表弟刘静如,他们一家从常际沙搬去南通,后又迁到盐城工作。静如娘舅培养出两个儿子都是呱呱叫。大儿子仲威,1965 年时以历届生的资格,从苏北小城盐城以理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上海交通大学机械系,而且他成份还不好,祖父是地主份子,可见仲威有多少优秀。俗话说:一表三千里,三表九千里,照现在的亲情关系来看真可说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远方亲戚。仲威生长在小地方,除了学习成绩好,社会经验,人情世故却一概不懂。静如娘舅送儿子到上海交大报到时,拜托表姐一家代为照拂。剑英与仲威一见之下,觉得这个小伙子不错,淳朴端方,确是可造之才。于是每逢仲威周末来姑母家时,总是陪着谈天论地,指点江山。小地方来的乡下小子哪里听到过这种言论,一开始吓得只能唯唯诺诺。暑寒假回盐城时同老爹讲:顾家大哥思想好反动!他说的话我都不敢听。

  一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全国停课闹革命。仲威心下纳闷,愤懑不平:好不容易考取名校,想要学些本事的。现在不是学工,就是学农,再加上军训、工作队,每天就是瞎污搞,呒卵搓,枉费了十年寒窗,悬梁刺股。混到 1969 年时啥都没有学到,分配工作了。仲威老实,没有加入派性武斗,分到沈阳水泥机械厂工作。盐城地级市分到辽宁省省会,应该说是分得不错,但是南方人过不惯北方的生活,又值文革期间,工厂基本是停产闹革命,到处都是派性、武斗。仲威每年有半个月的国定探亲假,他必须从沈阳乘火车三天三夜先到上海,当然是坐铺。因为沈阳并不是火车始发站,有时连座位都弄不到,要等位置上的乘客中途下车后才能替补上去。睡觉更不用想了,只能站着打瞌睡。到达上海后,马上要找好歇脚的地方。那个年代的旅馆只供出差外调人员,一般人是住不进的,只能睡浴室,晚上十时后方能入住,一清早七时就要走人,白天不能进来的。第二天要赶去上海金陵东路轮船公司购买去南通的轮船票,寒冰腊月时还会碰到大风封港,轮船停开,那就还要在上海多住几天等船期。上了船后,要一个通宵船才到达南通。南通虽是江苏省重要城市,但却是不通火车的,再坐一整天的长途汽车,横贯苏北大平原到达盐城老家。旅途辛劳不堪。等到半个月后返回沈阳,又要这样重新折腾一番。所以上海这个中转码头极其重要。其时佩兰姑母老俩已经被迫返回常阴沙居住,上海只有大哥处可以歇脚。老大一家真的是把仲威当作亲兄弟般对待,一来一去无论住几天都是全程接待,一日三餐绝不怠慢。几十年后小妹妹茵子说起往事,她说当时上海人家都是用的小碗吃饭,一般男的吃二至三碗,女的一碗到两碗就够了。老爸的添饭是由小女儿承包的,也不过添一次而已。当然老妈和两个兄长都是自己添饭的。老大家规矩大,如果是客人来了添饭那也是小茵子代劳。现在仲威到上海大哥家,一住三四天,北方过来的小伙子食量大,一顿饭至少要吃四碗,那么某中的三次添饭加上老爸那一次,还有自己的一次,所以小茵子吃一顿饭要起身五次添饭。有时她故意装看不见不扶身,老爸一定会张罗:小茵子,帮仲威叔盛饭。几十年后茵子说起还在牵这个头皮。因为仲威每年都来,而小茵子那时也已十七八岁了,邻居们私下误以为仲威是茵子找的对象。那帮坏小子背着问仲威你是哪里来的,仲威老实人回答:沈阳水泥机械厂。于是那些小鬼只要一看到茵子,就同声同落地说:我是沈阳水泥机械厂,我是沈阳水泥机械厂。弄得小茵子莫名其妙,直到几十年后谈起此事,才始恍然大悟。

  仲威在社会上历练,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单位同事、领导头头、邻居同学,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慢慢体会到了大哥当年的金玉良言,处世哲理。悟出了这些在乱世中求生存的经验之谈,至理名言。每次仲威回家探亲路经上海时,都要把沈阳的情况一五一十讲给大哥听,还有他沿途中的所见所闻。仲威也很会说表,那时全国正兴起以「天天读」、「早请示晚汇报」,「像章热」、 「忠字舞」 等形式为主要特征的向毛主席献忠心的活动。狂热的三忠于四无限运动席卷大江南北,遍及全国城乡的每个角落 。三忠于是指:永远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永远忠于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永远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段革命路线。四无限指的是:对毛主席、毛泽东思想、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当时很多任务厂,以至军工厂唯一生产的产品就是毛主席像章,而且全部是免费赠送,因为毛主席像章是无价之宝,不能说买,只能说「请」。 仲威告诉大哥现在沈阳站乘火车一定要先跳忠字舞才能进站上车。车站广场上几百个人,老的老小的小,有的肩胛上还背着行李,还有怀揣着婴儿的,行李中鸡飞鸭叫,怀抱中小儿啼哭,还有小脚老太、残疾瘸子,所有的人一式都要边唱边跳: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心中的话儿要对你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你唱……仲威站起身来,边唱边舞,把当时社会上那种可笑的造神运动表现的淋漓尽致,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在那时黑云压城的政治气候下增添了一抹色彩。因为上海还是比较理性,没有这种恶形恶状的做派,直到听到仲威的载歌载舞,才知道当时的个人崇拜已达到如此荒谬的程度。

  大哥同仲威每天谈心到深更半夜,往往大嫂一觉困醒听到他们还在说,第二觉困醒两人仍在唧唧咕咕个不休,大嫂喊道:天都亮了,好困了!几十年后大哥早已作古,仲威见到颂石还由衷地说道:大哥的睿智,远见,分析事情的深刻透彻无人可及。我一个乡下小孩,得到大哥的指点,才算平安度过那些艰难岁月。大哥是我人生途中的指路明灯,定海神针,我从他那里受到的教益真是太多太多了!

  对于有志青年,好学上进的晚辈,老大从来都是循循善诱,不吝指教。机校后勤组另一位木工师傅王道根,浙江黄岩人,他的兄弟王道春一次来机校探望兄长,在木工间碰到了老牛顾剑英,听他吹了两个钟头,回家后对阿哥说:这个顾老师不得了,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文学历史,诗词歌赋无一不通。我要拜他为师,指导我的文学写作。遂将带在身边的两篇习作,请老兄转给顾老师。原来道春生活在黄岩农村,有一份木工手艺,但他喜欢文学,一心想搞创作写小说。老大对于上进的青年从来都是来者不拘,于是热心地帮他修改,提出建议。后来王道春成了顾老师的入室弟子,时常通信往来,他每次到上海一定要到顾老师处登门献师,请教文学人生。

  老顾最是善解人意,顾全别人,还能设身处地,助人为乐。机校物理组有位女同事名夏雪琴,年近三十的少妇,平时穿着时髦,打扮入时。一天下午,教研室里的同事都出外了,只有老顾同小夏还在办公室,对面对书桌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兴许夏老师隔日吃了涨气的豆类食品,还是恰逢肠胃不好,只听见静悄悄的办公室里突然弯弯曲曲发出一个如同小号般嘹亮的响屁,其悠长的尾音不绝如缕。办公室只有两个人,躲都没法躲,一霎时小夏老师窘得连脖子根都涨得通红。老顾心想,这下尴尬了,又不便出言安慰,又不能离座而去,真叫横也不是竖也不得。怎么办呢,灵机一动,头顺倒,趴在写字台上,一会儿鼾声大作,装睡。小夏老师心中当然明白老顾是为了不让自己难堪,让自己有个落场势。于是隔了几分钟后,假惺惺地叫醒老顾:顾老师,下班了。我先走了。从而缓解了这一难堪局面。这是老大怜香惜玉,善解人意的一例。

  老大在机校当牛鬼时,每晚回家都有不少趣事,正是黄莲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一天他说了个早上如厕时的趣闻。那时国内的公厕都盖的非常简陋,小便池是一个大水槽,大便是用木板中间隔一下,上下都是空的,如果隔板两边都有人在出恭,虽然是不见彼此面目,却是息息相通的。那天早上老顾出恭已毕时放了一个大屁,而隔壁却是工宣队的纪队长。也不知怎么搞的,这个气流冲出去扬起了便池中的手纸,这张使用过的手纸竟然袅袅婷婷吹向隔壁工宣队长,噗的一下直接粘在了纪队长的脸上。纪队长此时正在那里使劲,在将出未出之际,突然飞来这张黄纸,惊得吭哧吭哧,连叫啥人啥人?牛鬼顾剑英一听是纪队长的声音,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的走了个无影无踪。老大的这个故事大家都不相信,说绝对不可能,一定是编造的。但是老大睹神发誓的一口咬定确有其事。也许是他玩世不恭,编个小故事排遣对工宣队长的一腔怨气!

  老大曾戏言:人生三大乐事,吃、穿、浮!吃穿大家都懂,「浮」 字又作何解呢?这是常阴沙的土话,意思是闹着玩,找乐子。老大一到哪里,哪里就是欢声笑语。妙语如珠,学人家的语言维妙维肖,方言戏曲,张口就来。每年春节三天假期,这是铁定的家庭团聚,子侄辈最喜欢一家子团圆,晚饭后窗外北风呼啸,瑞雪纷飞,室内却雾气氤氲,春意盎然。一家子回忆当年道生庄的富贵荣华,花团锦簇,说不尽的陈年往事,道不完的纯真童趣。老大带着老三兄弟逗趣,表演发挥,江南小调、管弦丝竹、相声口技、方言滑稽。那些回忆涓涓滴滴注入下代子孙的心中,缅怀失去的天堂,面对惨淡的现实人生,憧憬漫漫长夜后的黎明。

  老大喜欢开玩笑,对于朋友邻居同事学生往往会依照各人的特征,帮他们起一个绰号,戏而不谑,纯是玩笑逗趣。保定路隔壁有一户河北人家,邻居间朝夕相处。老爷爷为人很好,总是说:蛮好的。于是背地里就称他「蛮好的」。老奶奶可不怎么样,总是嫌这个烦那个,喜欢说:怎么只有这一点?于是她的外号就是「怎么一捻捻」。他们家的女儿是个麻皮,就叫哆唻咪吧,女婿就简称哆男。女儿小模小样的,手脚倒很灵便,就叫做了小梅香。楼下一户苏北大妈依仗着老公是共产党员,在里弄里横行霸道,因其长得五黑愣顿,走起路来马法马法,就被冠之「婆猪」雅号。 有位女邻居脸如银盆,肤白丰润,像个剥光的鸡蛋,因此就叫她剥光,好像不太雅,就改成谐音北光。其他如大块头、眨眼郎、凹瓢、小皮匠、皮匠娘子、老虎面孔、鸡鸭鬃生、老屌、吾就是、角色等等琳琅满目,不一而足。颂石有个同学患有口吃,必须大声叫喊方能顺利说话,因他嗓门大,大家就叫他 「金少山」 。有一个同事体育老师小潘,四十多岁了还找不到对象,拜托顾老师介绍,几次下来都不成功。问下来才知道小潘太孤寒。天热男女朋友荡马路,小潘对着女朋友说道:阿要来根棒冰?老顾讲:这种吗冷饮店坐进去,冰淇淋双球圣代,巧克力奶油蛋糕。侬只肯化四分钱买一根棒冰招待女朋友,女方哪能不同你吹。从此「棒冰」 自然成了小潘老师的雅号。

  老四怕老婆,一则是生性,二则十六年的右派分子历史原因。老四没有生到儿子,倒是有两个徒弟,一个叫马金兔,一个叫顾宝祥,最是崇拜他,每天跟前跟后像过房儿子一般。老四生有两个女儿,一个小名叫猫咪,另一个小名叫熊猫。亲戚们背后都说:小马和小顾在转念头追求猫咪和熊猫呢。老四不以为意,还时常将两个小伙子带到保定路老大处。老大又熬不住了,就编了一个顺口溜,说老四出行:「 左金兔,右宝祥,前猫咪,后熊猫,头上顶着个吴祈伶」 。因老四太座名叫吴祈伶,老四又惧内,所以「吴」字要发重音,才能显示力生。

  老大一生嘴巴不好,好帮人题绰号,善于编排人家,在他来说纯是戏谑玩笑,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传来传去,渐渐成了恶意攻击,无意中树了不少对头。太座丽华是厚道人,时常说道:侬吃亏在这张嘴上,得罪多少人,可不可以积积口德?老大收敛一阵后,又是故态复萌。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朋友陈建华,上海市外办首席英文翻译,曾任当年的上海市长江泽民和汪道涵的英文翻译多年,与顾家伯伯几次接触下来,对朋友们说道:顾家伯伯博学多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填称万宝全书不缺角。我接触市政府那么多高官领导,只有汪道涵市长有得一比。

  老大性格诙谐,言词敏捷,才学过人,温稽多智,诚如东方朔淳于髡之类人物也!

  

二十九.六妹的婚事

顾家的小姐天生就是长得好,从老一代的顾家楣起,端的是花容月貌,仪态万方。而及笄之年,恋爱婚姻往往是一波三折,颇费周章。

  一九四九年解放时,顾家小六妹正好是芳龄十七,当真出落的桃红李白,娴静端庄。那时六妹正辍学在家,同父母亲居住在苏州城内苍米巷。

  当年六月,正值梅雨季节,解放军进城了。苏州城进入军事管制,新中国尚未成立,一切由大兵说了算。而小老百姓们则安分守己地静观政权更替,日脚还是照常在过。

  一日,齐爹上街购物,迎面撞见一位年轻军官,骑着一匹高头大白马,身后勤务兵簇拥,的笃的笃一路指点而行。骑马的军官面熟的很,好象是施家表亲,陆家的三少爷。当下匆匆而过,齐爹赶紧回家向太座报告此事。老夫妻俩疑心疑惑,猜测着是不是陆家老三,名叫启明的小子。陆启明的母亲是佩兰太太的表妹,嫁到陆家,当然也是地主人家。亲戚间只知道陆老三高中没有毕业就投奔共产党,很早就离家出走了。

  没几天,苏州市城防司令部张贴布告《告全市人民书》, 颁布军管期间苏州城区的戒严治安条例,最后具名处赫然是:苏州市城防司令陆启明。没错了,真的是陆家老表家的老三,说起来要叫自己姨夫姨母的了。

  亲情乡谊,朋友熟人,攀龙附凰,锦上添花,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一日,齐爹夫妇端正好,备了简单的土仪,去城防司令部找外甥,认亲去了。前后去了两次,总算见到了,一谈之下,「记的记的」,陆司令倒没有端架子,照样姨夫姨母叫的亲切,还说过些时日要去常阴沙接父母亲来苏州小住,到时一定安排两家人聚聚。临分别时,还要了姨夫家的地址,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来反映,云云。

  不多久,陆司令真的来探望姨夫姨母了,且意外地发现姨母家的小表妹真叫是如花似玉,天真可爱,不觉顿生倾慕之心。想想自己年近三十,戎马十载,如今革命成功,正应该娶妻成家。倒是姨夫姨母长辈亲戚难以开口,心想先培养培养感情,过些时等爹妈来苏州时,再挑明此事,谈婚论嫁不迟。于是,这位陆司令从此时常光顾仓米巷顾家小宅,陪着小表妹出外逛个街,兜个风什么的,事情正一步步按照预期的计划发展着。

  也是人算不如天算。一日,陆司令突然接到紧急调防令,第三野战军司令部命令陆启明率其所属 3852 团全体官兵,星夜兼程,开拔褔州前线待命。原来,中央命令三野的陈赓大将筹备攻打台湾。于是陈大将军火速调集能征惯战的部属,秣马厉兵,准备强渡台湾海峡。军令如山倒,陆启明连同小表妹告别一声的时间都抽不出,连夜开拔,自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与六妹的事,原本才起了个头,天真烂漫的小六妹都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却已戛然而止。不过,齐爹夫妇心中却是明白的,当下也只有惋惜一番,就此揭过。

  陆启明一走几十年,再无音信。想必戎马倥偬,官身不由己。直到近四十年后,一九八八年的初夏之际,上海抚顺路齐爹的寓所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竟然是陆启明同他的独生儿子征祥。

  稀客稀客!佩兰姨母看见失散几十年的外甥来访自然分外亲切,互诉离别后的种种,遍数着几十年来凋零的亲友,不免欷歔感慨。原来,当年启明外甥奉军令星夜开拔前线,在褔建攻打台湾海峡时吃了败仗,随后转业回地方工作。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致使仕途坎坷,载浮载沉,最后被调到了上海任职。文革前担任上海市轻工业局局长兼党委书记,正厅级干部也算得上上海高干了。但文革又因为地主家庭出身的缘故被打倒,靠边批斗,隔离审查,后来又下放到苏北的五七干校。折腾了十年,等到粉碎四人帮,平反冤假错案,全面解放老干部时,已经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现在挂个闲职,半退休在家。

  启明外甥很诚意的邀请姨夫、姨母,还有小表妹一起去他们东安别墅的家中作客,认认门户,还有从未谋面的外甥媳妇。

  又隔了一两个月,经不住启明外甥的一再邀请,齐爹夫妇去了启明家中。虽然说已经是退下来的人了,毕竟还有市级领导的派头。上只角东安别墅四室一厅的高档寓所,花木葱茏,门禁森严,吓死老百姓!

  酒足饭饱,启明夫妇说出了他们几十年后刻意寻亲的目的。原来是儿子想自费出国留学,找不到经济担保人,想请在美国的大表妹剑霞帮忙出份经济担保。他们辗转打听到姨母家的地址,于是上门认亲,重叙亲情。事关儿辈前途,也就觍颜请托,叨在至亲,谅不为怪。真是机关算尽,煞费苦心!

  当时也不便说什么,姨母只是答应回去后同美国方面联络后再说。

  回到家中,俩老将此事原委同老大商量,被老大一口否了。老大分析的也有道理:启明阿哥失去联络四十年,两家人同在上海居住生活,以他的能量想要找到姨母一家并非难事。而他宁愿陌路,绝无亲情。想当年他身居高位,手握大权,轿车豪宅,秘书警卫,不可一世,那时怎么没有想到这门老亲,关心一下,走动走动?事实上是划清阶级路线,老死不相往来。今朝为让儿子出国,想到派人家用场了,竟然好意思又来鈙什么亲情乡谊,岂非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势利小人?「老爹老妈,回绝了他,就说顾氏嫡系子孙好多个都在排队等着出国留学,大姐姐一个人实在担保不过来!」 

  齐爹夫妇虽然一生向善,助人为乐。不过想想实情也是如此。八十年代末期的出国大潮,年轻人个个都想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孙子外孙都排不过来,怎么再去招一个虱来,弄一个不相干的让大丫头为难呢?于是婉言谢绝了启明外甥的请托。自此外甥再也不打电话给姨母了,更不要说来人了,又恢复到四十年来的寂寂无声。齐爹感叹道:秋云薄,人情更薄!

  解放初期时共产党雷厉风行,令行禁止,苏州城内一切都趋于稳定,人们又按部就班的过起了太平盛世的安逸生活。六妹也考进了苏州女子师范,从早到晚的忙于学业考试。那时基督教盛行,苏州市民信教的也不少。佩兰太太也被邻居朋友们忽悠着入了教,受了洗,每个星期日上午一定要去教堂做礼拜,捎带着结交了不少教友,同其中一位朱太太最是莫逆。

  说起这位朱太太倒也颇有来头,丈夫生前担任过国民党政府的实业部长,家世甚为显赫。所生独子名朱家丰,早早就送去德国留学,柏林大学机械系毕业,理工博士。朱家大少爷学成回国,适逢国家改朝换代,凭着自己响当当的博士头衔,真才实学,在上海东亚纺织机械厂任总工程师。年轻时只顾着学业事业,磋跎岁月,至今三十郎当,中鐀犹虚。每逢周末,朱大少爷一定会从上海赶来苏州看望寡居的母亲。老娘为了儿子偌大年纪没有娶亲一事,也没有少唠叨,一方面也在悄悄地帮儿子物色对象。有身份的家庭都好面子,自然不会大张晓谕,满世界的托人保媒介绍。

  朱太太同顾太太也是有缘,同一个教会做礼拜的,每星期见面,私底下也有一些来往。有些时候学校里功课不紧张,六妹就会陪着老娘一起去做礼拜,一来二去,朱太太看上了这个小姑娘。那么标致的女孩子,清纯得晶莹剔透,家世又好,书香门等,而顾太太又是平时最要好的教友,赶紧的介绍给儿子做女朋友,岂非天作之合。趁着儿子周末来苏州之际,安排两人先见面熟悉一下。朱家大少爷倒也不反对,心底下也是蛮欢喜的,将六小姐约出来吃个饭,看个电影。朱太太更是一个劲地上赶着撮合,有一天将六小姐约到家中,推心置腹地讲了不少家里的情况:老头子撒手后留下多多少少,独养儿子工作多年,私蓄颇丰,日后进了朱家门,一切都交给新媳妇掌管云云。临走时拿出一件德国产的重磅开司米大衣,说是儿子在德国时期设计生产的,硬塞给六小姐做个纪念。那时候中国一切落后,哪里看到过这种上等的德国毛料,庄重飘逸,入手盈握。不过,几次接触下来,六妹只把家丰当成大哥哥一般,并无钟情恋爱的感觉。两人相差十七岁,两代人的隔合,实在是不来电。拖了年把后,六妹转学去上海读书,搬去大哥家中,虽然离朱家丰更近了,但没有了朱太太的竭力撮合,反而渐行渐远,终于悄然中止了这段并不般配的老少恋。

  直到文革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大哥剑英在公交车上碰见了朱家丰,已是一位花甲老人了。互鈙别情后知道文革时他家里被抄没一空,朱太太被斗得七伤八死,没几年就走了。自己也是一直靠边站,下放车间劳动,现在也是刚恢复工作不久。提起婚姻,朱家丰淡淡地说道:也谈过几个朋友,但总是合不来,于是也就拖下了。后来政治运动不断,因为成份不好,受尽歧视,也就单身到底了。无子无女,倒也活得潇洒。朱家丰当然也问起六小姐的情况,知道早已绿树成荫子满枝,未免怅然若失。

  六妹女师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惠民路第三小 学(简称惠三小学) 工作,担任五年级的语文教师。工作胜任愉快,同事和睦友好。最好的朋友是姜雅元和杨冰瑾两位闰蜜,日日在一起,又住在校内,只有周末才回大哥家中。

  这时候六妹也已二十四五了,正是恋爱交友的年纪,两位闺蜜就没少操心,不时张罗着替小顾老师介绍男朋友,不过总是一两面之缘就断了。那时候学校机关等单位都时兴跳交谊舞,这是因为中央领导上至毛刘朱周都好这一口,上行下效,舞风大盛。一次惠三小学工会组织青年教师去参加电工机械同业工会举办的舞会,在舞会上碰到了年轻潇洒的江先生。

  江先生是上海冷拔钢管厂的工会主席,青年才俊,风度翩翩。公私合营前帮着老爹的小工厂跑业务,客户酬酢,也没少泡舞池酒吧。在百乐门、仙乐施将快三慢四、伦巴探戈操练的炉火纯青。那天,江先生一上场就瞄上了这位场上最出挑的年轻女孩,正是顾家六妹。于是左一个邀舞,右一个赏光,紧迫盯人战术。曲终人散,江先生的追求大计却也拉开了序幕。

  江先生上海小滑头骰子何等活络。有了小顾老师的姓名单位,要打听电话号码还不容易,那时又没有私人电话的,单位电话一查便知。隔了一天,江先生西装革履,手捧鲜花,来到了惠三小学。专诚邀约顾老师去听音乐会。又隔一日,约了看电影、吃大菜,花样多多,手法不断。顾老师架不住江先生的猛烈攻势,渐渐心眼有些活了。江先生好手段,再从外围包抄,争取群众舆论,博取同情分。收买了姜、杨两位闺蜜,相帮着日日敲边鼓,说好话。三日一小请,五日一活动的将惠三小学上至校长教导主任,下至门房阿姨,全部搞定。造成一种赖也赖不掉,逃也逃不走,既成事实的局面。

  顾家家教极严,六妹除了父母外,上面还有大哥、三哥要做主。尤其是大哥,几乎是将小六妹一手培养成人。以往申请入学、选择职业等事情都是听从大哥安排的,如今带男朋友回家,如何过这一关呢?江先生心知肚明,大舅哥这个头很难剃,成功与否此人是关键。

  一日,江先生上门了。适逢中秋佳节,端正好四色礼物:吉林人参、印度尼西亚燕窝、洞庭山毛尖、杏花楼月饼,这是孝敬未来的丈人丈母的。大哥三哥分别是红牡丹香烟两条,威士忌洋酒两瓶。那时大哥三哥两家同父母亲一起都住在北京路万安里 10 号,共有六个孩子,最大的八九岁,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江先生做足功课,每个小孩一份礼物,或书包文具,或玩具积木,或小衣小衫,一样不缺。小申宝那时才四岁,拿到他生平第一件玩具:一只发条小青蛙,真是高兴的蹦蹦跳跳,一直玩到小青蛙粉身碎骨为止。江先生这份见面礼可是下了血本,至少化了他三个月的工资。

  齐爹夫妇容易糊弄,觉得小伙子很精干,礼数也周全,不错。可是老大和老三那里就麻烦了,两个都是撬棒。先是一五一十兜底问了个边,父母兄弟、出生籍贯、单位职务、年资级别……接下来谈谈政治经济,聊聊商业理财,乃至历史地理、风土人情、电影戏曲、书法绘画。东一鎯头,西一棒子的,交叉火力,密集攻势。就像面试文章一般,把个江先生折腾得汗流浃背,坐立不安。事后江先生对六妹说道:你爸妈倒都挺好的,就是这两个阿哥太难缠了,相亲倒比考状元还要难了!而六妹送走男朋友刚一到家,只见大哥三哥板起了面孔,代表爷娘表态:不同意!理由是家底不行,学问不够。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的千金断无下嫁之理。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把个六妹弄得左右为难,郁郁寡欢,镇日以泪洗面。

  江先生可是个不屈不挠的有心人。初次上门失利,再接再厉,以农村包围城市,从外围挺进中央。江先生的能量真大,还动用了组织的力量,冷拔钢管厂工会和惠三小学工会干部多次上门说项,甚至还派人去老大单位机电一局、老三单位唐山中学做工作。那时六妹同父母一起住在北京路的万安路寓所,江先生隔三岔五一定会来看望伯父母,上门从不空手,四时八节礼物变着花样来。捎带着六月儿童节时几个小鬼头都人人有礼。弄堂里阿姨爷叔们人人都知道10号里的毛脚女婿,派头大来,花头浓来。

  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江先生最终修成正果,抱得美人归。江先生并不食言,终其一生,对太座始终爱如珍宝,奉若神明。以至对待丈人丈母也是克尽子职,可圈可点。而在婚姻争夺战中失败的老大老三哥俩,也只得悻悻然嘟囔一声:「小滑头」。  

二十八.小市民的挣扎人生

共產黨人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老人家提出的理论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他在革命的实践中总结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一灵丹妙药。于是全国十亿人口陪着他斗争。你斗我,我斗你。家里斗,学校斗,单位斗,社会斗。党内斗,党外斗,国内斗,国际斗。就连一帮子跟着他闹革命、打江山的革命战友:刘少奇、鄈小平、彭德怀、林彪、贺龙、陈毅、高岗、彭真、罗瑞卿、粟裕、陶铸、张闻天……一个个都被斗得七伤八死。

  毛泽东雄才大略,一代伟人,能在短短的二十八年中将蒋介石赶到台湾,其功厥伟,非毛莫属!但他还有性格的另一面,即固执己见,翻脸无情。他的一生都在战斗,只要他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实现,谁也别想阻拦。

  中共战将彭德怀是毛的小同乡,又是从井岗山、长征、延安直到朝鲜战争,共事最久的战友。三十多年的患难之交,革命友谊,一言不合,立马翻脸,将彭德怀打成反党集团的头子,直到老彭死去都没有放手。刘少奇贵为国家主席,中共政权二把手,当年在中共七大时亲手将毛推到了党内位置的巅峰,搭建了对毛个人崇拜的神坛。但是二十年后老毛亲手写了第一张大字报《炮打司令部》,把刘定为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后来提出退出争斗,回乡务农的请求,但是仍被老毛置于死地而后快。周恩来是同毛合作时间最长的的同事,为中共建政的扛鼎人物,连败走台湾后的宋美龄都感叹道「国民党内没有周恩来这样的人才!」 但 1956 年后因经济思想上同毛的分歧,毛就大会小会批周,甚至藉夸奖柯庆施的文章在众人面前奚落周:「你是总理,你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吗?」逼得周恩来写检查,写辞职信。直至文革后期毛还念念不忘,提出批林批孔批周公,试图搞垮周恩来。 

  1975年老人家临死的前一年,写下了他一生中最后一首词作《诉衷情》:当年忠贞为国愁,何曾怕断头?如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整首词作充满了悲壮、凄凉和忧虑之情。从历史的眼光来看,老毛是在耽心他亲手打下的红色江山变色,于是把所有的干部都捋一遍,稍有蛛丝马迹,必欲除之而后心安。反帝反修成了他至死都放不下的终生命题。

  老人家这一做派可是苦了小市民,在解放后老毛统治的27年中,多少家庭分崩离析,多少个人深受荼毒。桩桩件件,血泪斑斑……

  江西青干所的女学员        

  地主分子顾家齐在里弄监督劳动时有一个难友,一位年仅四十出头的的女反革命分子王冰清。怎么那么年轻就成了人人唾弃的历史反革命?说来话长。

  1939 年小蒋从苏联回国后,老蒋将他放在江西赣南锻炼。小蒋急于表现,也是为了培植自己的班底,在江西赣南创办了三民主义青年团干部训练班,直到1945年离开去上海打老虎才结束。这批干训班学员小部份是为了理想和前途,投笔从戎,跟着小蒋打天下。但大部份学员只是为了谋生,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哪懂什么革命和反革命。那时王冰清初中毕业辍学,既无余钱升学,又无关系找到满意工作,于是听了一个同学的话,去了赣南青干所。那时青干所正愁学员不足,自然热烈欢迎。年轻的女孩子嘛,就安排学报务员。在青干所的学员都要集体加入国民党,由教官按花名册上报就是。年轻幼稚的王小姐也不以为意,只是专心学习业务。两年后毕业,校方将王小姐分配去新六军任报务员,那是要去前线打仗的。上海小姐胆子小,借口先回上海看望父母,然后就脱队没有去报到,反而在郊区的一所小学里谋了一个教务职员。那时正值国共大决战,国民党一片混乱,因为王小姐并没有正式报到参军,她的身份还是学员。所以也没有人去追究,王小姐的擦边球正好混过。

   不几年王小姐恋爱结婚,安居乐业,住在上海虹口区的海门街道。那时共产党也打败了国民党,一统天下后首先就是肃反运动。共产党的攻心战厉害: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王小姐那时已有一对小儿女,谨小慎微,胆小怕事,想想当年在江西青干所学习两年,又是学员集体加入的国民党,反正又没有正式参加过工作,还是向政府讲讲清爽比较好。肃反工作队一听情况,好家伙,蒋经国青干所嫡系,国民党员,新六军报务员,三料反革命。毫不客气扣上历史反革命帽子,开除公职,就地监督劳动。这还是因为王小姐有两个待哺婴儿,格外宽大处理,否则铁定锒铛入狱。

  实在王冰清只是读了两年书,接受过国民党的集训。但她本人从未从事国民党政府和军队工作,一直在小学里做事,勤勤恳恳,有目共睹。不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是毫不留情的。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阶级敌人。这下完了,同为学校老师的丈夫受不了这种无休止的政治压力,黯然提出离婚,并出走安徽原籍。这种离婚叫作划清政治界线,是受到党组织鼓励的。王冰清舍不得一对小儿女跟着父亲去外地吃苦头,只能一人抚养,独自支撑家庭。那个时代的政治何等残酷,历史反革命就是政治贱民,处处节节受到歧视虐待。先几年还算好,那时的王小姐已是王大妈了,也只是在学校里后勤组扫地冲厕所,总算还有一份薪水可以生活。等到66年文化大革命一来那就完了,那是一场触及每个人灵魂的大革命,对于四类份子则要折磨其皮肉,触及其灵魂。首先是将王大妈开除公职,发解回里弄居委会监督劳动,那就一下子断了一家大小的生路。王大妈在里弄当然是扫街,洗公厕,反正什么脏活累活都是王大妈去。因为没有收入,孩子都要饿死了,后来由街道办事处批准在里弄生产组做小工,每天工资七角钱,无医保无褔利,做一天算一天。当然早早夜夜,包括周末还要在里弄里扫地冲厕所。

  那时上海市民的最低生活标准是每人10 元,现王大妈一家三口每月只有20元的收入,怎么过?一双儿女长得又瘦又小,生了病也只能捱着硬挺。等到上学读书时,两兄妹连书包都买不起,用一张捡来的旧报纸包裹着。书籍买不起,到邻居家讨人家小孩读过的旧书。一年四季趿拉着一双旧鞋皮,上体育课时跑不快,就干脆赤脚。儿子李伯扬喜爱写字,买不起纸笔,就到外面捡废报纸在上面写。那时报纸上每天都是老毛的照片,有一次不小心将墨汁溅到了老毛照片的脸上,被邻居看见举报。居委会治保主任如临大敌将王大妈关起来审讯,查来查去也只是小孩子无心之过,确实不是王大妈唆使指使。从今后小伯扬吓得再也不敢用旧报纸练字了。

  1968 年的文化大革命形势一片混乱,红卫兵小将如脱缰野马到处破坏闹事。老毛一着妙招: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于是大中小城市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想尽天法赖着不走,能拖就推,可混就混。只有王大妈的一对儿女第一个报名去安徽农村插队落户。因为王大妈和她的孩子都知道,别人家的孩子可以赖着不走,而他们家是绝无可能。再则虽在上海生活,家里穷得家徒四壁,还不如到农村去种田,再怎么苦总能养活自己吧。伯扬兄妹落户在滁州嘉山县,真如欧阳修所作《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俩兄妹都是从小苦惯的,对于农村生活也能适应,倒反而安顿了下来。

  儿子女儿在安徽农村插队,王大妈想去看一次也不容易,因为是反革命份子必须随时随地接受革命群起众的监督改造,如果去了农村,天高皇帝远倒让你逍遥!没门,乖乖地在里弄里做贱疫吧!

  像王冰清这种小市民是因为政治迫害而造成的挣扎人生。那么还有其他的情况呢?

   十样精怪找了个小白脸

  北京路万安里的前客堂住了曹家好婆一家,曹家老爷有历史问题,解放初时逃去台湾。留下太太和一男一女在上海。曹家好婆原只是小妾,因为年轻时长得漂亮,又烧得一手好菜,所以甚得老爷宠爱。先是生下一个女儿,起名淑贞,可能是怀孕时被正房逼着服用过打胎药,生下的这个女儿其丑无比。但奇怪的是小淑贞出生的当天老爹正好升官,被委任为上海松江县县长。其后连续三年,年年提升,最后官至国民党上海市政府书记长。曹家老爷想想奇怪,请了当时最有名气的相士铁板神数韦千里来看个究竟。韦千里算得上是刘伯温再世,1936 年西安事变,宋美龄去西安救夫前曾由于右任推荐,亲自前来韦千里处问吉凶祸褔。韦千里用文王六壬手起一卦。随后言道:恭喜夫人,卦象显示有凶无险,蒋公八字可见本月有吉星相照,当能平安归来。后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蒋介石平安返回南京,还捎带上那位一心想做窦尔墩的张少帅。这次韦千里起的卦象上说曹某有乌龟精相助,当助主人仕途通达,一生平安。哪里来的乌龟精?细细想来,应验在小女淑贞身上,打小淑贞出生日起,老爷就喜事不断。后来小妾又生了一个儿子,却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直口方,剑眉星眸。把个曹老爹乐开了怀。

  小淑贞渐渐长大,说来有十大异处:癞子、驼子、瘸子、矮子、鸡胸、鸭背、灰指甲、大舌头、深度近视、先天性耳背。真正应了乌龟精的谶语:十样精怪。淑贞姑娘长到28岁,在电力公司任职会计,婚姻自然是无望,连男朋友也没有一个的。老爹远在台湾最是关心这一对儿女,辗转托香港朋友寄外汇、寄食品邮包。曹家好婆不过是反革命的小老婆,也可算是被摧残被欺压的妇女,而丈夫躲在台湾,反而没事一般。曹家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可是北京路万安里的独一份。最让邻居们眼热的是隔三差五的海外邮包,那可都是市场上断供的紧俏食品啊!厨房间里只听到曹家好婆哧拉哧拉的烧,扑鼻香味引得老大也发声了:册那,叠个结棍!

  那位十样精小姐单位有一个安徽分进来的大学生,名叫王寿章,小伙子一表人材,知书达礼。当时社会实在太苦了,他一个外地人在上海,住的是单位四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吃的是清汤寡水的单位食堂,每月26斤半的定量实在不够,更要命的是父母弟妹都在淮北农村,三餐不继,濒临饿殍。小伙子还要从仅有的口粮中匀那么三斤五斤接济乡下的父母,真是了无生趣,馋得眼睛都发绿了!因为在一个单位工作,慢慢地熟悉了。曹淑贞是有意兜搭,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王寿章则是饥不择食,逢场作戏。没多久,淑贞就把同事小王带回了家里,曹家好婆这下来劲了,小脚颠到屁股上,每次小王来都是竭诚招待,鸡鸭鱼肉,小菜是烧了一道又一道。居住在前客堂的邻居宁波沈阿娘嘴巴最臭,顶喜欢搬三弄四,弄堂里一些轻薄无赖给她起了个难听的绰号:阿娘老屄。每次沈阿娘都鬼鬼祟祟地告诉大家,小伙了又来了!吃上了!幸灾乐祸的一脸鄙夷。邻居们大家都不看好,人品一个天,一个地,怎么可能成功?

  却原来姻缘前定半点不由人!两人交往了年把,也就是吃吃喝喝,听听音乐,扯扯闲篇。渐渐的小伙子来得少了,有时个把月不见人影。有道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淑贞可在家中越发沉闷了,往日那五音不全的歌声也听不见了,进进出出对着邻居们睬都不睬。大家都说:黄了黄了!直到那一年中秋夜,王寿章带了些水果又来了,一开始稍有争执,好像是说要分手的话。后来又寂寂无声了。不多久一家子又吃上了,好像兴高采烈的在喝酒。夜深了,楼上厢房间还传出低迷的音乐声和喃喃的昵语。灯熄了,一切归于寂然。

  事后阿娘老屄探听到,那天晚上王寿章喝醉了,酒为色媒人,蒙眬之中,糊里胡涂的就上了淑贞的床。一夜颠鸾倒凤,天明酒醒看到躺在身边的妖怪精,倒像许仙见到显了原身的白娘子,吓得一身冷汗!心想坏坏了,随即逃也似的溜之大吉,再也不敢登曹家的门了。讲起来也是气数,乌龟精真是厉害,就这样春风一度,居然珠胎暗结,淑贞怀上了!十样精还能生育?邻居们全部跌破眼镜。从此淑贞缠上了寿章,又是一个工作单位,逃也逃不掉。当时的政治制度男女关系可是天大的事,把女方肚皮搞大还想滑脚?那可是腐化堕落坏分子,要吃官司坐牢,至少也要发配青海劳改农场三年苦疫。王寿章傻眼了,那叫一个悔啊!管不住小头,就害了大头。

  邻居们都在猜测十样精这个孩子生得出生不出?生出来会是咋样的怪胎?反正无人看好,一个个等着看笑话。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虽说是难产剖腹,但居然母子平安,生了一个七斤重的大胖儿子。满月时曹家好婆把外孙抱出来显摆,哇塞!这小子肥头胖耳朵的,五官端正,皮肤白嫩,一切完好没有缺点。真是奇了!

  儿子都养了,王寿章只能乖乖地做起了上门女婿。日后见俩夫妻抱着孩子进进出出的,都成为了北京东路地区的一道靓丽风景线。淑贞小姐当然心情大好,厨房间楼梯口时常听到她欢快的歌声!而寿章兄弟的余生将如何面对这位妖精妻房?闺房秘事则不为外人道也!

  乌三郎

  常阴沙方言同崇明海门启东一带类似,说人笨叫 作「乌」 。笨人就称作乌人,这个小孩很笨,就叫乌小倌。道生庄大少奶奶丽华兄弟姐妹六人,最小的兄弟名叫薄璇,因其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哥哥姐姐们就叫他三郎。三郎生下来一点不乌,及长,眉清目秀,而且富有艺术细胞,胡琴笛子玩得溜转。后来却变了,乌三郎一路乌到老。怎么会呢?社会造成,历史原因。

  解放那年三郎正好十岁,父亲故世,兄姐全都离家工作,去了城市,只剩下他和老娘两人在常阴沙苦熬。母亲被评为地主,专政对象,在乡下自然是被孤立、被歧视的贱民。所幸大哥薄凯有出息,先是任南通金沙镇镇委书记兼镇长,官虽不大,手中有实权。薄凯同志虽然是共产党员,背叛家庭闹革命,但心底里还是挺孝顺的,顾全老母年迈,兄弟年幼,早早动用关系将两人迁到了南通居住,兄弟也在南通上了中学。解放初期户口管制不严,阶级斗争的弦还未崩紧,所以并不是什么大事。老人家迁去城里居住自然把农村中仅有的住房家具等处理贱卖一空。这样倒安安稳稳过了几年,三郎初中毕业后在一家纺织机械厂工作,因为会些乐器,时常借在工会里排节目,当个乐队。平淡岁月,似水年华。

  时间到了一九五六年,阶级斗争学说步步紧,声声促。中央一声令下:减少城市负担,动员城市闲散人口回乡务农。凡地富反坏四类份子,或有些政治色彩、海外关系都是首当其冲。当时薄凯虽然在南通地区任职,省机要厅南通市特别代表,但老母亲的地主成份却包庇不了,而且更要站在运动的前列,率先响应党的号召,将地主母亲送回农村。其时老母亲年近花甲,老家乡下已是一无所有了。孤苦零仃的怎么办呢?只有让小兄弟暂且陪着回乡,过渡一下再说吧。薄凯心想运动都是一阵阵的,待过了这个风头再想办法吧。自己在南通官场多年,这种小办法应该还是有的。三郎那时刚十七岁,从乡下迁到城市,在城市读书,毕业后的工作,一切都是大哥安排的。心下虽然万般不愿,也只得委委屈屈的跟着老娘返回常际沙老家。

  地主份子被政府疏散遣返回乡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当地政府都是不管不顾的。几个哥哥姐姐一起凑了些钱,生产队拨了块小小的宅基地,盖了两间草屋。外间支了一个双眼灶,风箱都没有,只能用吹火棍引火。中间放一张饭桌,配两张长条凳,一只水缸,一只米缸。内屋两张床铺,一只破衣柜,如此而已。老娘亲丧失劳力,日图三餐,夜图一觉,尚自犹可。而正当青春的三郎就惨了。因为小时候就去了城市,对农活一窍不通。那倒不碍,可以学的。但是三郎依仗自己在城里读过几年书,心下抵触农田工作,兼且体弱多病,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大哥会接他们母子重返城市。其次与农村干部和乡邻们的关系也不好,自以为自己是知识分子,心眼里鄙视这帮农村的种田人。孤傲冷僻,不能融合当地的环境。因为有兄姐们的接济,他们的生活又比当地农民要好出许多,造成左邻右舍的羡慕嫉妒恨,更加孤立凄楚。后来大哥薄凯因严重胃穿孔,手术后不宜在基层任职,原定的县委书记位置也抛汤了,被调去位于江苏浏河的海洋渔业公司,更是鞭长莫及,无暇照应。而共产党的政策却是步步收紧,煮熟的鸭子哪能飞,三郎在农村生活可是铁定无疑,绝无可能回城了。

  岁月渐长,三郎也要谈婚论嫁了。多少媒人踏破门坎,都是贪图着三郎家庭简单,又有五个在城里兄姐的接济,但就是一个也不成。长期的封闭生活以及内心的愤懑不平,造成三郎在成长途中的扭曲心理,看不起没有文化的村姑,一心想找个知书识礼,才貌双全的佳人。有没有这种人?有,但怎么轮得到你薄三郎。常阴沙的女孩子心气一个比一个高,眼睛瞄着城镇户口、转业军官、大学生,再不济也要是个农村干部、乡村教师,赤脚医生之类。似薄三郎这般文不成,武不就,一味的自鸣清高,眼前是因为老娘在世,哥哥姐姐们按时接济。等到老人家冰山一倒,兄姐怎么再会定期供奉你兄弟?

  有一次介绍的女方甚好,是姐夫剑英的表妹,惠民舅舅的长女,同在三兴乡务农的筱萍。虽说是农村姑娘,但筱萍是道生庄大奶奶的侄女,其父亲是施校长,也许是遗传或者家庭教养,筱萍非但长得好,而且性格脾气举手投足自然都很出众。碍于大外甥剑英的面子,施家也派人来看了薄家的情况,甚至男女双方都见过几次面。最后觉得实在不行,倒不在乎家庭条件经济状况,主要是三郎太木讷,还有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好高鹜远,一点都不实在。最后婉言谢绝,敬谢不敏。自此就坐实了这个乌三郎的外号,讥刺他不合事宜,脱离现实社会。施筱萍后来嫁了一个常熟乡镇中学的体育教师,毕竟是师范学校毕业,吃的是商品粮,每月有固定收入,比乌三郎自然是强上许多。

  一年又一年,乌三郎不仅是婚姻无着落,又不肯下农田,整天躲在家里,原先还拉拉二胡什么的,后来除了蒙头大睡,就是傻傻的不言不语,当然同老娘也是无话可说。急坏了哥哥姐姐们,尤其是大哥薄凯心中十分内疚。当年回乡是大哥的主张,只以为运动高峰时避一下风头,不料再也回不来了,倒害了兄弟一生。薄凯时常来大姐丽华家中谈起此事,唉声叹气,无能为力。及至 1977 年时,那时丽华的次子颂石因为躲避上山下乡,暂时栖身老家的社办工厂。颂石仍是顾氏新一代的翘楚,智商情商出众,且颇具商业头脑,很快在常际沙乐余电机厂混得风生水起,独力支撑全厂的供销采购业务。那个世代是文革后期,中国实行计划经济,物资极度缺乏。从工业品起、轻纺家电、化工建材、机电五金、钢材燃料、有色金属,乃至日常用品、农副产品,反正无一不缺。颂石活跃于城乡和国营集体企业之间,腾挪闪跃,将一个百多员工的电机厂经营得有声有色,年年被评为优秀企业。趁颂石在社办厂里兜得转,脑子活络的老爸就出了个主意,让三郎跟着外甥跑跑外勤,历练一下,说不定会改了禀性。老爸的话自然照办,老娘的亲兄弟更是要紧,加上颂石也想着要回上海考大学,另谋前程。凉亭虽好,终非久居之乡,老是在社办企业也不是个事。有心带带娘舅,将所有的关系业务过渡给娘舅,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社办企业的书记厂长早已同颂石一家打成一片,自无异议,薄璇同志走马上任,跟着外甥颂石到上海跑起了业务。薄家兄弟姐妹满以为这下三郎该上正轨了吧。

  竖子真是不可教也!那时乌三郎已经 38 岁了,长年的农村生活养成了懒散拖沓的陋习,颂石叫他每天早上在旅馆里等电话,安排当天工作,他却出去闲逛了。约定见客户的时间时常不出现,问他时说迷路了。让他去提货又嫌货色重,与运输公司联络又沟通不良。到颂石处讨论工作进程,总是这个不行,那个没办法,全是负能量。三郎原本不吸烟,当了采购员出外打交道时颂石叫他备包香烟,碰到客人散一散。不料他看见客人倒不发香烟,自己反倒吸上了瘾。有时颂石婉言规劝两句,老人家不理不睬,根本使唤不动,反倒口出怨言,搭起了娘舅的架子。常阴沙俗语说:天上老鹰大,地下娘舅大!颂石拿这个娘舅真是没有办法。那时上海办事处每星期要向厂里汇报工作进程,每个月要回厂述职,薄璇支支吾吾的什么都讲不出。日子一长,厂里领导班子中有人出声音了:派薄璇到上海协助小顾工作,但他什么都没有做,一问三不知。厂里除了支付工资外,还要额外支出交通费、旅馆费、出差津贴,等于增加了三个人的开支,实在不合算。前后混了年把,看看实在培养不出,颂石同爸妈商量后还是让三娘舅回厂里,弄一份安稳闲职养着他吧。其实厂方久有此意,赶紧换人,把薄璇调回厂里,安排了一个仓库保管的闲差,这也是碍着颂石的面子,放出天大的人情。

  乌三郎当了仓库保管,起先还相安无事,后来也学坏了,将仓库资源随意给其他同事,少领多付,以好作次,薄璇是浑浑噩噩,被他人三句好话一讲就没了原则,造成集体的损失。好在损失金额不大,厂方领导睁眼闭眼,得过且过,这样混到了 1979 年。先一年颂石已考取上海的大学,初初还勉强兼着乐余电机厂供销科长之职,周末假期帮着处理些事,后来学校里功课紧了,实在无暇他顾,捱到 79年九月份正式辞去电机厂所有职务,交割清楚,回到上海安心读书了。

  厂方早就想撤了薄璇这个废物点心,只是有小顾罩着下不了手。及至小顾辞职回到上海,那就无所顾忌了。好不容易忍了三个月,当年年底正式通知辞退薄璇,理由是厂方紧缩开支,精简人员。乌三郎这下可傻眼了。在厂里混了几年越加懒散了,再回农村去如何生活呢?而且面子上也下不来?乌三郎发极了,赶到上海找姐姐和兄长求援。这可急坏了老兄薄凯,当年亏欠了这个小兄弟,如今一晃四十多了,满以为在乐余电机厂能够做到退休,却又中途生变。薄凯真是伤透脑筋,想尽天法,愁得寝不安席。那时薄凯已调任上海杨浦区住宅建筑公司办公室主任,官不大,权还有。公司需要大批零工搬运装卸建材,急需农村劳力。正巧年轻时在常阴沙的中学同学刘某,现在担任张家港三兴建筑厂厂长,辗转找到薄凯要求介绍业务,解决农村劳力进城务工一事,真叫一滴水滴进了油瓶里,双方一拍即合,杨浦住建公司聘用三兴建筑队零时工五十名,三年合同。而薄凯私下则向老同学求援帮忙解决兄弟的工作。刘厂长一诺无辞,答应安排在建筑厂任仓库保管,薪酬比照以前电机厂的一般待遇。

  乌三郎籍兄长之力再次进入社办企业,至少不需种田,有一份聊以糊口的工资。这次乌三郎学乖些了,任职保管员倒没什么善错,一直混到六十岁退休。那时老娘也已过世,孤身一人,从无婚配,连寡妇相好都不曾有过一个,一个人孤孤单单回到了农村。社办企业没有什么退休金,只能享受农村社保褔利,孤寡老人每月只有三百多元,与每月一千元的最低生活消费水平相差甚远,乌三郎一辈子苦,老来更加苦了!最后还是老兄薄凯想了一个办法,上一辈的兄姐大都淍零辞世,好在小一辈的侄子外甥倒有十多位,有的还颇为发达。薄凯召集小辈子弟,随缘乐助,每人每月最少支持小叔叔小娘舅两百元,当然多则不拒,这样每个月会有近二千之数了,帮助他安度晚年,直至寿终离世。

  乌三郎的一生充满着无奈困苦,穷愁潦倒。究其根源还是少年时代的城乡落差,作为地主子女遣返还乡后钻进牛角尖不能自拔。恰也是社会的悲剧,历史的弃儿!

  罗皓兄弟的痛苦一生       

  顾家女婿江宗义有一位高中同学名叫罗皓,为人十分忠厚,待朋友也有义气,立身处世谨慎小心。高中毕业后去投奔嫁在南京的姐姐,后来就在南京无线电厂技术科工作,时常会来上海出差采购生产零件等。解放初期政府并不限制户籍人口的流动,不要说城市之间,就是农村人口也可随意迁来城市居住。虽然1951年颁布了《城市户口管理暂行条例》 ,但执行不严,人们从不将户籍一事放在心上。到了1953年,全国第一次人口普查,户籍在治安管理中的作用被强化。但直到1958年1月,国务院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规定了控制人口迁徙的两项基本制度——户口迁移的事先审批制度和凭证落户制度,目的是「既不能让城市劳动力盲目增加,也不能让农村劳动力盲目外流」 。同时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迁移也受到了严格的控制。简言之,同级城市有正当理由还可以迁移,不同级别的城市非特殊理由绝对不能放行。譬如南京是江苏省会,该市居民可以在省内的其他城市迁移户口,甚至可以迁到杭州、合肥、南昌等其他省会城市,但绝对不能迁移到上海、北京和天津,因为这三个城市是高一级别的直辖市。后来罗皓的姐姐病故了,他一个人吊在南京也不是事,就想迁回上海工作,接受单位都联系好了,但因为南京和上海相差那么半级,上海市公安局就是不接受。最后讲到唯有一个口子可开,就是找到上海户籍的女朋友结婚。

  罗皓兄弟的烦恼事找到了老同学宗义,托托阿嫂帮忙介绍一个女朋友。阿嫂剑虹当时正在上海惠民路第三小学任教,于是讯息撒出去,很快就有了反响,女方是惠三小学的褚校长之女。褚校长的亲姐褚保权是书法家,颇有名气。姐夫沈尹默,更是大大的有名,与于右任齐名,书坛向有「南沈北于」之称。书坛评论沈尹默书法超越元明清,直入宋四家而无愧。褚保权过世后就由也是单身的小姨子照顾姐夫的生活起居,其中还曾传出一些流言蜚语,其时沈老已是八十老翁,自然是无稽之谈了。沈尹默在1971年文革中辞世,留下诸多墨宝给了小姨子。剑虹等女同事们逢年过节去老校长家拜年,也曾拿到过一两幅大师的墨宝。话说褚校长的独生女玉芬其时年近三十,学生时代有过神经分裂症,据说后来发育时痊愈了。褚校长讳莫如深,只是说毛病好了。宗义擸掇着剑虹替校长千金做起了冰人。男女双方一见面,感觉女方总是有点怪怪的,说话不甚得体。剑虹则一直耽心女方的病情会否复发,而宗义却一个劲地敲边鼓:这种病症叫作花痴,是想男人而不得才染上的,只要一结婚,正常的夫妻生活,什么病都没有了。罗皓到上海出差时,两个人推杯换盏之际,嘁嘁哫哫,面授机宜:找个机会试一下,保证灵光。

  机会来了!有一次全国无线电行业在南京开订货会议,罗皓被委派到接待小组,相帮着安排宾馆招待所,餐厅旅游车。借此机会邀请玉芬来南京旅游,也是籍会务组之便利,行个小方便。玉芬应邀而止,也随着大家一起游玩燕子矶牛首山,中山陵总统府。入夜逛秦淮河夫子庙,免不了搂搂抱抱,牵牵小手。湖光山色渲染了这份暧昧情调,美酒佳肴唤起了心中的欲望之城。罗皓兄弟想起了发小的私语,却有些按捺不住了,有意识想一尝禁脔。箭在弦上,虽然推三阻四,最后也是半推半就,成了好事。两三天后,曲终人散,各奔东西。

  没有多久,罗皓又来上海出差。悄悄地同发小汇报情况:好像不灵光,第一次还行,后来就没有戏唱了,应该还是心理障碍,并不是花痴那么简单。宗义一听急了,兄弟啊!侬不欢喜就不要碰人家好吗?弄出事体就跑不掉了。果然褚校长带信来要求男方给个结婚日脚,吞吞吐吐地说玉芬已经有了。罗皓一听直跳八丈高,怎么可能,就是一次,也没有好好尽兴,玉芬有心理障碍的。双方掰扯不清,弄得剑虹夫妇两边周旋难做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褚校长一状告到南京无线电厂:玩弄女性,致使女方深受刺激,重新发病。在毛时代男女关系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而且女方有精神病史,这还了得,罪加一等。罗皓哭丧着脸又来找宗义夫妇商量,到此地步也只能劝和不劝分了,好在可以以照顾病人的理由调来上海工作,至于玉芬的病情希望婚后夫妻生活正常后能够好转痊愈。也只能如此了,罗皓兄弟娶了一个神经病女人,凑合着过日子吧!

  婚后情况未见改善,玉芬时时犯病根本无法工作,而于床笫之事越加抵触。神经分裂症原因复杂,并不是什么花痴,根本是压恶性生活的性冷淡,而且是要动手打人的武痴。夫妇俩人动辄大打出手,罗皓时常被咬得青一块柴一块的来到宗义家中叹苦经。有时适逢老大剑英在座,朝着宗义:侬啊!作了这个孽,害了朋友一生一世!。

  玉芬有病尚犹可,不料还会遗传下一代。后来他们生养了两个儿子,长到十几岁后都是神经病,也都是武痴。小时候老爸还管得住,及至成年后都是四肢发达,神经搭错,一个不称心就把老爹狠揍一顿。玉芬那边则是不能碰她一根汗毛,一有肢体接触立马拳脚招呼。罗皓说老婆嘛算是有的,但从来就是碰不得。养了两只小鬃生,窝在家里不工作,还要打人。因为没有钱,也送不进精神病院,工作自然是不用想了。碰到这种情况真叫前世作孽今生报!那时的著名电影演员秦怡也摊上了一个戆大儿子,好吃好喝的供着,还不时地打他母亲。每到儿子发病时,秦怡总是吓得抱头求饶:宝宝啊,你不要打妈妈面孔,打坏了妈妈不能拍戏了。名导演谢晋更好,摊上了两个戆大儿子,还时时带着两个戆大出去散步兜风,路上碰到熟人问起,照样介绍这是阿大,那一个是阿二,洋溢出浓浓的父爱。

  罗皓兄弟在三个神经病的包围下,辞去了工作。每天买汰烧,伺候着娘三个,还时时被打得鼻青脸肿,下不了床。起初还来宗义家中叹叹苦经,每次都是席不暇暖,要要紧紧赶回家中「走了走了,不晓得三个神经病把家里搞得啥样子了。」 渐渐地罗皓不来了,只听说得了忧郁症,忧郁症也是神经病的一种表现,罗皓三十多年来伺候家中这三个神经病,自己不得神经病才奇怪呢。没有多久传来消息罗皓死了,死于坠楼。想来罗皓实在受不了这种无休无止的折腾,前途茫茫,干脆一死了之,撇下这三个神经病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二十七.难兄难弟的苦难历程

顾剑英在上海机校还只能算得上是二号牛鬼蛇神,另有赫赫有名的一号人物沈北宗才是个苦人儿也!

  沈北宗早年毕业于中央政治大学新闻系,偏好文史子集,诸子百家,无不通晓。老沈出道早,年纪轻轻就在《前线》杂志社担任记者,撰写专访评论,文笔犀利老辣,文字神采飞扬。早年还曾涉猎于小说、戏剧、散文、古体诗词,多有建树。老沈曾经出版过两本剧作,一本名叫《澶渊之盟》,写的是宋真宗景德元年,辽国萧太后与辽圣宗以收复瓦桥关为名,亲率大军攻入宋境。宋真宗受贤相寇准和毕士安的鼓励和坚持,御驾亲征,与辽国军队在澶州城下展开血战。最后双方达成停战协议,宋真宗为兄,辽圣宗为弟,互约为兄弟之国,共同声明互不侵犯。「宗庙社稷,子孙共守,传之无穷」。这是宋朝在对辽战争中的第一次全面性胜利,奠定了宋、辽之间百余年间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事,礼尚往来,通使殷勤,双方互使共达三百八十次之多。

  另一本剧作则是《雪拥蓝关》。讲的是韩愈上书《谏迎佛骨表》,痛陈佞佛之虚枉。韩愈认为:「佛本夷狄之人,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如今佛已死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应将之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世之惑。」唐宪宗接到谏表后大怒,当天就将韩愈贬为潮州刺史,限日动身。韩愈出发动身不到几天,寒风骤起,大雪纷纷。韩愈走到一处,雪有数尺之深,征马难以前行,附近不见一户人家,不知路在何方。再想循路而退,也无归路。风刮得紧,雪飘得急,韩愈是全身湿透,冻饿难捱,万般愁苦无处诉说。就在濒临绝望之时,只见一人冒着严寒,踏雪而来,一看竟然是侄孙韩湘子。相传韩湘子为八仙之一,随吕洞宾和钟离汉修行得道,这次前来是有意引叔祖归隐仙家。韩愈不为所动,遂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 湘子答道:「 这里是蓝关。」韩愈嗟叹良久,写下了传诵千古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本为圣朝除弊政,敢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沈北宗的剧本《雪拥蓝关》就是写的这段故事。

  到了六六年文革,机校的语文教研组长,学术权威沈北宗成了红卫兵小将的头号靶子。批斗挨揍、戴高帽、吐口水、剃阴阳头、扫操场、洗厕所,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而沈北宗早年所写的《澶渊之盟》和《雪拥蓝关》则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两棵大毒草。大字报上淋漓尽致地批判沈北宗鼓吹阶级调和论,让生死之争的敌我矛盾和平共处。甚至宋真宗崩逝消息传来时,辽圣宗「集蕃汉大臣举哀,后妃以下皆为沾涕」。抹煞阶级斗争,调和民族矛盾。是一出反动透顶的叛徒戏。而《雪拥蓝关》更是荒诞不经,鼓吹神佛道,以神秘的宗教色彩来麻痹人们的斗志。更有甚者借尸还魂,假借韩愈之口,辱骂皇帝,恶毒诅咒「运祚不长,乃更得祸」。同大毒草海瑞骂皇帝如出一辙。以古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发泄对党和国家,对伟大领袖的刻骨仇恨。其实沈老先生当时写这两本剧本还是解放前时期,那时共产党还没有得天下,老毛还没有做皇帝。要说含沙射影骂皇帝,那也只能是骂的蒋介石。真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有一次红卫兵小将三堂会审,摆开阵势,要沈北宗交代生活腐化问题。老夫子气得浑身发抖,涨红着脸,操着常州口音,义正辞严:「这真是从何说起!偶沈北宗,生平不二色!」小将们看这架势,知道是榨不出什么油水,也只能撩过一边了。

  沈北宗被红卫兵小将打怕了,只要听到锣鼓响,就会浑身悚悚发抖。每天弄得脏兮兮的,被揪过来,踢过去的。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捱到落实政策,平反冤假错寄。机校最后一个被解放的牛鬼蛇神就是沈老夫子。

  国门打开后,老先生竟然异想天开,弄了个美国签证,想到美国发展事业。沈老夫子年轻时任职《前线》杂志社记者,曾经采访过飞虎将军的夫人陈香梅,也算是小有交情。这番来到美国,就想去找找陈香梅谋个中文教席什么的。沈北宗到了美国后,一无钱、二无车、三不会英文,真是寸步难移,金口难开。找到—个朋友说明来意后,这位朋友出了个馊主意,帮他买了一张去华盛顿特区的灰狗车票,煮了一袋茶叶蛋让他路上充饥,叫他自己去华府寻人。灰狗车开开停停,上上下下,开了几天还在路上。可老夫子却受不了了,七旬多的老人经不起路途颠沛,西菜吃不惯,还舍不得吃。每顿吃茶叶蛋实在难以下咽。这样一受冷,一个饮食不调,竟然闹肚子了,这可怎么办?长途汽车虽然也有便池,那不过是救急之用。灰狗一上路更不可能说停就停,岂不要闹出笑话来。老夫子毅然在纽约下了车,好不容易混到机场,打道回府吧。自此再也不谈起去美国一事了。沈老夫子满腹文章,原是一个文史奇才。文化革命被革得险些送命!之乎者也都进了爪哇国了。

  要说老夫子生平不二色,那自然是没有错。不过平反解放后没几年,老妻因多年忧郁,患胃癌过世。老夫子孤家寡人的竟然也动了春心,聊发少年狂,临老入花丛。沈老夫子在襄阳公园晨练时结识了一位五十来岁的女士,原是徐汇中学的音乐教师,倒也端庄大方,知书识礼。两人几次交往,都有点意思。老夫子有一次胀红着脸同老顾讲:现在进展蛮好!每次磁头都好激动,心跳加快,手都会发抖的。老顾及一班老朋友都乐观其成,祝福他重结丝萝,再谐连理。隔了年把后老顾又碰到老夫子了,看到他恹恹的,偎灶猫一般。一问,才知因为子女反对,已经同那位音乐老师吹了。老人的晚年幸福就此葬送!正应了老先生「生平不二色」的说法。                    

  要说沈北宗老先生把后半辈子搭进去,九死一生,苟延残喘,留得一条性命。那么蒋玉铭是将前半生交待给了共产党,整整二十年,度过了屈辱的牛鬼生涯。

  蒋玉铭原是四弟剑杰的难友,右派分子劳动改造时认识的。后来介绍给老大,反倒与老大成了莫逆之交,来往频繁。命运对蒋玉铭真的不公平!蒋玉铭祖上三代工人,老实巴交的城市贫民,居住在杨浦区通北路一条小弄堂的前客堂内。父母亲胆小怕事,兢兢业业地三班倒做工为生。玉铭小子自小聪明,会读书,鸡窝里飞出了个金凤凰,一举考取了西安交大电机系。五十年代的重点大学可是不容易进的。那时候一进大学,就是国家干部,成了吃皇粮的。一家老小,喜气洋洋,与有荣焉!

  蒋玉铭在大学里也是个风云人物,系团总支书记、校学生会主席。不仅成绩好,社会活动、公益事业,样样超前。这叫做德智体全面发展。直到一九五七年时,蒋玉铭正是大四学生,踌躇满志地准备毕业论文和分配去向。女朋友是同班同学,情投意合,兼之貌美如花,温柔贤淑。幸福女神正在向他微笑招手,前途未可限量。

  当年秋季开学时,轰轰烈烈的整风运动同时在高校展开。学理工科的学生一般比较木讷,对于政治方面鲜有兴趣。一开始学校里运动气氛不浓,同学们闷头学习,开会时也无人发言响应。于是校党委找到了电机系的团总支书记蒋玉铭,要他勇挑革命重担,将西安交大的整风运动搞起来。蒋玉铭年轻气盛,给领导几句好话一忽悠,立马就热血沸腾。抱着对党、对毛主席老人家的一腔忠诚,带头在大会小会上大鸣大放,帮党整风,并鼓动学弟学妹们人人参与,积极主动,争做整风运动的小尖兵。

  没有几天,风向转了,帮党整风成了向党猖狂进攻,革命的左派成了反革命的右派。就像孙悟空被戴上紧箍咒一般,一顶右派帽子将蒋玉铭扣个正着。随后蒋玉铭被开除团籍、开除学籍、撤销一切社会职务,限期驱逐出校,押送回原籍,就地接受劳动改造。

 

  眼看的锦绣前程,一眨眼全都化为乌有。女朋友哭着转身离去,实在也是万般无奈。想当初风风光光地考入全国重点大学,全家人脸上飞金,何等光彩。如今被学校里如同扔狗屎一般丢出门外。玉铭失魂落魄地挣扎着回到上海父母家中。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一头躺下,足不出户,足足睡了两个月。把个老母亲心痛得进进出出几百回,都不知如何劝解才好。老父亲只知低头喝闷酒,长吁短叹,讲不出一句话来。后来还是剑杰伙同一帮右派难友,凹瓢(因下巴长得突了一些,老大给起的绰号)、飞仔(也是老大他们背后起的外号,因为这小子家中有钱,穿着时髦之故)、大郎(此君五短身材,其貌不扬,酷似传说中的武大郎)一起开了个复兴高考补习班,延请蒋玉铭出任数学教师,才慢慢地认了命,服了性!

  复兴补习班因为右派分子成堆,很快就给街道党委勒令停办,解散回家。可怜一个大老爷们,三十来岁了,还得赋闲在家依靠父亲微薄的薪水养活。生活窘困到了极点。因为心火上升,脸上发出很多浓疱,无钱看病,只能花一分钱,买一张红膏药,还要剪开四丬,贴在脸上,弄得像个跳大神的老巫婆。自己学着做衣裳、纳鞋底。家里的所有东西坏了都学着自己修理,钢精锅、热水瓶、电路、水管、通阴沟、倒马桶、敲煤饼、劈柴丬,缝缝补补,浆浆洗洗,无不亲力亲为,只是想让老父亲减少一些负担。一家三口,苦度光阴。

  因为住得离开老大家不远,从开办补习班那会就时常去保定路。老大诙谐风趣,玩世不恭,历史掌故,风土人情,时时开导譬解,蒋玉铭遂与老大成了莫逆之交。每天上午九时一定会到保定路报到,憨憨厚厚地叫一声:大哥、大嫂。然后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里看起书来。你们留他吃中饭,他也不客气。让他相帮着辅导颂文、颂石功课,更是悉心教授,倾囊相助。有时老大家中有牌局,他就坐在一边默默地观战,从不参与,也不多说多话。实在没有事了,老大邀他杀一盘象棋消遣。于是车马炮对阵,你来我往地好不热闹。有时赢了一盘,满屋子都是他爽朗的笑声。老大家有任何疑难事,他一定帮着想办法,甚至回到家中查数据,去图书馆找答案,一定会给大哥一个满意的答复。

 玉铭兄弟不懂看山水,也不管别人家中有什么事情,每天必到保定路报到。见面时老大常会说一声:「玉铭,侬出来了?」「是的,大哥,出来了!」蒋玉铭是常州人,老大就替他起了个「出来」的外号。他知道后也不生气,依旧是笑呵呵的「出来了,出来了」。

  岁月荏苒,蒋玉铭在保定路老大处孵豆芽,前后竟有十几年光景。除了六六年文革高潮时消停了会儿,从不间断,因此老顾家的什么事情他都是门清,俨然如一家人般。直到七六年粉碎四人帮后,右派分子全部平反。蒋玉铭才算告别了专政对象的身份,被分配到油粮公司属下的酱油店里工作。在那里结识了一位酱油西施,才算成了家。到四十多岁时才生了个儿子,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

  蒋玉铭也算是满腹才华,少年得志。可惜一着不慎,被打入万劫不覆的人间炼狱,苦苦煎熬二十年,才算修成正果,过上了一个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二十六.大倌的三家村四家店

老大剑英为人四海,潇洒人生,最喜欢的是三朋四友,江湖义气,兄弟情份。说他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当不为过。在他逝世时的祭奠仪式上,孝子颂石有一副挽联说得最是中肯:

  为子女筹划,替儿孙操心,博古通今,琳珑剔透。伤哉遽逝,慈父襟怀长留人间;

  因朋友插刀,帮亲属解困,侠肝义胆,一生磊落。典范顿失,大哥风骨永存公心。

  解放前道生庄的大倌从来就不缺钱,养成了仗义疏财,挥金如土的习惯。共产党来了后,一下子穷到底了。但道生庄大倌的派头却是终生不改,那怕家里穷到无隔宿之粮,朋友来了,家常便饭,一碗阳春面,二两生煎包,三角钱猪头肉总是要招待的。为这些事老婆也没少唠叨,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照样是我行我素。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写道:门虽设而常关。老大是反其意而用之:门既设而常开。用他的话来说:家中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这就是他一生追求的至高境界。

  剑英年轻时在上海复旦大学读书,交到两个好朋友王守中和赵葆华,仿效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拜了把子结为兄弟,王守中年长是大哥,剑英年最小成了三弟。当年在上海江湾的校舍里,三个人孵头芽,将学费都用光后,躲在宿舍里等家里的汇款,捣蛋的事也干了不少。直到大倌二十一岁时娶亲,两位结拜兄弟一起赶到常阴沙参加婚礼。从十一圩港船码头下来时,一式的白西装、黑皮鞋、铜盆帽、文明棍,恰如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将一帮阿乡看得一楞一楞的,几十年后都有人提起这一茬。

  后来大哥王守中家道中落,老父亲昔日曾称「南通王」,家财亿万。土改时被评为恶霸地主,被土改工作队当场枪毙。自己娶了太太后,在上海比乐中学教地理,洗心革面,从不多说多话,总算逃过了一劫又一劫。两兄弟都在上海,还时常有些往来,但已全无年轻时的风头气概,只有在喝了些酒后,酒精上了头,同把兄弟豁拳助兴:五魁首啊、一品香、六六六顺……仿佛还有些须当年的影子。文革时王守中更加谨小慎微,躲在家中伺弄花花草草,做起花农来了。其实也是知识分子的穷途末路,修身养性,寄情花草,陶冶性情,安度余生。王守中培养的杜鹃花出色当行,杜鹃盆景更是万中挑一的首选。后来被上海盆景协会和花卉协会等机构拿去做展览,被称为上海一绝。王守中「江南杜鹃王」的外号更是圈内尽人皆知。

  把弟剑英跑到大哥王守中家是从来不客气的,看见长的好的杜鹃花就要搬走。守中老兄也是无奈,只是说道:兄弟啊,不要糟蹋作践了,到你手中不出两个礼拜,准保没的命!剑英不听,拿了就走。弄到家中,侍弄来、摆设去的,果然没多久,一朵朵花蕾都半死不活的再也长不好了。守中老兄说得好:花花草草都是有灵性的,你得用心去爱护它们,伺候它们,它们才会绽放出最美艳的一刻让你观赏。徜若三天打鱼,两日晒网,有一搭没一搭的,那不弄死了才怪呢!后来剑英也总算服了,不再强要硬抢了,只是到春节时去老大家弄个一两盆回来应应景,点缀一下,沾个喜气。

  把兄大哥虽然韬光养晦,夹紧尾巴做人,而他的下一代中郄出了一椿奇事。六八年时全国知青上山下乡修地球。王大哥家的千金小姐也是在劫难逃,去了安徽天长,落户种田。那里的农村生活真不是人过的日脚,知识青年无房子、无家具、无农具,借在老乡家权宜为生。那个鬼地方开门见山,山路蜿蜒,去次集市寄封信,买瓶酱油都要跑二十里的山路。第一个月算在老乡家搭伙,虽然食不下咽,还算能吃到一口热食。后来分出单过了,上海小姐怎么烧得来行灶呢?一到刮风下雨,柴火湿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这顿饭如何到得了口?有道是穷山恶水,刁民泼妇,老乡们煞根的穷,都想沾点光,弄块肥皂,一包白糖,几粒上海糖果,半包香烟。最难打发的是支部书记、生产队长们,借着关心的名义,一双色眯眯的贼眼老是在女孩子的胸前臀后打转。言语调戏,威逼利诱,各地女知青被强奸失身的也不在少数。后来总算开恩了,有了招工名额和推荐上大学的指标,但王大小姐的祖父是被共产党镇压的恶霸地主,好处怎会落到她的头上。苦捱苦熬了四五年,前途茫茫,后事堪忧。实际上那时候中央对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已经觉悟到是一项失误,临时救个急,时间长了就不灵了。而知识青年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纯是一派胡言。原本单纯的学生子们,誓死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一腔热血,被蹧蹋蹂躏得荡然无存。于是物极必反,破罐破摔,变得玩世不恭。这帮小子农闲时全部倒流回城,游手好闲,成为城市二流子。农忙时被逼无奈回到乡下混工分,出工不出力,偷鸡又摸狗。惹得老农民们双手往外推,恨不得让这帮小子们早早滚回去。而几百万知青散在那些最贫穷、最艰苦的地方,国家也根本无法解决就业或回城,只能让这帮文革运动的替死鬼自生自灭了。不过当局者网开一面,开了个口子:允许有严重疾病或伤残者可以病退回城,另行安排城市生产组工作。生产组也是中共的一大发明,相对于国营单位的全民所有制,区县经营的大集体所有制来说,生产组属于小集体所有制,经营一些国营工厂的外加工或装配零活,工人报酬是每天人民币六毛钱。徜若每天上班不休息,每月的酬劳是人民币十八只老洋,在当时约合十美元。生产组的工人无劳保、无褔利,就是城市贱民。

  伤残知青可以病退回城这个口子一开,王大小姐就动上了病退这个脑筋,可气的是年轻女孩无病无灾的,那能就够得上双残病退呢?一年春节,集体户里的插兄插姐们都回城过年去了,而那个老不死的支部书记,披着件老黑棉袄,叨着根旱烟管,打着重点培养的幌子,硬将小王留下来,要她轧账,将大队里近千户人家全家的口粮工分重新清算一遍。老支书色胆天来大,打着如意算盘,心想等知青小子全部走光后伺机尝尝上海小妞的鲜。小王心知肚明,但迫于淫威,又不敢不从。思前想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罢罢罢!拎起切菜刀,向自己的小手指上砍去!

  当然事后还得假装是切菜时失手所致,否则对抗文化大革命,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大帽子压下来又要不得了了。小手指当然是接不上去了,回到上海后,医院里开出了伤残证明。年后回到天长农村,总算办妥了病退回原籍的一应手续。原本花容月貌的金枝玉叶,真的成了残花败柳的九指姑娘了!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现代中国人绕不开的悲情话题。两千万男女青年在无外敌入侵的和平时期从城市到乡村,从沿海到边疆的大规模强制迁徙,牵动了中国主要大中城市的每个家庭和单位。造成了亿万人民财产、生命、亲情、婚恋、教育、就业一系列的严重困难,影响了中国社会几代人的命运和精神面貌。当时的知青们年齿尚幼,文化水平也偏低,除了极少数老三届高中生外,因文革时期的政治干扰都只有高小或初中水平;农民由于经济地位和文化程度的限制,更加缺乏对青年进行革命教育的能力。所谓的「再教育」 纯是鬼话! 

  在中国亟待普及教育的时期却关停教育,把青年赶往农村。错误决策让几代知青作出了无谓的牺牲。文革后的中共中央副主席、副总理李先念承认说:知青下乡造成了知青、家长、农民、国家“四大不满意”。从整体下乡的结果来看,所有的知青农场全部亏损不赚,云南知青农场所有的橡胶树,百分之百死亡。插队青年对集体经济只是负担,很少贡献。由于知青本身文化上的欠缺,对于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作用微乎其微,跟国家、家庭和个人的损失相比,绝对不成比例。

  在新中国的历史上,文革中二千万知青上山下乡,留下了传奇的经历和悲壮的历史。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无社会进步可言,只是给知青和知青家庭带来了重创。这些知青中的绝大多数人既未成年,也未毕业,更无法继续应有的读书深造,无端成为这场政治风暴的受害者。在阶级斗争年代,许多知青背负着父辈在政治运动中的冤屈,他们被打上异己的烙印,当兵、进厂矿、选送大学,均与他们无缘。在这种特殊严酷的政治背景下,既便同在上山下乡之中的知青们的命运也是千差万别。

  文革造成的政治灾难和突出的社会矛盾,将知青上山下乡推向极致,这时的中学生上山下乡已不是文革前少数知青个人理想和职业的选择,变成强制性的国家就业政策。文革将国民经济推向崩溃边缘,丧失了城镇安排大批学生就业的可能,无法就业的城镇学生的沉重负担只能转移给农村、农民。文革摧毁了教育事业,又停顿了全国工商业的生产和发展。

  文革中上山下乡的知青无法摆脱政治上的歧视,很多人实际上成为接受再教育和改造的对象,接受再教育成为到农村去的知青们的专利,因此,对上山下乡的知青来说,人的尊严和价值都大打折扣。知青中有的人为上山下乡付出了青春和生命,那些为一场无关大局的草原荒火,为落水的木材和羊群献出生命的知青伙伴;那些不堪艰辛劳累的重负,过早嫁人的女知青们;那些因成家或在当地招工迟迟未能返城的知青们。回顾当年,上山下乡时千军万马一条路,就业返城时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是表现好,就能返城,而是所谓出身好,有关系才能捷足先登。对多数知青来说返城回家的路充满辛酸和苦难,那些因伤痛或无缘求学深造的知青们;那些返城后无专长又过早下岗的知青们,都为此付出沉重代价,使他们成了返城后企业转型下岗的主力军。

  秦始皇筑长城,人民备受流离颠沛,好歹还留下了一座著名的古老建筑;上山下乡让数千万个家庭饱受折腾,绝大部分回城知青成了就业、成婚、下岗的老大难。只有极少数幸运者考上了大学,国家却遭遇了历史罕见的现代科学和现代教育的严重断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违背了经济发展必须的城市化、工业化的基本方向,违背了世界潮流。每个下乡知青都记得,所谓的「自愿」 下乡都是虚假的说法。实际上绝大部分知青都是对农村情况完全无知而懵懂出行,而小部分不肯下乡的则是一律采取了轰、压等逼迫手段。不断敲锣打鼓,疲劳轰炸,父母亲在工作单位受到沉重压力,甚至被领导以停工威胁要挟,学生则在学校和里弄里被逼迫孤立,在社会上成为过街老鼠。直到全家招架不住,到街道办事处「 自愿」 报名为止。知青下乡历时近十年,毁了整整一代人的青春!

  而结拜兄弟中的老二赵葆华就更惨了,因为自己有些政治色彩,曾经在蒋经国手下的青年服务团中工作过。解放后对形势认识不清,没有往海外走。肃反时被戴上历史反革命帽子,押送回原籍劳动改造。后来在乡下生病,缺医少药,又是反革命分子,无人待见,竟然三十多岁上就夭寿而亡。桃园三结义,也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老大在机电一局任职时,又结识了两个异姓兄弟,解放后虽不时兴拜把子磕头那一套,但三个人感情特别好,朋友圈中都知道张王顾这三个朋友是铁哥们。张不离顾,顾不离王。其中张鸿熙原是世家子弟,出身于富庶之家。母亲在解放初就去了香港,一直想把这个留在大陆的儿子办出去,运作了几十年就是办不成。人虽然出不去,但心是留不住的。而港澳方面也时时有信件往还,还有华侨身份的朋友传言带信,捎东西等等,把个张家大少弄得个不上不下,一心以为有鸿鹜将至,那里还有心思干社会主义革命呢。张家大少的出国梦做了几十年,老娘死的时候都没有允许去奔丧。直到改革开放后独生女儿去了国外,后又嫁到了巴西。总算在九十年代后被批准出国看望女儿,那时鸿熙兄已经七十高龄,大半截子都要入土了。

  不过张家倒出了一位奇才。张鸿熙的大哥名叫张鸿范,膝下单生独子张首晟。张首晟是个神童,自小过目不忘,一点就通,十五岁时初中毕业直接报送上海复旦大学物理系,两年后赴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就读硕士。三年后张首晟进入纽约州大石溪分校攻读博士,师从杨振宁教授。随后一路高歌猛进,在物理学领域如璀璨明珠发出奇光异彩。张首晟先后被聘为美国斯坦福大学终生教授、美国艺术与科举院院士、中国科教院外籍院士、美国科举院院士。他主要从事凝聚态物理领域的研究,曾发现「天使粒子」,被杨振宁认为距诺贝尔物理学奖仅一步之遥。遗撼的是一位单纯的科举家卷入了中美两国政府的博弈之中。美国政府的《301调查报告》 点名由张首晟担任董事长的丹华资本,随后币圈崩盘,投资巨亏,颠覆了他原有的心智和他心目中的世界运行逻辑。纯净的物理量子在秽垢的政治尘埃中坠落,享年55岁。

  另一位铁哥们名叫王正棠,出身倒是红五类,而且参加过中国人民志愿军,去过朝鲜战场,打过美国鬼子。朝鲜战争结束后,混了个小排副复员回到上海,被安排在一家小工厂的行政科工作,一做就是几十年。没有换过单位,也没有动过职位,永远是行政干事。老王自嘲道:朝鲜战争时老子冒着生命危险打鬼子,到头来除了「家长」外,什么「长」都没有捞到。每个月73只老洋,几十年从来不加。一家五口猫在黄河路一间街面小客堂里,这还是老娘走后留下来的栖身之处。

  王正棠闲来无事,喜欢钻研书法,一有空就看碑帖、练写字。老王的一笔王字学到维妙维肖,几可乱真。尤其是《兰亭集序》,学到连当年王羲之错漏之笔也能写得一模一样。老大从小也是练过毛笔的,老爹还曾称赞过:小伦有悟性,是个可造之材。文革后期大家都很空闲,也就时常到老王岁借碑帖看,讨论书法。但老大是从不买账的,回来后说道:老王学王字像则像矣,但缺少自己的风格,没有骨子,算不上是好字。老大最喜米南宫,大字小字都拿得出手。时常会将写就的作品挂在墙上,横看竖看。小儿子不懂,问道:好爹,你在看什么?答道:写字最难是章法,每一个字都要立得起,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天头与地脚,必须疏密有间,错落有序。做到这一点,书法就成了。

  三个难兄难弟气味相投,遂成莫逆之交。每星期三下午,三人都会在老王位于黄河路的家中聚会一两个小时,也不一定吃饭喝酒,就是喝喝茶、聊聊天,交换些新闻,抒发一下情绪而已。他们戏称就像《上海的早晨》中所写的「星五聚餐会」一般,那是一定要聚一聚,领领市面的。老大那些四清运动时交代出来的「反动言论」,大都是从黄河路那里泡制出来的。不过幸运的是老王出身工人家庭,又是复员军人,住的还是街面房子,所以没有引起朝阳区大妈们的注意。否则倘被人一举报,弄不好闹成个「 裴多菲俱乐部」,那可麻烦了。

  六三年那年,老王家的嫂子不慎又怀上了,俩夫妻一合计,决定将小孩生下来。老张知道这事后,气急败坏地来向老顾报告:「胡涂胡涂!现在连自己都是多余的了,老王竟然还有胃口去生第三个。养出来作啥?多一台造粪机器罢了!真是拎不清!」当然老王兄弟家的小三子还是如期来到人世,父叔辈的「星三」聚会照样在进行。接下来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老顾吃到的轧头最多。工作队外调内查,老王、老张处也没有少跑,两个兄弟硬是帮着扛下来,从无丝毫的揭发或阴损,真叫作异姓兄弟,亲似手足。

    老大后来走动最多的朋友应是沈家宏,朋友圈子中称作沈老K,即是大王的意思。沈老K原是浙江乌镇大户人家子弟,祖上三代经商致富。年轻时留学日本东京早稻田,学成后回国接收家属企业,任亚洲铁工厂总经理。现在乌镇东栅老街上展出的那只硕大铁锅,就是沈家祖上百年前的招牌。解放初期,美国南山人寿保险公司重金礼聘,邀请沈家宏出任该公司在香港新设分公司的总经理。沈老K考虑来考虑去,居然放弃了这一机会。当时老K还没有看清形势,只以为自己开厂吃饭,共产党的保护对象,怕什么。不过他还算聪明,推荐了自己的兄弟出任此职,也给自己留了个退步。

  沈老K温文尔雅,却能识人用人,而且识大体、知进退,也是一个奇人。

  一九五一年底时,刚刚结束了镇压反革命运动,共产党立脚已稳。中共中央即发出《关于实行精兵简政、增产节约、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和反对官僚主义的决定》,即「三反运动」。在三反运动中发现有资本家向干部行贿、偷税漏税、盗窃国家财产、偷工减料和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五毒」行为。因此次年初,中共中央又发出了《在城市中限期展开大规模坚决彻底的五反斗争》的指示,随即三反五反一起来,在全国上下大张旗鼓地展开了。共产党喜欢把人划分归类,他们把资本家分为守法户、基本守法户、半守法半违法户、严重违法户和完全违法户这五种人。也不知是谁统计的,其中守法户占总数的10-15%,基本守法户占50-60%,半守法半违法户占20-30%,严重违法户占4%,完全违法户占1%。然后按图索骥,对号入座,人人过关。凡被归入这严重违法和完全违法的5%之中,那就是坐牢杀头的灭顶之灾了。三反五反运动中的反动典型是上海大康药房的经理王康年。王康年的罪名是制造假药盘尼西林,毒害最可爱的人:志愿军战士。于是王康年成了三反五反运动的无辜祭刀品,如同土改时的地主、镇反时的前国民党军政人员一样,被当局血淋淋地送上了「红色祭坛」。在司法黑箱操作下,一个善良、本分的年轻工商业主,被制作成了一具黑心黑肺、面目狰狞的妖魔标本,成为用来恫吓资本家和商人业主的「政治恐龙」。

  王康年被逮捕以后,全国的资本家和工商业者开始「踊跃」响应党的号召,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捐飞机」支持抗美援朝的热潮。据统计,仅上海的资本家和工商业者们捐款的金额就高达6千多亿,折合飞机404架,受到了当时的上海市长陈毅的高度赞赏。据说当年陈毅每晚坐在沙发上品着香茗听取秘书汇报时,总要悠闲地问上一句:「今天又有多少空降兵啊?」意思是问又有多少资本家商人跳楼了。

  还真是有不少!中国著名食品品牌冠生园、是由百年老店,上海冠生园创始人冼冠生亲自创立。「大白免奶糖」、「鱼皮花生 」、「陈皮梅」、「雪花软糖 」,这些中国人吃了几代人的零食,全部出自冠生园。1938 年抗战全面爆发,冠生园被迫迁往陪都重庆,直至 1945 年抗战胜利后才又回到上海。在 1952年的「五反」运动中,冼冠生被诬指犯有五毒罪行,遭受了三天三夜的严刑逼供。当年4月21日,冼冠生从冠生园楼上跳下,在南京路上当场毙命。冠生园旋被收归国有。

  文革后逐渐透露,王康年在三反、五反运动中被处决,所有强加在其身上的罪行均系当局伪造诬陷。当年在这场惨烈运动中遭诬陷而自杀的上海资本家和工商业主不下百人,其中最为著名的是中国船王——民生轮船公司老板卢作孚。他1950年6月率一百多条船从香港回到大陆,希望藉此为新中国出力。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在五反运动中,党组织居然指使他的养子在大庭广众下检举揭发卢如何拉拢腐蚀国家干部的犯罪行为。卢作孚这位一生光明磊落、正直清廉的爱国企业家,举家回国才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就发现受骗上当、痛悔莫及,于1952年2月8日,抛下妻儿悲愤自杀了。

  三反五反运动将资本家人人过堂,个个摆平,不过还有下一步更狠的呢!一九五六年,共产党全面实行了公私合营,美其名曰「针对民族资本家和私营个体劳动者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实质上是政府强制垄断经济市场,侵害人民的私有财产。一夜之间,敲锣打鼓,全国工商业者全部拱手让出他们苦心经营的工厂企业的所有权和经营权,从此靠边站,再也没有发言权了。这被称之为「一夜之间进入社会主义」。经过工商改造后,中国社会彻底消灭了私有财产,

  上海人经历过满清时代、军阀时代、租界时代、日伪时代、民国时代,上海人骰子活络,见多识广,但是他们没有料到,还从来没有一个政府能把资本家治理得如此服服帖帖,低眉俯首。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倒是有一个。无锡荣家执中国棉纺业、面粉业之牛耳,荣宗敬、荣德生俩兄弟将中国民营企业经营扩张到了极致。解放后荣家第二代嫡系荣鸿元、荣鸿三、荣鸿庆、荣尔行等人纷纷出走海外,留下了一个烂摊子交给旁枝庶子荣毅仁。公私合营时政府评估资产是将机器原料等折价作为股份,而荣家办的是实业工厂,最多的就是机器,亨不郎当一折价,成为中国最大的资本家了。而有的老板就惨了,如上海的雷允上药房,他们是经营中药的,只有草药原料和简单机器,并没有什么固定资产,因此评估下来没有多少钱。大部分从事商业和贸易的资本家都碰到了这个问题。荣毅仁为人大气,主动提出让出股份贴补相关同业。当然他的初衷也许只是出于同情心理,想不到歪打正着,给上头发现了,从此对荣毅仁另眼相看。

  荣毅仁年纪轻,头脑灵光,他对一班老臣说:社会主义大势所趋,不走也得走。于是率先将荣家发展经营了半个多世纪的全部产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为国家所有。陈毅市长投桃报李,封他为「红色资本家」,并安排他出任副市长一职,以此笼络资本家阶层。 1956 年领袖南下到上海申新棉纺织印染厂视察,对接待的荣毅仁说:你是大资本家,要带头,要加强发展内地的工业建设。荣毅仁拎得清,主动提出将申新九厂的一半机器和纱锭运去安徽,筹建合肥棉纺厂。同时浼请上海桐油大王沈家,上海永安公司老板郭家共同斥资合办。其后荣毅仁仕途看涨,官拜共和国政协副主席、国家副主席。不过等到文化大革命时也是一样脱冷:自己被安排在工商联机关食堂的锅炉房运煤和打扫厕所。独生子荣智健被下放到极其偏远的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改造,每天和民工一起抬石头,挖土方,苦不堪言。女儿就更倒霉了,原本是与一班资产阶级的少爷小姐一起喝喝咖啡,听听音乐跳跳舞,间忽发发牢骚,怀念一下失去的天堂,却被里弄治保小组举报抓捕。其中一位仁兄吓坏了,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检举揭发,最后荣大小姐被判处七年有期徒刑。等到刑满释放,文革也结束了,老爷子又上位了,但女孩子的一生也就毁了!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中国古语的魔咒还真的往往应验。荣智健年轻时娶中国汗衫大王任士刚之孙女为妻,也是因为当年文革时全家受到冲击,孤苦之时任家小姐频频示好,相濡以沫,遂结秦晋之好,成为苏浙商帮文化中美好的姻缘联续。1978 年荣智健只身持单程证去了香港,投靠堂弟荣智鑫及荣智谦,凭籍父辈余荫,背靠荣毅仁的声望和改革开放后中国大陆资本的支持大展拳脚。1986 年荣智健组建中信泰富,在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的支持下,进行了一连串的收购扩张,拥有了国泰航空、港龙航空、嘉华银行、东区海底隧道、亚洲卫星等大型企业。中信泰富向国内银行融资达200亿人民币,全靠老父亲的威名信誉。2008年中信泰富投资不当,套用资金炒作澳币,出现了超过147亿港币的重大亏损,香港警务处搜查公司总部,进行调查。第二年荣智健翻盘无望,辞去中兴泰富董事局主席一职。从此荣氏家族彻底淡出中国商场。中国首富、红色资本家遂成绝响。

 

  再说回沈老K,公私合营把老K的工厂收了,让他当个副厂长摆设摆设。老K就是有股宁折不弯的犟脾气,就此称病不起,一卧三十年。绝不顾问厂里的任何事情,每天足不出户,在家中吃斋念佛,修身养心。老K是对社会极度不满,才以他特有的方式做出无声的吶喊。

  老K的朋友圈子中有帮京剧票友,而他自己就是一位程派名票,曾得到过程砚秋大师的亲授指点,也算是半个弟子。反右斗争后,老毛先是忙于党内整肃,后来又搞人民公社大跃进,把个国家弄到民不聊生境地,于是籍口三年自然灾害,全国人民勒进裤带渡饥荒。那时候共产党自顾不暇,对于知识名子,以至于意识形态领域,就相对松懈了一些。这个时期被后来称作为牛鬼蛇神蠢蠢欲动,帝王将相占领了人民的舞台。于是乎沈老K家的京剧沙龙也活跃起来,隔三差五,一帮票友会齐集老K家,丝竹管弦,檀板箫鼓,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好不热闹。

  老K的程派青衣唱得是字正腔圆,跌宕起伏,转转弯弯的,深得程派精粹。尤其是《锁麟囊》一出:「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世上何曾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又唱道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 ,言为心声,歌以咏志。老K的这段唱腔寄托了他个人的多少心曲!

  这边方才凄婉惨恻,那边梅派青衣蒋慧芝又唱上了:「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那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蒋慧芝出身名门,老爹是亚细亚汽油公司的买办,嫁的丈夫是德国留学生,上海大隆机器厂的资方。因为丈夫是学机械出生,总算在厂里保留了一个副总工的信置,反正是干活有份,成绩休想。大隆机器厂远在闵行,无法每天通勤,只通鹊桥相会一周一天。娇滴滴的新夫人蒋慧芝也只能混到老K 家的京剧沙龙来打发时间。

  不一会马派老生吴天惠又唱起了《四郎探母》中的坐宫:「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久困沙滩。」

  老顾是唱叶派小生的,立马接上去唱起了《白门楼》中吕布的一段西皮快板:「俺好比夏后羿月窟遭殃,俺好比公叔段命丧沙场,俺好比汉高祖兵败咸阳,俺好比三齐王命丧未央。」怀才不遇,生不逢辰,一个个借古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留连昔日之繁华,怀念失去的天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文人墨客,发发牢骚,尽此而已!

  有道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老K闭门在家坐,倒也颇为关心国家大事。当时有一份小参考,摘录一些无关痛痒的外电消息,其发行范围控制在机关、学校和科研单位一级的干部和知识分子。老顾所在的学校挂大专编制,本人又是教研组长,正好够资格订阅《参考消息》。于是老K的《参考消息》一定是照老顾牌头的,一星期一换,雷打不动。老K确实是认真学习,仔细研究,务必从字里行间分析出国际形势的蛛丝马迹,美苏两国的政治动向,港台地区的经济起落。倘若一个多礼拜老顾不出现的话,一定电话追来。「幺妹,打只电话请顾家伯伯来一次,就说老爸有事找他」。老K家有自备电话,一只传呼打过去,就不用理了。老顾就没有那么好命,里弄叫电话的老太凑足了几张单子,慢腾腾地挨家挨户去叫:109室姓顾的,屋里厢有人伐?姓沈的打电话来要回电!老顾同志付了三分钱传呼费后,一脚一脚跑到一个多街口外的公用电话传呼亭去打回电。碰到逢年过节时人多,前面的人吊着电话不放,后面的人接不上手,真是急煞人。后来老顾每次到沈家去时都要提抗议:「老K呀,下次侬电话就不要随便打了。侬老兄自备电话一挂,然后吃饭看报打瞌睡。兄弟我就要跑进跑出的,没有个把小时搞不定的。」

  老K回道:「老顾呀,侬也装一只电话嘛!」

  老顾回道:「没有米,就吃肉?坐着说话不怕腰痛!老兄真是不知民间疾苦。现在装电话要处级干部以上才有资格申请私人电话。决不是搞落两张票子那么容易!」

  那时候大陆正处于大饥荒时代,吃一顿可是件大事情,上馆子非得要结婚摆喜酒才有可能。因为粮食都有定粮的,普通每人每月二十六斤半的定粮。食油每人每月半斤,白糖每人每月二两。都像小孩子过家家那般一点点,一切都要精打细算地过才能熬到下个月。道生庄的大倌自小阔绰惯了,那惯这种穷日子。只要他在家,总要到厨房间去转悠一下,烧什么菜都是多放油,多放糖,浓油赤酱的当然入味可口,却苦了糟糠之妻:死人啊!下半个月还要不要过?

  但也有例外的人家,沈老K家就是特例。老K兄弟在香港,一家上市保险公司任高管。当年这个机会原是老K自己的,因为不想离开上海,就将位置让给兄弟去顶。兄弟临走时,老K将手头所有能动用的游资全部交给兄弟带去香港。老K素来崇拜美国,喜欢买美国股票。早早就购买了不少美国大公司的股票,如通用电器、GM汽车、波音公司等篮筹股。几十年下来,股票一直在翻,让兄弟在香港只要稍稍拿些出来,寄一点回来就够一家子开销了。当时国家鼓励外汇,凡从海外汇钱回来,除了按国家牌价折算成人民币外,每百元还能奖励优质大米、食油、白糖,或其他紧俏工业品的配额,称之为华侨券。于是老K家招待客人,三朋四友的不成问题。下午招待客人的点心是肉丝黄芽菜春卷,煎得赤拉金黄,油光铮亮,一咬一泡水。有时候是猪油糯米豆沙八宝饭,老远路就闻到喷香的猪油味道,尝一口香甜糯滑,一下子甜到心圪里。冬天日短,常常会留客人吃了晚饭再走,便饭便饭,端上来都要七八只菜:乡下浓汤、开洋炒蛋、红烧鲫鱼、栗子鸡块、烤麸面筋、薤黄肉丝,都是极精致的家庭菜式,一般市民家庭根本就拿不出来的。老大时常回来讲道:老K家的便饭真不错,让老妻学几手。被老婆一顿臭骂:侬别人不去学,倒去学起老K来了?这种就叫「轧乡绅」,拾了象牙筷赔脱人家。人家啥个身价?太平点吧,老饭店的家常菜:二晕二素一只汤,吃长了就烧高香了!俗话说一钱逼死英雄汉!工薪阶层同吃外汇的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沈老K虽说是闭门在家,足不出户,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他对于形势的观察,时局的预测,以及为子女们的前途打算,却是真知灼见,高瞻远瞩。早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他就想尽千法将大女儿送到香港兄弟处。后来沈家大小姐又从香港到了美国,嫁得如意郎君,事业有成,儿女双全。更难得的是大小姐对还在国内的弟弟妹妹尽心竭力,一个一个拖出来。确是沈家的中流砥柱,坚强后盾。老K当年先送兄弟去香港这一着走得真好,也就有了后来子女们的前程。

  文革开始后,沈家在上海还有三子三女共六个孩子赋闲在家。那时同海外的关系全部断了,所有学校全部停课,学生们都闲散在家瞎混。老K坚定信念:国门一定会开放!知识一定会有用!于是帮儿子请中文家教、英文家教、音乐家教。六十年代后期沈家的孩子就开始学 Essential  English 四册教材了。后来许国璋教材,俞大絪教材一本本读过去。拉小提琴、弹钢琴、弹吉他,更是日常课程。

  到一九六八年时最高指示一声令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全国掀起一个上山下乡的高潮,里弄里、单位里,到处敲锣打鼓的,非得把一个个学生子都弄出去,置之农村而后甘!六六、六七、六八、六九届连续四年的初中和高中学生,被当时称作为老四届,都是上山下乡的动员对象。沈老K家一下子摊到了四个。里弄里的好婆、阿公们盯着39号里的沈家不放,日日上门骚扰,一定要弄走几个方肯罢休。最后沈家出去了一个女儿,安徽淮北农村插队落户,才总算保住了三个儿子。

  在漫长的十五年中,沈老K坚定信念,支持子女们不工作、不恋爱,不结婚,独打一门等出国。多少朋友劝老K,算了吧,死了这条心,让孩子该咋的就咋的吧!老K始终不为所动,用老毛语录中所说的那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最后的胜利。一直到八十年代,开始了改革开放,邓小平一下子打开了国内。那时沈家大儿子学明已经三十多岁了,才像逃跑一般被批准去了香港。没多久老K接到从香港转来的一封美国通用电器公司的来信,这其实是发给股票持有人的一封统发邮件,其中谈到年底时要召开股东大会,确定几项有关公司的重大决策和人事变动。老K何等聪明伶俐,抓住机会,马上写了委托书,让小儿子幺弟拿了这封信去美领馆签证,说词是应邀要去纽约参加 GE公司的股东会议。当时的上海美领馆才开张,门口罗雀,每天来办理签证的人非常少。领事先生将这封信翻过来,看过去,实在说这不过是一份公司的年度通告,并不是什么邀请信。不过呢?领事黄毛仰起着脑袋,眼睛翻啊翻的想了半天。反正也没什么生意,只要有个借口就好,准了吧!于是大笔一挥,三个月商务签证。沈家幺弟拿到的何止是签证,就像一纸大赦令!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头摇尾再不回!

  以后在大阿姐的帮助下,从老娘开始,继之是二弟、双胞胎阿大、阿二,最后是幺妹断后, 一个个如过江之鲫鱼贯而出,直至全部走光。而老K却抱病床榻,拖了几年才撒手人寰。

  老K并没有活到中国经济腾飞的九十年代,所以也不会知道后来在国内发展的竟要比去海外留学或移民的好出许多!历史的嘲弄,凡夫俗子真的无法估摸。

  老大交游广阔,上三教,下九流,富商臣贾、专家学者、前朝遗孽、凡夫走卒,反正地富反坏右都可成莫逆之交。用太座的话来说:揽到篮里就是菜。有一位落魄潦倒,穷困不堪的常阴沙同乡黄正迅后来也成了老大一伙的牌友。

  俗话说:年轻苦,不算苦;老来苦,才是一世苦。正迅老兄当年堪称「海上闻人」,事业发达,日进斗金,上海滩赫赫有名的一号人物。他年轻时倒也是苦出身,小小年纪就从常阴沙来上海学生意。凭着聪明伶俐,眼罩子亮,早早就拜在当时的上海青帮老大黄金荣门下,因为是同宗同姓,麻皮金荣倒也蛮照顾的,处处提携一把。一来二去,正迅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及至后来黄金荣捧角露兰春,与江浙督军卢永祥之子,号称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卢孝嘉争风吃醋,最后折了下风,赔礼道歉。场面上人要的是面子,从此黄金荣就渐渐淡出江湖,而黄正迅则趁机自立门户,独闯天下了。

  要在上海滩扬名立万首先要有靠山,正迅因老头子黄金荣的关系,与军统方面原来就是称兄道弟,过从甚密。后来干脆加入蓝衣社,拜在戴笠名下,成了上海站的少校特派员,当然他并不亲手执行杀人越货,剿灭共党的任务,而是作为客卿身份为军统组织提供有关情报以及活动经费。正迅的势力范围主要在南市和黄浦一带,一连在那里开了三家戏院:大华大戏院、中华大戏院和正华大戏院,手下几十号兄弟,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当然这是表面上的身份,私底下贩运军火,倒卖鸦片,走私西药,炒卖美金银元,囤积紧俏物资,哪里有钱赚,哪里就会有老黄的身影。用他的话来说:迭个辰光的钞票真叫赚得木老老,有多少身价自己也搞不清。

 

  男人有钱就变坏倒是颠仆不破的真理。老黄去上海学生意时早就在乡下娶了一房媳妇,也生了一个儿子。到上海没几年,事业一路上升,女人也就一路跟进。先是娶了新闸路一位小户人家的小姐做二房,继而又看中了绍兴戏角儿兰珍,缠来缠去,总算搞定做了三房。后来又看中会乐里的清倌人月仙,从打茶围、吃花酒,摆台面、做花头,借干铺,一直到梳拢,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最后如愿以偿赎回来做了四房。一两年后老黄又出花头了,想想我老黄档子不高,玩的都是戏子、小家碧玉、红倌人,想要弄个大学生白相相,也可以在事业上做个帮手。于是乎寻寻觅觅,瞄准了上海大夏大学中文系的女学生林子琴。黄老板软磨硬泡,使尽手段,几年下来都没能到手。后来林小姐的老爸生了一场重病,耗尽积蓄,陷入窘境。黄老板挺身而出,内外照应,钞票用得像水泻,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终于把林老夫妇俩搞定了。那时候虽说已流行自由恋爱,但父母之命还是有半壁江山的话语权,最后林小姐委委屈屈地嫁给黄老板做了老五,当然是分门立户单独过,俗话叫作「两头大」,到老黄这里就是「五头大」了。

  那时候黄老板那叫春风得意,事业进入鼎盛阶段,三丬戏院连轴转,像印钞机般日进斗金。五个老婆分居五个地方,安享齐人之福。

  几十年后老黄同老大吹牛,回忆起当年的光景道:「这个辰光年纪轻,身胚好,上海四个老婆一个个要摆平,否则争多论少不太平。每天早上十点钟一定要出门的,茶馆店里谈生意,讲斤头。中饭时三朋四友吃便饭,不过一斤绍兴加饭是跑不掉的。饭后浴德池泡个混堂,水包皮,一觉困到太阳落山。晚饭吃花酒都是早就约好的,老正兴、老半斋、德兴馆,绿杨村,哪里好吃去哪里。喝喝谈谈,拆拆卵蛋,兼或吃吃豆腐揩揩油。半斤大曲,吃到微醺,然后别克牌自备汽车先到三家戏院转一圈,把经理账房等下人喊过来,了解一下当日演出情况,票房上座。九、十点钟后再去老婆处报到。往往是一个老婆处个把小时,打一炮,再去下一个。有时候四个老婆一个个排过去,到最后老五家时倒要后半夜了。日日如此,风雨无阻。

  老黄一边吹,一边还要发嗲:「我迭把茶壶苦啊!一只只茶杯洒过去,天天弄得精干!」老大打趣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有道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共产党来了!解放后共产党在城市里的第一个政治运动就是肃清反革命。黄老板国民党军统特务、少校特派员,反动帮派头目,地痞流氓坏分子,当时最时髦的地富反坏四顶帽子他倒占了两顶,于是抄没家产,逮捕法办。黄老板毕竟还是生意人,手上并无血债。用他的话来说: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意思就是一切都是适可而止,并不置人于死地。平时待手下也很四海,出手宽绰,并不结怨下人。因此不属于民愤极大, 最后被人民政府宽大处理判处有期徒刑七年,苏北劳改农场苦力的干活。

  几年后,当年的黄老板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折磨的成了个糟老头,刑满释放,衣衫襕缕地回到上海,还要接受当地群众的监督,真叫永世不得翻身。老黄五房妻小,大老婆原是乡小娶的黄脸婆,当年发达时并不待见,现在落魄了,大老婆旧恨新仇一并算,自然也不甚理睬他。老三原是戏子,以前的说法是:戏子无义,早在几年前就改嫁他人了。老五最得老黄宠幸,大学生知书识礼的,但当年的婚姻就是一百个不情愿,被黄老板强摁着下嫁的。既然老黄进了局子,那也就自找门路,另寻第二春了。还剩下老二总算还没变心,不过血压高中风,半身不遂,连行动都不便。劳保工资三十多元,每月抽十元负担老黄的生活费,也算够意思了。最后只剩下老四月仙,苏州人,虽是会乐里出身,倒也有情有义。先是帮老黄生养了两男两女,及至老黄释放回来后,还在家下八平方米的亭子间里让老黄住下来。月仙在一家仪表厂做女工,每月工资四十多元,本来就有四个儿女,再加上还喜欢小酌两口,抽几根香烟的嗜好。现在还要负担老头子的一日三餐,其窘况真是难以想象。

  老黄吃惯用惯白相惯,在最艰难的自然灾害期间,每天也要一元洋钿才能打发。老黄说:「早浪厢一副大饼油条总归要的,一毛钱。每天一包香烟是免不了的,蹩脚牌子劳动牌,二角二分。中午小饭店四两米饭,一碗肉丝豆腐汤,二角洋钿。夜饭三角钱猪头肉,半斤最蹩脚的土烧也要二角半。日脚苦得来不是人过的。」

  后来这种苦日脚也没得了。六二年时城镇疏散人口,老黄以历史反革命的高分被排在首批遗散之列。那时老黄已五十多了,他十四岁到上海学生意,睽违家乡四十年,还怎么过得惯农村的日子呢?共产党的政策是没有讨价还价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随时可将老黄砸得稀巴烂。最后老黄只得打起铺盖走人,考虑到一个人回乡种种不便,就将当时年方十岁,正在读四年级的大儿子带在身边一起下了乡。不料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话说老黄父子回到农村的生活,那叫一个苦啊!大老婆虽然没有离婚,不过想起老头子当年风光时候,在上海滩一连讨了四个小老婆,哪里理睬我这个乡下黄脸婆。现如今蹩脚了,倒要来依靠我了?没门!于是也是不理不睬的,冷若冰霜。四类分子回乡是接受监督劳动,政府是不管死活的。没奈何老黄只得在大老婆家边上搭了半间草屋,单独开了扇门进出,栖身茍活。老黄家是没有关锁的,真正叫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一扇小小的老虎窗,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因为烧行灶,烟熏火燎的,四面墙壁熏得黑里透黄。屋里没有床,用三只竹马搁了一张铺,上面铺设的是高粱米杆,一床破被絮,父子俩人就蜷缩在这里捱日脚。家里除了两张小板凳,一张小案板外,就是一副行灶了。农村里春夏秋都会有蚊虫肆虐,但老黄家穷得连一顶蚊帐都没有。乡邻们问小黄:「侬夜里困觉,蚊子不咬的?」小黄翻了翻白眼:「赤那!日里烧行灶,蚊子熏得逃光光!就是剩一两只蚊子,阿拉除了骨头就是皮!咬我个卵!」末了还要狠狠地用广东话爆一句粗口:七蚊两只表!

  这种日脚真是一天都没法过!但老黄是反革命兼坏分子,必须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劳动,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不过老黄还是有办法的,你支部书记家中要盖房子,乡下买不到洋钉铰链,我老黄有办法,上海跑一趟搞定。你治保主任家媳妇坐月子,农村里买不到桂圆、红糖,我老黄有路子,上海豁一次就有了。你生产队长想买辆上海产的凤凰牌脚踏车,整个常阴沙都不会有的,我老黄回到上海自然有办法。想当年老黄在上海滩上混码头时,待小兄弟们都不错。如今老黄落难了,回到上海找找当年的旧相识,有的做了五金商店的经理,有的是烟纸店的掌柜,再不济也是酱油店的售货,开只把小后门还不是小菜一碟。所谓虾有虾路,蟹有蟹路,老黄每单小生意上加个三块五块,来回车钿和上海吃喝都搞定了。到后来老黄在乡下稳坐钓鱼船,那帮子农村干部们反倒上赶着催老黄快去上海老婆处,临走前乡邻、亲友、干部们挤成一团:脚踏车轮胎、大前门香烟、上海棉白糖、织锦锻被面、的确良衬衫、回力牌球鞋、海军呢外套,零零总总不下几十样,老黄成了最早城乡物资交流的倒爷。

  老黄整半月的混在上海,投机倒把进进出出比上班还要忙,小黄就苦了。无父无母的四处瞎混,冬天穷得只有一件破棉袄,稻草绳腰眼里一扎。脚上一双三只角子买的芦花蒲鞋,下身是单裤子,每天冻得瑟瑟抖。乡里乡亲的看不过,东家一碗饭,西家一碗粥,好比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后来小黄大了,才不听老爹的管束了,也一样倒流到上海,混在老娘处不走了。老黄碰到老大叹苦经:看看倷申宝多少好!不烟不酒,规规矩矩的。我养了一只讨债鬼,我吃香烟,伊要来一根。我吃老酒,伊也要的,而且比我吃的还要结棍。我哪能弄得落!老大讲:老黄啊,有种像种嘛!谁叫你当年把伊弄出来?现在就慢慢地捱吧!

  老黄一天天老去,只要每天能混到两包烟,两顿酒,一觉到天亮,倒也无所谓。可小黄却倒了大楣。好好的上海户口主动放弃回了农村。文革后知识青年可以回城了,回乡青年也可以落实政策,上调社队办工厂,或者赤脚医生,乡村教师。独独对小黄,春风不渡玉门关!用小黄的原话来说:屌毛都没捞到一根。因为找边全中国,确实没有几个是回乡孩童。小黄是比侯嶲、邢燕子、董加耕等人更早的回乡学生,完全称得上是上山下乡的先驱。不过先驱往往就是牺牲品,小黄真是中了头彩。后来小黄吃饱老酒,同老黄翻毛腔,时常会提到:「老头子侬走就走好了,拖了我一道走算啥名堂呢?赤那,寻上门去做阿乡!侬迭个阿污卵伐?缺西!」

  小黄卧薪尝胆,熬到改革开放后,费尽心机,骗过老美签证官的法眼,溜之乎也。

  说到小黄去美领馆签证一事,倒也别有一功。1989 年六四学运后,美领馆对大陆人申请赴美的签证较多地考虑到人权和民主的因素,而国内年轻人被天安门广场的那场镇压学运震住了,一下子都不知道何去何从。趁此倥偬之际,小黄出手了。经济担保当然是假的,这是托一位原在国内的同事在美国弄到的。小黄的最高学历是小学四年级,自然够不上出国留学的档子。不过也要有备无患,托朋友弄到一张宜山中学高中肄业的证书,那么好歹也算是接受过中等教育的了。当时小黄在社办厂当采购员,一顿老酒灌倒了厂长,将厂里的营业报表,生产合同,职工花名册等全部借到手。然后又向朋友借了一套上海培罗蒙的西装,配上白衬衫、红领带。再到虬江路摊头上淘到一只坏的劳力士金表,虽然不会走,但表榖擦的锃锃亮。再去城隍庙小商品市场化了10 块人民币,买了一只电镀抛光的黄铜方戒,上面刻了一个福字,戴在右手冒充金戒指。更绝的是问朋友借了一只当时最时兴的 Beeper 机,上海人叫拷机。托一个小兄弟在外面每隔一分钟就往这只拷机打电话。签证当天,小黄全副行头,金手表、小方戒、拷克箱,奶油包头、金丝边眼镜。腰中别上 BB 机,昂首阔步进了美领馆。接待领事还是那个蛮有人情味的黄毛,问到为何去美国一事,小黄回答:美国娘舅八十岁了,到旧金山去帮伊过生日。那么你还要回来伐?小黄想关键问题到了。洋经浜英文:Of Course!我手下一百多名员工,年底了,我要赶回来给他们发年终奖金的。当即拿出刚印好的名片:江苏省张家港市南兴塑钢厂厂长黄大兴,还有一大摞子厂里的生产合同、营业报表、职工花名册。黄毛心想,面前这位是农民企业家,成功人士,他在国内有企业,不会滞留不归的吧?当时又没有互联网,一时也查问不到此人底细。小黄右手搁在签证窗口外,好像不耐烦似的手指头点呀点的,越加显得赤拉金黄,反光一闪一闪的。这时只听见小黄腰眼里的拷机一个劲地叫, 黄毛思忖半晌,大笔一挥,探亲三个月,三天后来拿签证。老实单纯的美国黄毛果然中了狡猾奸诈的中小学黄的奸计。小黄活用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偷梁换柱和暪天过海,阴谋得逞。

  据说这件事后来还是给美领馆查到了,小黄滑脚,黄毛挨批。不过疏漏了小黄一个,却把这个口子就此堵上了。当然到了亚美利加后,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二十五.贫下中农同地富分子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这是毛泽东在1925年发表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开宗明义表明的中国革命首要问题,体现在对农村的政策中则是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上中农,打击地富分子。1949年共产党夺得江山后的第一个政治运动就是土地改革,给每一个农村的人划分成份。划分的界线是以解放前三年的经济状况来决定此人的政治面目。

  乡村私塾教师刘延龄,家无余产,无田无地,应该属于下中农的档次。但刘延龄老先生有一个儿子读书极好,考取了位于南通的省八中。老爹拼足老命将儿子拉拔到了高中毕业,再无余力深造读大学了,于是辗转请托想在南通的大生纱厂谋一职位。大生纱厂是清末状元张謇所创办的民族实业,在当时社会相当于如今的大型国企,褔利待遇超好,年轻人进去后极有前途。刘老先生的儿子名刘静如,省八中的高材生,虽托人介绍,但也是正式通过笔试面试试用而成为大生钞厂的练习生。刘静如品格端方,沉静稳重,尤其是数学算目一科最为擅长。没多久便转为正式职员,然后一路提拔,薪俸待遇也是年年涨,月月加。穷人家的孩子一下子跳了龙门,分外珍惜,将每个月积攒下来的工资如数寄回父母处。刘延龄收到儿子源源不断寄来的大洋后,小农经济思想作祟,首先就是求田问舍,置办家当。

  当时常阴沙地区一亩良田都要数百大洋之巨,但东沙滩涂新田非常便宜,每亩地只要几十元。因为刚围恳的新田区域还是渺无人烟,耕种不便,而且收成极低,都是靠天吃饭,自生自长。刘延龄贪图便宜,从1946 年起陆续买了二十来亩。但是路那么远,当时的农村又没有交通工具,一年到头春耕夏种秋收,再怎么总要跑上三四次吧。好在刚进门的新儿媳贤慧能干,统统交给她打理。

  刘静如在南通城里工作,见识广了,自然不愿意再娶农村的女孩。但这门亲是从小就订下来的,老爹咬住不松口,儿子也无法违逆退婚,最后只能回到常阴沙同一个从无交往的村姑结了亲。婚后夫妻并不和谐,就让新媳妇留在沙上相帮着照顾老人,带领弟妹。新媳妇名叫秀芳,常阴沙的女人都不简单,一家老小,里外照应,粗细农活一肩挑。每到秋收时节,东沙的新田要派人去收割,舍不得请短工,新媳妇自己拉了板车,独自赶去三四个小时路程的农田收割。当天无法赶回家来,就在田埂边用芦𥱊卷起来,搭一个弧形的小棚,晚上钻进去睡觉。当地人称作「掼筒舍」,也就是俗称的滚地龙。不透风不透气,黑洞洞的,只能防防野猫野狗,倘若遇上坏人,那是绝无抵挡之力的。

  资本的原始积累充满了汗水和艰辛,刘延龄在儿子媳妇的通力合作下,也总算有了二十来亩田,丰衣足食,家境渐入小康。不几年江山易主,共产党来了,首先就是农村的土改运动。当时的政策:十亩田以上评富农,二十亩以上的一定评地主。刘家这下倒灶了,正好买了二十多亩滩涂新田,还都是解放前三年置办的,地主帽子绝对逃不掉。但是这顶地主帽子扣在谁的头上呢?田地是儿子出钱置办的,但儿子在南通工作,并未直接参与剥削,而且儿子是一定要保住的。媳妇还年轻,扣上地主帽子后一定会影响到儿子,除非离婚,那又做不出。想来想去只能老头子自己出来顶了吧。于是赶紧同儿子媳妇分家,自领地主帽子一顶。土改工作队也不去细查内中究竟,反正这家人家出一个地主就行了。这样分出在外的秀芳则被评了一个上中农,土改工作中的团结对象。

  刘延龄被扣上地主分子帽子后,监督劳动,没收全部土地和浮财,赶出家中的青砖白缝四合院,住进了茅草棚。刘延龄因为年老丧失劳动力,饥一顿饱一餐的,整天在悔恨中捱日脚。儿子媳妇被逼着要划清界线,只能偷偷地送些吃食。没几时,刘老先生一命呜呼!

  因为秀芳被评的是上中农,还能保留三分薄田。分地主浮财时,抽签抽到了道生庄顾家的一张紫檀木精工雕刻螺钿镶嵌拔步床,极其珍贵。经验证好象是道生庄大奶奶当年的陪嫁妆奁。不过刘延龄是道生庄大奶奶的表舅,因此静如秀芳夫妇要称呼道生庄当家太太为表姐,也算是自己亲戚中的调剂了。后来秀芳带着这张紫檀木大床,搬去盐城同丈夫团聚,再也不回常阴沙了。那些东滩的新田当然早就没收充公,成了刘家一段挥之不去的恶梦。

  那么秀芳怎么又要去盐城同丈夫团聚的呢?还要说回1954年工商改造后,政府提出要支持内地建设,抽调南通大生纱厂的部分纱锭去盐城开设新厂,动员南通总厂的职工报名支持新厂的建设。刘静如心想土改时的地主帽子是老爹摃了,但地主子女的身份却是躲不掉的,加上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哪会招共产党待见?识相一点吧,早早地报名支持盐城新厂的建设,全家迁去盐城生根落户。当然盐城的物质条件生活水平比南通相差很多,但总算安安稳稳做了二十来年的财务科长,直到退休。

  勤俭持家的苦老百姓最终成了地主份子,被共产党革去了命!那么吃喝嫖睹抽的败家精呢?他们又会是如何下梢?

  常际沙双桥镇李姓豪绅生有独子发祥,少小时读书不成,喜欢舞枪弄棒的。到长大时真的走武场却又没有这个胆,无非是乡里亲友处管管闲账,打打抱不平,俨然成当地鲁仲连一类人物。因为家底颇丰,靠着父辈余荫,挥霍无度,往往带领着一般游手好闲的青皮后生,每逢别人家的婚丧喜事,上门帮忙凑趣,混吃混喝。常阴沙赌风极盛,发祥更喜好呼卢喝雉,纸牌游和。但发祥的赌技实在太差,十场倒有八场输。有道是奸睹滑嫖,发祥生性豪爽粗犷,大大咧咧,不擅算计,如何会不输呢?混到二十来岁后父母先后下世,越发没了管头。白天混吃混喝,入晚则彻夜豪睹,不几年把一点家当输得精光,最后连存身的老宅也放盘转手。走投无路时夫妻俩投靠了道生庄。大奶奶最是善良,看着乡里乡亲的也就收留了他们。发祥力气大,相帮着替主人拉洋车,发祥娘子针线话尚好,就帮着神经病裁缝做个下手。混在道生庄倒也衣食无忧。后来家齐老板吃了绑票,发祥身强力壮的,鞍前马后也没少出力。及至主人家避难搬去上海后,就将家下庄园拜托他们夫妻照料。

  土改运动开始时,后知后觉的农民兄弟都不知道评定成份将会关系到一个人,仍至一个家庭的几十年命运。发祥都无所谓工作队怎么评,照样在道生庄出入休憩。土改工作队按照解放前三年的经济状况一对照,发祥那时已经破产后投奔道生庄拉车,属于佣工性质。他无田无地无房的自然是雇农成份了。但发祥从小锦衣玉食,及长吃喝嫖赌,直到 1946 年时才败光家产帮人拉车。冥冥中好象有神人指点,一顶贫雇农的桂冠稳稳当当。这还不算希奇,当时农村文化水平极低,很少有识字的。象发祥这种好歹也读过初中的贫农几乎绝无仅有。土改工作队是临时的,他们要为当地建立好领导班子才能撤退。哪里能找到比李发祥更适合的了!于是动之于情,诱之于利,突击入党,火箭式提拔,将发祥推上了双桥镇副镇长的位置。后来农村经互助组、合作社而进入人民公社,李发祥一直担任双桥镇大队大队长,官位坐得牢牢的,无人替代。文革时,原先的道生庄主人顾家齐夫妇在上海被批斗扫街,苦不堪言。1968 年时躲回沙上避风头,六十年风水轮流转,正巧是在发祥大队长的管辖之下。当年的主仆易位,尊卑倒转。好在李发祥为人还讲义气,感念当年齐爹夫妇收留他们一家的恩德,顶住上面的压力,特别允准地主份子顾家齐夫妇在双桥乡居留,躲过了文革运动的劫难和折磨,这也是家齐夫妇待人善良所得到的回报。

  但是真正的地主是什么样子?倒是现代人完全陌生,而又无从知道的。地主的生活,都是锦衣玉食,奢侈阔绰的吗?像刘延龄这种地主,可以想象他的衣食住行、生活习惯、思想意识是怎样一种状态?他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他敢不敢于企求山珍海味、绫纙绸缎,奢侈浪费?可不可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如果他不是节衣缩食,精打细算,哪有可能买田买地?

  说白了,他就是过着普通农民的生活。这样的地主,在历史教科书上大概不会记载,大大超越了人们知道的「真实」 ,也大大地出乎人们对地主的理解。但他却是确确实实的存在。 这就是人们潜意识中「残酷剥削」 的地主。他的剥削罪恶到底有多大?到底应该受到怎样一种惩罚?按照当时的政策,他达到了划分地主分子的标准,肥猪刚够秤,理所当然地成为地主分子。对地主分子的一切待遇,都由这个刚刚够格的地主来享受。清算、没收、斗争、绳索、捆绑、棍棒、挂黑牌、游街、训斥、辱骂……有如猪狗,猪狗不如。而且祸及全家,遗害子孙。

  当时上海很多资产阶级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在1949年共产党解放上海之前远走高飞。如果幸而还有一个、半个亲戚去了海外,就有了所谓的海外关系。最起始海外关系只是个拖累,甚至是个祸害,能隐瞒的尽量隐瞒,能撇清的一定撇清。但随着1960 年的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海外关系成了共产党统治下人民的一根救命稻草。因为有了这层海外关系,就可以享受到华侨家属的待遇,收到一点猪油白糖等可以赖以活命的生存食物了。

  那个年代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共产党中国同西方世界全部断交,没有任何经济联系。和苏联、东欧等国际社会主义阵营又因中苏交恶而几乎中断来往。国家有限的外汇真是太珍贵了。于是国家按照外汇的收入,可以相应配给大米、白面、食油和猪肉,并配发侨汇卡、侨汇券,兑换券,凭证进入华侨商店选购市场上的紧缺物资,以此来鼓励剌激海外华侨多寄外汇回国。当然这种关系仅限止在港澳和东南亚地区,不包括台湾和西方国家。如果有一个亲人在台湾,那么一定会矢口否认,或者报称失踪,或者说早已断绝关系,几十年从无音讯,以示清白。因为在共产党的逻辑中,凡是在台湾的就一定是美蒋特务,一定是要颠覆无产阶级政权的最凶恶的敌人。而且台湾人民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只能以香蕉皮充饥度日。至于美帝国主义更是口诛笔伐的头号敌人,老百姓提到「美国」两字,真如瘟神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及至文革结束,一切拨乱反正。邓大人第三次出山,重登权力巅峰,检讨共产党几十年的政策,再对照西方社会的进步,毅然提出改革开放的国策。先是解除了套在中国人民头上的「阶级斗争」这一紧箍咒 ,将地富反坏右所有阶级敌人的帽子一风吹,全部回归到人民群众中来。继而是开创市场经济,允许个体经营,创导「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自此中国人民才开始逐步摆脱了贫穷的桎梏,过上了「人」的生活!

二十四.云千老兄的不肖子孙

顾飞熊的嫡子顾四爹是顾氏家族后代中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产业传到顾四爹手上后,因其经营有方,长袖善舞,并吞了不少农田,而东南角上的沙田又一下子涨了几千亩,遂使家族资产成倍增长。顾四爹的长房长孙是生生庄的大少爷顾云千,也就是三房独子顾家齐的堂兄。生生庄由四爹老爷的大媳妇执掌大权,人称生生庄嬷嬷,厉害角色,当家理事一把好手。惜乎也是子嗣不旺,人丁稀少,只生了一个独养儿子,就是云千。顾家嫡出的长房长孙那还了得,真是捧在手心恐掉,含在口里怕消。又恐怕独生子出外闯祸,参加革命军或者共产党的,弄得小命不保,于是早早地就让云千抽上了鸦片。用嬷嬷的话来说:老顾家那么大的家当,几辈子都是抽不穷的。一个大好的青年才俊,早早地就缠绵烟榻,成了吞云吐雾的瘾君子。

  旧时代的人崇尚早婚早育,叫做:早娶媳妇早成家,早养儿子早得福。有钱人家的男孩子十五六岁就娶妻了,女孩子十三四岁都有做娘了。还有童养媳甚至更早圆房。从现代医学来讲,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还未发育完整,身心都还稚嫩,虽然已能人道 ,但如何能担当起生儿育女的重任。一代又一代遗传,体质会越来越差。再加上富家子弟被寡母一味地宠溺,四肢不勤,就像养在温室中的花朵一般。看着家齐兄弟一连四个儿子,藤条篾席的,好不羡煞。但云千老兄早已让鸦片毒害,虽然也是三妻四妾,可是一个都没有动静。名医看了不不少,良药补品一个劲地灌,还是没有用。直到近四十岁光景,突然有个小妾一连生下一男一女,年长的是女儿起名剑春,年幼的是儿子名叫剑冬。底下人都议论纷纷,怀疑这俩小孩的来路不明,移花接木,李代桃僵。更有传言说是小妾偷了赈房先生后下的种。嬷嬷也知道其中必有不妥之处,但有总比没有好吧,根本不去追究,一样地也是心肝长,肉肉短的喜欢的紧。但在家族聚会中,尤其是碰到道生庄三老太时就未免有些心虚了,恐怕经不起推敲,露出些什么不妥来。因此这一双儿女名义上是生生庄的子嗣,但相对还是很低调的。

  解放前夕时,生生庄嬷嬷与她的宝贝儿子云千相继病逝。原以为是金山银山,败不光的家当。想不到嬷嬷老了,病秧秧的,云千老兄什么都不懂,给亲眷朋友,小妾管家们坑蒙拐骗,设局下套,眼看就像养媳妇的那话儿,腌光了。临到解放时,那时的生生庄除了一栋庄园外,田地市房都卖得七七八八了。想不到因祸得福,土改时竟然评了个小土地出租,属于人民群众范围。

  共产党的土改弊端可见一斑。有的辛辛苦苦苦撑家当,解放前夕买下了一二十亩田地,反倒被评上了地主富农,专政对象。像云千老兄几代人都是地主阶级,但他解放前把土地都败光了,反而成了人民群众。所以后来有人把共产党的土改称作是「懒汉」政策。当初那帮乞丐、混混,二流子,土改时一个个人模狗样的成了民兵连长、治保主任、队长支书。而勤俭节约、刻苦致富的反倒成了斗争对象。那时云千大女儿剑春已去了上海工作,儿子剑冬刚好十七岁,啥都不懂,土改工作队根本就将之忽略不计了。

  一九五四年时,剑冬回到常阴沙,处理祖先遗物。那时第一个五年计划刚上马,农村掀起平整土地,扩大耕种,向大自然要粮的运动。顾氏宗祠和祖坟都在清理范围。剑冬赶到乡下,敷衍了事,草草结束后又返回了上海,心里想这事总要向家齐叔叔和诸位堂兄交待一下吧。一天,剑冬来到北京路家齐叔的寓所,说起了这件事。剑冬把一切都推到当地乡政府的身上,诡称自己毫无办法。太祖父四爹、祖父及嬷嬷,老爹还有三叔祖等的棺材都给掘了出来,棺材里没有什么东西的。大哥剑英就问道:那么老祖宗的骨殖你是如何处理的?剑冬答道:我叫乡下人在每个棺材里抓了一把,混在一起,放在一个 罐子里,埋在一个老佣人的自留田里了。话音方落,只听「砰」地一声,剑英老兄一记耳光甩上去了:「你这个下作胚,不肖子孙!老祖宗可以这样对待的?」旁人忙着劝解,齐爹夫妇心下虽然也觉得剑英打得好,但人面上还是要顾个礼数,当下喝住了剑英。剑冬也就幸幸然地离开了,自此结下怨仇,二十年与叔叔家不通音讯。

  实际上剑冬这小子做得也够绝。有钱人家怎么会少了陪葬品呢?剑冬将祖宗的棺材一一打开,陪葬的金银首饰,奇珍异宝全部囊括一空。然后把所有先人的骨殖草草收了一些,并在一个小罐子里,其余的扬灰抛骨,弃之不顾。回到上海时,还要到叔叔家来报功,意思是只有他处理了先人的骨殖。而他所吞没的金银财宝自然是一字不提。吃了堂兄一记耳光后,更加心安理得,「你不仁,我也就不义」,与顾家长辈从此断交。

  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因果报应,分毫不爽。且看剑冬的收梢。

  文革后期,一次偶然的机会,剑英大哥同剑冬兄弟竟然会在公共汽车上巧遇。剑冬先开口叫了声大哥,剑英才注意到这个已失去联络20年的小堂弟,也已经是四十出头的光景了。事过境迁,当年的纠结相对于文化革命时的九死一生,实在是算不了什么。当下寒喧一番,剑冬问候了叔叔、婶婶,还热情地留下了地址,一定要请叔叔婶婶到他家中作客。并献宝似地说道:早已娶妻魏小珍,很是贤慧能干,还能烧一手好小菜。至于当年那份过节,当然是三缄其口,只字不提了。剑英刚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冲击,一切也都看淡了。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

  剑冬倒真是有心人,诚心诚意要认回这门亲,过些时又亲自上门邀请。盛情难却,有一天,剑英陪着老父母真的上门作客了。剑冬住在普陀区药水弄附近的一个弄堂房子,夫妇两人住了一个二层阁,捉襟见肘,并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摆设。最奇的是家中还有两个戆大儿子,一个五六岁样子,另一个才二三岁光景。都是垂着口水,两眼茫然,咿咿呀呀地连话都不会说。小的那个还操着尿片,憨态可掬。怎么回事呢?原来夫妻俩人婚后多年未育,就去医院检查原因。查出结果是剑冬患有先天性精虫活动能力低下,没有生育能力。夫妻俩也只能认命了。后来想想干脆去领养一个吧,从小带大,也是会有感情的。

  第一次领了个男孩,领养手续办完后,也是含辛茹苦,悉心抚养。但带了一两年后竟然发现是个智障残疾,终生只能有五六岁儿童的智力。没有办法,就凑合着养养吧。过了几年后,两夫妻想想不服气,又去领养了一个儿子。初起始都看不出什么不同,养到两岁以后,感觉到不对景,再去医院一查,发现又是一个先天性低能儿。真是命也运也!徒唤奈何!不过养养也培养出了感情,剑冬对两个傻儿子倒也蛮欢喜。每天帮着换洗尿布、穿衣喂饭。一大一小领着在弄堂里出出进进,倒也自得其乐。剑冬说老天爷派给我的,聊胜于无吧!

  出了剑冬家门,剑英同父母亲就议论起这件事来。所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冥冥之中自有天忏。剑冬当年将祖宗的骨殖潦草处置,郄盗取了先人的陪葬珍宝。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不料却受到两个傻儿子的一生拖累,因果报应就在眼前!

  剑冬的胞姊剑春,也是一位狠客,那就另有一段故事了。

  解放初期,共产党建国伊始,一切还没有经验,那时对于户口是不限制的。农村人要到城里来,只要你有本事呆得下去,政府并不干预。因此江浙一带只要在上海稍有亲戚朋友、乡邻同学的,转转弯弯的都会混到上海来。上海有那么多的苏北人、安徽人、山东人、宁波人,一点都不稀奇了。剑春也是搭上了道生庄三少奶奶这条线,到上海勤工俭学,上了立信会计学校。

  这条线又是怎样搭上接通的呢?原来剑春是个有心人,年纪虽小,心眼不小。也是因为家道中落,祖母与父亲先后辞世,母亲原是小妾,家族中毫无地位。况且族份中一直对他们姐弟两人的出身持怀疑态度。各路长辈们蜚短流长,沸沸扬扬。闹得仅有的几个佣人仆妇们也不太拿他们当回事了。兄弟还小,这生生庄的生存大计就早早地落在了剑春身上。当时顾氏宗亲中最有势力的就是道生庄家齐叔叔一支,而当家婶娘又是面慈心软的大好人。于是剑春侄女在婶娘身上可花了不少心思,整天厮混在道生庄,叔叔长,婶婶短的讨好上位者。有叔叔撑腰,族里其他人也拿剑春剑冬姐弟两人莫奈何。

  无独有偶,道生庄新一代的争权夺利开始冒头。三少奶奶魏清月在未过门时已经出入道生庄,逢迎长辈,拢络下人,用尽了心机。大少奶奶丽华虽说是长房长媳,承祧嫡嗣,但丽华出身书香门第,一派读书人的清高洒脱,对于家下的权位漠不关心。一进一退之间,高下立判,三少奶奶渐渐占了上风。

  清月好手段,极其会做人。逢人三分笑,脚下使绊子。当面一盆火,背后煽阴风。先是外围战,举凡管家六奶奶,账房薛老夫子,当差金财,连神经病裁缝在内,一个个或施小惠,或饴甘言,慢慢地都成了魏党,人前背后地有机会就帮她说好话,称赞她。就像《红楼梦》中的薛宝钗那样,弄得贤名远播,远近皆知。继而就是拢络老太太。因为三少爷名义上还是家楣姑母的承祧子,对于三老太来说,既是孙子,又是外孙,老太太觉得这个孙子曾经给自己嫡亲女儿披过麻,带过孝,感情上自是更亲一些。架不住清月早早夜夜的奉承拍马,西瓜鲜甜的,不久就打成了一伙。最终的目标就是要拿下齐爹夫妇这两个实权派。当年的齐老爹在家庭中何等威势,一喝一个定,子女们畏之如虎。齐爹所生四子两女,除了欢喜女儿,用现在的说法是老爹前世的小情人之外,最欢喜的就是大儿子,爱屋及乌,对大媳妇丽华也一直很器重,从无半点言语上下。虽然老夫妻俩人观点是一致的,但大奶奶对于六个子女表面上都是很平均的,毕竟都是十月怀胎,三年嚬笑。大奶奶聪明一世,伶俐透顶,可是亏在耳朵根子软,容易吃花,轻信谗言。虽不至于几句好话一讲,不知东西,但日久天长的,慢慢的也就有了倾向性。到最后甚至连道生庄的大小钥匙都交到了清月的手上。

  三少奶气势已成,渐成合围之势,道生庄新一代的内当家呼之欲出。顾剑春察言观色,认准了清月姐姐的大腿抱上去。一个是有心献媚邀宠表忠心,一个是蓄意收买人心培养爪牙。两人一拍即合,情投意合,结成了闰蜜死党。最后发展到清月将剑春介绍给自己的兄弟清骏,结成男女亲家,秦晋之好,成了小姑和嫂嫂兼之大姑和弟妹的双重至亲,好到合穿一条裤子的份上。

  人算不如天算!一九四九年共产党迅速解放了这块江南富庶之地,齐爹夫妇父子们先后逃离故土,躲到了上海。道生庄的庄园土地、市房店铺瞬息间化为乌有。清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留恋地看着这眼看就要到手的一切,凄凄惶惶,一步三回首地回到了上海。道生庄第三代掌门人的美梦破灭了!那时剑春也在上海半工半读,姑嫂俩还是朝夕粘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编排算计。后来清骏所在的工厂因有军工任务,国家为安全计,全厂内迁到东北齐齐哈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剑春也就随着丈夫北上黑龙江,落户在冰天雪地的北国边陲了。后来又生下了一双儿女,既无假期,又无闲钱,去了十几年后再也没有回到上海过。

  一九六九年的深秋之际,上海保定路剑英家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原来是中断联系几十年的剑春,单身一人到上海看望叔叔婶婶、大哥大嫂。那时齐爹夫妇为避红卫兵小将的冲击批斗,躲回常阴沙施家老宅,依傍两个娘家侄子,借居在乡下。大哥本是热心人,对自家堂妹更无丝毫防范。大嫂丽华更是个好好先生,除了操持家务,款待亲友外,根本不掺乎这种家庭间的是是非非。当不起剑春开口闭口大哥,一口一个大嫂,一下子将冷淡下来的亲情又渲染的温情脉脉,手足情深了。剑春住在大哥家,只推说是出差,每天晚上同大哥交心谈过去的事情,一点点爆料,挑拨大房和三房间的矛盾,煽动大哥,离间亲情。

  剑春说的是几十年来看透了清月一家的为人,不吐不快,一定要告诉大哥,讨个公道说法。剑春的爆料令大哥大吃一惊,原来如此!

  顾家三媳妇魏清月出身于上海南市一个小商人家庭。在姐弟五人中排行最大,父亲望女成凤,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也将她栽培到高中毕业。上海小市民家庭出来的小姐过多地会盘算柴米油盐,也憧憬着将来能攀一门高亲,夫荣妻贵,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三十年前清月正当二九年华,跟随高中同学顾剑霞暑期时来到了道生庄渡假。一进庄园,清月就被这里的一切深深地吸引了,原来世上还有如此富裕的人家!人世还有如此享受的生活!在上海时,魏家住一幢石库门房子,爸妈住前楼,自己同妹妹合住一间亭子间,兄弟们还只能在三层阁上打地铺。道生庄的住房几百间,前一进后一进,东一群西一群的,不计其数。平时在上海只能在小天井里跳跳猴皮筋,踢踢键子,而道生庄大小花园有几只,庭院深深深几许!在上海生活时,事事亲自动手,带领弟妹,买菜洗衣,生炉子倒马桶,都是大阿姐的活。道生庄里佣仆上百,各司其职,太太小姐们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天生好命!时花渐欲迷人眼,醉入花荫不自知。清月一下子迷失了自我,回过神来,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轧进去,占上位置,当上少奶奶。

  第一步,先搞定当家奶奶,曲意奉承,处处献媚,转转弯弯地认了寄娘,顺理成章三老太处改口叫了好婆。这样可以在道生庄名正言顺地长期混下去了。道生庄家大业大,每顿吃饭的闲人要上百个,根本不在乎加上一个干女儿。而干女儿也着实聪敏乖巧,看风使舵,叫做眼睛骨里有徃活,处处节节拎得清。这样当家人也不觉得讨厌,底下人自然一口一个魏小姐,相安无事。

  道生庄英雄豪杰四公子,清月与老大剑英是同年所生,第一个目标自然是瞄准了大少爷剑英。一来剑英早已订了亲,与未婚妻丽华时有往来,从无停妻再娶的念头。二来清月要貌无貌,要才缺才,并无半点引人之处,连吃吃豆腐都茄门相。几次三番,媚眼做给了瞎子看,又像小石头扔进了大河流,没了响声,不得已清月也只能丢开手了。

  进而将目标转移到老二身上。清月比老二大了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涨金山,未尝不是匹配良缘。可是老二剑雄更加不尿这一壶。他一直想出外干一番事业,连父母包办的婚姻都抵死不从,更不要说送上门的庸脂俗粉了。老二私下里同大哥说道:姐姐么拎不清,带这种朋友来整半年的住了不走,还要来兜搭我,被我一脚跟踢到屁股上,奈么太平!原来是清月设计要与剑雄单独相处,几次三番都不得要领。有一次剑雄烦透了她,为小事情有了些言语口角,把清月气走不算,少爷脾气一时性起,从后面对准人家大姑娘的屁股踢了一脚。这下闯了祸了,清月哭诉到寄娘处,说是老二欺负她。老娘吃干女儿的马屁早就昏了,不问三七二十一,将老二一顿臭骂。剑雄也不申辩,小伙子也不好意思讲出其中原委。小骂则受,大骂则走。听到老娘要他赔礼道歉的话,心下嘀咕:休想!脚底抹油,溜了,去了学校不回家。当然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清月自然也就断了念想。

 

  上海魏小姐在道生庄一住几个月,与一帮青皮后生打打闹闹,吵吵好好。庄上一些老派的人都有些看不下去。账房薛老夫子原是个明眼人,那天一边抽着水烟管,一边看着远处几个年轻人在疯疯颠颠闹成一团,自言自语道:魏小姐徜能完璧归赵,则幸乎!薛老夫子一语成忏,真的出事了。

  魏小姐一计未成,再生一计。两计未成,继续酿三计,清月是铁了心,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一往无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下一个目标只能是道生庄三少了。那时的三少爷年方十八,唇红齿白,玉树临风,端的是风流潇洒的翩翩佳公子。三少爷不光长得好,书也读得好,最少让父母操心。那时老大已经结了婚,不久带了妻儿去南京工作了。老二在六合警察局任职,也是两三个月回来一次。道生庄只有剑豪在家温习功课,准备考大学。说到底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对男女之事还不太懂呢,当然免疫能力也是极其不济的。清月好手段,买通了庄里的神经病裁缝,也不知她怎样鼓捣说动的,神经病裁缝竟然会照计行事,效西厢记中红娘那般,传书递简,勾引三少爷进了魏小姐的闰房。俗话说: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衫。青春少艾,血气方刚,未免颠鸾倒凤,一尝温柔乡之况味。当时之境,三少爷是一时情迷,不管不顾地做下这番勾当。事后想想,好不懊悔,因此断然拒绝了神经病裁缝的再次邀约,更是躲起来,不见清月之面。当然齐爹夫妇都是蒙在鼓里,毫不知情。一晃三个月过去,三少爷整顿行装,准备要去上海考试了。也是码准这个关键时刻,清月出手,遂使东窗事发了。

  清月好整以暇,施出手段,这次套子下在三老太处。一天下午,估摸着三老太已经午睡起床,一个人拿了些上海带来的茶食糕点,悄悄来到务本庄。一见三老太,噗地一声跪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五一十兜底翻,更有惊人爆料:现下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三老太真是又惊又喜,惊得是自己最宠爱的孙子兼外孙居然如此不检点,把人家姑娘家的肚皮搞大,这可怎么了得?喜的是我儿家楣有后了!旧社会医学不昌明,人们对于子嗣是十分着紧的。三老太因为女儿早夭无后,一直是耿耿于怀。乍听之下,气急震怒。继而一想,何不顺水推舟,自己出面把事情圆下来。徜生下来的是小子,正好继承家楣的香火。三老太存下了私心,当下安抚好清月,让她在务本庄里先住下,然后叫了轿夫,火速赶去道生庄,找儿子媳妇摊牌去了。

  齐爹原本就是因为老三承祧家楣一事,心中有个结,对于老三并不太喜欢。听完继母的一番言辞,腾地一下跳起来,一叠连声地:下作胚!不肖子!要以家法伺候,处置老三。太座佩兰最是明理,硬是按住了齐爹的火气,先让婆母带信过去:顾氏书香门第,大户人家,这种不明不白的事情是不认的。小孩子要打掉,费用由顾家承担。一切损失都可以谈的。

  闲话传回清月耳中,清月是何等角色,一哭二闹三上吊,从小就看惯了这种市井勾当。现在听到道生庄当家人传来的回复,越发的不吃不喝,要死要活的了。那时的女子贞操重要,失节事大。大姑娘怀了私生子,就是小户贫穷之家,也会觉得抬不起头来,更何况有头有脸的道生庄出的事情。清月早就号准这道脉,一口咬定不堕胎、不改嫁、不回娘家,赖定顾家了。事情弄僵,家齐夫妇无奈,只能先打发老三去上海参加高校考试,同时派出惠民娘舅,代表齐爹夫妇到上海请清月父母来常阴沙商量善后之事。

  三天后,清月父母魏志祥夫妇赶到道生庄,会见齐爹夫妇。魏志祥虽说是个生意人,毕竟也是上海滩场面上的人物,见多识广,长袖善舞。相见后一拱手:家齐兄,嫂夫人,见笑了。志祥教女无方,贻笑大方。惭愧惭愧!一切恳请两位多担待,一切尊从您们顾家的意思,我们魏家一切照办!回过头来对着自己太太一番训斥:我将女儿交你管教,你弄成啥个样子?出门在外几个月也不去过问一下。只知道打牌搓麻将。幸亏家齐兄夫妇都是知书识礼的忠厚长者,否则看你如何收场?魏家老爹放下身段,又是红脸又是白脸,全无半点争执讲数之意,倒弄得齐爹夫妇难接下文了。毕竟顾家是男方,事情出了责任当然是以男方为主的。齐爹遂开口道:既然志祥兄一诺无辞,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成就这段姻缘吧。只是清月很快就会见肚,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准备。只能一切从简,速速帮小两口完婚吧。家丑不可外扬,以往的事情到此为止。前面的道路还长着呢!我们做长辈的只有祝福他们,白头到老,多子多孙了!

  双方父母的话儿说得都很光表,一桩泼天大祸轻轻掀过,亲家公亲家母们顿时化干戈为玉帛,讨论起结婚的细则了。远在上海的三少爷听此消息一下子蔫了。初起时受人蛊惑,把持不住,偷尝了禁果。事后端的后悔,早就想同清月一刀两断了。那成想清月有孕,事情闹大,双方家长都出场,结果是将错就错,生米煮成熟饭,逼着年方十八的剑豪成亲,娶回大他四岁的清月为妻。剑豪回复爷娘,要在上海读书,不肯结婚。被老爷子一顿臭骂: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事已至此,顾家可丢不起这个面子,这门亲你同意要结,不同意也要结!

  因为清月已有身孕,而且道生庄周边的亲友一定会疑心到此事,不适宜在常阴沙大肆操办了。好在女家本来就住上海,三少爷又在上海读大学,干脆在上海请酒吧,当然规模是不能与老大相比了。又加上时交一九四七年春夏之际,国共内战正在声声紧,有钱人家都是心绪不宁担惊受怕的。所以只请了些至亲好友,办了几桌喜酒了事。三少爷像木头傀儡般被送进了洞房。这场婚礼也更加深了清月的不满心态。同是一母所生的兄弟,为什么老大结婚时会如此排场,弄到老三结婚时却草草了事。其他人都怪不到,只能将一口毒气呵在了妯娌薄丽华的身上了。

  这段公案本就是道生庄内公开的秘密。这次让剑春旧事重提,并且牵出另一段公案。就是老大结婚第二天,新娘子的嵌宝钻石镯头失窃案。虽然后来是找到了,但也给绞坏成了两段。当时大家都怀疑是神经病裁缝偷的,但排排又找不到作案的时间,因为没有证据,也无法坐实罪名。加上神经病裁缝痴痴呆呆的,也懒得与他计较。反正东西已找到,也就没有再追究下去。这次从剑春口中说出了当时的原委。

  清月的理想目标是道生庄大少爷,宗法社会一向是长子继承家业的。不料被丽华拔了头筹,虽然也想戳戳壁脚,使使绊子,但都不管用。到道生庄大少爷娶亲时,清月虽然还担任了傧相的任务,但胸中那口愤懑不平之气不得渲泄。于是在婚礼第二日傍晚时,趁着月黑风高,悄悄溜进新房中,打开首饰盒,拿了一样首饰就走。她倒也不是贪此小利,而是显显身手,让丽华在公婆面前失面子,吃些苦头。碰上丽华却是个没有心机的马虎之人,既不懂世态险恶,更无防范之心,一下就中招了。后来清月听说道生庄派人去常熟请半仙来破案了,那时她还年轻,经验不足,想想后怕,赶紧丢出来,还要绞断了以泄心头之恨。最后再让神经病裁缝去举报,造成个无头公案,蒙混了二十多年。

  零零总总的,剑春抛出的材料真不少,都是当年三少奶清月伙同小跟班剑春一起设下的一个个局,偷东盗西,栽赃诬陷、挑拨离间,损人利己,见不得人的小勾当。半个多月后,剑春返回齐齐哈尔,自此杳无音讯。只听说同魏清骏离婚了。而上海顾氏家族却闹了一场大地震。一件件,一桩桩的,在昭昭事实面前,三少爷方始如梦初醒。对着父母兄嫂痛哭流涕。几十年都过去了,还能怎样呢?尤其是当时的政治气候,凑合着过下去吧!

 

  又隔了五六年光景,清骏在文革后被厂里派驻上海办事处工作,整天厮混在上海。时间长了清骏才透露出,那次剑春到上海住了半个多月是收集材料来的,小本本上记得满满的。回到齐齐哈尔厂里,向厂领导提出要求离婚,理由是魏清骏本人及其家人的种种不堪,都有证人证词。组织上调解一番无效后,也就准了。其实剑春早就红杏出墙,同厂里的供销科长眉来眼去,勾搭成奸。为了要做长久夫妻,剑春专诚跑了一次上海,收集材料,为离婚找些籍口。剑春如愿以偿一离婚,两个多月就同供销科长结了婚。有趣的是三个人同在一个厂里,而且还都在一个部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好不尴尬。 没多久,剑春居然还老蚌结珠,四十多岁的高龄第三次怀孕生子。后来抱着个秋葫芦,每天带来厂里喂奶换尿布的,不亦乐乎!爱情的力量可真够伟大!

  老大这次给别人当了枪使,被剑春妹妹利用完后一脚踢开。老大同老三摊牌交心后虽然当面都是讲开了,老三回到家里后同老婆吵了一通,但过两日俩夫妻又没事人一般了。鸳鸯帐内息波澜,而清月对剑英和丽华却结下了终生的猜忌和憎恨。疏不间亲,老大信赖的手足之情还是挡不住夫妻之爱,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剑英夫妇吃弟媳妇清月的苦头还不够呢,更有甚者弄到倾家荡产!

  清月有一个小兄弟名叫清骥,当时正毕业于上海正泰营造学校,相帮着一家小公司做些机械和木器的加工,接些小活,聊以糊口,但对外则吹嘘成机械工程师,承接各类精工细作,铁木制造加工。那时正是 1954 年,国家政务院刚提出《公私合营工业企业暂行条例》,各地工厂企业尚在酝酿施行期间,倥偬之际,资本家观望徘徊,停止采购,削减生产,有的大中型企业干脆抽调资金,转移到香港澳门地区,一时造成工业品市场上的青黄不接,供不应求。

  剑英那时正代理一联电工器材厂襄理之职,管辖着几百号员工,侪身于企业主阶层,日日接触各界工商业朋友,对市场供应需求更是透彻了解。当时市面上很多商品十分紧俏,其中有一款缝纫机面板一直断货。缝纫机面板技术要求不高,只要选对木材,涂漆工艺到位,打空位置正确即可,最适合小作坊配套生产。剑英在商场酬酢处也交了不少朋友,一次在朋友处拿到无敌牌缝纫机一万块面板订单。无敌牌缝纫机由上海协昌缝纫机厂制造,原名金狮牌,是后来的国产名牌蝴蝶牌缝纫机的前生,该厂在全国缝纫机配额中占到很大份额。吴厂长找到老顾:剑英兄,一笔小生意,一万块缝纫机面板,半年交货,有 40% 的利润,老朋友了,挑侬发一笔小财。

  利之所在,趋之若骛!老顾自不能免。剑英接到定单,马上去落实技术工程师、生产车间和原料采购。正在物色阶段,巧也不巧,碰到了魏清骥。本是姻亲,彼此熟悉,但并无深交,因为知道这小子也是在制造业中混的,于是同他谈起。不料一拍即合:大哥,这笔生意包在小弟身上。技术我来把关,生产场地和工人我都有,你只要负责把原料弄过来就行了,保证到时间一万块面板舒舒齐齐交到侬手上。剑英一听好啊,亲亲眷眷的,也好放心些,反正给人家也是赚,还不如就挑挑小兄弟了。于是谈妥加工费用和工艺要求及产品包装等细节,一桩心事算了了。然后将采购来的原材料源源发给清骥,只等到时收货了。

  很快半年将近,清骥主持下的面板生产倒还算准时交货,一万块面板送去协昌。不到三天,吴老板气急败坏地打电话来找老顾:剑英兄,侬哪能搞的,面板质量大问题,孔距尺寸错误,差了半公分,装不上!老顾这下慌了,赶到协昌厂一看果然如此,将仓库里的面板全部打开来看,块块如此,尺寸错了,一块都没法用。剑英马上去追清骥,清骥也傻眼了!年轻人做事毛毛糙糙,量错尺寸,而且无法更改,一万块面板全部报废。

  这下剑英吃大搁头了!协昌厂因为耽误了他们的工期要求索赔,原先赊欠的材料费木材、油漆等全部到期要清账,退回的货色一时还没法处理,运输费、仓储费一点不能少。工人们吵着要发工资。魏清骥撒了一泡烂污,起先还推诿搪塞,后来一轧苗头不对,逃到外地躲起来了。问问老三和老三娘子,都说不知道。清月趁机说怪话:发财也要有发财命,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

  清骥毛头小伙子可以一走了之。老顾有家有业却没法赖账的。解放初期从常际沙搬来上海时,光是丽华的嫁妆就装满了一船,红木家具就有两套,皮草细软,器皿首饰,几十只箱笼,现在一古脑儿廉价脱手套现,拼拼凑凑还清了所有欠款,总算摁下了索赔的官司。剑英一家那时住在巨鹿路高档住宅区,一幢三层楼的新式里弄房子像被洗劫一般搬得煞清。最后房子也住不起了,只能搬去北京路一个前客堂间,同兄弟一家挤在一起。

  赔光家产倒还是身外之物,剑英生性豁达开朗还能解脱,不料还为此经历了丧子之痛。那时家下乱成了一锅粥,搬家俬的人来了一播又一播,催债要钱的人不绝于户,剑英每天光顾着外面轧头寸,摆平债主。家内丽华带着七岁、四岁和两岁三个儿子。而且还怀着孕,临盆在即。当差电铃已留不住,去了厂里工作,只有一个保姆相帮。正在这个当口,次子冬宝出痧子,在那个时代算是小孩子很危险的难关。丽华焦头烂额,心力交瘁,实在顾不过来,在冬宝痧子将近好转之际,不小心半夜里让小孩子跌了一跤,重新又起疹子。及至婆母从苏州赶来相帮,想尽办法也没能救过来。几十年后六姑母还时常提起当时情景:买了一口小棺材,家下几口人孤孤凄凄的送到宝山坟场落葬,丽华哭得恸断肠,每个人都是泪洒当场,好不凄凉!这期间正逢小女儿诞生,大家根本没有心情去顾及新生的婴儿,一个星期了,连名字都没有起。还是六姑母来探望问及此事,说那就叫名茵子吧,喻意春回大地,芳草如茵。

  经此大劫,剑英也算明白了一件事,大少爷做派是发不了财的。不过也是这一跤跌醒了发财梦,剑英终生只是无产阶级,后来的公私合营,对私改造运动全然沾不上边了。而魏清骥小子怕吃官司,躲到了东北,在长春一家厂里谋了个职位,再也没在上海出现过,也是他玩忽职守的报应。后来剑英夫妇也曾怀疑到清月清骥姐弟俩串通设的局,害得倾家荡产,不过没有证据,也只能背地里嘀咕嘀咕了。

二十三.姜氏双昆仲

常阴沙虽是温柔富贵之地,向以读书做学问取胜。当地有句土话,叫作「书包翻身」,说的就是当地乡人们心目中唯有读书高的传统思维。但常阴沙一般也有血性男儿,投笔从戎,希冀于戎马倥偬之际,浴血沙场,建功立业。

  家齐公的堂妹家贤,嫁给了姜家,生下弟兄两人,年长的名叫襄书,年幼的名叫襄棋。一样都是齐爹的外甥,但一个参加了国军,一个投奔了共军。不同的人生轨迹,演译出截然不同的人生遭遇。

  先来看襄书,一米八零的个子,高中毕业后早早考取黄埔军校,获第九期黄埔军校优等生毕业,专攻炮兵,擅长阵地战。官至国军第二兵团炮兵团中校团长。国共内战时追随第二兵团司令邱清泉南征北战,参与了与刘伯承部的龙凤战役、与粟裕部的郓城会战、以及与粟裕部的豫东战役。最后在山东碾庄地区参与徐蚌会战之关键一战。在陈官庄阵地全军覆灭。兵团司令邱清泉血战殉职,饮弹自戕。襄书及其部属战败投降,尽数成了共军的俘虏。

  时至一九七六年文革结束后,上海保定路剑英家中来了位不速之客。来人五十开外的精壮汉子,板寸头,四方脸,皮肤黝黑,腰杆笔直。普通乡民打扮,粗布衣衫,圆口布鞋。衣服虽土旧,但透露着一股精悍凛然之气。当时四人帮已经倒台,各地又掀起了读书风潮,但学校已关门十年,所有教材及教育用品都已荡然无存。襄书在乡间务农,大队书记找到他,要他去上海走走门路,采办一些书本用品。襄书不得已只能找到上海表弟处,希望能买一些学校用品带回乡下可以正常开课。

  表兄弟们几十年不见,不免问起这些年来的生活。襄书倒也坦然,一杯茶,一枝烟,就在表弟家那对皮沙发上聊起了当年事。那年徐蚌会战中碾庄一战,好不惨烈。共军战将粟裕率数倍的兵力将国军二兵团二十万将士切割后团团包围。外无援兵,内无粮草,更可怕的是原先潜伏在军内的共产党间谍趁机煽动策反,每天都有部队起义投诚。最后司令长官邱清泉在陈官庄阵地突围失败,弹尽粮绝,为党国尽忠。襄书所率的炮兵团被切割后在外围作战,无法靠拢司令部。在邱长官殉国后只能缴枪投降,做了战俘。所幸共产党并没有食言,宽大俘虏,准于自选出路。襄书当时就要求脱下战袍,回乡务农。经过三个月的思想改造后,拿到了华东军政委员会颁发的通行证,回到了常阴沙。从此后,隐姓埋名,从不多言多语,闷头种田,只求老死于乡间。不过到文革时还是逃不了这一关,被当地红卫兵以国民党反动军官的罪名揪出来监督劳动。这样熬了三四年后才慢慢松懈下来。去年粉碎四入帮后,大队里又要办小学堂了,可是少师资,缺教材,更无教育用品。大队书记是襄书的远房本家侄子,想到了襄书在上海的关系,就让他来上海采办一些教材和用品,还答应事成回沙上后让襄书在小学堂里兼职体育教员。

  表弟剑英相帮着把该买的买了,该办的都办了。还有一天耽搁,表兄弟两人又聊起了那些陈年往事。剑英好奇地问道:你们也都是黄埔毕业的,正规训练,美式装备,解放战争时怎么就如此不堪一击呢?

  襄书低头不语,稍顷后长叹一声: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继而说出了他闷在肚里几十年的牢骚。

  襄书说道:「老弟啊,今天时过境迁,讲讲心里话。要说打仗,共产党还真不是我们的对手。拿我们炮兵团来说,全部美式装备不说,还配以精良的德军武器,全部机械化,半个小时全团就可以装载完毕,转移阵地。再半个小时就可以投入战斗。老长官邱清泉,官拜陆军中将,统辖二十万大军,俱是国军精锐,几场战役下来,让共军闻风丧胆,人称邱疯子。」

   「噢?还有这样一说,倒没有听说过」剑英用怀疑口气插了一句。

   「四六年国共谈判破裂,内战开始。邱长官与陈毅所率的新四军部激战于安徽天长与苏北盱贻一带,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攻占了这两座城市。随后北上宿县,一路扫荡,将新四军淮北军分区彻底打垮。当时我还是炮兵团一营营长。

  「四六年底,我们跟从邱长官转战鲁西南地区,将共军二野刘伯承部逐出鲁西地区,史称「龙凤战役」。

  「四七年初,邱长官转战鲁南、鲁中与鲁西,参与郓城会战,在丁里长一带与粟裕部主力遭遇,几经拉锯,将粟裕部击退,黄泛地区再无共军,确保陇海路交通的畅通。

  「四八年春邱长官驰援开封,与老对头粟裕部交战。在陈留截断粟部,收覆开封,歼灭共军十万余人,被称为豫东战役。我当时还是炮兵团团副,亲临战事,真叫杀得尸骨遍野,血流成河。

  「当年九月份时,我部奉命增援被共军围困于山东碾庄的黄伯韬兵团,才两个星期黄伯韬兵团全军覆灭。当时二兵团在徐蚌一带孤军作战,屡创共军。最后在突围作战中,徐州剿匪总司令杜聿明指挥失措,延至次年一月,我部被共军分段切割,才酿致陈官庄惨败。」

  襄书的语气颇为不忿:「要说能打,国军里面只有我们二兵团。当时共军内部曾传言:逢五不打,闻五就逃。就是说的我们原第五军邱长官部队。邱疯子威名显赫,让共军闻风丧胆。早期的战争是共军逃,我们追着打。但共产党是穷杆子部队,老百姓帮着掩护,我们往往上当。几次绝佳良机都给他们滑了过去。后来形势变了,国统区的金融出了状况,经济垮了。国民党越来越不得民心。部队里整半年的欠饷,军心动摇。最可怕的还是内部奸细,最高军事当局混入共军特务,国防部制定的作战方略有时共军比我们知道的还要早。正如邱长官所说:就好比亮子和瞎子在打架,你瞎子本领再高强,也打不赢亮子的。最后邱长官实现了他在总理灵前的誓言:不怕死,不苟安,不被俘,不投降,有敌无我,有我无敌!我辈凡夫走卒,不能比邱长官,也只能苟且偷安,了此残生了。所以说国民党的失败是由政治上的腐败才导致军事上的失败。单从打仗而言,真的不能说是鹿死谁手!」

  一个国民党的老兵,洗心革面几十年,被压在农村的最低层,一旦有了渲泄口,也不免要抒发一下当年的豪情,怀念一下失去的光环。

  第二天襄书背着一大包采购到的教材和教育用具,挥手而别。看着老人踽踽而行渐渐消逝的佝偻背影,真无法想象出这就是当年邱疯子麾下的猛将,双手沾满了共军鲜血的炮兵团长。

  相对于老兄襄书而言,兄弟襄棋则走的是人生另一条崎岖道路。

  解放初期,农村先是土改,划分成份。襄棋父亲前几年已经过世,因为抽大烟,家当也就败了个七七八八。母亲顾家贤变卖了其余的田地,在三兴镇堂兄家齐的物业上,租了个店面,做起了小生意,一方面培养幼子襄棋。不料这下反而歪打正着,土改时孤儿寡母的就没有被评上地主,定了个小工商业者,属于自食其力的人民群众范畴。小襄棋的成份立马就变了,不久被吸收进镇江船校读书。毕业后正值共产党在金门海战中大败而归,迫切想要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队伍,因此上海东海舰队到镇江船校招收军官,姜襄棋年轻气盛,思想进步,报名进了东海舰队,在一艘巡洋舰上任少尉军官。那时正是风华正茂,踌躇满志。头顶大盖帽,足蹬高统靴,身着海军呢大衣,周末时时常出入上海北京路的家齐舅舅家中。

  北京路寓所是一幢石库门房子,除了家齐舅舅、舅母外,还住着大表兄剑英和三表兄剑豪。剑英表兄早已看透共产党的所作所为,玩世不恭,时常口出怪言,讥评时政。三表兄剑豪却是个积极分子,虽然共产党并不怎么待见这些出身不好的知识分子,但剑豪表兄却是一心进步,向党靠拢,入党申请书写了一份又一份,与剥削家庭划清界线,与地主父亲断绝往来。屡表忠心,真是狠不得掏出心来表达爱党爱国的一腔忠诚。用当时的时髦语言来说,正在接受党的考验之中。舅舅家还有个小表妹,在惠民路第三小学任教,虽然住在学校里,但父母处却是每天都会来的。当时表兄襄棋就属意了这位小表妹,期望能结秦晋之好。解放初期科学落后,对于近亲通婚非但不禁绝,反有亲上加亲,两好并一好的习俗。而且襄棋和小六妹是二表之亲。老古话说:一表三千里,两表九千里。意思是血统已经疏远了。因为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而且小伙子一表人材,海军军官,父母兄长等都是乐观其成,并不反对。那时表兄妹周末时经常往来,看看电影,逛逛公园什么的,关系在一步步进展之中。有一天两人分手时,襄棋对小表妹说道:以后你同你大哥少来往,这个人思想反动,不可救药。你三哥要求进步,不错,可以多来往些。说完一个立正,敬礼而别。

  小六妹可不乐意了。回到家中思前想后,看来这场恋爱是谈不成的。原来解放后小六妹一直是在大哥家中长大,那时父亲在溧阳劳改农场,母亲还住在苏州。只有兄妹两人在上海。居住在巨鹿路,周末时小六妹整天泡在哥嫂家中,对大哥是言听计从,同两个侄子也是亲得不得了。而且未经世事的年轻女孩,根本不懂政治为何物,脑子里只有亲情二字。现在同襄棋表兄只不过看了几场电影,吃了几顿便饭,竟然要干涉起家庭生活,离间起兄妹关系。再发展下去,那还了得?而且上海滩有钱人家的姑娘对于当兵的天然有抵触情绪,觉得当兵的太土,就象电影南京路上好八连中的赵大大那样,黑不溜秋的,不解风情,没有情趣。最后小六妹同襄棋表兄的恋爱关系还是断了,不过亲亲眷眷的,总有点感到对不住人家,后来小六妹就将学校里一位卫生室的老师张子玲介绍给了襄棋表兄,想不到竟然成功了,虽然说不上恩爱两字,照样也是白头到老。

  岁月荏苒,一晃到了一九五六年,姜襄棋在舰队里也是不上不下地熬着,几年来总算提了一级,军衔中尉,入党的报告写过不不少,不过还是在接受党的考验阶段。忽一日,部队里传达中央军委命令,要从全国各部队中抽调十万官兵,奔赴黑龙江北大荒屯垦戌边。仍是由原三五九旅的王震将军率领,不过王胡子现在是改任了农垦部长,彷效当年延安大生产运动,向荒山要粮,开恳千年荒原北大荒。

  实质上这是因为抗美援朝后,暂时没有军事冲突,中央决定以恳荒的名义实施部分裁军的计划。

  共产党的宣传是一流的。军委宣讲团来到东海舰队,把北大荒描述成一块世外极乐仙境: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好一派北国风光!实际上这里数千年来人迹罕至,因为自然条件恶劣,生存环境极差。虽然历经多少代的轮回变迁,但除了土匪出没以外,从来没有人在那里居住。这种大规模的政治动员,除了少些党内骨干是派去当领导的之外,其他的当然要向出身不好的头上开刀,幸运的是姜中尉被领导看上了。领导一次次谈话,并且语带利诱,说什么报名去北大荒后,经受了组织上的考验,你的组织问题应该就能解决了。去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的军官都能官升一级,挑更重的担子云云。

  襄棋兄弟犹豫不决,周末时就来到舅舅家同两位表兄商量此事。三表兄是积极分子,认定一切要跟党走,听党的话。因他患有严重的鼻炎,说话前往往要清理一下鼻腔。于是听完襄棋的陈述后,鼻子里开了两个炮,语气坚定的说道:「这是组织上考验你的一次大好机会,没有不去的道理。人家能过,你也能过。赶紧报名!」

  大表兄却是个落后分子,当下沉吟半晌,接下去开腔了:「棋倌,我认为不去也罢!北大荒荒山野地,渺无人烟,几百年来都没有人去开发。现在共产党要甩包袱,将十万官兵派去充军,让这些人自生自灭。一将功成万骨枯!王震亲自率领,当然功劳大大的。你们这帮小兵鞑子,就在北大荒结婚生子吧,一辈子都不用想回江南来了。」

  大表哥的话在当时说来确实够反动,也很刺耳,但事实确是如此。后来王震为了解决这批官兵的婚恋问题,以中央的名义从四川、湖南等省征集了大批适龄农村姑娘,将她们弄到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乱点鸳鸯谱,同这帮屯垦的官兵婚配,然后这批官兵们真的世世代代长做北大荒人了。

  襄棋考虑来考虑去,最后还是拗不过党组织,选择了跟党走的棋子,毅然去了北大荒。当然也是胸佩大红花,敲锣打鼓,好不风光。

  半年以后,襄棋同志回来了。在北大荒患了急性乙肝,被送回上海治疗。病情稳定些后襄棋又来到了舅舅家,同两位表兄说起这半年来北大荒的生活情况。

  原来这北大荒真的够荒!共产党把这批官兵忽悠过去后,物质方面什么都没有准备。共产党的宣传叫作「自力更生,丰衣足食」。他们从烧荒平地,搭帐蓬住宿开始,一切都是从无到有。吃的是玉米面,高梁粉。穿的还是以前部队上发的军衣。北大荒的冬天泠到零下几十度,小便射出去立马结成冰棍,而农恳战士并无特别御寒冬衣。白天的劳动强度达到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自己从头做起。那帮北方来的农村兵自小在艰苦的环境中长大,还能够抵挡的住。而江浙一带来的城市兵实在无法忍受,真是度日如年,还不能叫苦喊累,真叫不是人过的日子!

  三个月后,襄棋同志肝炎痊愈,医生不再开具病假单,势必要重返北大荒,继续军恳战士的战天斗地生活去了。那时襄棋已娶妻张子玲,而且妻子正身怀六甲,需要有人照顾。于是大表兄出了个主意,找东海舰队的老首长去,想法再调回来。襄棋依计而行,吴淞口东海舰队,虹口区海军司令部也不知跑了多少趟。托战友,找首长,叹苦经,博同情。最后感动了上帝,上海海司同意出信到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将姜襄棋同志再要回来。原以为这下成了,不料北大荒方面根本不尿这一壶。理由是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直属中央农垦部,与上海海军司令部并无业务和人事关系。王震将军早就有令:农恳战士只进不出。如姜襄棋同志确实有身体或其他原因,也必须回到北大荒由生产建设兵团党委考虑解决。一记闷棍打得襄棋半天开不了口。你想想看,好不容易把这帮兵油子忽悠去了北大荒,还想回来?门都没有!

  这下上海海司也推责任了:「不是我们不帮忙,而是帮不进。好自为之吧!」

  思前想后,这北大荒实在是不能去了。再去北大荒,这条小命就交待在那个鬼地方了。而且上海老婆,未出生的小子,更是不会跟着去的。后悔当初没有听老大的话,不去当什么积极分子,像刘明、李大鹏这帮战友,现在官也升了,薪也加了,都在海司混了个好位置,老婆孩子热炕头,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自己却弄得前有高山,后有深渊,进退两难,左右不是人。

  到最后襄棋横下一条心,坚决不回北大荒,流落在上海当起了「黑人」。

  共产党统治下,这个「户口」和「组织关系」实在是至关重要的。你不去北大荒,但这组织关系就吊在那旮旯,他们不给你转你就没有工作和户口。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没有户口就没有口粮。当年的中国什么都是要凭着户口发放票证的:粮票、布票、棉花票、肉票、蛋票、糖票、香烟票、火柴票、线票、豆制品票、煤球票,生活当中的所有东西除了要钱外,都是要凭票证供应的。所以有人讽刺国民党是万万税,共产党却是千千票。试想一个大男人,既没有工作,又没有收入,连生活中的所有必需品一概没有,就靠着老婆当小学卫生老师的微薄收入怎么生活呢?

  莫泊桑笔下的路瓦裁夫人为了一时的虚荣,最后洗尽铅华,尝尽了贫贱夫妻的辛酸。襄棋则是为了个人仕途的升迁,听党的话,跟着党走,走上了北大荒这条不归路。痛定思痛,不想把小命送在北大荒,横下心来,背离组织,抛弃工作。从此为了生存,放下身段,任什么卑微低贱的工作,只要能糊口,什么都干。

  那时表兄剑英正负责上海机械工业学校的建校工程,几十万平方米的教室、校舍、办公楼次第动工,急需大批外包劳工帮忙装运建筑材料。但市政府劳动局有规定:只可聘用上海市区或郊区的长住闲散劳力从事零星散工的工作,像襄棋这种情况则属于外地倒流户口,不得雇用,一经发现,驱逐回乡。还是朝内有人好做官,剑英想办法开了个后门,冒用其他人的名字顶上去,让北大荒倒流回沪的姜襄棋混在其中,做了一份苦力。苦力们的工作主要是拉板车,上海话叫作拉老虎榻车,两人一辆,无任何动力,死沉的砖头石子水泥,全靠死力气拉拽。逢到上桥时,后面的人猛力推车上桥;下桥时前面的人使劲压住车把,避免惯性冲下桥。一天累死累活,赚一元两角钱。学校不管午餐,当然更不会让苦力们进食堂就餐。中午时襄棋只能带一瓶水,就着妻子准备的冷饭冷菜,躲在路边桥堍的树荫底下,三扒两咽,填饱肚皮。有时偶然在学校工地上见到表兄剑英,俩人还只能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不敢招呼。

  这段时期襄棋还通过下水道,车过垃圾、做过小生意,贩过紧俏品,通宵达旦排队帮农民兄弟购买限购物资,在工厂做过临时工、外包工,三班倒的翻砂工人。除了拾垃圾讨饭之外,真的什么都干过,把自己糟蹋得不成人形。一家四口租住在上海闸北区蕃瓜弄的棚户区私房内,蜷缩在一个阁楼里,腰也立不直,冬冷夏热,暑热难熬。煤饼炉子倒马桶、鹑衣百结地板当床……真是要多艰辛有多苦!苦头一吃二十年!

  总算熬到文革后期,开始平反冤假错案,落实政策了。还是靠一帮老战友出来帮忙,申诉陈情,写报告,通路子,海军司令部当娘家跑。最后终于获得同意将户口迁回上海,按转业军人分配在上海精工铁器厂当了个正式工人,待遇比照二十年前的工资级别,每月实领老洋63元,当然一概生活票证都能像正常人一般领取了。

  年轻时的姜襄棋一身正气,容忍不得半点沙子,因此才有「离思想落后的老大远一些」的说法。老大那帮常阴沙老兄,空闲时经常会聚在保定路游和。当年的襄棋对于这种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方式从来是不屑一顾。到后来,游和桌上襄棋却成了常客,连沙蟹都上了。生活真能改变人!怪不得下一代子侄辈议论说:「襄棋伯伯最终也是堕落了!」

二十二.国共两兄弟

身处大时代的变迁之中,所谓乱世出英雄。年轻人血气方刚,更有一腔爱国热忱,满怀抱负志向。但往往是事与愿违,最终上演的是一幕幕可歌可泣的人生悲喜剧!

  道生庄大少奶奶薄丽华有个远房姑母,称之为二伯伯,早年嫁到了靖江陈姓一户富庶之家。婚后不久,小官人出外经商。当时苏北不靖,盗贼横行,在交接货款时被人盯上,人财两失,惨死非命。那时二伯伯刚有身孕,虽然悲恸得死去活来,好歹还有腹中小儿郎,再怎样也要忍受到临盆分娩。几个月后倒是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遗腹子,单名叫作陈涛。有了儿子,也就有了盼头。婆家见陈家香烟有继,对媳妇也就另眼相待了。二伯伯收敛起要死要活之心,安心守寡,抚养儿子长大成人。

  陈涛小子也是个拆天拆地的皮大王,捣蛋闯祸坏事没少干。寡母一手带大的孩子,对母亲倒也尽孝,从不忤逆。及长,读书一般般,只能另走商途了。但陈涛知道父亲是死于商场,不想再蹈覆辙。一个人暪着老娘,悄悄地去南京报考了笕桥中央航校。几年之后,军校毕业了,慢慢爬升,升到了少校军阶,一级飞行师。

  国民党时代的空军是天之骄子,老蒋的心肝宝贝。飞机是美国造的,教官是美国来的,所有装备清一式的美式制造。陈涛年轻英俊,身高1米85,魁梧雄壮,最后被任命为美龄号的副机长,搭配着空军少将衣复恩帮着开老蒋和夫人的专机,可谓红极一时。

  陈涛官阶不算大,但权势很大。美龄号更是尽人皆知。当时国共内战时期,物资紧缺,空军走私大行其道。多少党国大佬,封疆大吏,甚至军方高级将领,都来钻营这帮开飞机的小子。说穿了都是为了利益。宪兵军统保密局,再大的官帽,再重要的部门,看见空军都要绕着走的。陈涛曾说起过发生在一九四八年的一起空军陆军械斗案,曾被空军将领津津乐道一直到撤离大陆。

  那起军方火并起因倒是一件小事。位于上海徐家汇的美军俱乐部原是为单身在外的盟军军官提供的一个娱乐场所,无非是音乐歌舞,醇酒妇人,喝得个胡天野地。遇上个可心的小妞,带出场春风一度,聊解沉闷。后来服务对象慢慢放宽了,也接待起中方军官,尤其是空军飞行大队的那帮大爷们,口袋里有的是美钞外币,一个个拽得跟二百五似的不可一世。

  那天是星期六晚上,闷热的天气让那帮年轻小子胸中像火烧似的难受。一杯又一杯的啤酒灌得个个晕头转向。乐池里的爵士乐队把一曲萨克斯管吹奏得如泣如诉,异常煽情。台上的当红歌女玉牡丹一曲「夜上海」如勾魂的符箓,将台下牲口们的激情 HIGH 到爆。突然一名高大魁梧的中国空军军官冲上台去,搂着玉牡丹一口吻下去。此人是空军二大队中尉飞行员,曾获二级青天白日战斗勋章,东北人,单名张强。此时台下一片嘘声,口哨声,伴随着叫骂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一位陆军校官冲上前,拍拍那位空军的肩膀,示意他松手下来。喝醉酒的家伙看也没看,反手就是一个巴掌。这下捅了马蜂窝!陆军好意相劝,空军动手打人,场上的陆军军官一下子都站起来了,原本老子就看不惯这帮开飞机的浑小子,竟然动手打人!空军兄弟们一看到自家袍泽将要吃瘪,虽然人少一点,也呼拉一声围了上来。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在场的美军看到中国军人火并场面,也不知道要上去帮谁,干脆看白戏,有位年长些的一看形势不对,溜出去给上海宪兵司令部报了案。

  这边还在你推我搡、拳打脚踢,骂娘操祖宗之际,大门砰地一声撞开了,冲进来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宪兵,吆喝声中,对准场子中斗殴的大兵喝令举起手来。那帮喝醉了酒的丘八才不买账呢,空军军官都是些天之骄子,从不落下风的,趁着陆军们对宪兵心存忌惮,缩手缩脚之际,猛地大拳挥出,底下扫荡腿、撩阴脚,大行其道。宪兵们一看压不住阵,紧急中对空鸣枪示警。听见枪响,大家都发楞了,呆在那里不敢动手。只有那个肇事的家伙实在是酒精上了头,大脑不听使唤,竟然冲上去要夺宪兵手中的枪枝,拉拉扯扯之中,一个不小心,枪枝走火击中了张强的头颈部位,鲜血猛地激射而出。这下大伙都傻眼了,人命关天,一个个都想溜了。

  第二天空军总队长出面讨回公道,要求上海宪兵司令部严惩开枪凶手,并要求第十七集团军将当晚在俱乐部参与其事的十四名军官送交南京军事法庭审判。真叫是贼喊捉贼!首先肇事者是死鬼张强和他那帮不讲道理的空军小子,中枪毙命也是张强单手夺枪,拉扯中误伤所致。至于陆军少校陈大铭先是好意劝慰,再是被迫自卫。十四名军官送南京军事法庭?不哗变才怪呢!

  双方僵持不下。宪兵司令部直属国防部,本就是管兵的兵,俗称兵王,当然不买账。驻沪十七集团军总司令顾祝同,三星上将,军功显赫,自然不会卑躬屈膝,去讨好空军,而亏待自己手下。这帮空军的刺儿头才无法无天呢!空军大队长一声令下,全体罢飞,从上海江湾机场到南京大校场机场这条热线,霎时间静悄悄,再无轰鸣之声。前线战士正当辽沈战役之际,两军对阵拼死搏命。后方将士竟然为鸡毛蒜皮球大的小事窝里反。美龄号正副机长撂挑子了,这下惊动了老蒋。面对骄兵悍将,杀敌无能,内斗气盛。真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都不知怎样才能平息此事?

  还是让陈诚出马吧,四星上将实授军政部长,参谋总长,而且是海陆空军路路通的圆滑角色。老蒋定下了调子,其他部门委曲一些不要紧,空军只有这点家当,万万怠慢不得。这下也是委屈了陈总长,三面打招呼,四下里调停。空军方面一口咬死,不达目的决不上天。最后还是老蒋亲自接见所有的空军中队长以上干部,许以官升一级,俸加五成的厚利。死者张强按军功殉国,颁青天白日一等勋章,优恤家小永享军俸。以后空军部队不再受宪兵或其他部门约束,直属参谋总长管辖调度,按总统府御林军的机制凌驾于各兵种之上。陈总长好说歹说,讲交情,卖面子,才算平息了此事。当时,平津地区硝烟弥漫,苏鲁皖战况吃紧,徐蚌会战迫在眉睫。老蒋驭下无方,手下各怀异心,焉能不败?

  陈涛老兄少年得志,开着美龄号满中国转悠,夹带着走私些黄金外币、古董文物。帮着别人带些紧俏品什么的。手中全部是美式物资:口红手袋化妆品、玻璃丝袜瑞士表,真是吃香得不得了。女朋友像走马灯似的,每个大城市都有他固定的拍拖女友。荒唐了几年后,也想安顿下来了。于是在老娘的主持下,迎娶了上海小姐陈佑芳。

  陈佑芳毕业于上海大夏大学中文系,才女加校花,虽然家世清寒,好在品格端方,洁身自好,如寒冬腊梅,清奇脱俗。一九四八年时俩人在上海完婚,新房设在虹口近江湾附近,靠近机场也是为了陈涛来去方便。陈涛是军人作风,大大咧咧,佑芳仍小资情调,有些无病呻吟。好在夫婿赚得动,每次回来都是用吉普车往家里拖东西。虽然聚少离多,好在男人有出息,夫妻感情尚算恩爱。

  事情是坏在婆母二伯伯身上。老话说:女孩子万万不要嫁遗腹子,什么原因呢?因为遗腹子往往寄托了寡母的全部心血和希望,一旦儿子娶了媳妇,自然会有感情转移和分心。当寡母觉得儿子没有以前那样孝顺和听话了,她不会怪到儿子,一口毒气全部出在媳妇身上。封建时代婆母代表了家庭的最高权威,给媳妇穿小鞋则是难免的了。起先是从儿子带回来东西的分配不匀,好东西都给媳妇拿到娘家去了而起龃龉。继而是儿子回来后不陪老娘,整天给狐狸精缠住了而抱怨。最后连小两口的房事也要干涉,拖着儿子不让进媳妇房,挑拨离间进谗言。陈涛明知老娘的做法太过份,但从小是母亲一人含辛茹苦拉扯大,也不愿意惹老娘伤心。夹在中间难做人,因此有时也就借故少回家,甚至二、三个月不回家,眼不见,心不烦。这样夫妻感情就渐渐有了裂痕。

  陈涛是孝子,因为从小无父亲,缺亲少友,受尽白眼,因此他特别地爱家。正是这一个性种下了他日后的磨难孽障。说话间到了一九四九年秋季,国民政府已经迁往重庆做最后的挣扎。党国要员,社会贤达、知名人士正一批批地用轮船、用飞机撤往台湾。陈涛出机频繁,几乎天天飞台湾。他也亲眼看到了由于国民党的大撤退,造成台湾市容一片混乱,住房奇缺,物质匮乏,军政人员流离失所,浪迹街头。何去何从在他心头打起了小九九。这时共产党的地下党出现了,承诺只要不跟老蒋跑,最好能劫持一架飞机,保证按照起义人员对待,不究既往,还能有奖励,并可享受同等待遇。空军里几个吃技术饭的机械师、维修技师、空军地勤、航空导航等人串联成一伙,鼓动飞行员和机长们一起加入起义队伍。天人交战,渡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正好那时佑芳妻子生产,养下一个大胖儿子,小名军军。陈家有后,这让单传一线的陈涛更增强了留在大陆的决心。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只能对不起老蒋了!

  九月二十七日,赶在中共政权成立前三天,在南京航校的大礼堂里,数十名空军集体哗变起义,同时扣下了二架运输机,陈涛正是其中一员。老蒋那时还在重庆没有走,一气之下,急火攻心,口吐鲜血。

  共产党倒也没有食言,将起义人员都作了安排。像陈涛这种历史复杂的留用人员,飞机是不让再开了,转成地面机械师。陈涛想想老母在堂,娇妻弱子,还不如回上海吧。请求组织上放行改行,回到上海暂且在宝山中学当了名物理教师。当然还是按照军队校级飞行员的待遇转业,在中教界比照套换成二级高级教师的薪资,每月工资一百三十只大洋。这在当时绝对是超高水平了。陈涛贪图离家近,工作也轻松,一家人倒也融融乐乐。

  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都有眼高于天,瞧不起人的通病。而当时校领导、党组织都是由一帮山东或苏北来的南下干部掌控。事事都要管,样样要插手,但就像俗语所说: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陈涛自以为当年也显赫过的,起义时还带来了两袈飞机,对共产党是有功之臣,因此在校园里一向很出挑的,与领导从不对眼。五七年时,共产党虚心下意,请知识分子提意见,帮党整风。这其实是老毛整肃知识分子的一着阳谋,老毛美之名曰:引蛇出洞。陈涛中计了,在群众大会上口沫横飞地向党提意见:不关心群众生活,外行领导内行,知识分子处处受掣,英雄无用武之地!好家伙!活靶子跳出来了。才短短一个星期时间,昨天晚上开会时,党支部人员还是笑咪咪地在倾听下情,埋头记笔记呢。一夜之间,风云突变,把向党猖狂进攻的右派分子陈涛揪出来示众!将死不改悔的国民党残渣余孽陈涛踩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陈涛的待遇规格高了,虹口区教育系统全体教职员工大会上当场逮捕,戴上手铐,被武装警察带离现场。同在虹口区教育单位工作的陈佑芳也在会场上,看到这一景象,当场昏倒,不省人事。

  陈涛犯了最低级的政治幼稚症。你一个国民党起义军官,前朝的留用人员,老共本来就看不入眼,叫做一时不好意思翻脸收拾你。好家伙不懂夹紧尾巴做人,却还要张牙舞爪做出头椽子,那么对不起了,新账老账一起总算账,以混进革命队伍的历史反革命和极右分子双料阶级敌人的重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油灯灭,何时方能重现天日见光明?

  初起时妻子陈佑芳还算念着旧情,带着儿子军军去狱中探望过几回,后来就渐渐露出了嫌弃的光景,动了离婚的念头。也怨不得陈佑芳,照理说家里人出了事情,家中其他人更应团结一心,共渡难关。不料二伯伯这个老精怪反而变本加厉地「作」起来,先是说媳妇命硬,妨了丈夫的前程。后来又说媳妇不贤,夫婿才遭此横祸。继而将儿子留下来的值钱些的东西如手表、呢大衣、羊毛衫等都分头藏起来,还说提防着媳妇偷出去送给野汉子。这是因为以前婆媳就不和睦,心存疙瘩。儿子一出事,惶惶之中将一口毒气全部出到了媳妇身上。陈佑芳何许人也?也是个厉害角色,思来想去,带着个六七岁的孩子还要熬二十年,这反革命家属可不是好当的。加上校领导、党支部还一个劲地在那里劝离,共产党称作「划清界线,重新归队」。当时的在狱犯是没有任何人权可言的。陈佑芳一张离婚报告提出,法院立马单方面判决离婚生效,解除夫妻关系,儿子归女方抚养。当时陈涛已转到了安徽芦州白茅岭劳改农场,二伯伯也是个人物,一个小脚老太跋涉千里,赶到芦州白茅岭劳改农场,将此变故告诉了儿子。母子俩人抱头痛哭。人间惨剧,莫过于斯!

  二伯伯一个孤老太,地主成份本属专政对象,儿子又是反革命右派劳改犯。媳妇离异自然不会理她,孙儿也跟着娘走,虽然住得很近,但给娘教唆得从不理睬。儿子留下来的一些衣服饰品,卖的卖了,当的当了。幸亏家里住的是私房,隔出一间来收些租金贴补家用。自己就蜷缩在小厨房里。日常都是靠拾垃圾为生,时不时地还要寄一些小食品到白茅岭劳改农场,让儿子改善一下生活。自己则满面菜色,全身浮肿,苦苦地煎熬。

  二伯伯无亲无友,只有一个表侄女丽华住在虹口。当年陈涛得发时,适逢薄达四过世,他们是表兄妹关系,达四太太王夫人专诚派人去靖江报丧。常阴沙乡下的风俗,死者为大。至亲好友都应亲临吊唁,再不济也应送上赙仪、挽联或挽帐,以示悼念。不料二伯伯势利眼,心想表兄死了,家下也穷了,共产党打进来更是一脚去了,孤儿寡母的还搭什么讪头。我们陈家祖上积德,儿子陈涛如风似浪。飞行师到哪里都是吃香的,这门穷亲眷不来往也罢了。于是不理不睬,连一幅挽帐都没有送。这下两家人家积下了怨气,王氏夫人虽然是知书识礼的大善人一个,也关照子女以后不必同二伯伯家来往了。现在二伯伯落魄到底了,也只能腆着颜面求到达四表兄的大女儿丽华处了。

  从江湾到虹口表侄女丽华处,搭乘 3 路电车要六分钱的车资。为了省下这六分钱,二伯伯每次都是一早起身,徒步而行。来的目的是求着帮忙看看儿子的来信,再写封回信给儿子,或帮着寄一个包裹。因为自己不识字,地主份子是专政对象,邻居们无人理睬。媳妇孙子已成陌路之人,对面走过都不答理她的。有时实在熬不下去了,借那么三元五元的续续命。叹叹苦经,流流眼泪。丽华看二伯伯可怜,也就不计前嫌,每次都会留老人家吃了便饭再走,二伯伯破破烂烂的叫花子样子倒也十分识相,她从不直接进到侄女家中,总是躲在外面院子里等丽华出来,实在等不到,就请院子里的小孩子去叫一声。每次总要侄女丽华横拖竖拽地才肯进来家门,也只是在灶间坐坐,歇歇脚,要一碗热水就着自带的干粮充饥。侄女婿剑英却是个热心人,只要碰到,每次都关心老人的家庭生活,帮忙写信,出主意,甚至帮着同陈佑芳工作单位联络,要求能够稍许负担一些老人的生活。这段时期人人都非常辛苦。先是自然灾害,缺衣少食,饿殍遍野。继而是四清运动,剑英轧进,没日没夜地交代问题写检查。接下来是文革的滔天巨浪,人人不得安生,实在是顾不上。每次看到老人家皮包骨头,拖一丬挂一片地,撑着根木棍,小脚伶仃地来到保定路,真是说不出的辛酸!

  一九七零年后,文革转入中期的争权内斗,阶级敌人稍稍能喘口气了。第二年报纸上公布了大赦战犯的消息。不久,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一直到第七批战犯次第释放。大战犯如杜聿明、李弥、李仙洲、范汉杰、廖耀湘、黄维等国民党知名将领都先后释放了。后来政策放宽到国民党上校级军官,如国民党 204 师上校团长张海商、150 师上校团长杨南村、281 师上校团长赵一雪、68 军上校政工处长张铁石都享受到释放战犯的待遇,甚至还允许他们回到香港探亲访友,再转道回台湾同亲属团聚。所以说官要做得大,干坏事也要煞根才行。这帮沾满共军鲜血的大战犯们一个个都释放了,而少校衔的陈涛老兄却依旧在劳改农场苦熬,春风不渡玉门关!

  实则上陈涛在劳改农场的上诉从未间断过。他的理由很简单:我是国民党起义人员,当年带着两架飞机和几十名空军航校的学员投奔共产党,立有军功。有第三野战军陈毅司令签署的起义投诚书,并批准享受同等军官待遇。反右斗争时虽有反动言论,但最多也就是个右派分子,与历史反革命沾不上边,所以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明显错判。也是因为陈涛在狱中,后来又在劳改农场坚持上诉。劳改司法部门认准这家伙想翻案,死不改悔,所以官司一吃就是整整二十年,关得结结足足。直到一九七七年时,陈涛在白茅岭劳改农场看到了国务院颁发的第七批大赦人员范围扩大到国民党军警宪特县团级以上,他老兄正好是少校团级军衔。于是第一百七十八次提出申诉。这次准了,当年芦州管教当局接到省司法厅和劳改局等有关部门文件,落实政策,正式宣布大赦国民党空军团级少校、起义投诚军官陈涛无罪释放,发还二十年没收工资人民币二万四千七百余元,准回上海原籍居住,由上海虹口区教育局另行安排工作。二十年官司白吃了,半截黄土都过腰了。

  一九七八年新春之际,年假已经结束,过年的肴馔已吃得七七八八了。保定路剑英家中来了一男一女两个龙钟老人。进得门来,那位高大的、佝偻着背的白发老者对着剑英丽华夫妇长跪不起,泪流满面:「大妹妹、剑英兄,大恩人!多谢你们多年来照顾老母亲,陈涛不孝,代母叩谢。」来者正是二伯伯和她刚从劳改农场释放回来的独生子陈涛。二十年的劳役已将一位英挺的汉子折磨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惨痛的历程正是一言难尽啊!所幸邓大人落实了政策,释放回到原籍,还能同垂暮的老母亲见上一面。

  后来陈涛成了剑英兄家中的常客,一包烟、一杯茶,可以坐上半天。每每谈起当年驾驶着美龄号满世界转悠,那种天之骄子不可一世的荣耀,真是恍如隔世。

  陈涛还不死心,打听到陈佑芳并未再嫁,倒也有心重续旧好,再接丝箩。曾托剑英丽华夫妇前往说项。陈佑芳倒也大大方方,接待如仪。但谈到两家并一家,破镜重圆的事时,竟然一口回绝。实在是当年在婆老太手底下吃足了苦头,临到老了,犯不着再去吃这二遍苦,受这二茬罪了。复婚无着,万念俱灰,陈涛也没有寻找第二春的心思了。实在是二十年官司吃下来,身心都变态了,郁郁寡欢,终日借酒消愁。同老母亲蜷居斗室,相依为命。不几年,陈涛在狱中罹患的旧病发作,与老母亲先后辞世。临终前,亲生儿子军军倒是到医院看望了一次老爹,后来当然把老爹所有落实政策后发还的财产全部接收了过去。这叫作上代欠下代,一代欠一代,为儿又为女,甘做牛和马!

  也是道生庄大媳妇丽华娘家的事。虽然薄家是书香门第,盈实富豪,想不到家里出了一个共产党的老革命。

  一九四九年初,共军的隆隆炮火从东北、平津,一路杀到华东地区,淮海战役次第展开,江阴要塞岌岌可危。江阴要塞扼长江口之咽喉,江阴失守,共军北上可直扑南京,南下则可横扫大上海,整个江南就垮了,老蒋辛苦经营半世的政治经济中心就要易手了。常阴沙距江阴仅五十公里之遥,共军半天时间就可以将之拿下。这时的薄家也是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光景。薄达四所生三子三女,前面三个是女儿,后面三个是儿子。长女丽华适道生庄顾家,此时已随夫家迁居上海。次女丽君嫁给南通汤家,夫婿是南通钞厂的小经理,也去了南通生活。剩下的一女三子,长子薄凯年方十五岁,尚不能挑起家庭重担。而薄达四生性胆小,听说共产党来了后要斗地主、分田地,扫地出门、游街示众……达四一生谨小慎微,从不越雷池一步。最要好的亲家家齐公又去了上海,连商量的人都没有一个。那帮伙计佃户们都知道要变天了,一个个拽得牛气冲天,渐渐都狠声毒气的,不听使唤了。老人家忧心忡忡,连急带气,没多久竟然一命呜呼了。家下孤儿寡母的,顿时陷入困境,而此时战火正浓,人心惶惶,年轻人何去何从?

  一天清晨,薄家大儿子薄凯赶到道生庄来向大姐、大姐夫辞行。大姐夫妇也是为奔岳父丧事而临时回到道生庄小住。凯弟向姐姐、姐夫禀告已经考取了苏南公学,今天就要去南通上学了。当时并不知道苏南公学的背景,只以为是一所职业学校。姐姐姐夫当下勉励一番,又给了兄弟十个银洋,备而不用,以壮行色。这一走,小薄凯就此走上了革命道路,改变了他的一生命运。

  要说小薄凯当年刚到十六岁,在这闭塞的常阴沙乡下,养尊处优,怎么会有革命的意识呢?原来小薄凯有位表兄,是大舅舅的儿子,名叫王启宇,兄弟辈称作祥哥。此人聪慧异常,文才极好,早年在南通上高中时就参加了地下党。很来一直潜伏在南通,担任共产党南通市委的地下工运书记。临解放时,祥哥曾多次来常阴沙探望姑母,也看到了当时待字闺中的薄家二小家丽君。丽君温柔贤淑,美艳大方,让表兄上了心。在姑母家时,祥哥同小表弟说说谈谈,灌输了一些革命的思潮,希望他能冲出牢笼,背叛剥削阶级,走上革命的道路。并且鼓励并推荐小表弟报考这所名不见经传的苏南公学。后来因为丽君早有心上人,仍是高中同学,又是常阴沙同乡的汤毓明。汤毓明盯得很紧,又是近水楼台。祥哥最终也未能如愿。解放后祥哥官拜南通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正厅级干部。但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又是知识分子干部,在反右倾时遭到整肃。官场浮沉,并无太大升迁。当年地下工作时,祥哥为了带一份情报送往延安,被日本人穷追不舍,寒冬腊月时躲在芦苇荡中一天一夜,饱受风寒,落下了老慢支的病根。自然灾害时,祥哥到上海看病,市政府接待处将他安排在国际饭店十九楼住宿。当时的国际饭店是上海最高建筑,等闲人是进不了门的。丽华剑英夫妇带着小孩子去看望表兄,小孩子们就像进了大观园般新奇。后来看到饭店内的水汀浴室,还吵着要在那里洗澡。祥哥最后还是旧病复发,五十多岁就走了,享受副省级待遇安葬于南京雨花台革命公墓。

  再说回小薄凯的事。原来苏南公学是新四军,后来改名为第三野战军直属的一个军校,专门用来培养年轻军官和军事技术人材的。创办者最早是陈毅,后来江苏省的几位大员江渭清、惠浴宇、许世友、许家屯等都分别担任过学校领导,直接控制了教务和人事,成为江苏地区培养干部的后方基地。小薄凯曾在常阴沙读到初中,在当时也能算个小知识分子了。到了学校后,政治教育一洗脑,校方觉得小薄凯虽然是地主家庭出身,好在思想单纯,一张白纸,并且有文化基础,比起那帮苏北农村来的穷小子来要强多了。于是将薄凯编入最重要的通讯联络班,学习无线电收发报,培养成机要人才。小薄凯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份入学的,从那天起就算参加革命工作了,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只有半个多月时间。后来文革后对老干部落实政策,凡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之前参加革命工作的,一律可享受离休干部待遇,即退休工资不打折、医疗费报销不封顶、高干病房特殊待遇,公家分配住房、每年两次免费旅游,而且离休工资年年涨。当时全国还有离休干部十几万,二十来年下来,全国只剩下了二千多人。薄凯同志当年是十六岁参加革命,在离休干部中年龄最小,所以直到今日还在享受这些超好的优待政策。

  薄凯从苏南公学两年学制毕业后,年方十八,风华正茂,挥斥方遒。当时苏北一带土改刚结束,正在搞肃反运动。共产党反正就是运动一个接一个搞,阶级斗争日日讲。刚解放一两年,干部奇缺,小薄凯立马被委以重任,担任南通市金沙镇镇委书记兼镇长。金沙是市属中心镇,人口辐凑,约有十万之数。而苏北地区历来盗贼横行,地面不靖。小薄凯上马管军,下马治民,两个勤务兵,背着盒子炮,着实也风光了一阵子。据说由薄凯同志亲笔签署枪毙的恶霸、特务、反革命都有几十个之多。

  农村工作餐风露宿,栉风沫雨的,年轻小伙子一心扑在工作上,饮食休息往往就顾不上。两年多后薄凯在苏州市参加全省干部会议时突然胃病发作,腹痛不止。急送苏州市第一人民医院急救,查出来是急性胃穿空,需要立马开刀动手术。当时小薄凯还是单身,母亲年迈,最亲近的就是大姐丽华了。苏州地委一份电报打到上海北京东路薄丽华家,要求火速赴苏州照顾兄弟。手足情深,义不容辞,丽华姐第二天就去了苏州,在那里照顾了十天,直到兄弟脱离了危险期,方始回沪。小薄凯胃部切除了四分之三,保住了性命,休养了两个月才算恢复,但毕竟落下了一个少食多餐的后遗,而且因胃肠消化功能不佳,摄入营养不足,终生消瘦。

  这场病影响了小薄凯的仕途。胃部切除了四分之三,明显不能胜任农村工作了。原本苏州会议后,小薄凯将立即走马上任,任苏州吴江县委副书记。现在只能另行安排到城市工作了。考虑到薄凯有家人在上海,于是安排了一个江苏省离上海最近的工作岗位:位于太仓浏河的省属企业,江苏省海洋渔业公司。因为薄凯是通联系统的技术人员,遂委以通联科科长兼机要室主任,正十七级干部。官儿虽不大,位置极重要,是渔业公司内唯一的保密部门,业务直属江苏省机要厅。渔业公司的船只出海捕鱼,全部由通联系统掌握在海上的情况,无论是海洋作业,气象变化,公海冲突,包括与其他国内或国外船只的交汇,都由设在船上的通联员向地面上级报告。而全公司只有薄凯同志一人知道渔业公司几千艘渔船的举止动向。正是这一险要位置,导致了小薄凯日后八个月的牢狱之灾。

  小薄凯在渔业公司总算也安顿下来了。年近三十,因为一直动荡,女朋友都没有轧过。薄凯同志的自身条件还是不差的,1米75 的个子,属于中等偏高了。额高近顶,两眼炯炯有神,文化不算高,但写文章做报告都能应付裕如。职务虽只是正科,好在年轻,上一个台阶就是副处,两三年内升一级易如反掌。况且身居机要保密要职,当年苏南公学的领导和教官,有不少都是江苏省省部级的高官。就连一些同窗好友,上了厅局的都有。朝内无人莫做官,背靠大树好乘凉。小薄凯的前景煞是灿烂。于是姐夫剑英哥帮小舅子做起红娘来了。

  剑英离开南京电照厂后就回到了上海。一年多后找到工作,在上海一联电工器材厂任职供销科。老板是宁波人,也姓顾,门坎精的九十六。剑英有党营资源委员会的工作经验,人又聪敏活络,慢慢就得到重用,做到了部门经理。后来三反五反对私改造时,资本家们为避风头,不少老板避走香港,观望局势。当时的小老板执掌厂务,一轧苗头不对,带着新婚的妻子躲到香港去了。厂里的生产供销财务大权全部交给顾剑英代理,老板临行时,一再拜托:剑英兄,偏劳了!你帮我挡一下厂里的事情,年把时间我们一定返回。这段时间你就以襄理的身份总摄全厂业务。剑英不负所托,一切都中规中矩,干得非常称职。也是在任职襄理期间,酬酢交往中认识了张文通。

  文通先生是个上海滩上的老白相,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主要经营电工器材、金属原料的买卖。生意不算大,但上海滩上活得络。娶妻赵子勤,非常贤淑,老公三花两花,一切言听计从。张文通在外面女朋友一大堆,舞女白领交际花,生冷不忌,照单全收。发妻赵子勤无出,也就硬不起来。文通先生在外面把女孩子肚子搞大后,生下婴儿带回家,赵子勤也是来个照单全收,一个个视为己出,将之抚养长大。先后带回来两男两女,但都不是一个母亲所生。生母是谁,老人家也不说,所以这四兄妹长大后虽知道自己的身世另有隐情,但也无从查究。其中一个大女儿名静秋的,当时正好二十多岁年纪,一下被顾家伯伯相中了。

  剑英兄能说会道,文通兄又是个老牛皮。年龄相差不多,经历又相近,更有业务往来。剑英时常会去位于延安路明德里的文通兄家侃大山。文通家的大儿子张吉迈把个顾家伯伯服帖得不得了,称之为老师,甘执弟子之礼。老师也关照这个学生,帮他在一联电工器材厂的财务科安排了一个职位。文通兄家的大女儿静秋生得明眸皓齿,灵动聪慧,两只眼睛会讲话,说起话来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倒与顾家伯伯甚是投缘。共产党对私改造,一波又一波,张文通的生意更是每况愈下,家境日渐败落。老兄因与多名妇女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被共产党逮住定了个坏分子。吃了三年官司,不过年把就提前释放了。实在是这种你情我愿的风流债,又是民不告官不理的床上事,共产党想想呒搞头,后来也就放手了。不过文通先生的好日子是没得过了,公私合营后,并归到一家小工厂,在后勤仓库任职,拿个百把元薪水在混日脚。静秋无奈,早早地上了上海第二师范学校,贪得是包吃包住免学费。初中毕业再读三年,就能分配到小学任教。静秋也最是崇拜顾伯伯,只要在家中碰到顾伯伯来访,两人也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西式教育的女子,又是出身在这样一个资本家家庭,这种小资情调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加上日常看多了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等西方名著,更添了多愁善感罗曼蒂克的气质。学校里追求的人倒不少,不是自己看不中,就是老爸处过不了关。文通老爹自知此生已矣,遂将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一心巴望能钓个金龟婿,老泰山也能跟着掮掮牌头,享享清福。正其时也,顾家伯伯做媒来了,介绍的正是自己的小舅子薄凯同志。

  剑英兄死的都能讲成活的,何况凯弟确实条件不错。几句话先打通了老撬棒张文通的心。说道是:文通兄啊,现在是共产党的江山,泥腿子的天下,你我这种旧社会过来的都是混口苦饭吃吃而已。小囡要有出息,只有跟共产党搭上线,才能飞黄腾达,捎带着侬迭个老丈人也能够佛脚上带一带!小薄凯十六岁参加革命,根正苗红的红小鬼。现在是十七级正科,一两年窜个处长没有问题,那时候就是叭叭车进出了,前途未可限量。小伙子一表人材,年龄又相当。本人还有技术专长,绝对是共产党培养的接班人。侬要看清楚山水,拎得清形势。这种人不嫁嫁啥人?

  张文通可是个现实主义的势利人,门坎精到九十六,小算盘一拨拉,心里想想剑英兄的话有道理,女儿嫁个当官的男人,我老泰山总归会搭点鲜头的。于是老丈人处开绿灯了。可是静秋和薄凯几次交往下来后,不行!朋友轧不下去。啥个原因呢?薄凯同志实在太土,说不到一块去。一个是上海资本家的小姐,住在静安区上只角,来往的朋友亲戚邻居同学,多多少少都沾着些洋气。上海二师是培养小学教师的,这种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氛围已经从骨子里侵蚀了静秋的人生观。而薄凯同志十六岁离开家庭参加革命。在这之前还是个小孩子,上面有三个姐姐,父亲又身体不好,家境每况愈下,实在还不懂得什么。及至进入苏南公学,那就是一个革命的大融炉,共产党给学生子洗脑的大学堂。周围接触的全部是工农兵和共产党,每天灌输的都是阶级斗争,为人民服务,将青春献给党,为革命事业奋斗终生。完完全全就是个土八路。用一句俗话来形容,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不到一块去,怎么成得了夫妻呢?加上静秋在学校里不乏追求者,其中有一个高一届的学长方抱持追得紧紧的,两人情投意合,只是男方家庭是历史反革命,好像太差一点。犹豫之间,将薄凯同志丢丢掼掼,晾在一边,该干嘛干嘛去吧!

  有道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良缘!说的是希望有情人能成眷属,但关键还在于前生注定才能成就姻缘。小薄凯一来工作在江苏浏河,一般两个星期才来上海一次,与静秋见面机会本就少,虽然是「吃得死脱」,但女方不阴不阳的,也就渐渐冷了下来。原本以为这件事就此黄了,想不到平地起风波。当时刚过了反右斗争,知识分子遭受重创,人人自危。接下来又开始了反右倾的政治运动,波及到学校里则成了割资本主义尾巴,反资产阶级作风。那时静秋已经被分配到二师附小工作,静秋小姐天生丽质,唇不点而朱,肤不傅而白。又值青春少艾,妙龄之际,穿着打扮未免新潮了一些,出言吐语难免布尔乔亚习气。学校党支部也总要弄个把典型来充充数,找个靶子,让革命群众批判一下,自己向上面也有个交待,证明自己没有右倾。主其事的正是静秋的恩师,师范界鼎鼎大名的权威于校长。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为了革命,为了表现自己的进步,同父母翻脸,与家庭划清界线的比比皆是。更何况校长为了表现自己,同时也是为了自保,牺牲一个小教师的政治前途算得了什么!于是小会帮、大会批的煞有介事整起张静秋的资产阶级思想和作风来了。不过当时的政治运动还比较文明,美其名曰是触及灵魂的革命。但静秋这种温室中的花朵可就受不了了!一个周末下班时分,小薄凯到二师附小来找静秋,正好学校里开好帮劝会,弄了二三个小时,废话说了一箩筐,用静秋的语言来说就是:屁糟精。下班时,窝了一肚皮子火。看到薄凯后难免就谈起了这件事情。薄凯年纪虽轻,毕竟是党内人,革命经验还是有的,对党的政策的领会还是透彻的。当时就宽慰静秋:

  「没事,不用愁。我帮你去同校领导讲。」

  「你去怎么行,我们校内的事情,你一个外人,不搭边不搭沿的,怎么说得上话?」

  「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对付。」

  在薄凯的坚持下,静秋也就置之一笑,以为也就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的当回事。

  星期一早上,二师附小的校长室来了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单找于校长谈话。此人正是薄凯同志。先是自我介绍:江苏省海洋渔业公司机要科长,中共党员,十七级正科,一九四九年九月参加革命工作,张静秋老师的未婚夫。这一招其实是姐夫教的,把党内的资格先亮个相,镇住对方。然后自称是未婚夫的身份,才能做好下面的文章。小薄凯依计行事。寒喧已毕,开门见山,操着国语,打着官腔说道:我对你们学校所谓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非常不理解!张静秋同志是长在红旗下的革命青年,是由党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民教师,也是培养祖国花朵的辛勤园丁。她打扮时髦一些,只能说明在党的领导下,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她看几本外国名著,正说明她钻研业务,涉猎广泛,是可以培养的业务尖子。你们这种歪曲党的方针政策,任意批判教师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宁左实右的危险思潮。这是万万要不得的。

  薄凯同志几句官腔一打,倒把个校长大人愣在了当场,喃喃无言以对。当年中共建制时将干部从中央到地方共分成二十四级,这其中等级森严,难以逾越。最紧要的是十七级正科、十三级正处和九级正局,这三种级别构成了地方权力机构的核心。要知道区教育局小教处的总支书记也不过是正科级干部,像于校长这种小学校长只是股级干部,级别都排到二十级之后了。面对这位年轻的老革命倒真的不敢得罪。不过于校长也是只老狐狸,连忙打起太极拳来,言谈中颇多自责的言语,态度也越发恭敬起来。见目的达到,小薄凯起身告辞,行前撂下话来,我和静秋老师很快就要结婚了,到时还要请于校长光临主婚。这顶高帽子一戴,于校长更是受宠若惊,一叠声地说道:一定一定!

  自此以后,批判帮助静秋老师的运动偃旗息鼓,再也不见提起了。静秋过了这一关,心下也甚为感激薄凯,再想想自己的家庭出身,看看当时的政治形势,找一个干部老公作个挡箭牌,似乎也是个明智之举。再加上薄凯已经把未婚夫的牌子打到学校里了,领导和同事们都知道静秋老师的未婚夫是个年轻的老革命,再要反悔,好像还是蛮难为情的。思之再三,心一横,脚一跺,嫁了!

  俗话说按下葫芦起了瓢,一波方平一波起。这边静秋老师刚刚想通,一跺脚嫁了吧,那边小薄凯处却念起了紧箍咒。小薄凯因是党内干部,培养对象,所以结婚必须领导批准,这也是共产党的一大发明。但连续两次递交结婚申请,领导上都是不批准。这下急了,薄凯同志第三次递上申请,上面写明非张静秋不娶。几天以后,渔业公司党委、江苏省机要厅、江苏省党校三家机构联合一起找小薄凯作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根据组织上的内查外调,查明张静秋同志出身于资本家、坏分子家庭,而且其家庭社会关系极其复杂。张静秋本人虽是业务骨干,但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反右倾运动中曾被列为帮教对象(于校长终于有了出气的机会,档案中记上一笔,从背后捅上一刀)。而你薄凯同志身居机要重任,又是组织上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如与这种家庭出身的女孩结婚,势必影响到你的政治前途,而且不适合继续从事机要工作。」言词咄咄,语带威胁。

  原苏南公学,现改名为江苏省委党校的一位老领导更是抛出诱饵:「小薄凯啊,最近组织上正在安排你脱产进修,来党校学习一年,到时你肩上的担子就要加重啰!」封官许愿,这又是软的一手。

  薄凯一下子懵了,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思前想后,还是自己的政治前途要紧。回到上海后和姐姐、姐夫一交底,还是与静秋断了吧。对于这种人生转折的大事,姐姐、姐夫自然也无法多加干涉,一切只能凭当事人自己的感觉走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一早薄凯就出门,去找静秋摊牌去了。这一等等到晚上十一点多钟,凯弟才姗姗来迟,回到保定路姐姐家。剑英阿哥还没睡,等着听消息呢。不料带回来的消息却是如爱德华八世般「不爱江山爱美人」,凯弟铁了心要迎娶张静秋。正不知那天静秋耍得是哪一招?小薄凯全无招架之功,俯首称臣,永结同心,缔结百年之好。既然小薄凯一意孤行,党组织领导人也无话可说了。在批准这段婚姻的同时,当即宣布薄凯同志婚后调任后勤部主任,虽是平级调动,但却是坐的冷板凳。另有内部文件传达,永不重用!

  共产党是得罪不起的。永不重用其实还是小事,一个更大的阴谋正在酝酿之中。

  婚后五个月,小夫妻还正你侬我侬,如胶似漆之中。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辆军用吉普悄悄地停在了薄凯设在上海许昌路的新房间。车上下来两个彪形大汉,急匆匆地敲开了莲凯家的房门。薄凯开门一看,只见对方手持国安局特别拘捕状,验明正身,将薄凯拖了就走,连同房内的妻子打声招呼的空隙也没给,就像空气一般地消失了。静秋在屋内听着纳闷,开了门怎么没动静了?扑出门外,只看见那辆军用吉普飞快地驶离视线。静秋一下子慌了,六神无主地立马赶到剑英阿哥处想讨个主意。

  剑英兄原是张文通的朋友,父执之辈,所以静秋称顾家伯伯。现在静秋同薄凯结婚后,就随着丈夫称做剑英阿哥了。剑英在他们新婚喜筵上还曾打趣道:这下亏了,蛮好的顾伯伯不做,出花倒样去保媒,这倒好,缩了一辈人。伯伯变成了阿哥。闲话少说,言归正传,这下剑英阿哥也慌了,薄凯会出什么事呢?一个十六岁参加革命的红小鬼,思想意识单纯到极点,循规蹈矩从不越雷池半步,不偷不抢不睹不嫖,新婚妻子如花似玉,究竟出了啥事体呢?「 不要急不要急,明天去单位里打听了消息再说」。

  第二天,剑英阿哥陪着静秋赶到浏河渔业公司,找到党委办公室,几费周折,推来搪去,最后出来一个公司高层,党委刘副书记。此人还算蛮有担当的,开门见山,实话实说:薄凯同志现正在接受组织上的隔离审查。案子是由军方压下来的,事由不明。作为所属单位领导也只知道这一些。你们要相信组织,相信党,正确对待,积极配合。审查单位同意带些生活用品进去,但不能通信、不许见面。那么究竟为什么事呢?关在哪里?要审查多久呢?对于这几个敏感的问题,刘副书记则三缄其口,苦笑笑:无可奉告!

  后来静秋几次去了渔业公司,送去替换衣衫和生活用品,但想要打听到片言只语,却再也不可能了。最后刘副书记也不出现了,门卫挡驾:不见。真叫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上天无门,入地无路!静秋每日以泪洗面,急得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剑英阿哥辗转托人打听此事,最后在表弟襄琪东海鉴队的老战友刘敏处打听到,薄凯是因为扰乱军事通讯,被东海舰队抓了。现关在海军司令部,具体情况不明。

   一晃近半年光景,薄凯仍如放飞的风筝杳无音讯,就像马航 MH370 再无下文。别人虽说是急,也就是急急而已,这也是急不出的事情。可是张文通老人家却是按捺不住,跳出来上腔了。一方面逼着女儿提出离婚的告诉,一方面向顾剑英提出要开家庭会议,请男方家长出来讲讲清爽。薄凯父亡母老,只有两个姐夫都是角色。大姐夫顾剑英是这桩婚姻的介绍人,始作俑者,自然难逃干系。二姐夫汤毓明,时任南通国棉二厂供销科长,更是个厉害角色,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家庭会议由大姐夫剑英牵头,约在淮海路旁复兴公园的茶室,托人帮忙包了一间内室。参加者有男方亲属剑英夫妇,专诚从南通赶来的二姐夫汤毓明。女方除了静秋外,还有张文通夫妇、大阿哥吉迈。先是由剑英开场,通报目前所得到的最新消息。继而张文通开炮了:「剑英夫妇,汤先生,」

  开口就不善,往常开口闭口的剑英兄降格为剑英了,二姐夫干脆直呼先生了。

  「薄凯这泡烂污撤得不小,往里面一躲,整半年的不通音讯。大家看看静秋,瘦到啥样子了!像这种不明不白的究竟要拖到啥辰光?老实不客气,我代表女方家长出来讲闲话,要求离婚。」

  静秋在一旁饮泣,神容异常憔悴。

  文通太太是个老好人,插上来说道:「好好讲,好好讲,不要委屈了小囡。」

  大哥吉迈原是剑英兄的学生,呆坐一旁既不便开口,又难以劝说,甚是尴尬。

  大姑姐丽华只能在一旁宽慰静秋,其他根本也是插不上嘴。

  剑英虽然能说会道,这个场面倒还是蛮棘手的,清清喉咙开口道:「文通兄,你的说话太偏激了,现在凯弟下落不明,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总要等有个说法才能考虑下一步棋子吧?过一天凯弟安然返回,岂不是拆散鸳鸯,试问老兄情何以堪?」

 

  文通接口道:「剑英啊,薄凯进去已经整半年了,什么确信都没听到一个。依照侬的说法,这是碰到军方头上了。共产党的事情,弄到军队里还有啥好收梢?非死即伤。静秋才二十八岁,我们做家长的当然要为子女的今后幸福着想。」

  双方在薄凯的去向下场上纠缠不休,辩过来辩过去的争执不下。

  最后还是二姐夫汤毓明出了个点子:「亲家伯父,稍安毋躁!我们以一年为期吧。徜若凯弟一年后还是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么我们也不阻挡静秋的去留,这样日后对凯弟也有所交代。这期间,大家群策群力,想尽一切办法,至少争取能见到凯弟一面,那么案情就会明朗了。亲家伯父也不必急到只差这三五个月。到时候我们作为凯弟的家长,一定给你们一个说法。」

  好说歹说,最后还是毓明的「拖」字诀达成协议,用现如今的时髦说法就是:且行且珍惜!

  薄凯同志这场无妄之灾足足拖了八个多月。突然一天,莫明其妙地放人了。家里人高兴之余,难免要问问凯弟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凯弟一脸严肃:事涉国家机密,不说也罢!如此说来,也不必强人所难。剑英自恃老阿哥,而且在这八个月的处理善后中大大有功,于是盯着凯弟问。凯弟无法,只能含糊其辞地承认确是东海舰队的事。至于详细则再也不肯透露了。

  静秋本无二心,都是爷老头子在里面捣鬼。按照文通先生的初衷,女儿嫁一个共产党干部,做丈人老头的也可以靠靠牌头。想不到一点牌头也没有着港。经济上,薄凯也不过是月俸九十多块大洋,每个月也只能给老丈人十只老洋。政治上不谈了,鸡皮粘不到鸭皮上,更是桥归桥来路归路。怨不得他老人家要赤膊上阵,上演了前文所述「逼宫劝离」的一出戏。薄凯出来后自然会听说这件事,心里当然不高兴,虽然表面上也莫奈何,心下难免怨怼。及至到日后静秋病故,对老丈人家都是不冷不热地好不起来。

  几年后中国文革大乱,既有的秩序全部推倒。官不官,民不民,读书无用,造反有理。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那时公司机关一切瘫痪,薄凯也就时常混在上海,剑英哥处走得更勤了,事过境迁,慢慢地也就讲出了当年的那段牢狱原委。实则上传言还是有些准的。事情发生在薄凯刚结婚那时,调离机要岗位的前一个星期。那天因为渔业公司的雷达系统在操作上发生失误,新上任的机要员业务不熟,先是失误,继而想纠正偏差,反而越弄越混乱,干扰到军事雷达的通讯,造成东海舰队舰艇与司令部的联络中断了两个多小时。当时薄凯并不在现场,事后得知情况不对,赶紧关机,重新启动,调整讯号。过后那位新手一味检讨,薄凯思忖新来的同志不熟悉业务也是正常的,想想自己下星期就要离开这个岗位了,何必处分他呢,教育一下就算了吧。因为不知道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只作为一般操作失误包下来了,没有向省庭汇报。东海舰队司令部却忍不下这口气,向南京军区汇报后,由军区派员协同调查。一查到肇事单位主管小薄凯出身地主家庭,最近刚娶了资本家坏分子的女儿,当时那根阶级斗争的弦都是绷得紧紧的,马上怀疑是否阶级敌人搞破坏。立马同省机要厅通气。省厅领导为了小薄凯「不爱江山爱美人」心中早就不爽,正苦于无机会整一下这个小子。于是默许军方介入调查此次事故的政治背景。军队在中国从来都是横着走,不按常理出牌的,一句军事机密完全可以置公检法于不顾,而民主人权在当时的中国更是稀罕到绝迹。东海舰队司令部亲自出面抓人,将薄凯关在秘密处所内查外调整整八个月,查来查去确实与阶级敌人搞破坏扯不上边,最后只能以工作严重失职,永不重用而结案,悻悻然放人。搞错了还不好意思,威胁薄凯出去后不准张扬此事,违者重重处理。于是才有薄凯噤若寒蝉,吃了哑巴亏却不敢声张的前文。

   小薄凯自此安分守己,仕途上再也不作奢望了。文革后一切拨乱反正,落实政策,薄凯得以照顾家庭为由,调到上海市杨浦区委。组织上看他一贯小心谨慎,最后也就提拔了个不痛不痒的区委办公室主任,以正处级干部致仕。但他离休干部的身份却是跑不掉的。据说目前全国还存活的只有千把人了。国家对这批硕果仅存的老家伙们好得不得了:几次三番的褔利分房、离休工资百分之百不算,还要年年涨。其他如免费体检、高干病房、春秋旅游、冬夏疗养、至于免费交通、小车伺候等都是小case了。美中不足的是当年静秋这八个月的煎熬落下了病根,五十多岁就患上了乳腺癌,开刀照光,折腾了几年,六十不到就去见了上帝。静秋与薄凯婚姻还算恩爱,但也没有能够享到老公的褔。虽说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凑合着过得还蛮好。但一个是资产阶级娇小姐,一个是共产党培养出来的土八路,两人的意识形态一辈子都无法囓合。这都是时代造成的悲喜剧,徒令后人扼腕叹息。  

  

二十一.把弟张乃鹉的潦倒一生

大少爷剑英在上海复旦大学读书时,因学校位于江湾,偏僻冷落,实在无聊。幸喜学校附近有一个马场,少爷心性,就在马场养了一匹马,由马场的伙计代为喂养,自己则隔三差五地去骑上一二个小时。要说骑马其实并不好玩,马儿一跑起来,人骑在马背上那种颠簸可够你受的。一个小时下来,回到家中屁股要疼几天,大腿两侧的皮都要挫破呢。但是玩就玩个心跳,在马背上奔驰起来真有叱咤风云、威风八面的感觉。所以虽然白相到浑身酸痛,空闲时剑英还是时不时地去马场溜达玩耍。

  在马场时,剑英经常会碰到一批十七八岁的富家子弟,他们是从市区专程过来骑马白相的。年轻人不久就厮混熟了,尤其是其中一位小兄弟叫张乃鹉的,两人意气相投,特别谈得来。

  那年张乃鹉正好十八岁,高中毕业后辍学在家。上海滩上小有名气的纨裤子弟,读书并不怎样,玩乐却是件件精通。赛马跑狗、喝酒豁拳、跳舞泡妞、打弹子、玩沙蟹、票京戏、弹吉他,算得上样样拿得起手。张乃鹉浙江南浔人,家世背景显赫非凡。张家是浙江南浔望族,南浔一地富甲天下,传有四象九狮十六头牛七十二金狗的说法,其中第一头象就是张家。张家第一代发迹后,并没有分家,而是将产业传到了第二代的三个儿子手中。这一代中出了个奇人,就是二少爷张静江。张静江散尽家财帮助孙中山成立中华民国,后来又帮助蒋介石屡渡难关。最后张家老大给这个败家当兄弟弄得没有办法了,只能以分家手段保住了部份家产。张静江在民国史上地位显赫。被后人称为「民国奇人」。孙中山誉为:「开国元勋,革命功臣」,曾亲笔书写寿联「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州」,对静江先生推崇备至。蒋介石式微时事静江兄亦师亦友。日后张静江曾两次出任浙江省省主席、国府财政部长等要职。张家老三澹如公虽无兄长般雄才大略,但经商贸易郄是一把好手。曾任国民党中央银行行长,浙江省财政厅长,长袖善舞,富可敌国。张乃鹉就是三房中最宠爱的小儿子。

  难得大少爷剑英与小兄弟张乃鹉意气相投,于是撮土为香,歃血为盟,义结金兰。剑英年长为兄,乃鹉年幼为弟。乃鹉小名叫琮弟,于是互称剑英兄和琮弟,往来甚多。乃鹉家教甚严,当下禀报老娘知晓。剑英兄性格开朗,能说会道,诙谐幽默,把个张家老太哄得眉开眼笑,认了干儿子,当成一家人般来往。

  共产党进驻上海后,很快就开始了工商改造,资本家公私合营,敲锣打鼓地一夜间私营企业全部和平过渡为国营企业。张家这种官僚资产阶级早就成了革命的对象,铁定的阶级敌人,家下无正常收入,都是靠老人家变卖细软首饰勉强度日。张乃鹉看看在上海实在混不出来,家里情况又是每况愈下,万般无奈报名去了大连工学院读书,毕业后分配到辽宁的锦州市石棉厂任技术员。一年半个月的探亲假,一个富家子弟修身养心地几乎与上海绝缘了。

  1957年反右斗争时,中央号召大鸣大放,后称之为引蛇出洞。张乃鹉年轻气盛,平时就看不惯这帮土包子,外行领导内行。又架不住组织上的心理诱导:向党交心,帮党整风……于是熬不住就在小组会上发了几句牢骚。不料没过几天,一顶右派帽子扣得结结足足。弄得下放车间,监督劳动。磋跎岁月,婚姻无着。一方面上海小开看不起东北小地方的姑娘,而北方女孩也瞧不上这个南方来的老右派,无根无底,无财无势,绝非善类。又有谁知道当年的张澹如家小少爷,从小穿金戴银,仆妇成群,家中的产业富甲一方,如今一朝虎落平阳不如狗!

  乃鹉每次探亲回上海都是孤家寡人一个,张家老太太常常念叨此事,再三托付过房儿子剑英关心作伐。奈何上海滩上的女孩子个个眼高于天,怎么肯下嫁到东北小城市呢?至于两地分居,一年三十天的探亲假。真应了俗语所说那样:旱时枯死,涝时淹死。根本就是棉花店死了掌柜的——不谈!高不成,低不就,乃鹉转眼就到了不惑之年。那时已经是文革中期,全国各地都在搞武斗、争权位,政治气候反而稍稍缓和了些。有一年乃鹉又到上海探亲,剑英兄帮他介绍了个上海老小姐,年近四十的蒋蓉芳。蒋小姐倒也是出身名门,只是横挑竖拣看花了眼,眼看着人老珠黄,成了残花败柳。

  那天首次相亲是安排在保定路剑英兄的府上。蒋蓉芳原是小六妹剑虹的同事,新榆中学语文老师,于是由女方介绍人剑虹夫妇陪同前来。只见蓉芳小姐全身珠光宝气,落座处香气袭人。事后六妹爆料,蒋蓉芳在她家化妆,费了一个多小时呢,光搽面孔的蛋清就用了两只鸡蛋。真所谓上海老克拉遇上过气名媛,惺惺相惜,倒也是一见钟情。乃鹉在东北近二十年早已没了当年的佻达风流,行事处世尽然一副土包子相。亏得剑英兄处处开导,一一点拨。两个人经常在保定路商讨对策,一个汇报进展,一个出谋划策,往往谈到夜深方始离去。这次张乃鹉豁出去了,向矿上连续以母亲病重的籍口两次续假,在上海住足两个月。最后见过双方家长,办了订婚酒,方始泪洒北站,一步三回头返回锦州。郎有情来妾有意,约定明年十月国庆时回上海完婚,新房就做在淮海路上方花园,二十四平方的前客堂,钢窗腊地,大小卫浴。全套老红木家具加上钻戒项链金戒指,正应了穷归穷,还有三担铜的老古话。

  张乃鹉满以为美满姻缘就此底定,总算是东园桃树西园柳,今日移向一处栽。剑英兄引用常阴沙俗语,这叫作:被窝里摸卵——稳揪。不料政治风云平地起,棒打鸳鸯两离分。第二年正好是1973年,闲来无事又刮起了一打三反的政治运动。锦州小地方,石棉矿里都是土包子,三代贫农个个都是石头板上掼乌龟——硬碰硬!矿领导总要弄个把典型走走过场吧。于是老运动员张乃鹉又被揪出来做了典型,隔离审查写交代。自此张乃鹉与上海方面断了音信,回来结婚的事更是不可能了。可怜蒋蓉芳整整等了他三个年头,午夜梦回,辗转反侧,泪湿罗衫,为伊消得人憔悴。最后万般无奈下,嫁了一个五十来岁的丧偶老工人,说什么情,谈什么爱,凑合着过日子罢了。

  直到一九七六年后,四人帮倒台,平反冤假错案,到第二年才轮到张乃鹉。组织上宣布无罪开释,解除监督劳动,允许回沪探亲。乃鹉老兄心急火燎,狠不得插翅飞回上海。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急吼吼奔到剑英兄处,一听到蓉芳已作他人妇,还君明珠双泪垂。当头一棒,呆立当场。情到伤心处,竟无语凝噎!

  自此张乃鹉万念俱灰,与把兄剑英也来往少了。实在是心如槁木,乏善可陈。一九七九年后小平执政,政治气候进一步宽松,中央设立深圳等特区,改革开放,政治重心转入经济建设。张乃鹉于是早早办了提前退休,回到上海。每天住在当年与蓉芳所筑的爱巢,未免睹物伤怀,触景生情。后经友人介绍,与一位年近五十的丧偶医生成了家。新娘子原先的丈夫也是因政治问题,被打成现形反革命判处死刑。守寡十年,苦苦煎熬。直等到丈夫寃案昭雪,方始走出阴影,才算重拾人生第二春。两个人倒也同病相怜,互敬互爱,过了几年安稳日脚。后来乃鹉又与剑英兄时常走动,老兄叫着乃鹉的小名关心地问道:琮弟啊,侬哪能不养个小囡?老了也有个靠傍。琮弟长叹一声道:你弟妹同我结婚时已经 CLOSE了,那个都清了,哪来的小囡,此事就不要再想了!这真是命也运也!

  张乃鹉年轻时历经风雨挫折,身心备受摧残,早就落下了病根。没过上几年好日脚,患上癌症,六十处刚出头就走人了。正应了常阴沙俗话所说:等到享福,鼻子朝北!  

二十.亡命台湾 飘泊海外

九月份的台湾,恰逢雨季。狂风暴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台北南屏小学的一间教室里正住着剑霞和褓姆秀娥,带着个不满周岁的端辰。这还是外交部顾及张道行家眷中有婴儿,特别分配的一间稍大些的教室。剑霞用门板桌椅将之一隔为二,里面是妇婴的卧室,外面权且充足个临时客厅。不过客厅里除了几张课桌椅子外,水泥地上挤挤插插地住了六七个大老爷们。这些都是常阴沙乡亲,也有的是张道行的部属。他们都是从不同的途径逃到了台北,然后找到了外交部,辗转打听到张道行太太的住处,挤在这里打个地铺,打听消息,等道行来后商讨出路。

  台北本是个弹丸小城,当时本地的居民也不过数十万之谱。如今一下子涌进来国民党撤退的官兵眷属几十万人,整个台北简直要挤炸了。军方命令:台北进入紧急戒严期,所有机关、学校、医院全部征为公用。甚至所有民居一律不准私相租借,全部统一登记后,由军事管制委员会统一调度安排房客住宿。那些在大陆时耀武扬威的官吏、土豪、财主,一个个如丧家之犬,空有整皮箱的黄金美钞,晚上连个歇脚之处都找不到。道行夫人的客厅里有常熟县长安惠南、常阴沙首富苏良卿、江苏省国大代表朱筱泉、常熟县教育局长吴宗汉夫妇。当年衮衮诸公,有名有姓的,如今都是惶惶不可终日。

  当天晚上十点多钟,小孩已经睡下,一众人都围着一架收音机收听大陆战况,担心着张道行的生死。忽然大门被砰地一声推开,闯进来一个浑身湿透了的黑衣人。张道行死里逃生,总算找到了先行到台的妻儿。当下换去湿衣,与一帮故旧部属谈起大陆的惨烈战况,国民党全线奔溃,共军连四川、贵州、广西等偏远省市都已占领。共产党已得天下,改朝换代就从今年1949年起。接下来就是最后一道天堑台湾海峡了。如再守不住,人人都将沦为鱼肉,任人宰割了。道行语重心长地抱拳致歉:今后只能各奔前程,自求多福了。

  眼看着目前的窘境,妇孺婴儿蜷居斗室之中,国府南逃一片混乱。道行先生想想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吧!第二天,道行就去外交部活动,要求外放。当时因为美国政府的介入,第七舰队进驻台湾海峡。中华人民共和国尚未得到众多国家的承认,而老蒋更是希望乘此倥偬之际,加强扩张外交,以期得到更多国家的支持。但好差使都已派完,只有中美洲多米尼加还有一个公使的缺额。部长大人倒也客气:如不嫌弃,那就委屈大才了。张道行那时是饥不择食,只要能离开台湾这个鬼地方,哪个国家都行。于是三天内拿到委任状,一个星期就飞多米尼加赴任去了。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头摇尾再不还。

  话说张道行在中美洲几个小国家打发日子,外交部有规定三年五载都要换防,这是防备外交人员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成精。于是多米尼加、洪都拉斯,哥斯达黎加几个小国家来回折腾,总领事、公使到大使好歹都摅了一遍。剑霞夫人相夫教子,在海外一连生下了三个女儿,并且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西班牙文。当时外交经费不足,因此还兼差当起了义务电报译员。往往半夜里一个外交部急电,还要起身连夜赶译出来,让道行立刻处理。那时大陆方面受到国际孤立,台湾政府在外交界尚有很大的活动空间。张道行的外交生涯倒是顺风顺水,能躲在海外过一份安定的生活,让子女能接受西方教育,乱世之中堪称上上大吉,心满意足了!

  一九六五年时张道行因工作疏忽,遭到开缺。起因也是一件小事情:大使馆的佣人贪小,将原本要销毁的外交文件积累下来,当作废纸卖给了前来收旧货的人。不料却是共产党派出的间谍。当时大陆方面正在逐渐进行外交渗透,中南美洲等第三世界国家有不少大陆派来的间谍,刺探情报。也是因为升平日久,道行先生就疏忽了,给共产党乘虚而入,弄到一大批台湾政府对中美洲国家的外交绝密文件。资料泄密后不久就给国民党派在中南美洲的特务查到了线索,顺藤摸瓜,肇事的佣人当然逮捕失踪,而负有全责的大使先生也逃不了干系。张道行被密令回国紧急述职,然后一纸弹劾,撤职查办。张道行也是老江湖了,高层尚有些人脉,经几个大佬说项,念在效力国府多年,忠贞老臣,又只是管束不严,无心过失,准于辞职退休了事。

  其实张道行在离开多米尼加返回台湾时就已知道此行凶多吉少,正好大儿子考上了耶鲁大学,趁机让太太带着四个孩子籍口去波士顿看学校,实际上早已将家下细软结束好后一去不返了。现在弄到一个免去处分,准于退休的结果,自然是喜出望外,赶紧搭机去美国,同妻小团聚去了。

  张道行凭着西北大学哲学博士、中华民国资深外交官的头衔,很容易地在纽约大学谋到了职位,两三年后升任系主任、副校长,同时也顺利地以特殊人才申请到了绿卡。那时申请绿卡特别容易,自己填一份表格寄到移民局就搞定了。全不像八十年代后要聘请律师,等待名额,登报竞争,等候排期,笔试口试,面谈终审那般复杂。因为纽约天寒地冻,加上大女儿考取了柏克莱加大、二女儿又考取斯坦福大学,都在加州发展了。而长子端辰毕业后也申请到了位于加州屋仑的太平洋国际船运公司职位。于是张道行辞去了纽约大学的终生教职,搬到了旧金山湾区居住。虽然年纪大了,尚有余勇可贾,正巧位于旧金山的私立林肯大学要聘请一位精通亚洲事务的副校长,重点发展海外招生。张道行就此走马上任。一年多后经林肯大学董事会一致通过,升任为校长。

  张校长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云,头脑确实灵活,政治嗅觉敏锐。一看国际形势大变,中美建交后,大陆在世界上的地位迅速升高。大陆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邓小平提出改革开放的政策,打开国门。久困城中的数百万莘莘学子急于冲出国门,接受西方的科学文明。张道行是第一个有国民党背景的美籍华人向大陆政府抛出橄榄枝。一方面以学者的身份亲近中领馆,牵先组织两岸和平统一促进会,自任首届会长。继而先让太太回大陆走亲访友,输送诚意。同时联络当年任中央政治大学校长时的学生,现任大陆外交部顾问,中国条约法专家贾亦斌,约期去中国有关大学演讲和学术交流。张道行当年在美国西北大学的博士论文就是《评中俄尼布楚条约》。后来在外交生涯中陆续有专着出版,尤其是一本《试论中俄边境之地域划分》最得共产党之欢心。因为当时中苏已经交恶,珍宝岛战役后两国一直是箭拔弩张,尤其是边境线的划分颇多争议。现在有一个美国身份、国民党背景的学者出来讲话,真有事半功倍之利。这两招都搔到了共产党的痒处,双方一拍即合,紧锣密鼓,为出访大陆加紧筹措。

  一九八六年春,张道行以美国林肯大学校长的身份首次率团回国招生,并应邀去中国政法大学、西南政法大学等高等学府讲演。行前虽受到国民党驻美总支部、国府驻旧金山经贸处的百般阻挠挽留,但慢性子的道行先生这次是我心已决,不为所动,踏上了去国三十七年后的首次大陆之行。张道行此行算得上是中台美民间解冻的第一人,引起中国方面的特别重视。国务院侨办主任、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大陆对台办主任纷纷出面接待,并派出高层全程陪同。连时任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后登总书记大位的胡锦涛也出面宴请贵宾,频频致意道行先生在国内如有任何需求,随时知会。张夫人剑霞福至心灵,想为父母亲争取一些利益,遂私下向胡锦涛提了一个个人的小小要求。张夫人说道:我父母亲是地主,1949年时被扫地出门,没收全部土地浮财。我解放前就去了海外,并未参于剥削。作为女儿也应有权继承一部份父母的产业,或者说妆奁也可。现在政府平反冤假错案,落实政策,地主分子的帽子也一风吹了。像我这种情况恳请政府适当考虑。

  张夫人的理由虽有点牵强,但当时中共刚刚打开国门,积极争取海外人心,张道行既是原国民党政府高官,又是美籍学者,而且还在海外首创和平统一促进会,正是大陆最需要仰仗的人物,这种微微之数自然不在话下。锦涛同志随即批示江苏省统战部酌情办理。底下的人一看上头发话了,来头还那么大,自然想尽办法体察上意。但是没收地主分子的所有财产这是共产党土地改革时的国策,绝对没法动的。张家港的官员们动足脑筋,想尽千法,还到常阴沙作了一番调研,最后想到了一个变通之计。顾家齐是大地主不错,但他同时又拥有三兴镇整条街的房地产,如将之归为工商地主,既不违反当年的土改政策,又符合实际情况。而共产党的土改政策中农村的工商地主类同于城市的民族资本家,其私人产业是以赎买政策收归国有,并不是简单的没收充公。这下官员们大起忙头了,先是将顾家齐甄别,从土改时评定的地主改为工商地主,再评估当年顾家齐在三兴镇的房地产价值,然后按照民间约定俗成的家庭财产分割,先扣除父母的一半,然后是四个儿子每人一份,两个女儿每人半份。这样算下来张夫人名下可分到家族市镇房地产总值的百分之五,大约合到当时的人民币 28,000 元。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相当于一位大学毕业生四十年的工资总数。不过只有张顾剑霞有拿,老爹老娘健在,还有五个兄弟妹妹一概没得。可见官要做得大,反动也要煞根,这样人家才会把你当回事!没多久,张家港市统战部通知顾家齐夫妇前往办理手续,当场将这笔应属张顾剑霞女士的陪嫁妆奁交由顾家齐夫妇转交。两个老人解放后穷了四十年,想不到还是借女婿的力道过上了几年享福生活。

  当时大陆驻金山总领事是唐树备,上海人,他为张道行的顺利访华排除困难,安排妥善。唐总领事当年的这一大政绩可圈可点,为其仕途腾达添上重要一笔。日后唐树备在两岸汪辜会谈中崭露峰芒,成为海协会汪道涵后第一人。张校长的招生计划也是圆满成功,不仅一下子招收到几百名 F-1 自费生,同时还落实了同无锡纺织轻工学院的 J-1 公费交换生项目。次年首批 30 名硕士生顺利抵美,连续三年,共有一百多名公费生赴美就读,着实让小小的林肯大学风光了一把。

  应该承认,姜还是老的辣!道行先生的这步棋走的又准又狠,远远地把同侪后生辈抛出了数条横马路之远。

  事后国民党方面讥刺张道行晚节不忠,认贼作父,甘当中共的哈巴狗,摇尾乞怜捞取政治稻草。张道行一笑置之,依旧我行我素。他尝对友人坦露心声:国民党政府已败走台湾几十年,物是人非,俱成前朝往事。老蒋小蒋都先后谢世,反攻大陆早已是痴人说梦!现在中共崛起,实行改革开放,国家强盛起来,这正是我炎黄子孙,全球华人百年来所追求的强国之梦。我退休后加入美国籍多年,同国民政府早无瓜葛。倘若一味愚忠守节,抱残守缺,岂非迂腐冬烘之辈!

  可惜世事难料,变生不测于须臾之间。张道行以八十多岁的高龄,于一九九五年在旧金山市区遭遇车祸,横死街头。他还有很多的设想没有完成,很多的计划没有实施,没有片言只语就告别了人世。令人扼腕痛惜,慨叹人生无常,造化弄人。

  

十九.树倒猢狲散 兵败如山倒

「延安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报告淮海战役最新战况:我第三野战军陈粟大军麾下之第三纵队、第四纵队日前于山东潍坊附近之孟良崮全歼敌军74军整编师三万多人,当场击毙敌中将师长张灵甫。被蒋介石称为王牌铁军的嫡系整编74 师,全部美式装备,拥有装甲兵团、炮兵团、骑兵团等特殊兵种,有轻重机枪、各种战炮近万架之多。师长张灵甫毕业于德国军校,被誉为无敌将军。骄兵悍将,不可一世。但在我人民解放军的凌厉炮火之下,霎时分崩离析,土分瓦解。」

  这是位于南京新街口一栋刚落成的花园别墅内,小客厅里门窗紧闭,厚重的金丝绒窗帘将屋子包裹的严严实实。散坐在四周沙发上的几个神色肃穆的中年男士正聚精会神地收听着来自共党解放区的电台播音。啪地一声,有人站起身将收音机关了。「尽是些丧气的消息!老蒋的江山看来是不保了!」说话者是国民党中宣部长张道藩。其余几人则频频颔首,神色黯然。

  这是在张道行新落成的张公馆里的一幕景象。在座者都大有来头:国民党中央资源委员会委员长翕文灏,原商务印书馆董事长、时任中央财政部长王云五,中央政府监察院长于右任,司法院长王宠惠,中央政府考试院长兼任国史馆馆长戴季陶。官位最小的是外交部美大司司长卜道明。当时张道行接替老蒋任中央政治大学校长,并兼任外交部特别顾问。此刻正与一帮好友同僚们为江河日下的时局而揪心。虽然蒋介石一再为部下们打气,信口胡吹国共战场上的战绩,但高层人士谁不清楚早已是兵败如山倒了。加上小蒋在上海打老虎失败,金元券沦为废纸一张。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如此内外交困,还有什么指望?

  继东北战场、平津战役失败之后,老蒋把他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淮北苏北徐州一带,史称「徐蚌会战」,而孟良崮则是关键之一战。孟良崮一败,必定是全军溃败、全盘皆输。

  张太太剑霞走进房内,轻轻地提醒一声,快12 点了,要开始戒严了。当时老蒋颁布中央政府戡乱救国安全治安条例,规定午夜12 时起,首都南京全城戒严,无特别通行证不得任意走动,虽然这帮大官们并不忌惮这个什么戒严令,但每人都心情不好,也不想节外生枝。长吁短叹声中,一个个如斗败的公鸡般纷纷起身告辞。

  围坐在小客厅四周的还有剑英和剑雄两弟兄。当天姐姐、姐夫新房落成,小舅子自然也过来相帮照应客人。老大剑英复旦大学毕业后,在常阴沙闲居了年把。当时的情形毕业即失业,没有关系路子是进不了好单位的。后来丈母娘同女婿吹了个风,张道行虽然从不肯多管闲事,不过丈母娘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当下拜托了翁文灏兄,由资源委员会委员长亲自签发荐任,委以南京电器照明厂一等办事员、主任秘书。剑霞说:道行意思先让大弟历练历练。于是剑英携带妻小到南京任职,公务清闲,周末闲暇时也时常在姐姐处盘桓。

  二弟剑雄魁伟雄壮,热衷武事,从小就不喜圣贤书,一心想投笔从戎,乱世之中建一番不朽功业。奈何老爹老妈强势管教,最后双方妥协,剑雄去了南京,就读南京警官学校。当时的警察名声不好听,民间讥称黑老鸹。弄得齐老爹也是一脸无奈,觉得很丢面子。剑雄警校毕业后谋到江苏六合县警察局长的位置,一级警督,实授少校警衔。当时官场弊端,可以虚挂一衔,因此制服上都是两杠两星的中校警衔。为这事还闹过一个笑话。

  话说剑雄走马上任后,在六合管辖一县的治安,倒也自得其乐。就是六合小地方,生活清苦,好好的饭店都没有一个,让二少爷嘴巴淡出鸟来。于是每个月歇班休假时,就驾着那辆专用吉普去南京看看兄姐。剑霞大姐倒尚可,道行姐夫就有些话不投机了。因为道行是读书出身的文官,对军警方面一向都是敬而远之。现在小舅子在警方任职,总感到有些别扭。因此剑雄大多时间在大哥处逗留。常阴沙人流行游和,免不了凑上四个朋友乡亲来上一把。那天的牌局是老大、老二,加上正好暑假来南京玩耍的三弟剑豪,还有老大的结义兄长、南通王的公子王守中。四兄弟加上几个下人伺候,客堂间倒有靠十个人光景。人影憧憧,灯烛辉煌。当时老蒋正推行新生活运动,戒睹戒娼戒毒,配合前线战事,还要宵禁戒严。虽然玻璃窗上都拉上了厚厚的金丝绒窗帘,但缝隙转角处的一丝半点灯光还是漏了出去。

  屋内众人牌战正酣,忽听房前房后履声橐橐,人声鼎沸。哨子声、吶喊声响成一片。外面啥事体?听差电铃刚想去门口看看原委,只听呯呯呯呯的敲门声一叠价地响起。打开门一看,冲进十来个荷枪实弹的黑老鸹。不许动!都停下来!把身份证拿出来!大家都吓得筛糠似的发抖。老三剑豪文弱书生,胆小怕事,结结巴巴地回答:上海暨…暨南大…大学学生,暑假探…探亲。座中人一个个面孔转色,连足智多谋的老大剑英也傻眼没辙了,楞在那里答不上话来。只见老二剑雄面孔毕板,纹丝不动。手里拿着根香烟,不抖不颤,不声不响。一小会,几个窜进内房搜查的警察奔出来,一叠连声地打招呼:对不起!对不起!误会,误会!您们继续玩,继续玩。不打扰了。然后一声口令,所有人一下子跑得个精光。奇哉怪也!啥个路子?剑雄微微一笑:这帮小畜生看见我里屋挂的警服,两杠两星,还敢动!原来进屋搜查想捞横档的警察突然发现一件笔挺的呢子警官服,肩章赫然是中校官衔,联想到那个坐在桌旁不啍不哈、好整以暇的英俊后生,当下意识到出事情了,碰到长官了。不要闹到后来没有落场势,赶紧溜吧!其实剑雄的六合警察局长是隶属于南京警察总署的,真要闹起来执法犯法,违反战时戒严令,还是理亏的。但他的两杠两星太吓人,当时的南京警察总署总局长也不过是少将衔。于是乎上演了军大衣吓退黑老鸹的戏码。

  张道行毕竟是读书人,文职官员对局势看不透。三年前抗战胜利时,形势一片大好。国民党的宣传机器将共产党和解放军骂得一钱不值,贬低得不堪一击。广播里日日播放国军所向披靡打胜仗的消息。不过初起时在东北战场上确实是国军占的上风。1945年抗战胜利后,国共两党开始接收失地,当时的东北是一块空白,国共双方都没有基础,共产党占着地利之先,派林彪率十万大军挺进东北。这下蒋介石急了,因为东北是中国的工业基地,得东北者可以争天下,所以蒋介石派了缅甸远征军最精锐的部队新六军,在杜聿明的指挥下开赴东北。毛泽东指示林彪在四平跟蒋介石开战,要是打败了新六军,共产党就奠定了在东北的合法性,遂可挥师南下,逐鹿中原。可以说,1946年5月的四平保卫战是林彪和杜聿明之间真刀真枪的第一战,不幸的是,林彪指挥的部队来自五湖四海,当时称东北民主联军,是联合了当地的地方武装东北人民自卫军而组成。联军内哪个根据地的人都有,人生地不熟,武器不行、兵源不足、指挥也不协调,最后兵败如山倒,南满全部丢掉,退回松花江北岸,就剩下哈尔滨、北满小块地方。蒋介石在这仗打赢之后,也是志得意满,下定决心非要消灭共产党不可。

  当时中共党内高层普遍倾向于休战,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李富春、黄克诚。他们联名给中央写了封长篇报告,陈述利弊:二次大战以后苏联受了很大的伤害,不能马上支持我们,国民党背后又有美国的支持,非常强大,经过四平这一仗,我们要认识到以目前的实力不具备与国民党对抗的条件,所以我们现在要忍让、积蓄力量等待国际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起来反攻。 毛泽东苦苦思索了三天三夜,最后一意孤行,决定跟国民党彻底决裂,开打,这个决定引起了很大震动,展现了毛泽东的枭雄本色,开国皇帝的雄才大略。

  后来战争形势急转,每况愈下,但新闻宣传机器不好改口,依旧是国军捷报频传。于是张道行错误估计了形势,满以为从此天下太平,斥资一百根金条在新街口盖起了别墅。料不到,别墅刚落成,早已是四面楚歌,眼看着要树倒猢狲散了。盛世的房产、乱世的金条,一记压错宝,半生心血再也收不回来!

  没多久,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中央政府决定弃守南京,蒋总统率党政要员,五院八部高层第二次撤退到重庆陪都,作大踏步的战略性撤退。同时所有党国要员之眷属集中到上海黄浦江畔,听候安排先行后撤到第三后方台湾。一眨时人心大乱,惶惶不可终日。张道行官身不由己,撇下了新街口的花园洋房,跟随老蒋先行去了重庆。剑霞夫人带着几个月的儿子端辰,还有褓姆秀娥,回到上海等候船期。临分别时道行再三叮嘱,万万不能自做主张逗留上海,一定要听从政府安排跟去台湾。道行毕竟也是吃政治饭的人,眼罩子够亮:留在上海,没你的好果子吃。

  剑霞心中可就打起了小九九。父母亲年迈不可能陪同去台湾,自己一个女流之辈,还拖着个襁褓中的婴儿,到了台湾这种荒蛮之地后,人地生疏,两眼一抹黑,道行又不知何时能来?于是想安排一个自己兄弟一起走。当时去台湾的船务都是由军方安排调度,船票直接由国民政府秘书长和中央党部秘书长两位大员掌控。黑市行情已经炒到二十两金子一张船票的天价,大家为了逃命,啥都不顾了。张道行还能说得上话,除了剑霞夫人带着儿子以外,还允许带一名佣人,再加多一个亲属的名额。剑霞与大弟剑英只相差一岁,交情最好,而且深知剑英能说会道,鉴貌辨色,如能带出去一定能叨光借力。于是先动员大弟一起走。那时剑英就职的南京电照厂也已关门歇搁了,剑英一家都搬回了上海,兵荒马乱之际投奔了年轻时在上海江湾跑马场结识的小兄弟民国富二代张乃鹉。

  剑英虽然也有出外闯荡一番的雄心壮志,但在现实面前不免踟蹰不前,首鼠两端。剑英分析得也对。他说道:父母年迈,还有祖母在堂,加上子女年幼,弟妹们都没出道,这一大家子的千斤重担都压在我老大身上。徜若跟着姐姐撤退到台湾,或许会有大大的前程,但长子的责任撂给谁呢?虽然改朝换代,天翻地覆,但我小小老百姓,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苟全性命于乱世,自保平安应该还是可以的吧?加上本人历史清白,从不涉及任何政治色彩,连童子军都未参加过,更不要说三青团、国民党了。大学毕业后在企业内做个小职员,无职无权,循规蹈矩。如果说共产党连我这种人都要杀的话,那么这世上还会剩下多少呢?剑英的算盘不错,理论上完全讲得通,但他想不到的是共产党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以后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惊涛骇浪,实是匪夷所思!当下剑英从大局考虑,陈之利害,婉言谢绝了大姐的邀约。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捎带着道生庄大房这一脉日后在大陆吃尽了苦头。

  剑霞又想起了二弟剑雄,虽无家小之累,但惜乎雄弟平时同姐夫不太咬弦,道行说起剑雄颇不以为然的样子,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那么四弟太小,剩下只有三弟剑豪了。剑豪当时还在暨南大学读书,也已完婚,娶得是剑霞姐姐上海读高中时的闰蜜刘清月。剑豪书读得最好,颇有才情,稳重而不张扬,好好培养定会是姐夫的左臂右膀,生活上也可有个照应。当下一封信催促剑豪到上海来碰头,关说利弊。但道生庄的少爷们有太多的迟疑忧虑。富家子弟先天的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缺少的是斗勇耍狠的脾性,更没有高瞻远瞩的魄力,还少了份浪迹天涯闯世界的豪情。这也是常阴沙轻沙浮土,富二代们的劣根性。

  实在也不尽然如此,这还有点冤枉老三了。当时三弟剑豪在大学里已经受到了马列主义思想的影响,学校里不少思想进步的同学实际上都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至少也是党外积极分子。后期的国民政府全面失控,大学里的进步思潮几乎席卷高校的角角落落。加上地下党的推波助澜,国民党尽失人心。先是1946年12月24日夜,北大女学生沈崇在北京东单操场被美国海军陆战队伍长皮尔逊等人强奸一事,在全国激起强烈反响。全国各地爆发了共有50万学生相继参加的抗暴活动。国民政府派出大批军警镇压这一学生运动,酿成「五二O」惨案。继而1948年在北平高校率先发动的「反饥饿、反内战」运动, 北大教授朱自清拒绝领取美援面粉,最后因胃溃疡导致胃穿空而逝,在大学生中引起轩然大波,连毛泽东也发文称赞朱自清「表现了一位中华民族优秀知识分子的尊严和气节」。改朝换代之际,为争夺人材,大学校园成了国共两代斗法的前哨阵地。尤其是一些家境富裕的子弟,思想单纯而又冲动,最容易受到民主思潮的影响,渴望砸烂旧社会,迎来新世界。老三剑豪受到寝室里室友的影响鼓动,看了些进步书刊,也时常参加一些示威游行活动。这一些活动直接影响了他的一生,导致他积极向党靠拢,终生追求进步,虽九死而不悔。不过党却不怎么待见他,此是后话了。当时剑豪对于姐夫张道行追随效命的国民党政府全无好感,因此心底里不愿意跟随姐姐亡命天涯。

  剑霞在上海黄浦港码头一等再等,船期改了又改,捱到最后一班船期,也不见三弟前来,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挥泪告别父母弟妹,登上了最后一班轮船远赴台湾。剑霞上了轮船,安顿好船舱行李后,又返回岸边,将几只金戒指交到老娘手里,又拿出五百美金交给大弟,一切拜托,多加保重了!汽笛声声中,轮船起锚了,锚链嘎嘎有声,郄也盖不住船上船下的人声鼎沸。船上的行人和岸边的送客频频挥手,「当心点噢!」「多多保重!」「早点来信!」声声催,声声紧!早已是呜咽一片。世上万般辛酸事,无如死别与生离。

  剑霞满以为此去台湾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过个三年五载一定能够回来的,想不到这一走,整整三十五年。天南地北,辽阔海天;音信不通,生死浮沉。午夜梦回,依依儿时光景。春风秋月,难舍故土情怀。至于养育之恩、手足之情,再也难寻踪迹了。

  这边剑霞刚上船,那边道行就到了重庆。老蒋先是困兽犹斗,布置了一道道防线,安排了一重重兵力,奈何人心向背,大势所趋,内部阵营里也是千疮百孔,策反、起义、内奸、叛徒,最后弄得人人不可信,大家都心怀鬼胎,坐立不安,朝不保夕,无所依托。

  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五日上午十时,重庆沙头坝机场停靠着三架飞机,美龄号、中正号和民生号。老蒋带着他的全套私人班底及党政军最高首脑乘坐第一架专机美龄号向台湾飞去。那时解放军已经控制了重庆市郊的重要关隘,高射炮对准上空严阵以待。当空中出现第一架飞机时,措手不及,瞄准发射时已经晚了几秒钟,美龄号一溜烟地走了。一个小时后第二架飞机中正号载满党国要员,螺旋桨呼呼猛转,马上就要撤舷梯起飞。张道行老先生是个慢性子,不急不慢地赶到机场,登上舷梯时,凑着机舱往里面一张。只见黑压压地一片,早已是坐满了人。有熟人见到道行在机舱门口探头探脑,招呼一声:道行兄,快进来,后面还有位置。按照常理来说,一般都是快快地向机舱后走去,占个座位,先安顿下来再说。但道行这个慢郎中可不是这样想的。他心中思忖:这里太挤了,下面还有一班飞机呢,还是坐下一架吧。于是摇摇手:不急不急,我走下一班吧。慢吞吞地下了舷梯,去搭乘第三班飞机了。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第二班飞机一上天,解放军的高射炮对准目标一阵猛轰,突然一阵黑烟升起,飞机中弹,摇摇晃晃地一头栽下。说时迟那时快,第三架飞机民生号趁共军的高射炮正在重装弹药之际,千钧一发,猛地窜向空中,一溜烟逃的无影无纵。张道行命不该绝,死里逃生,柳暗花明,还有人生事业的第二春。

十八.奇人趣事 闲言碎语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越具温婉颖悟之风。常阴沙虽说历史稍短,没有三千年姑苏文化之人才辈出,但毕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样也是聪慧异常,玲珑剔透。也有人说:常阴沙是滩涂围垦而成,轻沙浮土,成不了大气候。确实纵观二百年之风云变幻,沙上人从政并无常熟翁同龢般显贵;经商缺乏无锡荣氏兄弟之豪富,科技出不了太仓吴健雄等巨擘,读书也少了苏州陆润庠、南通张季直状元公之风彩。不过,谈谈家长,说说里短,也颇多奇人趣事。闲言碎语,一派真趣,均是源于生活之真粹。

  账房薛秉清一心三用

  除了主人家之外,庄园里最重要的角色就是账房先生了。道生庄总账房薛秉清,齐爹尊称为薛老夫子。老夫子天生奇才,但只考到个秀才就被废了科举,进入了民国。惜无一飞冲天之雄心壮志,谋了一个道生庄账房位置,为五斗米而终生折腰。

  薛老夫子的拿手本事是可以左右开弓,一心三用:一只手打算盘记账,另一只手写信,嘴上还可以滔滔不绝地同人聊天,简直匪夷所思。齐爹曾经试过一试,给他算盘账本要他算出当天的流水账。又叫来一个单身出来做事的奶妈,让奶妈请薛老夫子给她老公写家信。最后还叫了三四个朋友,缠着薛老夫子聊天。一个小时后说停,打开账本分毫不差,写的家信头头是道。而几个朋友都一直感觉着老夫子同他们在一起说风月、谈时事,从无分心。传说中殷商时代的大臣比干心有七窍,真不知道薛老夫子心有几窍?

  薛老夫子为道生庄尽心尽职,感谢家齐公的知遇之恩,忠心耿耿。尤其是后来齐爹被歹徒绑票,主妇去了南通搭救老爷,家里全赖老夫子坐镇道生庄。轧头寸,卖地皮,做文书,一手搞定三百根金条,功不可没。薛老夫子一直在道生庄做到解放前夕,主人家逐步迁居上海了,老夫子也垂垂老矣,才由儿子来领回家去。东家西席执手相别,互道珍重,都恓惶得泪洒当场,哽咽而别。

  兔兔老师斯文扫地

  齐老爹望子成龙,遍访名师,为四个儿子英雄豪杰暑寒假恶补功课。偏偏小子们均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寻常的塾师才看不上眼呢。背地里起绰号,作弄老师,往往几个月后就呆不下去走人了。曾有一位姓陈的秀才,于国学极有造诣,也被齐爹延为西席。陈老先生牙微暴,于是就被学生们起了绰号叫兔兔。兔兔老师明知此事,为糊口也就装聋作哑,照样每天之乎者也地调教这帮蒙童。

  兔兔老师患有阴囊湿疹,俗称绣球风,发作起来痒得受不了,于是就用了个土办法,晚上用滚水去烫,强刺激后会感觉好受些。经常如此,学生们早就看在眼里。

  一日早起晨读,老师的教桌上赫然贴着一张条子,上面写着一首打油诗:

  长江滚滚向东方,千里黄河水滔滔。眼前有个江南客,夜夜烧汤洗卵泡。

  把个兔兔老师气得发昏章第十一,不遵师道,打趣师尊。当天老师就向齐爹递了辞呈。事后几个小子免不了被老爹一顿狠揍,但兔兔是毕竟留不住了。

  清华奇才孙光祖

  这帮顽童谁都制服不了,总算碰到克星,来了一位英文教师孙光祖。当时因抗战沦陷,北平等地的十几所名牌大学组成了西南联大,撤退到昆明上课。孙光祖十六岁时以江苏省状元的考分进入清华大学外文系,家乡人都称之为神童。学校撤离时光祖正患上急性肝炎,无法随大家一起南下,于是中途就回到老家养病。光祖父母早逝,哥哥在外经商,只有嫂嫂在家。小叔子一直在家中也不像,于是被齐爹延请到道生庄来,教儿子们英文。

  孙光祖博学多才,学贯中西,一口牛津腔英文,莎士比亚的「罗米欧和朱丽叶」,「王子复仇记」,「奥赛罗」,几十场戏可以整篇背诵不打嗝楞。其余历史、地理、数学、物理,门门精通。光祖非但读书好,而且精通音乐、戏曲、话剧、绘画,甚至连田径、游泳、乒乓、篮球也是一把好手。把个四兄弟崇拜得似英雄一般。尤其是大倌剑英,光祖阿哥不离口,跟着学唱京戏,排演话剧,吹笛子,拉胡琴,笙萧管吶,粉墨登场。老二剑雄、老三剑豪则跟着游泳、打球、拳击、剑术。这些先进的西方体育竞技,冲击着四十年代初期的农村旧式教育,让这帮半大小子如偶像般地拱奉着这位光祖哥哥。剑英日后说过:光祖阿哥对我一生的影响最大,要说服贴,生平唯光祖一人。

  想不到,光祖看上了顾家大小姐剑霞。那时剑霞正是妙龄年华,又是聪明好动的性子,跟着光祖哥哥票戏,迷得不得了。有次过年师生三人粉墨登场,戏码是二进宫,剑霞饰演龙国太,剑英扮杨侍郎,光祖则去定国公。一场戏下来,掌声不断。连一向守旧反对的西界老太太也禁不住称赞:小秀、小伦扮得不错。老人家唤得是剑霞和剑英的小名。年轻时的爱好永志不忘,剑霞和剑英终其一生,喜爱京剧。改革开放后,剑霞到上海置办了几十套行头和头面,以备自己在美国的林肯京剧社公演之需。剑霞到八十岁了,还上台表演「玉堂春」饰演苏三,跪在戏台上整半个小时而面不改色。剑英在万马齐喑的文革前夕,还组织成立了机电局京剧团,担任团长五年之久。带领团内百多号票友,多次在上海青年宫剧场、上海大舞台、上海共舞台举行公演。这一切都是拜光祖哥哥所赐。

  光祖比剑霞年长近十岁,对于小妹妹的一腔情愫日积月累,依仗着世叔家齐、世婶佩兰都十分喜欢欣赏自己,遂挽人上门提亲。道生庄的事主要是奶奶作主,权衡得失后,断然拒绝。奶奶的算盘打得九十六,主要在于孙家已经败落,只有一个哥哥在外经商,就是赚了钱也轮不到兄弟份上。光祖虽然有才,现在养病孵豆芽,今后只不过在洋行机关里当当差。顾家的金凤凰是受不了下嫁的委屈的。

  光祖求亲被拒,无异兜头一记闷棍,也不好意思再在顾家待下去了,遂辞职回到嫂嫂处。不幸的是兄长在外面车祸死了,兄弟也就只能在家中顶立门户,料理父兄的遗产。

  光祖的嫂嫂刘氏本就不是一个安份人,男人家常年在外,原就憋着一肚子的委屈。现在哄得小叔子回家养病了,早茶夜酒,关怀得无微不至。嫂嫂惟恐小叔离家去昆明,做了圈套让光祖染上了毒瘾。光祖因病体拖累,又遭婚姻被拒,学校南迁后又断了音讯。时局不稳,战事频仍,真是国仇家恨,前途渺茫。怀才不遇,无路请缨,也就有些自暴自弃了。兼之孤灯冷月,寒雨凄风,旷男怨妇,干柴烈火,烹地着了。一步错,步步错。自此光祖被个寡嫂笼络的志气消沉,性情大变,完全是自甘堕落的况味,再无半点才子作为了。

  解放多年后,剑英才由乡邻处辗转传来消息,说还是人民政府有办法。孙光祖最终是戒了毒瘾,离开了寡嫂。被国务院一个保密部门请去做了英文翻译,但从不与常阴沙任何亲友乡邻联络,只知道人在北京,婚姻状况不明。剑英回来向父母亲告知这一情况,一家人唏嘘不已,久久难以释怀。

  赛华陀黄彝鼎

  常阴沙名医黄彝鼎,三代祖传,常熟城里赫赫有名。传说有一天黄彝鼎坐着小轿出诊去,对面迎来一队送葬的人群,哭哭啼啼,好不悲伤。轿子交错而过时,黄医生无意中低头一看,对面抬过来的棺木中有血迹滴下。他急呼慢慢慢,让轿夫停下来,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丧家队伍,告诉他们想开棺看一看,好像死者并未断气。

  这怎么可能呢?已经死了三天三夜,断无生还之理。黄医生言道:死者应是难产,腹中胎儿久久不下,窒息气绝。但观其血液颜色,依旧鲜艳。估计婴儿已死,但母亲尚能有救。队伍中有个长辈认识赛华佗,知道黄医生医术非凡,于是说服众人将棺木又抬回家中,开棺验尸。等到棺材板刮喇一声撬开,只见躺着的死者面色惨白,了无半点生趣。但搭上脉息,似有微弱波动。黄彝鼎立即开方,飞马赎药,并让家属施以人工呼吸,缓缓渡气。药汁灌下去后,一个时辰毫无反应。再灌药,仍无反应。等到第三次灌药后,听到死者腹中微有声响。即请产婆人工挤压。忽听橐地一声,一个死婴儿掉了下来。随后,床上死者咦地一声呼出气来,竟然回过阳来。自此赛华陀名声远播,江南一带几被尊为活神仙。

  话说顾家大少奶奶丽华过门后一直无动静,大儿子无后,急煞婆老太。到第二年上,请来了黄彝鼎看看脉象。黄医生三个指头一搭脉息,不一会就退出来回到客厅里,对着齐爹夫妇说:大少奶奶体寒,脉息幼弱,不易怀孕。不要紧的,吃我三帖药,包还你三个大胖孙子。把个齐老爹喜得一个劲地拱手作揖:借你吉言,定当重谢。

  说来真的灵光,三帖药下去,一两个月后大少奶奶竟然怀上了。第二年石榴花开时,大孙子呱呱坠地,起名榴宝。一年半后第二个孙子冬宝来到人世。再过两年,第三个大胖孙子申宝安然降生,白白胖胖,人称乌克兰。自此大媳妇丽华在顾家可算立下了汗马功劳,地位稳如盘石,公婆高看一眼,连太婆也发不出什么威来了。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三十年后,丽华患了重病。这时顾家子孙都已迁到了上海居住。黄彝鼎也已作古,但儿子黄逸凡子承父业,在上海华东医院当上了外科主任。当年的大少奶奶,绿鬓红颜,何等风彩。岁月沧桑,如今病体支离,面黄肌瘦。黄逸凡虽是世交,他在华东医院也作得了主。但华东医院是华东局的高干医院,只接受十三级以上的厅局级干部及其家属子女的医疗,当然一定级别的民主人士、社会名流、文艺界名人也能通融就诊。按理说丽华根本就进不了这家医院,这是当时共产党政府所定下的医疗政策,条条杠杠,等级森严。黄逸凡号称上海滩上一把刀,所有高官名流的外科手术几乎全都指名由黄医生亲自动刀。在此之前不久,著名电影演员赵丹也是患胰腺癌在华东医院就诊,由黄逸凡主刀切除。但术后癌细胞仍有转移,最后病逝于北京。

  好在朝内有人可做官,大倌剑英动足脑筋,黄逸凡想出点子:星期日下午按急诊病人送进来,先在急诊室吊盐水观察一晚,建立病史。第二天黄主任上班时将之收进病房。第三天插档,由黄逸凡主刀动手术,造成既成事实,然后转入正式病房。

  剑英一家为丽华的病患也是煞费苦心,寻诊问药,辗转就医。开刀那天,全家人都守候在手术室外等消息。黄逸凡亲自主刀,打开腹腔后,发现薄丽华患的是胰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转移。回天乏术!只能草草缝合,通知家属带病延年,静待病变吧。黄主任经验太丰富,他说「老顾啊,嫂夫人患的是第三期胰腺癌,这种癌变被称作癌中之王,无药可救。你们急也没用,病人还有三个月时间。建议就住在华东医院高干病房吧,以后有情况处理起来也方便。再说如果出了院,那就再也送不进了。」丽华在华东医院高干病房一住三个月,子女们每天轮值,日夜伺候,克尽孝心。夫婿剑英更是每天报到,细心照料。虽然想尽一切办法,连中医、气功都用上了,最后还是玉殒香消,撒手人寰,应了黄逸凡三个月的谶语。临终时,所幸子女均已成家立业,孙儿孙女辈茁壮成长。丽华了无牵挂,静静地走完了她辛劳的一生,享年五十八岁,含笑而终!

  骚娘姨戳鱼

  百年道生庄盘根错节,七大姑八大姨的族份本家、姻亲故旧一大帮。老古话道的好:贫居闹市无人闻,富在深山有远亲。骑了高头大白马,不是亲来也是亲。加上道生庄当家大奶奶又是个热情好客,贤慧大度的性子,弄得道生庄人丁兴旺,每天像赶集上镇般地热闹。施家两兄弟惠农和惠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大年初一,风俗有关,不宜出门,在家呆着。其余天数几乎天天混在姐姐家中。两兄弟都擅长体育,田径球类,游泳跑马,都有一手。常阴沙大户人家水汀宅沟里都养鱼,青草鲢鰫,螃蟹黄鳝,色色俱全。每到冬季时,水位降低,主人家就会吩咐佣工们车沟敲浜,捉鱼捞虾。那时舅老爷施惠民就会过来凑热闹,提着一杆标枪,前前后后地东张张西望望。惠民用标枪戳鱼,往往一戳一个准,弄个十条八条,中午时清蒸蒸、红烧烧。这叫做离水鲜,鲜鱼汤把大伙喝得都美死了。

  大奶奶有个远房表弟名别徐静高,长得很斯文,说话轻声轻气地,又好在女眷们中扎堆。好事者就替他起了个绰号,叫他「骚娘姨」。话说骚娘姨看到小表弟戳鱼,手到擒来,不由心下也痒痒起来。转念头,这个好像不难嘛,让我来试试。又恐怕戳不到鱼被人讥笑,于是趁中午吃饭时候,大家伙都在厨房饭厅。自己一个人悄悄地提着杆标枪,溜到后宅沟,转来转去寻找目标。那时候宅沟里的水已经很浅,时常能看见鱼儿出游从容,若隐若现。觑准一条大鱼,骚娘姨挺着标枪,大喝一声:着!和身裹子往沟里扑过去。原来老人家看到大鱼时一激动,忘记了要掷枪戳鱼,他竟然连人带枪,夹泥带水地冲进沟里。一瞬时,喊救命声杀猪般地响起。水虽然浅,但到处都是浑泥浆,一个人想要爬上岸倒也不容易。挣扎半晌,弄得像个泥猴一般。总算给个路过的半大小子听见,赶紧奔到宅上叫人救命,来了两三个彪形大汉,才把骚娘姨拉了上来。吃饭午休的人们都赶过来,看到骚娘姨这副狼狈相,一个个笑痛肚皮。自此,「骚娘姨戳鱼」成了道生庄的经典掌故,而徐静高的大名则永远被骚娘姨之雅号所取代了。

   宝宝,这是我撒的呀!

  小朋友们在一起时,免不了打打闹闹,拌拌口舌。一天三倌剑豪同表兄开富在书房间做功课,一边还在闲嗑牙。突然间闻到一股臭气,夹杂着葱蒜薤菜的异味。剑豪说:开富,侬放尸?开富回复道:没有啊,侬放屁。剑豪一下火了:放了就不要赖。开富接口就回了粗话:婊子养的放屁。这下争执就升级了。一个反唇相讥:狗戳的放屁。另一个再加码:狗狗戳的婊子养放的。两人为了洗刷自己没有放屁,赌神罚咒的级别越来越高。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时,忽然隔壁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苏北口音:宝宝啊,这是我撒的呀!两个小子一听吓得再也不敢吱声,只顾低着头,掩口咕咕地闷笑。

  原来俩小子不知道隔墙有耳。开富的老爹也在这里,午后困倦就在隔壁房里打瞌睡。中午时吃的猪肝炒大蒜,薤菜炒蛋多了些,老人家消化不良,一时走了气。初听两个小子骂来骂去还能忍受,后来越听越不象话,忍不住发话了。开富老爹是南通人,一口苏北话。事后,这个笑话传出去,「宝宝,这是我撒的呀」让道生庄中多少人笑痛了肚皮。

  枇杷先要捡小的吃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黄了枇杷!九月里枇杷成熟了,道生庄果园里一片金黄,累累果实,惹人喜爱。道生庄里四个小少爷,大小相差五、六岁,天天吵,日日闹,但硬是谁也离不开谁。老大剑英自然是狗头军师,专出坏主意。老二剑雄可是铁杆粉丝,什么都跟着阿哥做。老三依仗着有好婆撑腰,事事不买账。在老大的指使下,老二、老三也没少打架。老四小了几岁,还轮不到发言,只会跟在后面起哄,哥哥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作甲夹鱼。

  那天四兄弟,加上个小六妹又去花园里闲逛。看到熟透了的枇杷鲜艳欲滴。老大出主意了:老三、老四爬树上去摘枇杷,老二和老六去灶间拿筛子,摘好后归总一起吃。四个弟妹被老大差得团团转,一切舒齐停当,筛子里也堆满了枇杷。老大又发话了:大家先将枇杷梗子清理干净,然后拣小的先吃,这就叫先苦后甜。众人一听有理,按照大哥的指令,把枇杷清理干净,再挑小个的吃光。小六妹最是天真可爱,拈起一个稍大些的问道:大哥,这个算大还是小?老大瞄一眼,算小的,可以吃。不一会,只剩下三四十个最大个的了。现在可以「甜」了吧?小老四眼巴巴地望着老大。只见老大向老二使个眼色,两人抬起筛子,转身就跑。背后这帮小的追不上,跺脚喊冤地大哭小喊,回去向老娘告状。当然老大老二免不了被一顿臭骂,但骂过以后两人高兴得无事人一般。

  老大带头,讨饭去!

  小寒过后,数九隆冬。学校放了假,小子们在家中天天前操后跸,寻衅闹事。一日早起,只见一夜瑞雪,白茫茫一片混沌世界。地主人家最是悠闲,齐老爹早已约好了牌友,在花厅里小游和,牌儿经哼得山响:

  「三月里个桃花么朵朵开,小寡妇想郎么心不开。醒转来望着天花板,情哥哥何时能 转回还。」

    「一轮明月照西厢,二八佳人巧梳妆,三更张生来相会,四顾无人跳粉墙,五鼓更残   夫人晓,六花云板拷红娘,七窈玲珑小梅香……」

  「从来风水轮流来,今朝轮到我发财。红中白板清一色,一把自摸乐开怀。」

    「八月八起风法海潮,水漫金山法海去拿妖。白素贞昆仑盗仙草,许倌人相会在金山庙。」

    「三气周瑜芦花荡,孔明吊孝哭周郎。刘皇叔三请诸葛亮,关云长五关斩六将。」 

  「双龙会八虎闹幽州,老令公撞死李陵碑。潘仁美结识萧太后,穆桂英大破天门阵。」 

  「二十三张笃子壶儿的敲,笃子壶啊全靠游的巧。我半夜三更把你家大门敲,走你家大门狗子要叫,走你家后门生怕蚊子要咬。狗子咬到犹自可,蚊子一叮庠兮儿痛,也不晓得妹妹是开门不开门?」

   俗话说四赌八看,清客幕友,插科打诨;丫鬟娘姨,送茶倒水。升平世界,极乐人生。

    几个孩子看老爹忙着打牌,一时半会不会来催读书的。老大一使眼色,一个个捱法捱法,前后脚都溜到了后花园中。琉璃世界中唯有腊梅盛开,幽香袭人。老大又出坏主意了:今朝分成两组,楚汉相争。一组逃,一组追,抓住两个人就算输。除了大姐剑霞不参与其中,四兄弟再加上小六妹,缺个人,叫上电铃。

 

  电铃是老大的书僮,说话有些结巴,从小跟着大倌背书包伴读,调皮惹嫌也是一把好手。当下六个人抽签分组,互定职司,开始了楚河汉界的争夺战。只见雪球飞舞,雪花盖顶;人影憧憧,吶喊声不绝。因为大雪封园,早已辨不出高低深浅。小子们一路践踏,冲锋陷阵,把个好好的花园蹧蹋地不成样子。腊梅树枝成了挥舞的长枪,腊梅花洒落一地。跌倒又爬起,衣服撕开口。连滚又带爬,裤子当扫帚。老二和老三最是英雄,把偌大一个花园几乎翻了一个遍。

  大人们起先只管忙自己的事,只觉得耳边怎么那么清静?奶奶一想不对,赶紧叫齐爹的当差金生四处去寻寻看,小倌头子都去了哪里?不一会,金生气呼大噫地奔进来报讯:不得了了,大倌二倌三倌四倌把园子都要拆掉了!奶奶立起身,转身就向花园走去,前呼后拥,七八个下人紧跟着。一进园子,只见老四还不识势,挥舞着一根树丫枝冲过来,被老娘一把揪住,呯地一记头挞,打得老四眼冒金星。死小倌!作死!大几个呢?老四结结巴巴指指后面,原来哥几个还在那里大呼小叫地冲过来,杀过去。老大最活络,眼梢角扫到老娘的身影,转身就想溜。被老娘一声喝住:老大,不许走!这下没辙了,乖乖地一个个垂头丧气地捱到老娘面前。老娘这次气狠了,一个不当心,就把花园糟蹋得面目全非,这帮小鬼何时才能学好?回头吩咐:金生,到厨房间拿五只篮头,再拿五根烧火棍,赶出门讨饭去!不一会,金生带着两个佣人把篮头和棒头都拿来了。奶奶吩咐一人一套,老大带头,讨饭去!

  一开始老大思忖老娘是吓唬吓唬的,后来看看情势不对,这次好像是动真格了。等到金生把篮头棒头都塞过来时,心想这次出事体了,老娘真的火了。

  小的看大的,大的不肯走。奶奶催着金生逼他们走。赶到墙门口时,只见前面白茫茫一片不见人影,回头看庄园里炊烟袅袅人,声鼎沸。这次大倌也扛不住了,拉着老二,回过头来卜地当地一跪:姆妈开恩,姆妈饶恕,下次不敢了。其他几个一看老大都讨饶了,也赶紧挨个跪下,求求老娘,饶过这回。奶奶当然也是做做规矩,顺风旗扯足后也就落蓬了,不过自此以后,几个小少爷玩心也算收敛了些。

  

十七.道生庄的地下宝藏

淞沪战争国军失利,大上海失守。日本鬼子势不可挡,直扑首都南京。蒋家王朝被迫迁都重庆。然后日本军队顺着长江沿线,攻城略地,将繁华锦绣的江南沃土悉数占领。常阴沙自然不能幸免,道生庄驻扎了日军一个团的兵力。日军扶植汪伪政府,以华制华,并征聘当地士绅出任伪官职,以求号令民众。家齐公其实早有未雨稠缪,在日本兵占领常阴沙的前一年,冬季道生庄车沟时做了手脚。冬天水位本就低,车沟后河床露了底。于是挑了一个月黑风高,寒冰水冻的夜晚,由齐爹夫妇亲自督导,小舅子惠民总指挥,十几个心腹佣工动手,挖开宅后竹园附近的一大片宅沟,将家中值钱的上百只元青花、乾隆粉彩、康熙釉里红、宣德香炉、汝窑精品等用油纸包了埋在沟底。家齐早就料到日本人侵略常阴沙后会进驻道生庄,这批国宝级文物万万不能让强盗们抢走。

  抗战胜利后,齐爹全家返回道生庄,当年即筹备大儿子的婚事,忙碌整半年。接下来才几个月就吃了个绑票,侥幸逃脱后再也不敢住在乡下了,一直在上海做寓公,所以也没有机会再回去道生庄挖掘这批瓷器。接下来国共内战,人心晃晃,国民党一败涂地,却还在吹嘘「固若金汤」的鬼话,老百姓不明真相,等到一觉困醒,解放军早已如秋风扫落叶般席卷了大江南北,上海南京路的街檐下睡满了倚枪而睡的解放军战士。齐爹躲在上海更是不敢有任何动作。到后来土改、镇反、三反五反,共产党的运动接二连三,齐爹被人举报入狱,险险乎命丧黄泉,更不敢作非分之想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红卫兵小将冲上街头,抄家批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齐爹夫妇吓得连夜把一些重要的文件契据付之一炬,其中就包括了那份埋藏瓷器的清单。要知道共产党把这叫作「变天账」,倘若给红卫兵小将们发现,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真有杀头的罪名呢。因此关于道生庄地底下埋藏花瓶古董的事连提都不敢提,只有儿子老大和老三知道此事。当时埋藏时老大不在现场,还在上海读书,所以知之不详。只有老三恰好在家中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亲身经历了藏宝的经过。至于孙儿辈更是无从知晓。

  直到文革结束后,一切都开始纳入正轨。齐爹也曾动过重新发掘的念头,还请家乡来的亲友去探看一番。得到的回复活活气死。原来解放后土改工作队先是将道生庄拆零分割,政府军管会霸占了正厅和上房等处,其余都分给了几十个佃户贫农居住,弄得家不像家,庄不成庄,一片混乱。五八年时大跃进,政府提出要扩大农耕田地,人定胜天,亩产万斤粮。道生庄有太多的花园面积,泥腿子干部一声令下,允许所有占据道生庄的农户们将所居住的房舍屋宇拆走,全部搬光,另外择地建屋。剩下的花园、宅沟、荷塘、树林、竹园,全部平整,充作农田。于是道生庄从地球上消失得无形无纵,尸骨无存,只剩下成陇的麦田和满目的黄土。

  尝在1969年时,当时红卫兵的打砸抢,抄家批斗之风已经停息。整个国家进入武斗夺权争抢上位,当时的黑七类:地富反坏右,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一个个噤若寒蝉,惶惶不可总日。而物质供应贫乏到极点,道生庄大少奶奶都要穷疯了,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兼之上有老下有小,丈夫在牛棚里还要不时打点工人师傅保护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一天突然看到五斗橱上的一只花瓶,这也是解放前从常阴沙搬家到上海时,顺手搁在船上的一般器皿。一年四季从不关注,往年偶尔在过年时还会买一枝腊梅插插,点缀一下节日气氛。现在人都要饿死了,想着不知还值钱吗?于是由小儿子颂石陪着一起去了南京东路的朵云轩书画古董商店估估价。

  接待的老先生戴起了眼镜,上上下下颠来倒去,反反复覆的看这只瓶。最后他脱下眼镜,轻轻地叹了口气,好东西,可惜损了!什么情况?老先生娓娓道来:这种式样的花瓶称作粉定梅瓶。靖康之变以后,宋室南迁,北方一部分瓷业匠人随之南下,在京城杭州仿制定窑,因其胎骨秞色纯白如粉,称为粉定。粉定是琢器制品中的精品,是定窑白磁南下后制作工艺上的一个新的创举。制作工匠是用皇城河内宫女们梳洗的脂粉沉淀后的泥土烧制而成,所以瓷质十分细腻,远胜景德镇官窑产品。因其纯以脂粉泥坯烧制,天然本色,不事雕饰,所以成品呈象牙色,长身玉立,古朴典雅,体现了南宋时代瓷业的最高水平。可惜的是你们没有好好珍惜,瓶身有了损路裂缝,价值大打折扣。老先生顿了一顿,说:这样吧,就算70元我们收了。啥个?70元!当时的普通工资每月只有36元,相当于一个产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颂石年轻好奇,追着问:如果没有损裂呢?该是什么价位?老先生笑笑:一百倍左右。

  道生庄一只普通花瓶,如无破损,在文革年代,珍珠如土金如铁,尚且还值到上万元。如果留到改革开放后的今天,加上半个世纪来的通货膨胀,物价眨值,不要值到百万之谱!

  大少奶奶丽华拿着这活命的70元,贴贴补补,拼拼凑凑,总算打发了那一段饥荒岁月。事后丽华告诉公爹这件事。老人家点点头:这种花瓶在道生庄也只是普通的,还算不上精品。精品好货都藏在宅沟底下呢!

  后来政治气氛越发宽松,地主富农全部摘帽,回归人民内部。齐爹在回忆往事时才断断续续告诉孙辈:这批埋藏在道生庄宅沟底下的花瓶中包括了柴、汝、官、哥、定等名窑的精品。计有明永乐青花缠枝莲纹如意瓶、北宋天青釉官汝窑敞口瓶、元青花鬼谷子下山梅瓶、清乾隆白玉龙纹双耳壶、明万历五彩神仙套碗、清雍正青花八宝纹高足杯、清康熙釉里红龙纹葫芦瓶、清康熙祭红天球瓶、清顺治青白玉兽面纹方鼎炉、明正德碧玉双狮活环香炉、清康熙素三彩暗刻龙纹花果图盘、明嘉靖矾红彩描金双龙牡丹瓶、清康熙吉祥纹双螭抱月瓶、元青花开光褔寿贯耳大方瓶、清雍正粉彩宝相花交龙耳瓶丹纹壁瓶、明宣德香炉、明万历五彩鱼藻纹折沿洗等百余件。这些都是从飞熊公起连续传承五代人,最后留下来的古董精品瓷。当时的时价就要值数百万大洋。家齐公原以为躲过了日本人这一劫后,再发掘出来藏之名山,传之后人。不料从此珍宝蒙尘,永无再见天日之期。 

  岁月荏苒,人事俱非,一晃又是几十年。道生庄掌门人终于没能盼到他当年的荣华富贵,恸于一九九二年仙逝,享年八十八岁。临终前,也曾提到希望子孙后代在适当的时机,将这些祖先遗留的珍宝挖掘出来,不要让中华文化之艺术瑰宝永沉沟底。到了一九九七年,道生庄大倌因突发心脏病,猝死沪寓,壮志未酬,撒手人寰。徒然留下了太多的遗撼和对人世的浓浓眷恋。

  道生庄第三代在国内只有大房一枝有颂文、颂石俩兄弟。颂石八十年代负笈海外,学成后留在了美国。到二零一一年时,由颂石发起,开始酝酿筹备发掘这批珍宝瓷器。颂石先是在家族中统一思想,成立道生实业有限公司,随后开始前期的勘察和规划。为此事,颂石曾先后三次返回常阴沙,遍访当地老农故旧,寻找道生庄遗址。并且走访了当地市、镇、乡三级政府、张家港市侨办、张家港市博物馆。同时颂石联络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考古系,向他们商借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探测仪。新颖探测仪除金属之外,还能对非金属异物,如瓷器等都有不同程度的反应。

  在决定开采挖掘的当年,上海传来了两个坏消息。首先是三房子孙拒绝签署发掘协议,理由是谁开掘谁应负有经济及政治上的全责,但发掘出来的瓷器只能由顾氏子孙分享,女儿辈嫁出在外不计在内,海外子孙长久失联不计在内。子孙不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其次,当地文物管理委员会透风说出:理论上祖先埋藏的珍宝可以由子孙辈继承,但要拿出人证和物证来证明这批东西是当初顾家齐所埋藏。因为中国的法律同欧美国家不同。如果在美国,房屋花园下面的所有物质,包括矿产、油田,全部归房屋和土地所有人所拥有。而在中国则完全不同,共产党的政策是个人对于土地只有使用权,而没有拥有权。只能批租,不能买卖。就像现在国内购买的商品房那样,所有人只能居住七十年,到期土地仍将收归国有。此外中国有文物管理法,如挖掘到的是国家一级文物,那是绝对必须交公,否则一定是大刑伺候,绝不姑息。更有甚者,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打砸抢抄,能够完整保留下来的名瓷古瓷十分稀缺,这批古瓷如能发掘出来,送到北京嘉德公司拍卖,那么拍出几十个亿来是不在话下的。俗话说:青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万一发生哄抢意外,争多论少,以及官非诉讼,政府干预,那就不是个人或家族所能掌控的了。

  凡此种种,内外交困!虽然是箭在弦上,也只能铩羽而归,偃旗息鼓。道生实业有限公司终被扼杀在摇篮之中,而道生庄的地下宝藏更不知何时方能重见天日?

十六.沙田沙霸

正如前文所述,常阴沙地处长江南岸,其地理形势是东涨西坍。东南角子上的潜力无穷,商机无限!上世纪四十年代,人们已有相当的科学知识,决非当年顾飞熊时代靠得是堪舆风水,罗盘磁针。因此争夺沙田成为当地特有的致富快捷方式,沙霸也就应运而生。

  历年来,常阴沙能人辈出,早已不是当年施倪顾三家分晋的局面了。试想,靠着祖先传下来的几亩田地,就算是年年丰收,又能有多少翻头?再加上富不过三代,富家子弟大多不成才,吃喝嫖赌抽,又有几年可以折腾?

  俗话说:为富不仁。不涉赌毒娼,不沾黄白黑,再怎么也只能是小本经营。勾结官方,私通土匪,杀人越货,走私贩毒,所谓恶霸地主才能雄霸一方。在三十年代时当地冒出的苏良卿,号称常阴沙首富,也是靠诸多不法勾当,建立起他的金元王国。到了四十年代,常熟首富张干六向常阴沙发展,先是击败了当地土豪苏良卿,然后斥巨资建造了一个当地最具规模的乡镇:乐余镇。乐余镇距道生庄所拥有的三兴镇仅七里之遥,比照三兴镇的格局,但建造得更大、更气派。张干六从南方购进大批比碗口还要粗的上等杉木,按照南北走向,一口气建了六百间店面房。店门口全部挑出二米宽的遮雨走廊,青砖粉墙,红瓦黑椽,遂成常阴沙一景。据说现在已成为张家港地区的历史建筑,归入永久性保护范围。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张干六何等厉害角色,早就看好道生庄的齐爹,虚席下礼,刻意结交。张干六常年在常阴沙厮混,不甘寂寞,就在当地纳了一个小妾。想不到这个小妾同施家有些转弯抹角的亲,论起辈份算得上是道生庄大奶奶的远房小表妹。于是张干六央当地士绅出面,大排筵席,正式让这房小妾认了道生庄大奶奶为大姐,自称三妹。这下子两户人家成了姻亲,师出有名,走动得勤了,慢慢地交情越结越深。

  张干六的发迹当然不是偶然,此人虎视鹰鸷,铜头豹眼,一身好功夫,枪法奇准。手下养了百十名打手,催债逼租,欺男霸女,缺德事也干了不少。张干六早就瞄准了常阴沙东南角上的沙滩圩子,曾几度上演武装抢夺的戏码,死过人,流过血。当地的地痞流氓、恶棍赌徒,团团伙伙地为这些沙田拉锯争夺,血溅当场,互有伤亡。国民政府腐败无能,警匪一家,根本就无人过问。于是只要沙滩那边一有涨势,恶霸地痞就会蜂拥而至,武装争夺,瓜分利益。

  张干六倾盖结交地方士绅顾家齐其实也是有私心的,他是想凭借道生庄的乘龙快婿张道行在官场的势力,在这场沙田争夺战中出奇兵而胜之。

  齐爹承荫祖业,以前叫胎里富,现在称作是富三代。书香门第,积善人家,循规蹈矩,悠游潇洒。但不谙钻营,缺乏进取心。虽然知道肥肉就在家门口,但从不掺杂这种血腥争斗之中。及至张干六的出现,循循善诱,襟兄妹婿常常策划于密室之中,张干六如此这般,面授机宜,终于打动了齐爹的雄心。事实也是如此,家下藤条篾集般四个儿子,又是全部要进上海的大学,每年的学杂膳宿实在不是一笔小数。每逢开学之际,道生庄打开货仓,棉花包整车整车地推出去套现,换成现大洋让儿子们去开学。乡里乡亲的看了都摇头,背后议论:齐爹何苦呢!儿孙自有儿孙福,何苦为儿做马牛?齐爹也已风闻乡邻亲友们的议论,但从不为所动,年年如此。正是齐爹望子成龙的坚定信念,一定要让子女们去大上海发展,才使得家下所有子女都接受到高等教育,日后全部得以在上海谋生。就拿妻弟惠农、惠民俩兄弟来说,全都没有这份眼光和魄力,最后子女辈全部陷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子孙们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几十年后,乡亲们每一议及齐爹的做派,无不翘起大拇指:顾家齐有眼光。真正是羡煞众生。

  齐爹因稻粮谋,为子孙们的福泽,也想博一记,在自己手中光大家业,上慰祖先在天之灵,成就个人事业巅峰。于是齐老爹亲赴南京,翁婿密谋。再后来,张干六跟着齐爹去南京燕子巷拜访甥女婿,这位从常阴沙走出的、聝位最高的京官张道行。

  随从带上四色礼品:狐皮大氅男女式各一、翡翠头面一副、百年老山参一对、郑板桥墨竹真迹一幅。算算价值约有数万银洋之巨。张干六的大手笔,张道行自然是心领神会。

  当下言归正传,谈起常阴沙沙田一事。张干六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请道行先生借助官场势力,将沙田案在江苏省政府登记备案。这样任凭地方上的黑势力、地痞流氓、军警宪特再怎么折腾,只要省政府备了案,可算是掷骰子掷到了至尊宝:通吃。到时候沙田一涨,这边就武装接收,造成既成事实,再怎么闹也翻不过来了。

  张道行在南京官场里也是盘根错节,广有人脉。当下一口承诺,但要上下打点,运作关节至少一两年时间,才有可能摆平此事。虽然是翁婿至亲,也要把话说在前头:活动打点费由张干六承担,省政府处买地、备案、完税等开支则由张干六同齐爹共同出资。事成后张干六和齐爹各占百分之四十股份,而道行则安享百分之二十的干股。三人合伙成立常阴沙道生垦牧公司,由顾家齐任董事长,张干六出任总经理,道行先生则任董事顾问。申请备案。

  当时江苏省的省会设在镇江,距南京只是一箭之遥。官场往来,酬酢关说,本来就是十分活跃的。这期间,张干六还动用自己在地方上的势力和关系,为张道行竞选国大代表和立法委员摇旗吶喊,这样可以让张道行在官场上更加走红。

  道行先生不孚所托,前后化了一年半的时间,果然就把事情办成,拿到了省政府的批文:

  『 允准自天生港以南,北海坝以东,长江南岸日后所有看涨的沙田以三十万亩为限,允许由顾张两氏主持的常阴沙道生垦牧公司先行圈地围垦,三年免税,二十年有效。』

  批文拿到手,无异是挖掘到了一个金矿,张干六的沙霸名声也是由此而起。

  在张干六的策划之下,沙田案大获全胜,只等东南角子涨上来,发财巨富指日可待。而张道行更是沾沾自喜,斥巨资在南京新街口繁华街区建造独立式花园洋房,作为自己居住的张公馆。不料一年下来,造得七七八八之际,形势却急转直下。国民党连续在辽沈、平津吃了败仗。尤其是淮海战役,国军称之为徐蚌会战,蒋介石几乎倾其所有家当,妄图毕全功于一役。但孟良崮一战,号称铁师的张灵甫部全军覆没。其后廖耀湘、邱清泉、黄维、黄伯蹈、杜聿明、李弥、刘峙……国军中的精兵强将,兵败如山倒,或击毙,或活捉、或投诚,只有少数人侥幸逃去台湾,也就是苟延残喘,抱恨余生而已。

  要说张道行官场人物,怎么会那么拎不清?啥个辰光了还会穷毕生财力建造花园洋房!实在是47年之前国共争斗中是国军占了上风,当时还有人提出过隔江而治,效仿历史上南北朝分治,但老蒋根本不甩。其后白崇禧等部将林彪的东北联军赶出东北所有大城市,逼得林彪只能在荒僻的屯子山区里搞土改分田地,发展地下武装。同时胡宗南部直捣大西北,延安告急。老毛率中央直属机关撒离延安。一系列的军事胜利让老蒋及其麾下的文臣武将晕淘淘忘乎所以。蒋介石自诩有八百万全副美式装备的精锐部队,何愁山沟沟里出来的穷棒子。适当其时,美国派出陆军总参谋长马歇尔作为总统特使来华作军事调停,并于 1946 年初达成《关于停止国内军事冲突的协议》。老蒋也要买美国人三分面子,在军事行动上不免有些缩手缩脚。老毛趁机大踏步地后退,保存实力,发展武装,最后在 1948 年大举反攻,底定天下。

  徐蚌会战老蒋损失精锐部队55万,把所有家底全部打光。最后只能黯然南逃。蒋家王朝气数已尽,分崩离析。国民政府孔雀东南飞,作鸟兽散。而这帮商人、地主、小官僚,或与政治有些瓜葛者均人人自危,深知共产党的厉害,改朝换代,绝无好果子吃!

  一九四九年春,一派愁红惨绿。山东、苏北各地先后失守。解放军陈兵长江北岸,百万雄师指日下江南。一日,上海城隍庙来了三位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绅士。这三人便是张干六、郭小楼和顾家齐。因听说城隍庙近日来了一位相命大师董幕节,号称铁板神数,算命、看相,拆字、排流年,准到分毫不差。三个难兄难弟商量了一起来算算命程,以决定下面的步子怎么走。卦金不低,每位十只大洋绝不还价,问流年讨前程百发百中。

  郭小楼先上。此人曾担任过国民党常熟县党部书记,当年在苏南地区同共产党新四军常有争夺。董幕节一个相面,问了三句话后就说道:这位先生四九年后看不出因果命理,建议深居简出,看看能否躲过一劫。第二个上的是齐爹,董幕节看了看齐爹的面相手相,说道:方面大耳,鼻直口方,善终。虽有些许波折,但无伤根本。最后一个是张干六,此人鹰视虎步,不怒而威,一副上位者的好相貌。董幕节叹了口气:「生不逢辰!这位先生赶紧向东南方位走,走得越远越好。」

  「不走呢?」张大老板不买账,反问道。

  迟了好一会,董幕节轻轻地嘟囔一声:「不走,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呸呸呸!张干六拉了两人就走。一叠声地埋怨:胡说八道!半个常熟城都是我的家当,怎么会弄到死无葬身之地?满口胡言,晦气晦气!走走走!

  不要说张干六不相信江湖术士的信口雌黄,就是齐爹和郭小楼两人也是将信将疑,没有将此话当真。不过董幕节确是位奇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移居香港,半个月横扫香江玄学界,铁板神数,香江无敌,号称董半仙。他每天只接待五位客人,批一次流年收费68,000港币。而且没有半年的时间还排不上号呢。

  一晃又是几个月,解放军攻克南京,解放上海。一帮有钱人、当官者、有些政治色彩的,个个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俗话说:是祸躲不过。祸从天上来。张道行官位在身,老蒋早已安排政要家眷子女等撤退到台湾,张道行本人则跟随老蒋一直退到重庆,然后乘最后一班飞机逃往台湾。这帮难兄难弟都遭了殃。郭小楼被熟人检举,由军管会押送回常熟批斗清算,然后一颗子弹告别人生,正应了董幕节所言:四九年后看不到因果命理之说。齐爹躲在上海不透头,常阴沙土改工作队虽几次提出要将顾家齐揪回沙上批斗,但每次都给一帮老佃户保了下来。他们说:顾家齐很早就离开常阴沙了,平时待我们都很好,家下的事情他都不管的,全部是务本庄三老太经管,要斗就斗三老太吧。这都是因为齐爹两夫妇平日种下的善缘,才得到如此福报。三老太就惨了,性格孤寒悭吝,还爱摆个老太太的谱儿,这次给老共揪住,关在工作队里,日里交代,夜里批斗,折磨得精神失常,胡言乱语起来。工作队折腾了好多天,最后算算一个孤老太婆,神经兮兮的,也搞不出什么大名堂,判了两年徒刑,缓期三年了事。

  三老太刑满释放后被扫地出门,无处依身,还是回到了上海,同家齐夫妇以及孙儿辈居住在一起。解放了,地主阶级失去了他们的天堂,只能茍延残喘,茍且偷生。上海住房拥挤,家齐夫妇也只是同老大、老三俩个儿子挤在一起,住一间暗无天日的中厢房。三老太只能委屈她老人家住到了楼梯间,有小小的半扇窗子略有光线通风。三老太自从女儿过世后刺激受得深,朝朝暮暮的念叨着家楣,渐渐的说话行事有些着三不着四。不过那时候丫环仆妇成群,每个人都顺着她的脾气,无人违忤,倒还不怎么样。后来三老太脑子越来越差,也是土改时批斗关押加深的病情,浑浑噩噩记忆全部丧失,已经没有喜怒哀乐。其实她是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一日三餐,让她吃她就吃,不叫她也就不吃。头痛脑热的也从不吱声,同儿孙们也不怎么说话,痴痴傻傻的活在她过去的处月中。有一次老大带回家一个磁带录音机,想试试效果。想到同好婆开开玩笑,就惹老太太说话,让她发火骂人,然后将之录下来,再放给她听。老人家听了半天,自言自语说道:奇怪了,啥人学我说话那么像!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老太太倒是对重孙辈小孩子时时流露亲情慈爱,因为她一生无亲生子嗣,内心渴望至深。重孙颂石小时候最爱缠着老太太讲故事。至今还记得老太太念的顺口溜:「山歌好唱口难开,白米饭好吃田难种,樱桃好摘树难栽,鲜鱼汤好喝网难张唉!」。又有拆字谜请坐奉茶:「言对青山青不青,两人土上说因缘,三人骑牛缺只角,草木之中有一人」 。这是老太太给重孙辈的最后记忆了。

  三老太到六二年时无疾而终,享年七十四岁。想她二十三岁守寡,四十四岁丧女,恪守封建礼教,从无歪歪斜斜,总身守寡。还记得她有时同人争吵口角时总喜欢说的一句话:我二十三岁守寡,胳膊肘上跑得起马!三老太当年嫁入顾家做填房时,前妻留下的儿子只有四处。倘若她能一心一意,视继子若己出,倾注全部母爱,到老年时一样也是子孙满堂,其乐融融。虽然儿子家齐,媳妇佩兰都能克尽孝道,但三老太终究没有将继子当成亲生,正应了俗语所说:隔重肚皮隔重山。 

  三老太虽有偌大家产,也不过过眼烟云,最后落得个孤孤凄凄,痴痴傻傻。她过世时的一九六二年正是中国全面遭受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物资供应奇缺,人人勒紧裤带在捱命。孙儿辈勉为其难为老太太准备了一口薄皮棺材,当天寿材就停放在天井里,立了长生牌位供亲友们祭奠。还请了两个和尚、两个尼姑为老人家超度,念经文往生咒「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念到后半夜,和尚尼姑们又困又饿,在那里胡诌「羊毛衫棉毛衫,棉毛衫羊毛衫」 ,给剑虹孙女醒来听见,第二天讲给大家听都笑痛了肚皮。

  大孙儿剑英有朋友柴玉泉在锡金殡仪馆主事,于是第三天出殡将棺木送去殡仪馆。随后运送灵柩去常熟虞山公墓安葬。那时中国穷啊!根本找不到车辆,所有卡车都要供应生产第一线。还是孙女婿宗义,他在上钢五厂工会任职,动用关系借到一辆三轮卡车,只可以趁星期日厂休时偷偷外出跑一次。小三卡只有三只轮子,载重量一吨。除了一口棺材之外,必须要去的家属代表有家齐夫妇、在上海的孙子辈老大老三老四老六兄妹四人,孙媳兼外孙媳妇清月、孙女婿宗义、重孙辈代表颂石,再加上老太太的干女儿航航娘姨、外甥徐静高,连司机大小老少一共十二个人。大家带着长凳,团团围着寿材坐在小山卡的四周。好在常熟离上海只有一百公里路,想着勉强凑和一下吧。去的时候还行,请了公墓工作人员将寿材平安落葬。回程时却麻烦了,先是淅沥秋雨下个不停,虽说带了一张大雨布,也是遮头不盖脚的凑和。不识相的静高娘舅死命地将雨布往航航娘姨处拉,帮她多遮挡些风雨。原来航航娘姨婚姻不谐,时常混在寄娘三老太处,一来二去同表兄静高打得火热,两人眉来眼去的,拉扯不清。虽然也没有人亲眼目睹看到过两人的茍且之事,但乡里亲友传说却不少。老大剑英最喜戏谑,忍不住问口了:静高娘舅啊,侬阿好悠着点呢,不要死命只顾航航娘姨,还有你大姐和齐哥呢!弄得静高舅落不了台,只是讪讪的:没有呀没有呀。

  小三卡呼哧呼哧开到嘉定时终于抛锚,一动也不动了。一吨的载重量,装了十二个人,再加上棺木,严重超载。司机冒雨下车鼓捣了半个多小时,看看天色都要暗了,只能同宗义讲,一时间修不好了,只能拖去就近的车行检修,朋友们都搭公交车回去吧。于是乎老老小小十个人冒着雨赶出去搭公交车,回到家中七点多了,浑身淋得个透湿。后来听宗义说小三卡修好后回到厂里都晚上十点钟了。

  齐老爹土改这道坎是跨过了,不过共产党是运动不断,一个连一个的上,接下来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就逃不过了。

  事情还是那个崇明县公安局长惹的祸,共产党的天罗地网任啥都逃不过的。齐爹在上海被公安带走,以历史反革命罪被判处五年徒刑,押送溧阳劳改农场劳动改造。九死一生,患上了溃疡性慢性肠炎,两年半后保外就医释放回到上海,人瘦得脱了形。当年也是威震一方的豪绅巨富,从此躲在一个暗无天日的中厢房里,靠着子女养活,平平淡淡地度完余生。齐爹后来最喜欢讲的一句话:现在老了,没有地位了!实在他心中一直有当年大地主时一呼百应的情结,心中时时怀念失去的天堂!

  最戏剧化的还是张干六,从上海返回常熟不久突然失踪,杳无音讯。早先还以为去亲友处躲了起来,但遍寻无踪迹。后来怀疑是否悄悄逃去香港或台湾?还是给仇家暗杀了?或是给共产党抓起来处决了?这个疑团藏在人们心中几十年,一直无法证实。虽然常熟三妹帮老公在虞山立了块碑,建了衣冠冢,上书:张干六之墓。对外也宣称此人死了,但心中终是存有幻想,哪天张干六会突然出现!一直等到文化大革命,常熟三妹再次被冲击批斗,算算张干六如活着也要八、九十岁了,才算断了这份念想。

  至此,董幕节的三个卦相全部应验,尤其是对张干六的谶语:死无葬身之地,真是神了!              

  

十五.攀龙附凤政治联姻

顾家中代里的大小姐剑霞自幼最得老爹宠爱,女儿当儿子来养,小学时就送去南通女校寄宿读书,从小接受严格的正规教育。剑霞常年在外求学,家下的事从不掺和,也就养成了清高孤傲的习性。高中后,与大弟剑英双双考入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专攻唐宋文学。剑霞小姐德工言行,无不中规中矩。琴棋书画,件件拿得起。尤其是一手蝇头小楷,颇得柳体真传。闲暇时最喜皮簧,曾拜张君秋为师,《望江亭》、《状元媒》、《西厢记》几出戏文唱到滚瓜烂熟。后来飘洋过海,到了大洋彼岸的亚美利加,照样组织林肯大学京剧社,聚集了旧金山湾区一大帮票友,每星期票房活动,切磋唱腔演技。曾陆续上演过几场大戏,请到过京剧名家张君秋、张少楼、张文涓、薛亚萍、杨淑蕊、王正勤、孙正阳、李慕良等帮忙配戏。八十高龄时还粉墨登场《全本玉堂春》,三堂会审时老人家一跪半个多小时,唱念做工俱佳,站起来时不搀不扶,一时传为美谈。

  剑霞小姐二九佳人,却尚待字闰中。其实大小姐十一二岁时父母就给她定了一门亲事,常阴沙三大家族中的倪家二公子。那时候顾倪两家走动热火,财力地位旗鼓相当,于是早结秦晋之好。不料几年后两亲家母之间有了言语隔阂,起因也是旁边的小人挑唆,言上语下的搬弄是非,熬不得顾倪两家锦上添花。两边太太都是角色,顺风旗撑足都不肯落蓬。顾家太太心想:一家丫头百家求,现在还没有过门,倒不成让我们女家来伏小。倪家太太不太善言辞,心里有些怵,拖拖沓沓的。不成想顾家一封退婚柬,归还了倪家二少的八字。倷么弄僵,再无转寰余地。也就是那年剑霞小姐暑假时休息在家,闲来无事,正拿着一本《红楼梦》,斜躺在湘妃榻上,在那里宝哥哥林妹妹的替古人担忧。忽有丫鬟来传言,说老爷请大小姐客厅去见客。

  什么人啦?老爹烦不烦呢!大小姐嘟嘟囔囔着还是立起身来,稍事修饰,往客厅走去。一进门,只见老妈也在呢。抬头看去,见一位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矮矮的个子,瘦削的身材,清清秀秀的,戴着副金丝边眼镜,颇有书卷气概。老爹赶紧过来招呼介绍:小女剑霞,复旦大学中文系学生。又指着那位男子介绍:青年才俊张道行,美国西北大学哲学博士。双方寒喧几句,无非问问学校情况,闲暇作何消遣等等。剑霞有些不耐烦,稍坐片刻便起身告辞。不一会,这位道行先生也告退了,临走时从皮包里拿出一双玻璃丝袜,笑嘻嬉地递到女主人手中:美国带回的,不成敬意,望请笑纳。随即告辞。

  当晚就有消息传来,这位张博士有意思大小姐,美国丝袜探路数来了!

  且说张道行的来历确非一般。他原是常阴沙西港人,自幼父母双亡,由长兄张道民拉扯长大。道行虽然生得五短身材,貌不惊人,但他读书却颇有悟性,一路考试一帆风顺,高中时就考上了公派留学的名额,早早去了美利坚。在美国苦读苦熬,最后以一篇《中俄边关尼古楚条约之纷争》博士论文,拿到了美国西北大学的博士学位。随后在驻美大使馆任参赞,跟着当时名满天下的顾维钧大使鞍前马后,倒也颇有积累。

  那时正值抗战期间,宋美龄赴美游说美国国会,争取美援。随行的有一位宋美龄的表妹惠琴。在大使馆官员的陪同下,宋美龄不光是在国会山庄发表了重要演讲,还分别考察了东部几个州,与美国政军要人打得火热。张道行作为使馆陪同随员,招呼周到,处事小心谨慎,言行中规中矩,很得委员长夫人的青睐,于是有意撮合同自己表妹惠琴的婚事。

  国人一向有崇洋迷外的陋习,惠琴表妹虽然贵为委员长之姻亲,对于美国的方方面面还是非常的崇拜。爱屋及乌,看到张道行年轻有为,前程无量,又是美龄表姐出来说合,也就动了心。道行本是孤家寡人一个,一囊秋水,顾影生寒。客居大使馆宿舍,孤衾空枕,形只影单。对于这门天上掉馅饼的亲事更是举双手赞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速战速决,在委员长夫人离美返国前夕,俩人就在大使馆里办了喜筵。因为抗战期间,又在异国他乡,一切都从简了。但有委员长夫人证婚,顾维钧大使主婚,蒋委员长发来贺电,也称得上风光显赫了。

  婚后惠琴就留在了美国,过起了外交官夫人的悠闲生活。纽约五大道时常留有道行夫人的倩影,美国上流社会的沙龙经常传出张太太的笑声。一年多后,惠琴生下一个儿子。电告大媒宋美龄。大姨妈亲为起名:美生。夫妻恩爱,其乐融融。

  道行因公务繁忙,外交人员更是官身不由己,时常有出差接待任务,无法常陪妻儿左右。万般无奈,只能放任太座独来独往。惠琴年轻贪玩,又是好动不好静的性子。将美生丢给了奶妈褓姆,自己则频繁出入各种社交场所,渐渐迷上了西方生活习性:跳舞、游泳、骑马、滑雪、看歌剧、泡酒吧。好莱坞大片只只看,时尚服饰天天换。回到家中看到年长又守旧的丈夫,言行举止愈行愈远,同床异梦,貌合神离。不多久,传来绯闻,惠琴红杏出墙,暗度陈仓,搭上了当地的商贾巨富。张道行苦劝硬吵,无奈惠琴铁了心,死不回头。最后只能一状告到南京总统府。

  虽然宋美龄亲自出来调停,还把表妹召回国内训了一顿。但麦廸逊之恋又岂是外人三言两语所能挽回。最后姐妹俩人吵到决裂,恩断义绝。惠琴扔下亲生儿子不顾而断然离婚收场。宋美龄想想也有些对不起张道行,于是枕头风让老蒋召回张道行,暂离伤心之地。

  回到南京后张道行情场失意,官场得意,先后被委任外交部高等参事、国际条约司司长、总统府外交政策高级顾问、南京中央政治大学副校长。用现在的说法就是正部级官员。最后蒋家王朝孔雀东南飞,临行之前,蒋委员长亲自委任张道行接任中央政治大学代校长,可见圣眷宠渥,皇恩浩荡。

  再回到开头处,张道行供职南京,中馈犹虚,总是要找个好人家出身的女子来主持家政的吧。于是回到了常阴沙老家,托亲友们物色对象。好事者就辗转把道行领到了道生庄顾家,先是不言明的双方打了个照面。一见之下,道行先生一见钟情,留下了一双美国丝袜表示了自己的心意。而这一头却闹了起来。齐爹从政治角度考虑,自然希望能攀龙附凤,替顾氏增光添彩,为道生庄寻找靠山。太座从女儿的幸福着想,当然是考虑未来女婿的身价地位,让宝贝女儿过门后可以一辈子锦衣玉食。而妙龄之际的女儿,又受到了新文化的熏陶,更响往的是情投意合,志趣相投的如意郎君。新旧思想的争斗,封建礼教和自由恋爱的神人交战把个道生庄掀起了轩然大波。最后,道生庄还是老娘说了算,任凭剑霞哭也好,闹也好;绝食也罢,寻死也罢。孙悟空终究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哭哭啼啼、委委屈屈的道生庄大小姐还是嫁给了年长她十七岁的「新郎」,做了续弦夫人。

  为这件事,大小姐一直耿耿于怀,直到六十岁那年,阔别父母家乡三十五年后,第一次从美国回国探亲时还提起当年这番委屈,怪老娘干纲独断,葬送了女儿的幸福。大弟剑英一旁规劝道:「姐姐,当年父母确是旧思想,没有依着年轻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想头,但出发点还是为了子女幸福一生。四十年过去了,回过头来再看一看呢,还是爹娘做得对。我们家族中所有的人在大陆吃尽了苦头:老爹劳改,两个兄弟右派,一门牛鬼蛇神。子女上山下乡,一家蜗居斗室,了无生趣。九死一生,终算捱到你姐姐海外归来,风风光光。你当年是受了些委屈,做了绩弦的张太太心中不太爽。但这几十年来你在海外享尽荣华富贵,大使夫人,校长太太。出有车,食有肉。花园洋房,自备汽车,穿金戴银,绫纙狐裘。居家有佣人褓姆,出门有司机秘书,进出于上流社会,结交的是总理部长。从无衣食之忧,更不谈政治追害。这一切,说到底还是姐夫为你创造的。知足了吧!」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张太太再也不作 Complain 了。

  不过张太太的老境也只是一般。七十年代后张道行退休侨居美国旧金山,所生一子三女悉心培养,均是名校博士。儿子耶鲁大学毕业,三个女儿一个毕业于柏克莱加大,两个毕业于斯坦福大学,都是美国白领精英。1995 年张道行过世后,剑霞单身居住三千呎四房三浴的独栋别墅实在太孤单,于是换成了小一些的房子,搬去附近 Rossmoor 居住。Rossmoor 是加州一个著名的老人居住小区,内设有高尔夫球场、室内游泳池、健身房、网球场、电影院、剧场、图书馆、俱乐部,非常适合老人居住。剑霞在此居住了十五年,直到八十五时患上阿尔茨海默症,记忆渐失,无法单独居住。子女们就将她送进位于 Fremont 的乐鈙之家,这是一家连锁的高档养老院,专收中国富裕老人,一日三餐供应中式饭菜。因为剑霞的病越来越严重,渐渐发展到不认人,语言表达开始障碍。于是就被安排进入特别看护区。特别看护当然费用大增,每月约需一万多元。美国出生的子女从来没有「孝」 的观念,尤其是经济上都是各自独立,锱铢必较,这是西方社会同中国迥异的的价值观念和道德伦理。剑霞带了几十万积蓄住进的乐鈙之家,再加上她还有三份退休金,照理说就是每年化费十五万还能支撑数年。但子女们的想法却是老娘钱不多了,乐鈙之家太贵,反正她也不懂好坏,赶紧把老娘转移到平价的老人院去,以节省开支,可以多捱上几年。这个平价的老人院由一个菲律宾人开设,只是一栋小房子接收六七个老人,请一个护工照看,一日三餐都是洋人吃的面包牛奶三文治。不仅是生活上照顾不周,饮食更是难以下咽,当然费用低至每月三千而已。老人住进这里就是等死!那么多子女们都很富裕,就不能兄妹四人每家出个二千元,凑够费用让老母亲在乐鈙之家终老多好呢?

  侄子辈当然没有发言权。颂石夫妇去看姑母,发觉她一次不如一次。最后一次颂文夫妇从上海来旅游,颂石夫妇陪同着一起专诚去探望姑母,那时老人已经无法行走,丧失语言功能,没有喜怒哀乐,虽生犹死。只隔了几个月,姑母走了。那天一清早接到通知,颂石夫妇第一个赶到老人院,老人家已经往生极乐,孤零零躺在她的那间房里,连蒙头巾都没有一块。子女四人一个都不见。过了一会,外甥枕亚到了。再过半个小时,二女儿总算到了。她告知大家:大哥约了医生,要陪太太去做体检,大姐单位里要开会,小妹出差去外州了。人都死了,能不能都放一放手边的事送一送老人?半个小时后,殡仪馆来人,运走尸体,大家就都默默散了。

老古话说:养儿养女一场空!当年辛苦栽培,抚养成人,一个个事业有成,难道不能在老娘处多尽一份孝心!西晋士人李密在《陈情表》中写道:祖母刘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乌乌私情,愿乞终养!

乌鸦有反哺之恩,羊羔有跪乳之情。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哺我、长我、顾我、欲报之恩,昊天罔极,结草衔环,无以为报!正应了时下说法:每个人的老年都是一场血雨腥风!

十四.三百根金条买个平安

转眼又到了年底光景,宅沟里的水浅了,四袈水车日夜在车水,准备车沟捉鱼。今年又是一个大丰收,货仓里棉花、稻谷、油料堆积如山。冬至后日头最短,早早吃了晚饭,小客厅里两桌牌局激战正酣。大少奶奶节前回了娘家,傍晚时带信说要明天才回来。大小姐、大少爷在上海复旦读书还未放假。六小姐一个人无聊,缠着管家六奶奶闲话,倦了就没有回房里睡。老二老三兄弟几个打了会牌后,到后半夜时也都散了,各自回房。

  齐爹夫妇刚躺到床上才入唿,只听见耳旁有怪怪的声音传来,好像是房顶上有人的脚步走动声,又快又急。奶奶忙推推正打呼噜的家齐:快听,啥声音?两人正侧耳在听,忽地哗剌剌一声,房门被「咣」地一下推开,一下子涌进来七八条蒙面大汉,手中都拿着盒子炮,指着正欲挣扎起身的齐爹:快!快!起来,跟我们走!齐爹倒也镇定,拱拱手:各位好汉,有事好商量,好商量。先坐下来,厨房里看菜看酒,另外再奉赠各位辛苦钱!齐爹表达得清清楚楚,一切好商量,铜钿不是问题。领头的大汉倒也爽快,唔着鼻头,压低嗓音:大老板,不用怕,我们不会伤你,但烦劳跟兄弟们走一趟。当下立逼着齐爹穿好衣裳,带了就走。大奶奶扑上去质问究竟。还是那个领头汉子,把枪一指:乖乖地,等消息。不要报警!报警就撕票。这下清楚了,来的是绑票的强盗。

  这几个强人对齐爹还算客气,没有用绳索,也没有推推搡搡。只是一边挟着齐爹的一只胳膊,快快地夺门而出。到了门外,唿哨一声:撤!只听见从屋顶上、从前后门口,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脚步声:橐橐橐橐…… 不一会,声音全部静下来。突然大奶奶一声呼喊:来人呀!在寂静的乡村冬日之夜,听来愈觉凄厉寒碜。先是大管家六奶奶,再是齐老爹的车夫跟班金生,舅老爷惠民,接二连三地都赶到大奶奶的上房汇总。众人七嘴八舌,讲出各自的经历,慢慢地理出了头绪。

  原来这帮强人约有二十来人,苏北口音。等到庄上息灯时,趁着这几天庄里正在车沟,宅沟里水位很浅。他们是跳进宅沟里蹚水进了庄内。强人似乎来过道生庄,对庄内的分布情况颇为熟悉,一共是分作三批人行动,第一批直冲老爷的上房,目标只是齐老爹一人。第二批目标是大少爷新房间,但因大少奶奶回娘家,大少爷在上海而扑了个空。第三批人是寻找老太太的,在佛堂前后左右转悠。因为老太太年前回了务本庄,一般要到腊月二十之后才会住过来,所以强人也无收获。但主要目标得手后,就快快地撤了。看他们的态度好像只在一个「钱」字上,并非冤家寻仇。这就好办了。大家讨论下来后,强自镇定,大奶奶房外增设了保镖守夜。六奶奶搬过来陪着宽慰大奶奶。大奶奶自是辗转反侧,一夜未能合眼。

  当此大祸临头时,大奶奶异常镇定。次日一早起来,传来账房先生、师爷、惠农惠民两兄弟,一起商量对策。首先是封锁消息,严禁下人透露任何细节。其次是万万不能报官,俗话说兵匪一家,沆瀣一气,万一走了风,强盗们狗急跳墙,一撕票,那就什么都完了。第三,强盗要的无非是钱,可能还并非小数,赶紧搜罗现金,变卖库存所有粮油棉花,全部兑现。第四,紧急应变分工,惠农兄弟负责对外联络,打探消息。惠民兄弟紧随阿姊处理庶务。道生庄一应大小事务由六奶奶暂管。第五,紧急疏散女眷,大小姐、大少爷在上海读书暂不回来,新少奶奶先住娘家,六丫头去外婆家避一避。就像临阵决战的大将军,大奶奶一一安排妥当,只等敌方放马过来。同时还要强作镇定,装做无事人一般,应付亲友乡邻的各种疑问和猜测。

  三天后,庄上来了一个讨饭的,说是有人让他送封信来。丢下信后,一问三不知地走了。展信一看,果然是绑匪写来的,约定第二天在南通港新生码头接头听消息。当下大奶奶由惠民兄弟陪同,带了老二剑雄,还有跟班金生,连带四个保镖听差,悄悄地赶去十一圩港,乘坐小火轮上了南通。

  顾家在南通也有生意,结拜小姊妹淑贤嫁的老公是大生纱厂总经理。当下被接到淑贤家中住下,金生则带人出门接头。个把小时后金生回来禀报:改了地点,第二天下午在海门的天生茶楼见面,没有还价的。无奈之下,第二天一大帮人一清早又出发去海门。等到一行人赶到天生茶楼时,老板出来打招呼,说道是个把小时前,有两个穿长衫的大汉留下口信,让常阴沙过来的顾家奶奶第二天到二夹镇的鸿运楼见面。几个人面面相觑,这样子折腾下来,赶东赶西,地方越跑越偏,是否安全?大奶奶力排众议:「强盗折腾我们实际上也是在怕我们,他们一定有人在观察我们是否有警力相助。现在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说不定眼线就在大门外也未可知。他们一定要确定我们没有报案,没有警方跟踪,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肯出来谈判。因此转来转去只是强盗的策略,不会出问题的。」

  当下叫了车子连夜赶往二夹镇。苏北地区的小村镇,光景就差多了,一条主街上稀稀疏疏的仅有一家客栈,一家稍为象样些的饭店、还有就是老虎灶剃头铺茶馆店了。几家小铺子卖卖零碎日用品,一些推着独轮车,站在街边兜售青菜萝卜、葱蒜生姜等农副产品的老农。看到一群衣着光鲜的外来人匆匆走来,都不免用疑惑的眼光盯住死瞅。一行人寻到小客栈,要了房间。稍事休息,就出门打探消息。这次直到傍晚时光,金生才返回报告:晚饭后出东市梢有人接应,但只许去两个人。

  简简单单吃了饭后,惠民兄弟带着金生就出发了。剑雄陪着老娘在栈房里等消息,四个保镖则散在外围观察动静。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大奶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定心。直到将近中午时分,惠民两人才气喘嘘嘘地推门进来,坐定后报告经过。这帮绑匪非常小心,碰到接头人后又将他们带到一只小船上,划到河中心时,才有一个自称天哥的钻出船舱开始谈判。绑匪开出的条件是三百根大黄鱼,没有还价的。一周内交清,保证老爷安全返回。

  「那么老爷现在人呢?」大奶奶迫不及待地问道。

  「据告知在一个大户人家,每天好鱼好肉地款待着呢!叫奶奶不要耽心。」惠民又说,「当时无法拍板,答应回来商量后第二天给回音。」

  时间紧,资金豁口大,但家齐老爷只要一天不能赎回,危险性就越来越大。一则是人在绑匪手中随时可能撕票,二则警方已经得到消息,正在秘派探员四处打听。更麻烦的是这些天下来,嗅觉灵敏的新闻界已得知消息,上海新闻报业已刊登《苏南巨富顾家齐横遭绑票》的新闻,虽然语焉不详,但对于事态的进展却具更多变量。大奶奶算一下这些天张罗到的现金,最多不过二百根金条,还有这一百根条子只有自己返回沙上才会有办法。当晚商量妥贴,第二天一早让惠民去回复消息:三百根条子一言为定,但要先看到老爷平安无事方才交割。七天为期,到时交钱放人,各走东西。大奶奶带着老二和两个保镖一清早返回常阴沙。惠民兄弟和金生等四人则留在二夹镇与绑匪保持联络。

  大奶奶风风火火赶回常阴沙,当时只有一个信念:救人要紧。银洋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亲眷朋友几家殷实富商处捋了一遍,又凑了五十来根条子。余下的缺口怎么办?卖田!要知道常阴沙的农地是摇钱树,这里十年九丰收,三亩地可以养活一户五口之家。当下也管不了许多,放盘东南角上一大片整田,约有一百多亩之谱,以低于市值三成的价格放盘,找寻买家。俗话说: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有利可图,自然趋之若鹜。只花了三天工夫,办妥买卖手续,银货两讫。当天惠农兄弟携带大批银洋赶到苏州,全部换成了裘天宝足赤金条。

  一切就绪,大奶奶救夫心切,二上江北。这次因为身怀巨资,还要防备路途的强人。由惠农兄弟陪同,仍由老二跟着。老二那时正好十八岁,已长得身高体壮,又练过几年武功,机警灵活,虽然年纪轻经验不足,但紧要关头绝对可以派上用场。再带上四个保镖,四个长工,身上都操着家伙,最不济的也随身怀着短刀匕首,关键时刻可以挡上一挡。

  等赶到二夹镇时,刚刚巧第六天下午。惠民接到姐姐一行后,立即联络交割放人的事,绑匪提出第二天晚饭后,镇外朝南五里地,有个土地庙中相见。

  大奶奶定下的的原则是一手交钱,一手放人。而且人要完好无损。否则鱼死网破,铁定报警。因此已经买通了海门警方,随时待命。当晚月明星稀,寒风飒飒,一行人怀揣着三百根金条,赶到郊外土地庙中。不一会出现了五六个青皮汉子,双方都用敌视的眼光打量着对方。绑匪先提出要验资,真金白银亮亮相。大奶奶则坚持先要看到大老板平安健康,这叫做不见真佛不烧香。双方僵持之中,几个绑匪耳语一番,其中一个领头的轻轻咕囔一声:点子好像没骗人,行囊中鼓鼓的,应该没错。遂答应派两个人跟着先去看大老板。如一切无误,放烟花为号,这边立即付款交割。

  也只能如此了。大奶奶兵分两路,由惠民带着金生,还有四个保镖,抬着一乘小轿跟着去带老爷,其余人则按兵不动,坐等信号。半个小时光景,西面空旷的野地上冒起了一朵烟花,继而二朵、三朵。于是这里三百根金条倾囊而出。一小会,金生气喘吁吁地奔进土地庙,做个平安手势,簇拥着大奶奶夺门而走,沿着来路迎上去。只见远远的灯光闪烁,一乘小轿飞奔而来。打头的人正是惠民,看见阿姊一叠连声地:走走走,挟持着大奶奶如腾云驾雾般往河边飞奔而去。

  河边早已雇有船只,船老大和一班水手都是特地从南通带来的,绝对可靠。

  当下众人扶持着齐爹、奶奶离岸上船,一行人次第登船后快快离去。到这时候才夫妻父子相见,互道别后种种。

  家齐细细道来被绑后的情形。这班绑匪应是南通一带的海盗,约有二十来人的规模,领头的叫天哥。那天被蒙上头巾后就带到了船上,然后一直就飘在长江里。还好并未受到虐待,一日三餐供应还算周正。这些天下来,大致清楚了绑票原委。根子还是从老大那场婚礼而起,其中的一个绑匪有亲眷在常阴沙,参加了道生庄的婚礼,闲谈中提到了如何如何风光等等。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让这个团伙动了绑票的念头。事前他们曾三次来庄外看脚气,制定绑架方案。最后定在年前车沟水位降低时,穿着水鬼的服装潜入庄里。原先的目标是老爷、老太太和新媳妇,不料新媳妇回了娘家,老太太去了务本庄,只能逮着大老板铤而走险了。大奶奶原本计划就是不能动的,要让她在外面张罗铜钿的。到后来绑匪也很紧张,风声越来越紧,款子迟迟到不了手。只能每天换地方,日日探消息。在他们闲谈时听到片言只语,称赞当家奶奶处事精明等等,所以知道家里正在筹措赎金,应该能全身而退。来来回回,半个月光景了,齐爹胡子长得到胸口,人却瘦了一圈。所幸破财消灾,有惊无险。

  当时正是国共内战时期,兵荒马乱的,人心浮动,社会动荡,歹徒强梁乘机作案。经此变故,齐爹再也不敢在乡下居住了,陆陆续续将家小搬到了苏州,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沙上。也是因为有此一劫,齐爹放弃了道生庄的一切,远离了常阴沙。日后因祸得福。土改时斗争恶霸地主,因顾家齐已几年没有回沙上,土改工作队几次三番提出要去上海把大地主顾家齐夫妇揪回来批斗清算,但每次都被贫农协会拦了下来:「顾家齐夫妻几年前就去了上海,家里的事情从来不管的,都是他老娘董氏经管。要他回来干吗?」这些贫农协会的干部们正是当年顾家的佃户佣工,因为感念先生奶奶对待下人的宽厚,所以一再阻拦,异口同声保下了顾家齐夫妇。当年替道生庄打工种田的贫下中农们倒也是有情有义,没有人还想要踩上一只脚。并不像后来共产党宣传中所说的那样:地主同农民之间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地主残酷剥削,农民民不聊生。至于被作为反动样版的刘文采、黄世仁,原来也是为政治需要而杜撰出来的乌有人物。当时农村土改运动时,红色恐怖笼罩乡村,一片腥风血雨。只要有人举报,无需审判,土改工作队可以立即枪毙地主、富农、反革命。齐爹的亲家薄达四生平胆小怕死,日愁夜忧,土改时竟被活活吓死。不过齐爹总算躲过土改这一劫,捡到了条性命。广施善缘,必有福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因果报应就在眼前。

十三.家贼难防,祸起萧墙

大少奶奶刚娶进门,家里第二天就出事情了。晚饭后,新人拜见过太婆和公婆,大少奶奶回新房间卸妆,打开首饰箱,突然发觉昨天婆老太亲手给自己戴上的那副祖传赤金嵌宝祖母绿手镯不见了,顿时急出一身冷汗。于是翻箱倒柜,床脚柜底的四处找寻,又唤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月娥一起寻找,踪影全无。大少奶奶亲记得,白天还戴着镯子呢,吃饭时脱下来放在首饰箱中的。一转身回来就不见了。明晨堂上请安时,徜若问起来可怎么办呢?

  月娥回忆道:半个多时辰前,我回过一趟房里,想着晚上冷,帮少奶奶带一件披风过去。恍惚间只觉有个人影一晃,倏地不见了。当时天色已夜,房里并未掌灯,黑憧憧的,心里倒有点怕丝丝了,当下也没有细究,赶紧拿了披风就赶过来了。现在想来,可以断定有人进来过,手镯给人偷了。

  等到大倌回来一商量,瞒是瞒不住的,还是早点告诉老娘吧。第二天一早,小夫妻俩请早安时将事情和盘托出。

  大奶奶一听之下,起了疑心。家下一向蛮太平的,新娘子过门第二天就丢了东西,好像内有隐情。于是也不声张,只是发动仆妇丫鬟四处寻找。又找来六丫头剑虹询问:「你一直在大哥房里钻进钻出,有没有看到点啥?」但查来查去,一切都杳无线索。大管家六奶奶也是个好角色,出了个主意:东西可以肯定不是大少奶弄丢的,一定是给人偷了,如此这般,试上一试,当见分晓。

  隔了一天,从上房里传出消息,老爷已请了常熟城里的陈半仙前来戡探此事。据说陈半仙料事如神,能知过去未来。这种区区失窃小事,小菜一碟。半仙一到,立马就能看出真相,指明盗贼。一时间道生庄风声鹤唳,疑神疑鬼,弄得每个人都紧张兮兮的。

  果然不出所料,到傍晚时神经病裁衣奔进来,指指点点地拉大奶奶去外面看什么。这个裁缝师傅在顾家已有几十年,还是老太爷在世时留在府里的。因为又聋又哑,丧失劳力,怜悯他孤寡一人,就让他跟庄里的裁缝师傅学了点手艺,做做下手。叫他裁衣裳,全凭他高兴,有时候弄得不错,有时候就乱七八糟,因此大家就叫他神经病裁衣。当下大奶奶带着六奶奶几个人跟出去,弯弯曲曲来到花园里的一颗桃树下面,赫然看见金光铮亮碧绿纯青的一副手镯,已经被剪断,扭成了一团。捡起来仔细一看,果然就是那只丢失的镯头。盘问裁衣,没头没脑,指手划脚的只说是偶然看见。大家一想奇哉怪也!这镯头又没有脚,怎么会自己跑到花园里去?寻了几天都不见影子,一讲要去请半仙,竟然就冒了出来。大奶奶心下一核计,既然东西已浮出水面,可见做贼的心虚了。道生庄几百口人,加上喝喜酒的来宾,这些天少说也有一两千人。都是亲亲眷眷,乡里乡邻的,真的查出来,面子上也不好看,还不如就此落篷,慢慢地细访这个「贼」。因此手镯风波就此撂开了,但隐患未除,终究是块心病。想不到一段公案扑朔迷离,直到三十年后,无意中才查到了当时的作案之人。

  一来是抗战胜利后,老百姓们为了渲泄心中的喜悦,二来也是齐爹最宝贝的大儿子、道生庄未来第四代掌门的大喜事,家齐公这场喜筵办得确实太高调了,惊动了苏南苏北方圆数百里的黑白两道,因此种下了祸根。